“我陪你去吧……”那个清晨,很突兀的,先生如是说。眼肌痉挛,预约了华西的号,正是就诊的日子。我有些诧异,瞄他一眼:“不是约了哥们儿?”
他笑了笑:“解释一下就行了。你情绪不好,还是陪你吧。”有些动容,也有些感念,想来是之前跟他说做了个不好的梦的缘故。有人陪伴终归是好事,不觉便将独立啊坚强啊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先生曾说,女人的能干多是境遇所迫。就生活而言他是通透的。好在他懂世故却并不世故,何尝不是我的幸运。所以,大多的时候我也并不想逞能。他愿意给我赖着,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舟车劳顿,自是辛苦;倚靠在他肩头,便有了安稳感。想起近日重读三毛系列,特别是那本《稻草人手记》,对她和大胡子荷西昔日“神仙眷侣”的印象荡然无存,只残留个“无非亦是平凡夫妻”的现实感,不觉多了一份思索:或许生活原本便是如此?跟先生聊起个中情节,他就哈哈笑说,你明明比三毛更幸福啊,不用再羡慕嫉妒她了!
自然是的。三毛“可以睡到十三点不起床,可以煮白开水拌酱油喂先生,可以一星期不洗一次衣服,可以抓先生的头发,踢他的小腿,乱开他的支票……”,诸如此类的小坏事,对我来说,无疑也是家常便饭。但在荷西的家人们面前,三毛不得不委屈求全、疲于奔命操持应对,还要不断进行自我洗脑、做心理建设的诸多情形,在我却绝对没有。
每每想起三毛在荷西“彼得不认主”的情况下,独自拎了三个大菜篮和一个小拖车在陌生街头跌跌撞撞,采购一大家子(三四十人)的食材时,说,“你就算再狼狈,你的头还是要抬得高高的,胸挺得直直的,这样一种热热咸咸的液体才会倒流进肚子里去”,便忍不住心轻轻揪紧、疼痛起来。而三毛把这些归结为,“怀胎十月,给予血肉,辛苦抚养……我们以身各殉双方父母,都是不够而又不够的啊!”所以,她选择了隐忍、宽容、包容,来换取家庭的和睦安宁——可这和睦不过是表象罢。据说大胡子荷西辞世后不久,其母便与三毛就遗产问题争夺起来,不可谓不令人寒心!
想不到在我心中素来潇洒、自由、随性的三毛,可以随爱情远走撒哈拉的三毛,竟也是如此无法恣肆存活的一个女人。曾钦服于她嬉顽笑谓:“若是不爱,百万富翁也不嫁;若是爱了,千万富翁也敢嫁。”也曾感叹于她对荷西说:“若是嫁你,那只要吃得饱的也算了。”她的行文走笔彰显出古灵精怪的性子,也有着呼之欲出的幸福。而我呢,自是带着艳羡之感,每每与先生提及,对这个奇女子的生活充满想往。
那么,从前构建的“三毛形象”竟是我自制的偶像么?或者是阅历不够读书不透彻而得出的肤浅感知?再不然就是三毛用文字洗脑自己的时候,也成功将我洗过脑了!时隔多年,静心沉淀,再仔细揣摩,才能真正咂摸出言外之味来。
三毛快乐吗?这个话题出来,不知何故,我竟打了个冷噤。
“我是疯了。自从进了你的家,我失去了自己。我也失去了你。我有的是一大群假想敌,我打来打去,我累也要累疯了。”三毛忍无可忍,跟荷西发飙。
“他们突袭我。我们逃难出来才十天,房子刚刚安顿,东西全丢了,钱也不多,我精神还没恢复,我不是不欢迎他们,我,我……”三毛讷讷不已。
一个女人的心理承受极限,每每被狠狠地撞击上了;事实上,自诩宠妻的荷西并不懂,更不理解。所以他化身为陌生人,冷冷淡淡指责三毛,“她们那么爱你,爱得出乎意料之外,她们天天吃你做的浆糊,一句不抱怨,你还要不满意。” “你何必这个样子,几个人来?不过是我的家人。”
读着、读着,不觉泪眼婆娑。尽管很多结局被三毛美好化了,字里行间却仍能摸到憋屈的轻颤。想起有位诗友说,“不扰,便是最大的慈悲!”对于在俗世里摸爬滚打、身心俱疲的女人来说,很多所谓亲情、友情的表达,究其实质,还真非心灵的慰藉,而是某种程度的“相扰”。可惜世间有几人真正懂得?又有几人敢大着胆子,冒天下之大不韪,喝一声“不”?!
人们总说,要宽容,要包容。这是胸怀,是大度,是气魄,是境界,是海纳百川。可如果不快乐呢?宽容,包容,不等于笑容。如何能够要求一个不快乐的人,却要为了所谓和谐为他人营造良好的氛围?那个在人群里强颜欢笑背人处茕茕孑立的孤独身影,又有谁来怜惜、悲悯?而情绪压抑太久之后呢?或许便应了那句“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灭亡”?如此想来,现代那么多抑郁症、自闭症什么的,便似乎都能隐约探寻到来处了。
就诊一切顺利。医生轻飘飘说,不算什么啊,继续理疗便行了。从医院出来,长舒一口气。先生悠哉哉说,“你去理疗吧。我跟哥们儿喝茶去!”忍不住笑了起来,颇为同情他的难兄难弟们:时不时的,要迁就他对我的照拂。他却似乎全不在意,反而说,“各家有各家的经。若是心存芥蒂,索性不来往罢了。”想了想,又笑眯眯补充,“家庭,毕竟是第一位的。老婆开心了,就万事大吉啊!”
这或许便是缘起?他从不要求我宽容、包容,而是希望看见我的笑容。他说,与其让老婆逆来顺受,压抑个性,不如让她活得天马行空、自在逍遥,更有一番生活情趣在。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执行的。譬如我喜静,宁愿抱本书窝在沙发里大半天不翻开一页,也不愿随他应酬或者出行,更不愿他在家里呼朋唤友。他却说,已经很好了啊,至少不阻拦我出门呢。对我的不肯好客,他也并不苛责,单说,你性子清冷,要你虚与委蛇,何苦呢!而与他家人的相处,他也总说,若有不满意的,统统交给我出面吧,毕竟婆媳之间容易结仇。
如此想来,比之三毛,我确实没必要羡慕嫉妒了。
想起在儿时旧式大家庭的嘈杂里,便曾渴望有个小窝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可以不受打扰清寂度日。后来才发现,人这种群居动物,哪里能够孤立存在呢?比如婚姻家庭,比如工作单位。有时候就会怀疑,我是不是太感性了些?先生便说了,无关你我、无关感性或理性,任何一个环境,如果不能给人安全感、归宿感,需要靠忍让、迁就才能存在,那还有什么价值、什么意义?
是啊,“忍”字“心”上一把“刀”,刀刀剜心,要怎么忍得下去?而要求他人宽容、包容的言论,又有多少不是站在道德高度戕害他人呢?小而言之,是夫妻相处,家庭之道;大而言之,何尝不能推及其他人际关系?滚滚红尘,宽容和包容固然好,但若不是发自内心,岂非太强人所难了些?
说到底,没有笑,何须容?想明白这个,在俗世行走,或许便没有那么艰辛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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