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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海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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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4-4 19:39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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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只猫,低着头沿着铁轨行走。月光下,北方的冬天是白色的海。


(二)


黎明时分,猫走到铁路旁一片低矮的民房附近。他离开铁轨,走进一条街巷,巷子两侧最高的建筑是几栋二层的简易小楼。

房屋木制的门窗已经燃烧殆尽,被熏黑的砖墙冒着热气。有的房顶下面挂着牌匾,上面的字迹还可以辨认。在木材与砖瓦焦糊的气味里,猫穿过了烟雾。前面好像有东西在晃动,猫停下脚步,放低了身体,一群野狗在前面不远处跑过,吠叫声渐渐消失。

天空还在不停落下雪粉,地面炙热的蒸汽瞬间凝结成细碎的冰凌,仿佛一片流星飞过。

走过这一片废墟,猫在一面砖墙下找到了被掩埋的食杂店。矿泉水已经被冻成冰坨,食杂店里的午餐肉罐头和鱼片儿都已经被吃光。

他在雪堆里找到一袋方便面。这时天已经亮了,猫继续沿着热气升腾的街巷行走,躲避开脚下的碎玻璃和铁皮。前方的雾气浓重,看不清更远处的建筑。地下的热气在他身上结了一层白霜。

在雾气和迷离的阳光下,一栋高大的建筑隐约出现在头顶。这是一座书店,它掉在地上的牌匾是用角铁焊接的框架,蒙在上面的塑料板已经发黑变形。


书店的四壁已经崩塌,地下室还在燃烧,烟雾随风盘旋,如同龙卷风一样透过屋顶,飘向天空,书店屋顶的阴影投在旁边的空地上,街道旁一栋平房的窗户里冒出白烟,连接着天空的云层。


猫看见书店废墟上有几个黑影飘过,它们在缓缓移动,他趴在一块石头上,仔细看那黑影时,它们却渐渐失去颜色。


猫在那块石头后面睡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书城的火焰还在燃烧,冬夜的星光寒冷孤寂。猫抬起头,在浓雾消散的一刻,看书城后面一片冰海,远处耸立着冰山,月光下的冰山幽蓝晶莹。

猫越过铁轨,他回头看一眼书城的火焰。冰山在遥远的前方,铁路线隐没在冰层的幽暗深处。猫在星月光芒的照耀下,踏着冰海行走。

这片冰封的海洋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冰山飘在远方的黑暗里,蓝色的冰海看不到边际。

猫爬上一处竖起的冰崖,北极星就在头顶。俯瞰下面的冰海,万家灯火在天边漂浮。

猫走下冰崖,在夜风中,走向那座城市。


这是一座废墟之城。整个城市的屋顶,如同海面一样起伏。建筑物有的只剩下一面墙壁,阳台挂在墙面,随时都会坠落,砖石在积雪

的压力下破碎。有的四面墙都已倒塌。而所有建筑的屋顶都飘浮在空中。

它们布满大小不一的空洞,飘浮在断壁残垣的上方,漆黑的底部不时落下残灰,如同蜘蛛网一样挂在枯死的树枝上。

地面堆着碎砖垃圾和残破的家具。伴随黑灰下落的还有冰雪的碎块。无数道月光从屋顶破碎的孔洞射下,可是即使地面的野火也无法看清废墟的轮廓。


猫绕开了这座城,向西方走去。

猫来到一条冰封的河边,他跳下河岸的台阶,来到冰面上。没有走几步,他看到脚下一片接着一片的死鱼和腐烂的人体被冻结在冰层里。

夜雾中,猫看不到对岸。冰层上一条条笔直的光线刺向星空。一个黑影从对岸飘来,就像一小朵乌云。猫转身跑回岸边,躲在一棵柳树后面。黑影悄然飘过江面,飘上岸边,向城区的方向移动。

猫跟着黑影向城区走去。黑影停留在一个巨大的广场的边缘不动了,过了好久才继续向前飘动。猫远远跟着它,一座高耸的建筑出现在广场后面,那是火车站的主楼,它尖顶的钟塔高悬在空中,钟还在走着,广场旁边的电视幕墙不时喷射着电火花。

屋顶如同云一样飘浮在天空中。停车场上停放着看不到尽头的暗褐色的汽车空壳,候车大厅和周围的宾馆也只剩下了空架子。

黑影不见了,猫走进候车大厅,大厅里层层瓦砾间夹杂着破损的行李,瓦砾中间已经长出稀疏的草木。大厅里弥漫着发霉的气味。

透过宽大的窗户,猫看见站台上几列车厢在燃烧。他跳过窗户,走向站台。

一群老鼠轰然而散,跑到不远处,又突然停下,回头看着猫。猫弓起腰,尾巴高高竖起,大叫一声。老鼠们跳下路基,越过铁路,冲向对面的站台,很快就消失了。

猫平下腰,舔了舔嘴角。那列燃烧的火车中涌出无数黑影,纷纷扬扬飘向空中,越过铁轨向对面飘去。

猫跟着它们走向对面的黑暗。过了几条铁路,看到对面的站台与来处一样,都是同样的候车大厅,同样的广场,这个火车站是两面都可以候车的。

猫跟着那些黑影走过广场,广场上的车辆更加破碎,看不到完整的车架子。

黑影落进对面的犹太教堂,教堂屋顶的大卫星依然完整,可是墙壁已经完全倒塌。屋顶轰然砸向地面,烟尘四起,当尘埃落尽之后,当一切都沉寂的时候,屋顶的碎片再次升起,在空中寻找自己的位置,它们互相挤压的碎屑如同细小的瀑布一样随风飘散。

猫没有走进教堂,他看着屋顶的大卫星,一束光芒从冰山传来,照亮大卫星,大卫星瞬间射出一束光刺破天宇。

猫走向教堂的台阶,走到教堂的屋顶下。外面的广场是一片黄色平房。坡形的屋顶没有任何损坏。

光芒消失了,月亮再次转出云层,月光下,广场外的平房只剩下一片瓦砾。残破的烟囱还悬浮在房屋上方。

猫走过瓦砾,穿过一条长长的小路,前方出现博物馆悠长的展览厅,脚下的碎砖许久没有人走过了,积雪已经变成了暗绿色的冰。

房顶如同葡萄架一样可以看到天空,从走廊尽头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

一股烟尘伴着雪雾翻滚而来,猫跳进一个破瓷瓶里,两边的展柜已经倾斜破碎。

大理石的雕像和金银器皿堆积在砖瓦下面,烟尘散尽的时候,走廊那边出现一个竖着的水晶石棺,棺材摔成了两半,白骨散落在四周,骷髅头骨被一个掉落的大便器砸得粉碎。

猫走出瓷瓶,博物馆展厅的石柱接触不到屋顶,它们仿佛一排枯木仰望着翻滚的乌云。

黎明来了。终于看到了一条商业街,猫找到超市,南韩的玻璃瓶鱼罐头和日本的鳕鱼干儿就堆放在货架上,收银台后面的窗口可以对面肯德基的招牌。这里还是完整的,只是被尘土覆盖得无法看出当初的样子。

晨光中,猫爬上二楼,楼上有一个星巴克咖啡店和一个哈根达斯冰淇淋店。楼梯左侧的香奈儿专卖店的香水还在柜台里。

以上是我写的一篇小说的片段,我曾经想写一篇关于猫的小说。可是写完这些,我就忘记了这件事,把它遗忘在电脑的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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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很久以后的一天下午,我出了家门,走在一条小巷里,两侧的房屋高矮不齐,黑灰色的墙面被雨水和雪水冲刷得淋漓斑驳,临街的窗户蒙着塑料布,拱形门洞里的大杂院阳光在互相叠压,如果仔细看,二楼室外楼梯的遮阳板上还刻有十字架纹饰。

一场大雪遮蔽了所有污秽。小街上只有我一个人。墙边被踩踏变形的自行车,破旧的沙发和座椅,门窗的框架,覆盖着层层积雪。

阳光透过升起的煤灰散射出金色光芒。一群麻雀仿佛一个又一个煤球在苍白的天空中飞过。

我住的这栋楼一共两层。房间里铺着木制的地板,楼梯的铁艺护栏和橡木扶手还能看出依稀的从前。

小巷外的广场上唯一的建筑是一座四层楼高的东正教堂,几位老人在教堂广场上摆地摊,远处还飞着几只鸽子。

教堂对面的巷子里曾经有一个烧饼豆腐脑小店,听说有七十年了,后来就没有了,有一些东西曾经那么真实地存在过,可是当它一旦消失,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一样。而有的东西并没有消失,可是却如同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狭窄的广场,四周街道的低矮楼房、屋顶的烟囱、随着弥散的煤烟在阳光里晃动。

我穿过广场,走进街上的行人和车流中。阳光下寂静的树木枝干还没有醒来,临街的一座楼宇墙面上缠绕的电缆线几乎垂到了地面,院子里的楼房敞着窗户,露出室内漆黑的墙面。不知道这里有人居住还是被遗弃了。

这个院子由四栋老旧的楼房围绕而成,临街的楼房下面是一个门洞,红砖已经裸露松脆,干瘪的海绵一样呈现出无数孔隙,透过门洞看到院子中间有一块水泥地面。

一只母鸡在院子中间,不时低头啄食地上的什么东西,阳光照射在她身上,母鸡低着头专心地寻找食物。四周的楼宇漆黑阴暗,墙面已经风化。

院子里的煤棚子和堆积的废品杂物围绕着她,如同舞台布景,四周都是黑暗的,只有一束阳光照射在院子中心的水泥地面上,那上面一只

母鸡在低头觅食。宇宙间的星云都是她的布景。

我走进院子,母鸡还在觅食,我走过她,在院子中间,我打开一扇棚户的铁皮门,在迎面而来的发霉气息里走进去,推出一辆三轮车。

那只母鸡还在院子里,我们仿佛在不同的时光里。


(二)

那些老旧的楼房,那些破败的院落,那些随着时光走远的故事如同黑白的默片。

冰雪和铁皮屋顶埋葬的故事在冰冷的阳光下,会让人想起某一个人,她的眼神和绝望留下的刻痕把记忆固定在幽暗的往昔。

那些铺满街道路面的面包石和墙角与她的身体摩擦出血迹,她渐渐失去笑容,柔和的阳光和素色的衣裙比冰雪还要锋利,我们把时光碾碎,把岁月变得面目全非。她把毒液浸泡在灵魂深处。

三轮车溅起的雪粘在我的裤腿上,骑过肮脏的雪坑,穿过一个水产品和调料市场。我来到一家书刊批发城。

我把三轮车放在书城后面的大院里,这里原来是一个很大的林间空地,现在开了许多家货站,总有长途货运拖车停留和进出。

冬天的阳光洒在仓库蓝色的铁皮屋顶上,上面布满了鸟粪。货站仓库后面立着一面四五层楼高的天然土墙,如同崖壁一样陡峭。两条铁路就在土墙下通过,前面再过一座桥,不到三公里就进入了火车站。

院子的地面被车轮碾压成一片黑色的冰。阳光刺眼,前方的高坡就是铁路跨线桥,两道砖墙保护着铁路线,墙头的积雪没有融化的痕迹。

院子里一个司机在检查车底的油箱,对面饭店小屋里冲出来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出来拉他进屋,那个男人挣扎了一下,随后回到屋里。

我认识那个男的,我们住在同一个大杂院,他妻子在市场里烤羊肉串。

我把三轮车锁好,出了货运站的院子。

等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时分。

一只黄猫趴在我的三轮车车座上,他蜷曲着身体,低着头,眯着眼睛,好像是一只包子。

我看着他的脸,那张沉默的脸藏着多少往昔的时光,那些时光都没有了意义。就在一瞬间,我想起我的那篇小说,许多情节在阳光里漂浮,就像这漂浮的黄昏时分的暮霭。我拿出手机拍摄下这只猫的视频。

我想继续写那篇关于猫的小说,这只猫完全符合我的想象,好像我正在等待他一样。我给这只猫起名叫塞缪尔。

眼前的塞缪尔就是我要表达的形象,他启发我继续写我的小说。

(三)

我找出那篇小说,我要接着写下去。

小说里,我给那只猫起名也叫塞缪尔。

塞缪尔小的时候曾经在一个海边的村庄生活,家人离散之后,他开始沿着铁轨行走。

塞缪尔从来也没有见到过母亲和父亲,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妻。

他是在城里的集市上被妻子捡回来的刚刚出生的小猫。塞缪尔开始与他们住在一起,那是个离海边不远的荒滩,临近一个村庄,由西北向东南,一条小河流经过村边。

那对年轻人在村边养鸡、鸭和大鹅。塞缪尔和他们生活了很久,直到他们从他的生活中消失。

(四)

半夜里突然醒来,荒废的岁月从眼前掠过。胸口仿佛压着一条河流。铁皮炉子里已经没有了火星,屋子里可以看见呼吸的白气。

我听到院子里有人在说话。楼下的岚姐和她丈夫的煎饼果子小摊收工回来了。对面楼顶的积雪反光把我的小屋照得好像蒙上一层纱。

这个大杂院是由一栋二层砖楼围成的长方形院落。我的小屋在院子东侧的二楼,是一个两居室套间里的一个房间。

二层的户外游廊环绕院子一周,大院中心立着一个平台,连接东西两侧的楼梯在这里交汇,然后分出四个方向的台阶,北侧的游廊有单独的楼梯通向地面。从游廊进入我的房门,首先看到的是厨房,厨房左右各有一个房间。我就在右边的房间,这本是一家人住的,我租了一个房间。

这个院落的木楼梯、木地板、薄薄的墙壁包括墙皮都已经松脆。窗户虽然是双层的,可是冬天的时候还会上霜。楼顶铺着绿色的瓦楞铁皮,红砖烟囱仿佛微型城堡一样突兀。

一百年前,这里是天主教会开办的慈善医院,收治一些将要死去的无家可归的病人。后来神父和修女被赶走,大病房被改建成小屋。

一阵恐惧渗出墙壁,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死去的人们站在我的床边,天棚上落下的一滴泪水穿过我的身体。坠向无底的深处。


(五)

一天夜里,我打开电脑,没有开灯,看着屏幕的光标,从包里掏出赚的钱,这些褶皱的纸币抓在手里,仿佛抓着一条狼尾巴。我把钱整理好,准备好第二天要存起来的数目,然后接着写下一段:

塞缪尔喜欢在晚上去村子里游荡。

塞缪尔跳上栅栏,在上面停留了片刻,晚霞还没有完全落下,一轮满月已经在对面的山坡上升起。天边就是海面,溪水上的石桥一半在月光中,一半在余晖里。

钟明和符丽丽的房间亮起了灯火,如同梦境里对家的回忆。晚霞渐渐消失在天边,石桥完全笼罩在月光下,对面的山坡瀑布一样滚动着雾气,塞缪尔跳过栅栏,在草丛里不见了。

塞缪尔走过村口的石牌坊,那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月光把石牌坊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

塞缪尔走在阴影里。那阴影跟随着他,村子的四方各有一座牌坊,中间的祖祠门前还有一座。塞缪尔走入长长的村巷,月光就在他身后。一片水塘出现在前方,荷花已经衰败。蟋蟀叫了两声,四周一片寂静。

他沿着池塘轻轻走过,尾巴尖扫过地砖缝隙里的野花。在地面上,他看不清池塘的大小,一片一片黑色的建筑压在他的头顶,只看到廊柱,碎瓦、残匾。两棵超过屋檐的银杏树裸露着根系飘在空中一样。

塞缪尔爬到树干上,粗粝的树皮紧紧贴着他的腹部,他迅速爬上了一根枝条,蹲在上面,俯瞰村庄。

银白的月光下,村落的鱼鳞瓦如同浪涛一样起伏波动。雾气迷蒙的夜晚伴随着冷风。

一个小姑娘站在远处的屋顶上,在月色里非常清晰,她的周身闪亮光洁。塞缪尔从树枝跳到下面的屋顶瓦片上,沿着屋脊,弓着腰,向那个女孩儿的方向小步跑去。

此刻的夜空中星河高悬,云不时遮蔽月光,远处的屋瓦随着月色起伏明灭,时隐时现。

那个小女孩却一直在那里看着他接近。塞缪尔走到她的脚下,小女孩低下身体,蹲在屋脊上,用一只手抚摸他的头和尾巴。

她穿着绿色的上衣,黑色的帆布牛仔裤。鞋子上还有一个梅花图案。她抚摸着塞缪尔的尾巴,塞缪尔感到了手心的温度,还带着一丝馨香味道。女孩儿把自己的项链摘下,挂在塞缪尔的脖颈上。

塞缪尔离开了这处屋顶,继续向前走去,跳上一面更高的封火墙,他回头看那个小女孩,她还在那里看着他,就在他的眼前,渐渐升起到空中,仿佛一个飘远的孔明灯。

小女孩的身后一片远山下的油菜花海。塞缪尔反身跑向她的方向,从一个屋顶跳到另一个屋顶。她从天空中落下来,落入村庄的另一处角落。

他跑到小女孩落下的屋檐,塞缪尔从一处滴水瓦当跳到地面。进入一片漆黑之中,这里是一个院落,塞缪尔落在一堆松软、干爽的树叶上。

他感到脖子上有一些异样。一个银色的项链挂在塞缪尔的脖颈上,那个心形的银坠碰到了地面。院子里只有一树凋谢的海棠。

四周的白色墙壁渐渐清晰,藤萝爬满墙头的黑瓦。窗户的木雕花纹清晰完整。塞缪尔听到一声轰鸣,伴随刺耳的刹车声,然后是嘈杂的人声。

他又跳上屋檐,爬到屋脊上。小女孩不见了。

夜云散去,远山远树在月光中一望无际。白墙、鱼鳞瓦、梯形的封火墙、池塘的衰柳败荷在月光下一览无余。

塞缪尔站在屋脊上,砖石之间、瓦片的缝隙里,流出鲜红的血液。塞缪尔低头去看,血液海水退潮一样消失,他胸前的那个银项链的心形吊坠上还残留着一滴血。

塞缪尔从一个屋顶跳到另一个屋顶,离开了这个荒村。回到了家里,符丽丽和钟明还没睡,月色很明亮。符丽丽还在和丈夫打闹说笑。

塞缪尔爬上二楼,进入他们的房间,趴在窗台上蜷曲着身体睡了。

符丽丽说:

“我有些害怕。”

“我怕你不是真的。”

写到这里,我对门的那个房间传来一阵哭声。我起身开门来到厨房,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厨房里的灶台和煤气罐,铁锅,油腻的天棚都是那么安静。


(六)

我在自己的书刊文具店里见到一个女人。

一天早上,我刚开门,把高中的教材辅助材料堆放在书架上。一位年轻的女人推门进来。她问我是不是李梓明的朋友,我打量着她,没有马上回答。


(七)

塞缪尔离开家之后再也没有回去。他没有亲人了。和塞缪尔住在一起的那对年轻夫妻不在人世了。

(八)


夜里我从江对岸向城区走,冰面上没有一丝风。站在江中心,两岸的灯火仿佛我荒废的那些时光。

我来到火车站,穿过广场的人群。我在车站广场对面的酒店大堂里找到一个朋友,他正在等我,看见我,他从沙发上站起来递给我两张火车票和五十元钱。

酒店的一个门童推着行李车经过我们身边,小伙子对我的朋友问了一声好。我出了酒店,乘大巴去城南高地的一个小区送票,回家时已经是午夜。

(九)

塞缪尔沿着铁路走到这个城市。冬天是严酷的季节,他经常在一楼的这家书店里取暖。

他趴在暖气旁边,那些时光由于遥远而变得迷离。那对年轻的夫妻经常吵架,他们也会很快和好。


我把虚构的情节添加到这只黄猫身上,而现实里的这只猫我一无所知,他曾经蜷曲着身体,低着头在冬季的阳光下取暖。

(十)

虚构能带来什么呢?虚构是欺骗还是人的求生本能?

塞缪尔是我加给他的名字,塞缪尔存在于我的小说里,现实里的他我一无所知,在小说里我把他安排到一家养鸡的年轻夫妻家里。他们的家在临近海边的一个小村子旁边,村边还有一条河流。河流汇入远方的湖水。

(十一)

钟明的妻子告诉他,小的时候很怕大鹅,她害怕大鹅来啄她的腿。

当她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有一次在一棵树下睡着了,她觉得脸上有一个坚硬的树枝,还有奇怪的嘎嘎声,睁开眼睛,一只大鹅正把黄色的嘴放在她的鼻梁上。

“那只鹅比你大。”钟明说。“我知道了你的鼻梁为什么是塌的。”

(十二)

2015年到了,夜里,我对面的游廊上挂起了一盏红灯笼。夜里那一点红色光芒在漫天飞雪中掩盖了杂乱的电线和破损的楼梯护栏。

这个灯笼是住在那里的卖羊肉串儿的女人挂上的。她经常被她的男人打。

我目睹了半年前那天午夜的情景,她把她的男人推下楼梯,下面一根钢管穿透了他的胸部。警察来问我的时候,我说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十三)

塞缪尔又来到那个有海棠花的院子。院子里发现了一个鱼缸,金鱼在水草间游动。

鱼缸的倒影中出现了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出现了百货商店的巨型电视幕墙。水中的街道上黄色的出租车和一辆黑色牧马人正在等绿灯。

塞缪尔把目光从水中倒影移开,环视四周,看到正房的门开了一条缝隙,里面透出烛光。

他走过去,探头向里面看。房间很宽敞,靠墙的地方摆着一个条案,条案后面一把漆黑的木椅。条案上铺展着一张宣纸,四角压着鹅卵石镇纸,条案的右上角摆着一个铜香炉。

塞缪尔跳上书桌,接着又跳到房梁上。一阵风吹来,烛光熄灭了,庭院里传来脚步声。一位老人站在门前,一束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射到条案和墙壁上。

老人走到条案后面坐在月光下。塞缪尔看到了他的面容,老人穿着半旧的长衫。燃起一枝香,插在香炉里,他没有点燃蜡烛,就在月光下,在院子里衰败的海棠花的疏影里,提起笔,蘸着墨汁,在宣纸上开始书写。

塞缪尔对着老人,他叫了一声,老人抬头看到了塞缪尔。

注视了一会儿,然后低下头继续书写,许久,老人书写结束,他又看了一眼房梁上的塞缪尔,整理了一下上衣,坐在木椅上看着门外的庭院,然后挪开镇纸,转过条案,走出房间,脚步在庭院里消失。

塞缪尔刚想跳下房梁,这时月光突然明亮起来。湖水不知道何时随月光溢出堤岸,水漫过门槛,漫延在地面,渐渐升到条案的高度,浮起宣纸,水光里鱼群游动,水草摇曳,小虾和螃蟹穿梭期间。

月光在水中弯曲变形,水中的倒影却不是房间的屋顶和大梁,而是一座繁华城市的街道,城市的高铁在写字楼旁边的高架桥上驶过。

塞缪尔在房梁上看着水面的倒影,盯着水里的游鱼。他一动不动盯着他们,倒影中,一个广场的电视幕墙正在播放着2012年伦敦奥运会的开幕式。

月光隐去,水渐渐消失,露出地砖。塞缪尔跳下房梁,快速跳到院子里,经过海棠树,接着上了屋脊。整个村落还在水波的烟雾中,他在屋脊上走远,拖着尾巴,在月光下消失。

(十四)

我在手机的视频里反复观看塞缪尔。塞缪尔蜷缩在车座上,货站门前装车的工人正在忙碌。

塞缪尔蜷缩在车座上,黄昏的阳光里,我看不清他的脸。


(十五)

在我的小说里,一只猫沿着铁路行走。把阴影留在身后的村庄。

村庄里有一个祠堂,村庄已经荒芜。灰砖墙上长满藤蔓、荒草。破损的石狮子上面一只小鸟跳来跳去,倒塌的屋顶透过一缕月光。

破碎的鱼鳞瓦堆在墙角,屋檐下的燕子窝和台阶上苔藓年年依旧,厅堂中间还有熄灭的篝火痕迹。

一对年轻人曾经来到这里,六年后,他们也消失了,那一天,塞缪尔离开了这里。

(十六)

在商业步行街的哈根达斯冰淇淋店里,来找李梓明的女人问我,除了书店我还干些什么。

我说我还写点儿东西。


“写什么?”

我说我写文稿。

“许多书都垫了桌子腿。”

我没有说话。

“写东西好玩吗?”

我说不好玩。

“那为什么还要写?”

我说写出来就好玩了。

“好玩在哪里?”

“可以垫桌子腿。”

“那还写啊!”她笑了。

我说白纸垫桌子腿太可惜了。

我也笑了。窗外的街道上,许多年轻人围着一个临时搭建的时装走秀台用手机录视频,台上一个歌手在唱歌,他的身后是一个吉他手和一个键盘手。商场滚梯上人们组合成的色彩改变了阳光的颜色。

我们有时谁也不说话。沉默并没有让我感到尴尬。

(十七)

在河流的浅湾,茂密的蒿草和蒲苇几乎淹没了水面,钟明在鱼钩上挂上一条猪肝,钓甲鱼。这是符丽丽告诉他的方法。

前一天晚上,钟明觉得应该把猪肝煮熟了再钓,那样会更有香味,更容易让甲鱼上钩。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符丽丽。丽丽说:“@@和你想的不一样。”

那时,塞缪尔刚好走过村里的石桥。月光把他的影子拖到小巷尽头。片石砌成的墙壁被小叶蔷薇爬满,除了高高的窗口,几乎不留一丝空白。

塞缪尔从一扇窗户缝隙跳进一个房间。屋子里弥散着木材和水墨的气息,这里堆积的都是木板年画的刻板。一只蜘蛛从房梁上倒吊在半空,那根吊着它的细丝仿佛自己能够发光。

这是一间仓房。塞缪尔推开了房门,沿着墙根走进庭院。院子里生长着一小片向日葵,棚架上结着丝瓜。夜风中飘来稻花的香味,远处传来蛙鸣。墙外、村庄的外面,绵延着镜子一样的稻田。山野的竹林和湖水就在这个庭院里。

(十八)

我居住的城市流过一条河。对岸的绿树似乎随着水流起伏。

(十九)

小说里,飘雪的深夜,塞缪尔蹲在一面红砖墙头上,看着远方的火车驶过,车厢里的灯光连成一条丝线,缝合了天与地的苍白。

墙后的院子里堆放着报废的车辆,废弃的厂房背后立着更远处城市的光晕,仿佛地平线上坠落了一颗流星。他已经离开家很久了。

(二十)

岚姐的丈夫被打了,煎饼果子车也被砸烂了。晚上他来我屋里喝酒。我听到楼下有人敲击墙壁,岚姐的丈夫摇晃着走下去,我去敲对面的门。

等我们来到下面时,看到楼下的老人已经躺在地上。我们等不及救护车了,用一把椅子把老人抬到医院。

(二十一)

深夜里,躺在床上。我想我应该再去进一点儿货。楼下的老人住院了,对门的夫妻在医院护理,安静的夜里我总能听到脚步声。

我听到一个人,从楼下走到楼上,去了对面屋,然后又走进我的房间,最后站在我的床前。人越来越多,最后连天棚上都站满了人。

在他们的注视中,我渐渐睡去。


(二十二)

小说里:

丽丽把仙人掌剁碎拌入鸡饲料,她站在灶台边,搅拌着大盆里的饲料。春天的时候总有鸡瘟,这是一个预防鸡瘟的很土的方法。

黎明的天空上启明星还没有落下。钟明已经做好了饭。

塞缪尔还没有回来,他在村子里发现了一面镜子。镜子里塞缪尔照出了自己,照出了田里的水牛,牛角还挂着水珠。

写到这里,我听到了大门开了,然后就是对门开门的声音。老人回来了。

(二十三)


我清晨离开家的时候,对面屋子的夫妻刚给孩子热完奶,他们下楼去了。

牛奶在铝锅里糊底了,那股焦糊味道在厨房昏暗的光线里漂浮。大门上狭窄的玻璃沾着雨水带来的痕迹,外面的阳光惺忪,牛奶焦糊的气息不知道是在多么遥远的从前。

我想起生长高粱的土地、煤油炉子上的铝饭盒、暴雨下的荒野、小镇土路的车辙通向天边的白云,所有的日子如同破旧房屋里的一束阳光,光线里悬浮的灰尘星海一样浩荡,似乎永恒,却在一瞬间物是人非。

这对夫妻的孩子站在门口,他看着我,他刚刚会走路。他们的房间有一股尿布的气味,孩子抚着门看着我,眼神仿佛在最后告别一位亲人。

(二十四)


小说里:

钟明在城里的医院陪护丽丽。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骨科病房在11楼,钟明看着病床上的丽丽,眼前的她有些模糊。

现在正是中午,她刚吃完饭。钟明感到了困意,丽丽的病床在走廊里,对面是护士站。走廊的两侧都摆满了病床和家属陪护的椅子。他们来这里已经七天了,丽丽前几天从山岩上滑落,摔伤了腿。

塞缪尔在村子里整日游荡。他第一次来到祠堂,祠堂的大门裂开一条缝隙,正对着堂屋中间的条石。塞缪尔翻过门槛,蹲在条石上,一缕天光横在他的前方,刚好与条石交叉。

地面的光泽柔和如水,他走向前方的光束,抬头看到天井的太阳。绕过天井,跳上石阶,是又一重院落,前方三扇木门敞开着,两侧的原木柱子围着红布条。

塞缪尔没有进入这个堂屋,这是祠堂。回看自己来时的路,重重的木门外面能看到石牌坊的飞檐。远方的稻田里还有水牛的影子。山影外,湖水连着白云。

(二十五)

2015年的春节,我去一座监狱看望我的朋友李梓明,告诉他一个女人来我的店里找过我。

我没有提那个女人在外地做什么,我只告诉他那女子正在筹钱帮他减刑。

我告诉他,我们正在想办法。他偷偷交给我一个日记本,他告诉我那个本子已经在狱友中间流传很久了,本子的主人已经死了两年了。

这个日记本是手工制作的,封面用的是旧衣服的布片,书脊裸露,纸张的颜色和质地很杂乱。从监狱到公交大巴车站的路上,我构思了一段情节:

塞缪尔在城市里看到天空中不同风格的屋顶,地面的废墟上断裂的水管喷洒着水花。一片向日葵生长在街边。

(二十六)

我拿着日记本上了一辆公交大巴,初春的郊野还覆盖着积雪,虽然阳光已经显得透明清澈,风还是刺骨的。

回到城里,在离家不远的市场,遇见卖羊肉串儿的女人,她的烤箱前面支着一个风扇,风扇把呛人的烟雾吹向街道上空。

她的女孩儿在后面的折叠桌子上写作业。孩子看见了我,站起来向我问好,我说好。

旁边卖猪肉的摊床横梁上吊着一个猪头。卖肉的老板是一个中年女人,她打过羊肉串女人的丈夫。

那个男人有一次喝醉了,揪着自己老婆的头发向风扇上撞,卖肉女人盯着他打自己老婆,酒鬼察觉了她的眼神,放下自己的女人,没等他说什么,卖肉女人就对他动手了。

此刻她一只手拄着切肉的刀,正在等待一位顾客做决定,刀尖扎在案板上。一个年轻的男顾客仔细翻动着一块猪肉。

市场两侧的平房和二层老楼的窗户有灯光亮起,每个摊子也亮起了灯光。墨蓝色的天空下,光亮里面的人们和光亮外面的街道仿佛就像一场电影。

我在烤箱旁边选了一张小桌子坐下,羊肉串女人过来给我倒了一杯啤酒,把瓶子放在桌子上。转身回到烤箱后面。

我起身到斜对面的水果店里买了一串香蕉,放在桌子上,我的肉串儿烤好了。我喝完了一杯啤酒,她马上又过来给我满上酒杯。

市场的灯光下,她显得比同龄的女人憔悴,这个从农村出来打工的女人很少说话,像牛一样干活。

我把香蕉交给身后的女孩儿,她还在写作业。

我向家走,在教堂广场上遇见我楼下的老人又在摆地摊,摊子上的鞋垫都是她亲手缝制的,每个鞋垫上都有凤凰的图案。她的儿子一家人就住在我的对门。

(二十七)

日记本上面记载了一个人的经历,书写人叫钟明。

他与妻子在海边的一处荒滩上靠养鸡鸭和大鹅为生。他们的养鸡场靠近一座城市,这座城市的原址是一片古代村落。他妻子捡回来一只猫,他给这只猫起名叫塞缪尔。

(二十八)

后半夜我被惊醒,我看着天棚没有动。对面房里传来了哭声,起身后一切又安静下来。

回家的时候有人告诉我,岚姐夫妻的摊子又被砸了。

(二十九)

第二天我没有出门,在屋里仔细阅读这本日记。

日记的主人名字叫钟明,他的妻子叫符丽丽。

这本日记里记载的一切与我小说里的情节一样,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在我的小说里,主人公夫妻是住在一个村子附近,而日记本的主人和他妻子是住在城市的边缘。

这个日记本记录的材料繁杂细碎,作者完全没有按照时间顺序来记叙日常事件,我注意到两件事,钟明在其中提到了塞缪尔。

他曾经在城里看到他的猫在跟着一个女孩儿爬水塔,在中间的缓台上,那女孩回身抚摸塞缪尔。水塔下面一群人在看。女孩继续向上爬,塞缪尔跟着她,最后女孩站在了水塔顶端。塞缪尔站在她身旁,抬头看着女孩。下面的人群里有人在打口哨,几个人在鼓励女孩儿跳下去。

钟明打电话给110。女孩儿跳下了水塔,下面的十字路口一阵刹车的声音。人们冲向女孩儿的身边。塞缪尔瞬间就不见了,晚上回家的时候脖颈上戴着一条银项链。

第二则记载是关于一位老人,老人在街头广场上用海绵笔蘸着清水在地面上写字,老人写满了地面。

塞缪尔趴在旁边的一棵树上看着老人书写,他还叫了一声,老人抬头看了看树上的塞缪尔,然后继续书写。

老人倒在路边,停止了呼吸。旁边围着一群人观看。

日记里最后的记录与我设计的情节完全一样:

钟明的妻子被几个市场上的流氓打伤,随后死去。他开始接受了私了,半年之后的除夕夜,他杀了那六个人。日记最后截止日期是2012年6月9日。

(三十)

2015年7月,李梓明提前出来了,他和那个女人结婚了。

(三十一)

我乘火车走了四千公里,我来到钟明和符丽丽的城市。我走出火车站的出站口,出站口对面就是地铁车站。

一位中年女子过来问我是否要找旅店,我说我不在城里停留,我要找一个叫水亭的海滩。

她说她不知道,她叫来了一位中年男人,那男人穿着南韩风格的花衬衫,想接过我的背包,我没有递给他。

他告诉我他知道那个地方,可以乘他的车去,我说多少钱。他说打表。我不同意,他说那就二百。

我们的身边走过拥挤的人群,他对着旁边的那位女子笑了笑,拎着我的背包走向停车场。停车场上空一个黄色的飞艇拉着长长的红色广告布条,上面写着婚纱影楼大酬宾。

我要找到他们生活的地方,找到发生的故事。

街道上车来车往,我乘车向城市的边缘走。中午的时候我们到达了水亭。司机问我用不用等我,我说我今天不走,他看了我一会儿,上车走了。

我有一种走在梦境的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是我最熟悉的,也是最陌生的。这片海边的滩涂就是水亭,至今还没有人居住。

一群燕鸥飞过倒影远山的湖水,湖水在微风中,银光乍碎,蒹葭如烟。想起曾经的家园,那些隐藏在墙壁里的故事,早已荒芜。

在一片海桐和紫薇树丛中,立着一座二层灰色民居。我走进他们曾经居住的地方,栅栏门被麦蒿和野菊花封闭,如果不是家人不可能找到园中的石子小路。

太阳正是中午的高度,在刺眼的阳光下,我感到一阵眩晕。空气中带着海水的湿润和腥味。这里曾经是我的虚构,也是我不知道的现实。

这栋房子门窗都紧紧关闭,可是我却可以推开院门,院子里的生长着成片的水苏和鬼针草。殷红的藤萝隐藏在脚下,我能感觉到脚下的石子。我仿佛是在回家,回到真正属于我的地方。

我用自己的钥匙打开了房门,房间里并没有异样的气息,楼下的厨房里碗碟还在,灶台上的锅盖还在铁锅上。

窗户上爬满牵牛花,细微的阳光漏进厨房。我走在自己虚构的房间里,观察每一个物品和细节,墙上的壁纸颜色和花纹都是我设计的,院子里野藤爬满栅栏。

在我的小说里,我没有设想到有一天,我会旅行几千公里去寻找一个自己虚构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却是现实的。

我踩着木楼梯上了二楼,灰土从踏板缝隙间落下,二楼的光线依旧阴暗,我把窗帘拉开,正午的阳光许久没有照进这个房间了。

丽丽和钟明的卧室如同我小说里一样简陋。只有一张没有被褥的铁床,一张桌子,那是钟明自己设计的。

墙角的竹子书架上还有几本书籍,每一本我都看过,都在我自己的书架上。我看着房间里被毁坏的家具,书桌上还有符丽丽的水杯,已经破碎,那是我喜欢的颜色,是我给了她。

这个淡蓝色的瓷杯,在我的书桌上也有一个,我看到无数细小的物件,都是我曾经仔细挑选出来的。我在小说里给了他们,可是这是一个现实里的房间。

晚上我住在了这里。我看到钟明和丽丽哭了一夜。

我带走了丽丽的水杯碎片,带走了书架上的所有书籍。我有一种预感,今生也许再也不能来了。

(三十二)

我回来的时候,岚姐的丈夫告诉我:我对面的夫妻和孩子前几天一氧化碳中毒死了。

有时清晨的时分,当我推房门,会看到那个两岁的孩子抚着门框看着我,那眼神让我想起自己在火化炉前最后一次看着父亲。所有遥远的时光都没有了意义。


(三十三)

我又来到书店,在一楼的一家书店里,看见塞缪尔走进狭长的过道,如同一缕烟,他走到台案下层的一堆书上,停留片刻,然后开始洗脸。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塞缪尔离开了那堆书,跳上窗台,那里靠着暖气。塞缪尔蜷曲在窗台上,尾巴绕过来,贴在身边,低着头,眯着眼睛。他的脸看起来就像一个包子。

窗外午后的阳光反射屋顶积雪的光芒,一群麻雀飞过天空,天空上依稀有云,仔细看却什么也没有。

我想起那座城市,在茂密的亚热带植物阴影里,椰子树和芒果树如同镜子一样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酒吧和歌厅把镭射灯光打到了人行道上。色彩交错的缝隙里,杂沓的脚步和甩动的头发之间,那座被毁灭的村庄,荷花还有残存的香气。

我从一条巷口的白昼进入另一条小巷的黄昏,最后走入黑夜的烛光。海棠花在星光下那么孤单。

十字路口荷枪实弹的特警站在美国悍马巡逻吉普旁边,红色的警灯扫过人们的脸。

夜市的深处,几个新疆人在卖羊肉串儿,一大群人围着他们,还有人在路旁的几张小桌子边坐着喝酒。紧挨着他们就是烤蚬子和烤虾的摊子,空气里飘散着海产品的腥味和焦炭的气息。

夜市的灯光被人们踩踏得凌乱细碎。在人群的脚下,古村的溪水上漂过一片燃着红烛的河灯,河灯越漂越远。被更深的蓝色吞没。

(三十四)

我楼下的那位老人在房里上吊自杀了。发现她的时候已经死了三天,尸体已经腐烂,警察带着法医把尸体装进塑料袋,拉上拉链。装上一辆货车运走了。

对面的屋檐上落了一群鸽子。他们咕咕叫着,不停挪动着位置。

(三十五)

塞缪尔此刻蜷曲在书店的窗台上,窗外的冬日天空寂静苍白,阳光倾斜着穿过玻璃,变幻着彩虹一样的光芒。

塞缪尔的影子投射到一本书上,我看了一眼那本书的名字。我伸手去拿那本书,我的手停留在书上,很久没有落下。我感觉脚下一片荒芜。

我的手没有影子。再注视我自己,我没有影子。我回想自己的经历,这个念头刚爬上心头,一阵风吹过,

这阵风可以吹干所有的泪水。在我意识到自己并不存在之前,我已经在风中烟消云散。

我不曾存在过。我是不存在的。

(三十六)

我不会知道,海上会升起一缕阳光,一缕阳光照亮了巫峡,泰山的顶峰染上樱花的色彩。

(三十七)

多年以前,也许,多年以后,一只猫,低着头沿着铁路行走。

北方的冬天仿佛白色的海。


2016.03.19
08:53初稿

2023.04.04
19:35修改。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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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23-4-4 21:33 |只看该作者
重新修改,这是对文字最大的认真。

先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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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23-4-4 23:09 |只看该作者
看到下篇十二了,留着。冷色调的诗意,非凡的想象,现实和虚构的无缝衔接。

真是很棒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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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23-4-5 05:51 |只看该作者
冬天白色的海,结冰的海。新奇的想象,构成了全篇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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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23-4-5 05:51 |只看该作者
个人感觉分段发更易于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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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23-4-5 06:54 |只看该作者
小杜,我这两天太忙了,先留印,忙过来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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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23-4-5 20:26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薛痒 发表于 2023-4-4 23:09
看到下篇十二了,留着。冷色调的诗意,非凡的想象,现实和虚构的无缝衔接。

真是很棒的阅读体验。

谢谢薛痒兄( ̄▽ ̄)这么长的帖子真是不好意思(ˇˇ) 薛痒兄能读几个片段我就非常高兴了!乾杯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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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23-4-5 20:27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杜凯然 于 2023-4-5 20:28 编辑
风铃清音飘渺 发表于 2023-4-5 05:51
冬天白色的海,结冰的海。新奇的想象,构成了全篇的风格


谢谢风铃的鼓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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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23-4-5 20:28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风铃清音飘渺 发表于 2023-4-5 05:51
个人感觉分段发更易于阅读

是的╰(*︶`*)╯风铃说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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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23-4-5 20:29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我爱花香不爱花 发表于 2023-4-5 06:54
小杜,我这两天太忙了,先留印,忙过来读。

小香保重身体!不必介意这个帖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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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23-4-6 19:27 |只看该作者
杜凯然 发表于 2023-4-5 20:26
谢谢薛痒兄( ̄▽ ̄)这么长的帖子真是不好意思(ˇˇ) 薛痒兄能读几个片段我就非常高兴了!乾杯 []~( ̄▽ ...

主要是想着能不能偷师学几招。能读到这样的帖子是荣幸,放眼论坛,有几个帖子值得认真看的啊。
这不是客气,不过咱们都别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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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23-4-6 19:44 |只看该作者
@@和你想的不一样。

这个@@,被六星系统自动转为符号。因为据说那是骂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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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发表于 2023-4-6 20:17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薛痒 于 2023-4-6 20:25 编辑

喜欢这种格调,这种书写方式。

某个时候我大概也用过类似笔法,不过浅尝辄止。

而看过小杜多篇文字,文风已经自成一统。人物的疏离,走笔的从容,纷杂的意象,精致的桥段深刻的人文。

现实和虚构之间的关系也似乎是小杜热衷的主题,它们互相温暖,又互相抵抗。

在某个地方,可能是现实,但它却早已在我们的虚构中。

或者,只不过是人们不愿面对现实,因而要假装认为这是个虚构。

还可以假装是那个塞缪尔先生。如果是一只猫就好了,犀利,小心,无牵无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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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发表于 2023-4-6 21:14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薛痒 发表于 2023-4-6 19:27
主要是想着能不能偷师学几招。能读到这样的帖子是荣幸,放眼论坛,有几个帖子值得认真看的啊。
这不是客 ...

(*^_^*)知音之间我就不说那些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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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发表于 2023-4-6 21:15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薛痒 发表于 2023-4-6 20:17
喜欢这种格调,这种书写方式。

某个时候我大概也用过类似笔法,不过浅尝辄止。

我只想说,这篇久远的文字遇见薛痒兄,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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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发表于 2023-4-6 21:18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薛痒 发表于 2023-4-6 19:44
@@和你想的不一样。

这个@@,被六星系统自动转为符号。因为据说那是骂人的话

报告薛痒兄,我的那两个字不是骂人话( ̄▽ ̄) 是我写到了甲鱼的俗称,系统就屏蔽了。。怎么这么敏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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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发表于 2023-4-7 04:04 |只看该作者
这篇文字上篇,让我想起了百老汇的”猫”,想起了那首脍灸人口的”memories ”,想起了梵高的星空,想起了阿姆斯特丹的旧砖石街及遥遥传来的教堂钟声。。。甚至想起了国王车站4又31站台和额上的闪电印迹。
童话一样,玄幻一样,让思维插上想象的银翼,随着小杜的文笔,天马行空般遨游在世间。火里,冰里,云端。。。

赞一个。下篇一会儿吃了饭来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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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发表于 2023-4-8 11:45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我爱花香不爱花 发表于 2023-4-7 04:04
这篇文字上篇,让我想起了百老汇的”猫”,想起了那首脍灸人口的”memories ”,想起了梵高的星空,想起了 ...

(σ′▽‵)′▽‵)σ 小香把我说得这么好啊!今天真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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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发表于 2023-4-8 21:03 |只看该作者
杜凯然 发表于 2023-4-6 21:15
我只想说,这篇久远的文字遇见薛痒兄,值了!

玩论坛遇到小杜这样的文字,值了!



看到这是你7年前的作品进行了修改。对自己要求很高。

小说中对底层的生活图景很考验功力,一不小心就会落入窠臼,不过你做到了,以无所谓的旁观者视角来体现生活的残酷,且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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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发表于 2023-4-8 21:05 |只看该作者
杜凯然 发表于 2023-4-6 21:18
报告薛痒兄,我的那两个字不是骂人话( ̄▽ ̄) 是我写到了甲鱼的俗称,系统就屏蔽了。。怎么这么敏感啊!

系统是不会辨别的。王8,统统被认为是骂人。就如有段时间的天涯,我写凉风习习都不行,会被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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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发表于 2023-4-9 23:13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薛痒 发表于 2023-4-8 21:03
玩论坛遇到小杜这样的文字,值了!



薛痒兄的话温暖又善良(*'▽'*)给我力量。。我计划把这个故事改写成一个中篇。。( ̄▽ ̄)现在手机太不方便了。。过些天,我转到电脑上,还得重新写,这个故事只是一个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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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发表于 2023-4-9 23:15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薛痒 发表于 2023-4-8 21:05
系统是不会辨别的。王8,统统被认为是骂人。就如有段时间的天涯,我写凉风习习都不行,会被删除。

是的( ̄▽ ̄)。。现在各种敏感啊。。想想真可笑(ˇ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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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发表于 2023-4-10 19:05 |只看该作者
杜凯然 发表于 2023-4-9 23:13
薛痒兄的话温暖又善良(*'▽'*)给我力量。。我计划把这个故事改写成一个中篇。。( ̄▽ ̄)现在手机太不方便 ...


中篇标准通常是三万字以上,五万字以下吧。

有了好的框架,那就差不多等于完成了一大半,下笔也会很从容。剩下的也就是丰满细节了。期待早日完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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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发表于 2023-4-11 21:12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薛痒 发表于 2023-4-10 19:05
中篇标准通常是三万字以上,五万字以下吧。

有了好的框架,那就差不多等于完成了一大半,下笔也会很 ...

好的(*'▽'*)谢谢薛痒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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