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年以后,我找回这里,感觉像被谁戏弄了一把。
原先高不可攀的城门如同年久失修的老房子,毫无章法地矮下去,阳光下亮成一排的的琉璃瓦被岁月打得七零八落,猫眼似得躲躲闪闪。环套的城池瓮圈一样,可供那么多孩子捉迷藏的两个环套的城池,成了脸盆大小的土泊子。时间把一只饱满的果实搓去肉,剩下碰一碰就生疼的果核了。
我想这个感觉不止属于我一个人。出了城门不远就是供销社了。我的一个姑父,就在这个供销社站柜台。解放前他就是这里的掌柜,如果不是解放,那里的一溜店铺都可能是他家的了,这不是吹牛,我姑父是做生意的奇才。我父亲曾经在他手下做学徒,解放的炮声隆隆地在城外响起,我父亲毅然揪下身上的皂布围裙,从城门的一个缺口跳到外面参加了解放军。父亲一度曾经是这个只有三万人的县城的革委会副主任。这当然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父亲显赫的位置也像曾经高耸入云的城门一样,随着时光的流转,不仅矮了许多且还将继续矮下去。
二
我走在这段路上,像践踏着自己无辜的童年,有点疼又有点收拾不住。我在咯疼自己的同时,也把那个孩子找回来了。
是的,那是两个孩子,哥哥和妹妹。星期五上午十点钟,那是冗长而无聊的暑期,阳光过度温暖,铺过柏油的路面软沓。他们要穿过城门洞,去城门外边的供销社去。昨天晚上姑父上他们家里来了,说供销社主任要去县里开会,另外两个售货员一个休产假一个调休,姑父可以利用这个空挡在醋缸里舀出几斤又从容地兑进等量的水而又让醋依然是醋味十足,这是个技术活儿,大概是姑父几十年生意的结晶。父亲一向鄙夷姑父的做法,会用一通道理来批判姑父行为的错误性,但父亲唯独对醋的问题上缺少辩驳姑父的能力。父亲每餐必醋,战场厮杀的间隙,父亲会揭开水壶抿上一口醋,被战友戏言缴枪不缴醋葫芦。也因为这个,父亲早早转业回到了老家。商品证上的那几斤醋常常不到月底就吃完了。剩下的日子里的醋,靠姑父用父亲鄙薄的伎俩来弥补。
男孩的的手里抱着一只大绿瓶子,那是一只可以装五斤的大瓶子,它在每个月的最后几天像例假一样准确地奔走在这条路上。瓶子用网兜兜着,随着男孩的跳跃一上一下地弹着。女孩的头发黏在脸上,汗水在两个孩子脸上开出几条细狭的河道。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埋伏的故事。正常情况是,他们去城门外的供销社,顺利地打了五斤醋,回到家中。可是事情在这里出现了转折。在打完醋回家的路上,男孩和女孩嘴里都含着一块姑父给的廉价的水果糖——
三
街上忽然乱起来了,前面一下子涌出很多人,冲着他们浪一样打过来。男孩慌张地拽着妹妹的衣襟,退到马路牙子上去。呜呜的警笛声穿过人流射向城门,高音喇叭刺耳的喊出“大家散开,往边靠”,接下来的话像一梭子子弹打出“注意秩序,严防阶级敌人破坏”,连空气都肃穆了。人们自觉地往两边靠拢。然后,一辆卡车开过来了,两辆,三辆……整整五辆卡车,前三辆车上站着一排戴高帽子的人,胸前的牌子上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XXX”,“现行杀人犯XXX”,”强奸犯XXX“,麻绳把前面的人捆的像包袱一样站立不住,有一个人嘴上戴了马嚼子。每个人后面,贴身站着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雪白的手套,负责提溜犯人背后的绳子,如果后面不一直提溜着,前面的人估计就站立不住了。第四辆车上是几个全副武装的解放军,车顶上架着一挺机关枪,还有上了刺刀的步枪,泛出寒光。第五辆是领导席,放着两排长靠背椅,喊话的人胳膊上带着袖章打着立正。男孩看到父亲坐在第二排长椅上,和两排座位上所有的人一样,手里举着红宝书,庄严而神圣。
男孩抓着妹妹的手指着落座的人,汗水攥得两只小手滑溜着分开,又使劲插着五指捏在一起。
口号响起来了,一个人喊出后,车上的人(除了被捆的),还有街上的人举着胳膊重复一遍。参差不齐又连绵不绝,像头上罩了一层蜜蜂嗡嗡。口号停顿的时候,听到有人喊,XX尿裤子啦,声音高而尖利,原先退到两边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推搡着前面的人,想靠近卡车,大喇叭重新提起来“大家不要乱,严防阶级敌人破坏”,但显然已经失控了,人群像破茧的蚕乱飞乱撞,堵住了前面的路,卡车不得不停下来。有人喊,鞋,鞋掉了,没人理会。男孩踮起的脚尖被人踩着了后跟,没法蹲下去,像大海里的小鱼,被大浪一波波打的晕头转向。男孩的无助地挣扎,两只胳膊箍住妹妹不致散开,随着波涛无奈地起伏着。
这时候,天空炸了一声雷,紧跟着一阵泼雷从城门楼那边像车轱辘一样滚过来。那个雷不偏不移在第一辆卡车的上头爆炸,火球烧着了现行犯戴的高帽子,帽子忽的一下,纸鹞一样带着胡哨冲到半空,有一刻,人们仰着脸,屏息敛口,而接连不断的雷声把人群彻底打乱了。
父亲拿回一张报纸,男孩念出上面的一行字:游行当日,遭到阶级敌人的破坏,死伤群众共计 七人,此案尚在侦破中,提请广大干部群众提高警惕。
第二天解禁后,男孩去了事发现场,找到几块绿玻璃碎片,洇出的醋把地面晕染出一片褐色,砖缝间残栖着酱渍,男孩用指头蘸了一点,吮到嘴里,一股酸涩在身体内膨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