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曹衣出水 于 2021-9-23 12:40 编辑
与老杨熟识多年，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被叫成了杨老。我现在叫他杨老师。 喊他老杨那会得追溯到04年左右，那阵子在学校附近觅得一便宜早点摊，六月天，比现在热点儿。初见老杨，一件垮了半截的圆领老头衫，没过膝盖的宽松沙滩裤，手上摇着一把纸扇。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位退休赋闲的老干部，其实他不到五十。认识的过程无比简单，两块二一碗的馄饨，五毛钱一只的五香蛋，我俩吃得一样一样。 老杨坐我对面，左手拎着把折扇，右手握着汤匙，正往嘴里送着馄饨，他右手边放着一只汉君式紫砂壶，吃几口热馄饨，嘬一口凉茶。当时，我正欲抬手，老杨顺势把辣油罐子推了过来，一脸匪夷。大概是自己不吃辣，也见不得别人能吃辣。见我舀了一大勺辣油丢进碗里，老杨收住表情，摇摇头，也许是被我辣着了，就这壶嘴咕咚好几下，又对着自己的馄饨碗猛吹两口气。就这样仍觉得不畅快，吧嗒，三指一撮，撒开扇子，对着汤碗摇了起来。 好嘛，这扇面，傅抱石，松下问琴。 有一两年没见，前几天去看望杨老师。一年前老师斋馆新迁，新地方还未曾谒仰。提前约定好，到了时间便驾车前往。车至山前，停驻得当，步行进入山中一景区，根据指示牌左拐右绕，抬头眺望，不远处，一楼阁耸立于高处。至楼阁需穿过一段鹅卵石甬路，再步上九级台阶，踏上台榭。台榭那头是一段九曲长廊。台榭白石围抱，长廊朱漆雕梁。台榭长廊浮在池上，池中假山瘦透、怪石嶙峋，睡莲才开几朵，鱼儿随波成群。 走到长廊，迎面来了一大一小，大人雍容高贵，淡妆盘发，戴着墨镜，挎着国际名牌坤包。怀中抱着的似乎是一张琴，琴被红丝绒琴衣裹得严严实实。大人旁边的小孩儿满脸稚气，五六岁模样，一身湖蓝色齐胸襦裙，质地像是真丝，上面绣着八宝七珍。擦肩而过时，小孩儿头上斜插着的步摇随着节奏左右摇摆。步摇流苏上点缀的宝石珠子碰在一起簌簌轻响，光听那声音也绝不是三五十块工艺品所用的塑料仿制彩宝。 回过神来，杨老师已在前方长廊尽头的小亭中等候。原本斜依在美人靠上侧身望着池中，手中轻轻摇着折扇，甫一见我，手腕一抖，迅速拢起扇子迎了过来。看到熟悉的扇骨，还是当年的那只傅抱石亲题，只是眼前的老师，面容苍老了许多。再一看，老师穿着对襟盘扣，扣子扣到了领口，一丝不苟。可能是衣服料子好，坠坠得没有一条褶皱。 问候了几句近况，没有多少寒暄客套，便跟着老师进了他的斋堂。老师斋号“音希堂”，关于斋号曾询问过，猜测是否出自《老子》章句：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唯道，善贷且善成。老师解释，应是取自嵇康《琴赋》：愔愔琴德，不可测兮；体清心远，邈难极兮；良质美手，遇今世兮；纷纶翕响，冠众艺兮；识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尽雅琴，唯至人兮！ 进入堂屋，被老师请到茶台前，对坐。茶具挺特殊，没有紫砂壶，就是一粗陶茶海，这茶海乍一看竟有返璞归真、朴素低调的感觉，再一看，茶海竟然是个老物件。除了茶海并无其他，上面刚刚好卡着一只茶漏，老师将茶分好，不等我抬手，也没用茶镊，顺手就推到我跟前。我也没问，稀里糊涂一口灌了进去，老师慌不迭摆手，随后眉头紧蹙，那表情，也许是被我烫着了，随后三指一撮，撒开扇子，对着我猛扇了几下。而我，一股子热浪，伴着浓烈的茶香滚过喉头，从咽至胃一路翻腾。 太烫了！ 杨老师让我缓一会，我吐了吐舌头站起身，提了提衣领透了透气，在堂屋踱起步来。缓神的功夫环顾四周，正好欣赏欣赏老师的新斋馆。这斋馆本就在仿古建筑中，装潢也是考究。哑光原木色地板，墙壁雪白，下面四周一圈宝象纹实木踢脚线，脚线的所有阴阳角都用了厚铜条包边。牖窗是团花云龙纹，向窗是福禄寿喜纹。这雕窗纹饰倒也常见，只不过，这些窗子都是从老房子中拆来的。屋子里正前方中堂挂着八尺整张，名曰：“月夜素琴图”，图中提李白诗《月夜听卢子顺弹琴》，落款拙然。我努力的在脑海中搜寻着，这拙然是谁的名号啊？堂屋左右各一酸枝木案几，左边一架花梨木插屏，右边一只粉彩梅瓶。所绘纹样也都是些雅事，墙上还有两幅字，插屏上是“道法自然”落款是玄霄，梅瓶上是“茶禅一味”落款是妙无。这玄霄，妙无又是谁啊？ 这字？这画？呃，不等我问个明白，余光四顾与堂屋竖梁，左右竖梁上四只大玻璃罩，罩中挂着的正是老师的得意之作：仿唐“大圣遗音”琴，仿唐“九霄环佩”琴，仿五代“引凤百讷”琴，以及仿宋“海月清辉”琴。这些我曾不止一次欣赏过，再见仍能感受到老师的呕心沥血、神工匠心。人雄之望，海内瞻仰，良久，我又回到坐前，端起那杯凉了许久的茶，喝了起来。 老师其实还有一张最得意作品，此作品耗费一生所有，前半生搜罗良材、麇集稀物，后半生精意覃思，镌脾琢肾。这琴，仿的是唐“春雷”。就这稀罕物，在老师家也见过几次，每次上手还需戴上手套，今天机会难得，不知老师有没有将那张琴带到新馆，还是再想一饱眼福的。询问过去，结果，老师一脸怅然若失。 那琴，卖了！ 原来，那琴卖了也有小半年。哎，这些年忙碌，跟老师联系了少了些，竟不知其中原委。 除了仿“春雷”，其实墙上那四张也都是老师的非卖品。老师制琴也教琴，教学用琴都是让学生自己在外面购买，多少价位的都有。而制琴，老师只做演奏琴，04年，我刚认识那会还挺便宜，现在怎么的也得三五万起步，至于收藏琴那就纯凭个人喜好，全国制琴名家也不在少数，能尊称他一声杨老的，那必定是业内专业人士，懂得欣赏其价值，观琴听音而后垂涕相对，三日不食。 可这件非卖品，怎么就做成了买卖？ 故事得回到去年年尾。杨老有两位朋友，一位是省里的大领导，一位是本地非知名企业家。两人有同“好”----古琴，说起来，两位与老师也认识许多年，也曾在老师那儿学过两首，前几年企业家还在杨老这儿买过几张琴。一来二去，关系也就近了许多。话说，大领导本来就起步于文化口，平时也好书画，这不中堂那副“拙然”便是领导的雅号。对于琴，也有可能是真爱。 说起来算是机缘巧合，有日，杨老嫌大领导所赠字画装裱不精，一时技痒，便在家中选了几条好木料，给字画重新换了个轴。正好，非知名企业家到访，竟一眼认出了雅号，不愧是人尖儿，这眼力见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就那一时功夫，企业家已经有了几套方案，先是向杨老讨得字画，结果被杨老推脱，他人所赠不好转手。随后，企业家软磨硬泡、旁敲侧击，从杨老那儿得知大领导有同好，这下可好，买了店里最贵的一张琴，包装精美就给送了过去。 结果连人家大领导的面都没见着。 企业家是有企业家精神的，而且大多运用于钻营。此人之后逢年过节、假日休息逮着机会便守在杨老家中，美其名曰：学琴。也不白学、也不白守，礼物没少送、学费没少交。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等来了大领导。一番察言观色而后心领神会，原来，领导看上的是那张仿唐“春雷”。企业家一番操作，先是在景区给杨老弄了间雅室作为斋馆。自己全面负责斋馆的装修工作，期间，将大领导的画挂于中堂，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明显，日后必定有用。果不其然，来了许多学生、客户。这不，就连玄霄道人，妙无大师此等方外人士都来凑起了热闹，一时间，老杨变成了杨老，门庭若市。这人一多，学琴的就多了，买琴的也多了。也不知是来学琴，还是来看画，总之背后的名利，杨老多少有些感动。 最后，企业家以一个难以抗拒的价格，将琴一举拿下。 交易是在拍卖行，这也是企业家的操作手段之一，成交价240万，其实当时只付了120万。杨老拿出积蓄，加上这120万给他儿子买了套婚房。 120万的利，240万的名，让杨老啊，真真地就做了回掮客。 杨老说到此时，有些伤感。我倒觉得可以接受，以杨老现在的身份地位，再要搜罗些好材料恐怕要比当年容易得多，怕就怕没有时间精力。杨老师听了我的话不置可否。杨老可能是真的累了，我知道这些年让杨老伤感的不仅仅是制琴，还有教琴，他伤感的是他的学生。 杨老曾经有一名学生，此子天资聪颖，才学过人，拜杨老为师时不过二十多岁。当时，该学生一无所有，就在杨老家中坐而论道，谈到了下半夜，从“吴声清婉，若长江广流，绵延徐逝，有国士之风”谈到“蜀声躁，若冲雷，亦一时之俊。”又从“七十二滚拂流水”谈到“道之不行，与时不合，故忘世虑于形骸之外，托兴于酗酒以乐终身之志，其趣也若是。岂真嗜于酒耶？有道存焉！妙妙于其中，故不为俗子道，达者得之。” 杨老本以为后继有人、箕引裘随，结果还是应了那句老话，才学三年天下无敌，再学三年寸步难行。该学生初学三年便到处炫耀，结果碰到许多真正高手，碰了一鼻子灰，便怀疑起授业恩师来。有次和别人斗琴，斗输了别人让他回家再练练，该学生虽然少不更事，但听得懂这句话，厚着脸皮又回到杨老身边，又学三年。 三年后，学生技术有所精进，但仍不得要领，做不到格物致知。寸步难行的他急需释惑。就这样，他又跑了出去，跟着那些名家大师后面东施效颦。也不知道学了些什么，只是有一次，学生挣了点外快，给杨老寄了件衣服，衣服格调奇高，颇有仙风道骨之意。 衣冠优孟终究不是办法，复又三年，三年之后该学生彻底走了。当时他小有成就，游历全国遍访名师，到最后跟着某音乐学院教授后面进修了一个多月便自称是学院派，师承该教授云云。 多年之后，该学生还是回来看过一次杨老，只不过他来的目的是和杨老谈判。该学生在杨老所在城市也开了家古琴馆，他想让杨老把学费提到一小时600元，好让自己可以开价1000。 传承的事儿，杨老后来选择了随缘。时不时就有人慕名而来，杨老也不缺学生。这不，杨老指了指门口，问我来时有没有碰到一对母女，说那就是来学琴的。母女是看到了，只不过没想到，本以为学琴的是妈妈，结果殷鲜一相杂，啼笑两难分，居然是女儿。好嘛，这小姑娘约莫着也就四五岁，四五岁，学琴合适吗？ 杨老说，这位妈妈也是个人物，市面上有头有脸，也懂得尊师重教。不过怕是着了相，言必称温良恭俭让，教育小孩以四书为纲，六艺为典。看着别人家小朋友五六岁学钢琴竟昂昂不动，自家真就是服美动目、行美动神，修容饰性、气韵高悠，与身边左近一比竟有了高下立判之感。 只是啊，小孩子能有多少定性？才来时哭闹厌学，别说气韵，有的只有孩子气。你要跟她讲道理，她甚至能砸琴，还有次被妈妈拧了下耳朵，随即就地躺倒，打起滚来，那一身美服顿时鹑衣百结。还有那至少梳整了半个多小时的发型瞬间钗横鬓乱。后来，孩子妈妈想出妙招，答应小朋友学琴结束后去吃一顿肯德基，小朋友这才坐立安稳。从此，修容饰性、气韵高悠便于肯德基证得因果。 杨老有些无可奈何，想学就学吧，倒是希望家长能被真正熏陶。说到此，杨老师已经不只伤感，甚至带着点悲愤。感慨起来：终南哪有捷径，风雅何须附庸。说到底听其音者众，得其意者寡，至于传神，寥寥无几。甚者，为乐广之俪，标榜而已。 说完老杨大呼痛快，端着半天的身子也歪了起来，把茶杯往旁边一推，站起身，拧开一粒盘扣，松了松衣领，折扇一指：“走，小张，到饭点了，请你吃馄饨去。”
| 
发表于 2021-9-23 12:32
QQ好友和群
QQ空间
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
分享
收藏
顶
踩
抢沙发
千斤顶
显身卡
发表于 2021-9-23 15:11
这就去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