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闲山静水 于 2018-10-8 09:34 编辑
旅途悬案 当年我的中专通知书下来的时候，一轮太阳正照彻院子，家里顿时喜气洋洋，照例在我家串门的王大妈迅速把消息传遍了好几条巷子。那些天里，我从巷子口附近走过，槐花树下、梨花树下腾起一簇簇炽热的目光，闲聊的人们聚在那里，家长里短的主要话题集中在我们家又有一人考上学校的事情上，哎呀，这表示我们家又添了一个坚实稳固的铁饭碗了，锃光瓦亮，据说还是国家干部那种质地的。
然而没过几年，我这个“国家干部”坐在我大姐的小门市前低头编织一件小毛衣，街头市声喧动，来来往往都是上班的人们吧，我坐在热闹里，心头一片荒芜，惯于执笔的手织起毛衣来笨拙、缓慢。大姐看着无限怅惘，跟周围的人们说：“这可是正儿八经地考了个学校的，转眼儿就没有工作了。”
是的，说好的铁饭碗不经商量就打碎了。而我才二十多岁，小虫子一样还在蛹套子里懵懂不知，还没有钻出来端一端“国家干部”那种牛气哄哄的身架子，没来得及彩翅煌煌，厂子就关闭了！我被抛在高大的杨树下，心情寥落编织毛衣，黄昏里杨树叶子是点点的金色，微风一吹，波光潋滟，不知人间愁烦。大姐的话我听到了，很快去找了份工作——化蛹而出做不了美蝴蝶，只好做一只小菜蛾子作一番翻飞，我打工去喽。
落入江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个外贸小公司，我们年轻的老板高兴的时候看员工个个顺眼，点点每一个人，踌躇满志地说浓缩的就是精华。嗯，人少，不免一身要兼多职，我除了办公室日常事务，冷不丁就被派往北京出差，似乎是去国家科委之类的什么机构取一些重要资料什么的，正事我已经不大记得了，倒是出差途中遭逢的一些意外反而在记忆里枝干鲜明，剞斜有致。
那时从我们小城开往北京的长途汽车一天只有一趟，每天下午五点多钟出发，途经河北一线，要走十六、七个小时，穿过黄昏、夜晚和凌晨，次日清晨八点左右，连车带人睡眼惺松到达北京。路途长得呀，都坐出了幻觉，觉得一定穿越了某个时空。
漫长的路途从明到夜，从夜到明，让我一个人置身于一车陌生人当中，还是个男人居多的地方——我走了多次，发现跑外的大多是些中年男人，女人也有，不过都是一副腰粗背厚的成家女人模样，像我一样孤身的女孩子几乎没有，而我们老板却非常放心，也不交待旅途当中种种安全事项，大概天下老板都一样，眼里的劳力没有性别之分。
幸好公司里有个老顾问，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瘦而高，双目烔烔，精神矍铄，思维极其敏捷。听说我要出差，常常给我讲一些旅途中的事情，我知道他本意是想告诉我孤身外出要提高警惕的，但人老了爱回忆，话匣子一打开，不由得离题万里，从他的小时候开始讲起。据老先生说，年轻时候给某领导做通讯员，腿脚又利索，经常出差，去附近几个县城跑腿送信，送一些鸡毛信之类十万火急的东西。老先生说：“你知道我坐什么车吗？公共汽车就不要想了，那个年代还没有，我坐得是公共马车！”
哦……这样讲起来就时光悠长了，老板不在，我们几个年轻人什么也不干了，聚在老顾问周围，听得兴致盎然。老先生给我们比划：马是大马，车是大车，车上有小板凳，和公共汽车一样按排按列放好，买票上车，按号入座，人坐在车上一路颠簸，烟尘滚滚。嗯，别看是县城，汽车一个小时的路马车要走一天，天黑前到达目的地，一群人都坐成泥塑木雕，半天动不了，野地里风化了的那种。
老先生和我们一起抚掌大笑，笑完了才发现这个故事里没有小姑娘，这就没有安全事例可以参考了。不要紧，后来改坐长途车，还是有卧铺的长途车，不过卧铺简单粗放。老先生笑眯眯地解释说，那个粗放法，铺位都是通铺，中间没有隔挡，上车的人无论男女，按号滚到铺位上去。
“不对，那要是不认识的一男一女呢？”我挺直年轻的腰身，像一个虚伪的道学家一样，向这位大我近四十岁的老先生提出异议。
“那也得滚上去。”老先生断然回答，知道我在担心什么，继续说：“这种通铺倒没有听说出过什么事情。”
哦……我放心了，好像自己滚过似的，把安全的原因归结到民风淳朴上去。老先生表示赞同，不过多少年过去了，通铺上是不是躺过孤身的年轻姑娘他也不完全确定，时间太久了，他不记得了，老先生提醒我时刻注意，通铺虽然没有了，还有同坐啊，不要与人随便交往。 是的是的，必定有同坐。公司不允许乘坐变得高级了的卧铺，按照出差规定，我要坐着硬椅子到北京去，要坐十多个小时，很累人的！但我年轻啊，老先生的讲述又让我对千山万水充满了想象，一切未知都在路上不是吗？
当初开往北京的那种大巴，我记得它车身高大，但似乎大不到哪里去，车上座位森然，也许能坐四十多人吧，我没有数过，找到自己的位置坐好，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语。
是面壁不？是参禅不？不，我听老顾问的话，就是早早端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竖起一身尖刺，把自己保护在壳里！然而就算这样一种冰封状态，仍然有搭讪的人不开眼地凑上来，问我几句闲话。 “几点啦？” “你去哪儿呀？” “到北京上学呀？”
我像个哑巴，一律摇头，坚决不答腔。其实肚子里不断冷笑，几点了你不知道吗？管我去哪里呢，也没个新鲜问法……我已经识破了他们的诡计，把一切危险掐灭在源头。当然我也清楚，问话的人也不是坏人，孤身出行的小姑娘实在少见，他们只是好奇而已，被我断然拒绝后，搭话的人都闭了嘴巴，再也不说话了。
一般来说，问闲话的都是同坐的人，以男人居多，也许女人还不爱搭理我呢。不过也不绝对，有次有个中年女人就十分顽强，一口京腔，问了好多句。看在同性的份上，我简单回了句去北京，然后看着她“啪”一声点着一支烟，双腿叉开，左手撑在膝盖上，右手肘也撑着膝盖，烟圈儿徐徐上升，一副江湖气概。
哎，女人抽烟！在我而言这是一个危险信号，我就闭嘴不说话了。
女人本来和我隔着一条过道，见我不接话，转过身去，和我后面的男人大声唠起嗑来。两个人应该是一伙儿的，都是普通话，语调光滑清脆，标准音标活蹦乱跳，响彻车厢。对于普通话，一般人都会抱一点儿好感，无端地觉得放心，京城来的人嘛，要是用心听，一个音一个音都可以学习普通话了。可是没过一会儿，我听到聊天队伍里夹杂了一个小姑娘的声音，起先也是从“去哪里，做什么……”，一问一答开始的，京腔男女热情洋溢，渐渐地，他们聊得很欢，再也没有停过。
究竟说了些什么，我当然不记得了，因为好奇，我扭过头去，认真看了一眼接话的小姑娘。她和我年纪相仿，和那个男人同坐在我后排，口音不是普通话，也不太像是和我一个城市的，我也不想分辨了，窗外风景变换，更值得我去关注。
大巴车像任何时候一样，开得不急不徐，我怀疑每天的速度都是一样的，每个司机师傅开得也是一样的，一到晚饭时间，石家庄就到了。又好像车子自管走它的，石家庄一到天黑就自动迎上来，路边一排饭店，远远地有服务员迎候花信一样。好了，有约即来，大巴停在饭店前，司机大喊一声：“吃饭啦吃饭啦，下车休息半小时。”
半小时后车子重新开动，继续上路。外面的天更黑了，高楼、蓠落以及荒野在黑暗里隐隐约约，越来越不大清晰了。夜一旦包围上来，人不免困倦，况且又吃饱了没什么事干，车里的人歪头搭脑，姿态各异，都睡着了。我才觉得后排怎么安静了呢，没人说话了，回头看看姑娘和那男人不见了，过道那边也换了个人，吸烟的女人不见了。当然总人数是不会少的，司机数过人头，不会落下任何一人，车内一片昏暗，吃了一次饭，不知道他们换到了哪里。不过不用我操心，只过了一小会儿，车后排角落里传来一点细碎的声响，一男一女，啧啧呶呶，与人们的呼噜声明显不同。显然姑娘和男人换到车厢里最隐秘的地方了，哎呀，那里是另外一个时空吗？更方便一个过来人对年轻女孩子进行人生教导吧。这么想着，我也睡着了。
等我醒过来，夜还是夜，没完没了的黑暗，远处偶尔闪过一点点灯光，只一霎又陷入无边的夜海里，海太深了，以至于居然没有浮沉的感觉，时间和空间几乎静止了！我们要永远走下去了，我们是永生还是不存在了呢？如果不是后排角落里继续传来他们的声音，我都无法分清是梦还是现实。是的，人生那么长，不知道他们交流到哪一段了，不过声音更微弱了，可能不想打扰到别人，说累了吧，也不困呀？我又睡着了。
后来黎明照常到来，北京就在前方，车里的人次第醒了，翻包的、喝水的、还有吃东西的……车里恢复白天才有的样子，有人打开窗户，夜里模糊不清的气息一散而尽。很快，终点站到了，车上的人窝了十几个小时，终于活泼起来，小鱼儿一样，摇头摆尾，一下车纷纷游向各个方向。我去了附近的公交站，准备坐车去科委，这条线路已经跑熟了。公交车还没来，我在人群中东张西望，不料一个姑娘猛地插到我面前，吓了我一跳。姑娘慌慌张张冲着我说：“你去哪里？带我一起走吧。”
什么？我才睡醒，看着她发懵，一时猜不透这是什么情形。 姑娘又急急解释：“那个男的要带我走，你去哪里，我跟你一起。”
啊，我想起来了，她是车上那位坐在我后排，又移到角落里去了的姑娘。那么，“我坐公交车啊，你去哪里可以坐公交啊。”我还是没有明白过来，想不通她去哪里自己决定不了吗？跟我？……那姑娘第三句话还没出口，一辆出租车突然停在我们身边，长途车上教导姑娘的京腔男人下了车，笑容满面，老朋友一样热络地一把拉过那姑娘：“走啦，我送你啊……” 一阵风刮过去，走了。
出租车启动那么快，我下意识地往后一闪，发呆都不及时。整个过程就几秒钟，北京八点钟的太阳明恍恍照着人间，首都果然比小城市热闹多了，但这与我没有关系，与那姑娘和男人没有关系，与刚才的事情没有关系，我觉得接下来的环节应该是瞠目结舌，然后才是惊恐，才应该求援。真的，这不是笑话，我就是按照这个程序缓慢反应的，最后终于清醒了，像个傻瓜一样大叫一声：“哎，他，她……！”我抬手指着远处的车影子，北京风尘大，那已经是一缕儿烟尘了，然后看看周围的人们。
周围的人我都不认识，也许有同车而来的，也许没有，那姑娘和男人我也不认识，车牌子当然没看到，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不确定……那我说什么？！有的人看了我一眼，但没人理我，我收回手指，落寞地闭上了嘴巴。
这么多年过去了，结局无从知晓，深夜里的车后排发生了什么也让人想象，那男人应该是送姑娘回去了吧。话说那姑娘，天子脚下，光天化日，你想干什么，大声喊一嗓子！然后一头撞过去，一个拼命的人谁也拦不住……老顾问就是这么教我的！另外求援也要找一个更强壮的人啊，我比她还弱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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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0-8 0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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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斤顶
显身卡
发表于 2018-10-8 12:41
同感，絮絮叨叨却也是津津有味，夹杂些小狡黠在里面，也挺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