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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手杯】小说04：回家 [复制链接]

富锦

主楼

发表于 2016-5-16 20:2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本帖最后由锦瑟于 2016-5-16 23:28 编辑

一

天全黑了，石宝文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山石子上，月亮遥遥挂在天边，晕晕的一点光亮，衬得他细长的脸暗黄暗黄，像营养不良的旧式难民。
月亮光把石宝文的影子扁扁地摁在斜坡上，蝙蝠张翅一样一点点蠕动着往上移。其实他一点都不吃力，他心里还在回味刚才在麻将馆看小五胡的一局麻将牌，胡得是惊险刺激，回味起来也是津津有味。他在山坡上嘿嘿笑一声，空荡山坳里浮荡着一些虫鸟唧鸣，山中茅草一蓬一蓬的在风中摇曳身姿，他心里忽然担心起蛇类毒虫，心一虚，汗就出来了。
石宝文自己不打麻将，老在麻将馆看人打牌，明知道麻将馆的老板不喜欢,小五也不喜欢，可是他坐在小五身边一看就是大半天。小五手气不好的时候直接叫他走开。
“呸。”他对着黑暗中小五的脸猛然吐过去一口唾沫，被山风一卷，唾沫星子就回溅到他脸上，一股臭口水味，也不知道多久没有刷牙了。“茄子脸。”他抹一把脸，更气愤地骂一句。“茄子脸”是他给小五私下里起的绰号，因为小五脸型狭长，脸暗带赤金，一张活生生茄子形面貌，骂小五茄子脸的时候他会觉得得意非凡，因为这个名字对于小五太绝了，他这样一得意没想脚下一歪差点摔倒，这才心神收敛，不敢太得意忘形。
山洞到了，黑乎乎的山洞里斜射进月光，有一种昏天暗地的冰凉。石宝文轻车熟路，走到那张自己搭设的木板床拉开蚊帐睡下去，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山洞里一遍轰然乱响。
梦很快就来了，石宝文一头跌进梦乡里，梦见自己和小五坐在麻将馆里打麻将牌。能像小五平那样坐在软凳椅子上吆五喝六地和人一起打麻将是他的美丽梦想，快乐如斯！
浑浑噩噩，仿佛一夜都在做梦，整夜都是麻将牌噼噼啪啪的声音。他赢了钱，赢了小五很多很多钱。

二

“石宝文，石宝文你醒一醒。”有人在耳边叫他的名字。
石宝文猛然一惊，睁开眼竟然看见茄子脸小五，正两眼炯炯地看着他，好像他是个发光体，小五身边还站着一个男人，是个衣着整齐的面容白净男人，腋下夹了个文件包。
“石宝文，记者找你，快起来。”小五笑嘻嘻看着他，一双眼滴溜贼亮，一看就是个精于打小算盘的人。
一边的男人这时对他微微点头一笑：“你好！”石宝文机械点点头，眼睛却看着小五。
小五一脸灿烂，笑着说：“他是蓝记者，叫我带上山来找你。”他说完这话转过头去目光晶亮地看着那位蓝记者。
男人似乎很懂小五眼光里的含义，低头从文件包里拿出五十元钱递给小五，小五接了钱连连点头道谢说：“那我先走了。”说着看石宝文一眼，那样得意洋洋下山去了。
原来小五是利用他拿人家的钱，有了钱可拿什么的都是屁。可是这一大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石宝文怔在云雾里。
蓝记者极其礼貌，说：“你叫石宝文。”
石宝文点点头。这才赶紧从床上下来，一双脚伸向床下一双脏兮兮的拖鞋，他站起来一时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擦着双手站在那里，在一个衣着整齐且彬彬有礼的外人面前，他确有些不是所措了。
“来，我们坐下说。”蓝记者他那良好料子的裤子就要坐到他洞边的矮塑料板凳上去，石宝文赶紧伸手在凳面上擦了擦这才递过板凳说：“您请坐。”
蓝记者摇摇手道：“不要紧。”坐下去。
石宝文犹豫一下，从兜里抖抖索索摸出一包烟来，抽出一支辗转踌躇着要递给蓝记者，蓝记者微微一笑，说：“我不抽烟，你请便。”
石宝文自嘲一笑，蹲在山洞口边，把烟点燃了吸起来。早晨的阳光斜斜照在洞口，携着山风散射在人身上，很舒服，石宝文眯着眼睛吸着烟，薄薄的烟雾蓝纱一样罩住他的脸，让他无比贪图这一刻安逸恬静的享受。

三

“这儿空气真好！”蓝记者环顾着山洞外的世界，正是盛夏季节，花草繁茂，山风携着各种花草清香肆意在人鼻底游曳，让人精神倍觉爽逸。洞外洞内两世界，蓝记者目光注视到洞内口边堆垒着几块石砖，中间横放着一张铁锅，就算是灶台，洞璧因为常年熏烤已经变得焦黑一遍。一边散落着一些已经发黄的菜叶帮，一些垃圾胡乱堆在那里，隐隐散发着一股臭味。另一边放着一张塑料凳，几件衣服胡乱堆放在上面露出一截鲜红的腿凳子来，倒是新的。一张木板床横在山洞里边，悬挂着蚊帐，因为常年烟熏具体已经说不出什么颜色。床底下扔着几双破旧的鞋子。蓝记者的目光最终停在石宝文脸上：“听山下人说你在这山洞里睡了八年？”
“啊。”石宝文猝然被什么击中了，半天才迟缓地应答一声。什么山下人说的，一定是茄子脸小五嚼出来的事吧，原来他是拿这个和人换钱，石宝文心中生出无比痛恨。
“为什么会睡在山洞里？”蓝记者单刀质问。
阳光粼粼，山风一阵一阵。石宝文的脸在薄的烟雾中抽搐了一般：“我是农民工，你知道农民工进城赚点钱不容易，为了节省开支，我睡在山洞，一睡就是八年。”
“你在哪里做事？”
“附近镇上的光明鞋厂。”石宝文实在不好意思承认他根本没工作，靠拾荒过日子，他在麻将馆里坐的时候也很要面子，对人也说是附近光明鞋厂的员工。反正他干什么工作与别人无关，也没有人来证实他的话是真是假。
茄子脸小五表示过他的怀疑：“石宝文，我也在光明鞋厂干过，我怎么没有在厂里见过你？”
他振振有词地辩白说：“光明鞋厂那么大，你每一个员工都认得吗？”
茄子脸小五就没词了。
蓝记者紧紧追问：“你今天怎么没去上班吗？”
“我……我……休息。”

四

“你不是说你是鞋厂的工人，你们厂没有住宿吗？你可以睡在厂里啊。”蓝记者很奇怪问。
石宝文眼光悠然一闪，道：“如果不睡在厂里，厂里每月补助二百元给我们。”
蓝记者点点头，又问：“你每月寄多少钱回家。”蓝记者一边问一边早已经从文件包里熟稔地拿出一个精致的日记本。
“三千元。”石宝文看见那个精致的日记本，点燃了兴奋点一般，他断然说出一个数字。
“三千元，那你会寄多少钱回家？”蓝记者飞快地在日记本上记录着。
“我几乎不用什么钱，三千元全寄回去给父母老婆养孩子。”他不加思索应对着。
“那过年过节呢你会回家吗？”蓝记者停下笔望着石宝文，内心里对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有了一种敬佩之情。
“为了节省路费，我八年没有回去了。”石宝文低头按捺住手中的一小截烟头，地上立即起了一个乌黑的小点子。
“为了节省路费，八年没有回家？”蓝记者咀嚼着这句话，有一些小的疑问：“那你在麻将馆里玩？”
石宝文坦然道：“我是去麻将馆玩一玩，我并不打麻将，只看别人打麻将，轻松轻松一下心情。不信你问小五，我真的不打麻将。”
蓝记者点点头，他显然被石宝文的事情深深感动了：“石宝文，我要把你的故事发表在媒体，我会利用媒体的力量帮助你的。我一定让你回家。”蓝记者走了，石宝文看着蓝记者轩然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茫茫茅草丛里，心中若然所失。他回想着蓝记者的话：“石宝文，我要把你的故事发表在媒体，我会利用媒体的力量帮助你的。我一定让你回家。”他忽然变得忐忑不安，喉咙里灼得慌，他又抽出一支烟点燃了，他一支支抽着烟，仿佛这些烟可以救赎内心里的空茫。烟头快要烧到手指头了，他被烫得痛了才猛然把烟头甩出去。

五

那一晚，石宝文怎么也睡不着，他在硬硬的木板床上翻来覆去。一睁眼洞外都是月光，满眼满眼冰凉的月光。一只黑蝙蝠呼呼从洞外飞进来又飞出去，不停穿梭。石宝文脑子里的事情也膨胀繁杂。——回家，石宝文自己不知道多少次想过回家。翠花怎样了，娃儿呢？爸妈呢？他们都怎样了？八年，浩浩荡荡的八年，杳无音讯的八年。虫一样的纹络冰凉凉绕过他的耳鬓，粘湿湿缠住在耳边便滞住了，那一刻无比静寂，耳边都是山风，呼呼的山风夹杂着各种蚊虫唧鸣，令人异样烦躁倦腻。
好几天了，石宝文没有下山，他惦记着蓝记者的到来。
蓝记者真的来了。他告诉石宝文：“石宝文，你的事情我已经发表了媒体上去了，感动了很多人，甚至有人联系我要捐赠支助你。”
石宝文舔舔舌头，吞一口唾沫，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蓝记者看着他，说：“如果捐赠到了，我再转交给你。到时你就可以回家了。去看你的父母家人。”
“我，我……好！”石宝文点头答应。
漫长的时间，时间是那样漫长，石宝文有些熬不住，山洞里没有东西可吃了，他得下山去十里之外的镇上买些米菜回来。钱藏在床头堆垒的石砖里压着呢。他把石砖一块快搬开，拿出一个塑料包，打开了，取出几张零碎票子，又包好了用砖头压住了再堆垒上去一些砖。他站起身来，看看确无可疑之处才放心。他下山时总带着一顶草帽遮得严严实实的，他不希望遇见村里的人，到了镇上就没有人认得他了，他就可以放心的拾荒换钱了。

一个星期后蓝记者果然来了。他告诉石宝文：“石宝文，我已经收到二笔转交捐助，办好手续就可以转交给你了。”
“哦，哦。”——二笔捐助，一定不少吧，石宝文是欢喜的又是忧虑的,这蓦然从天而降的欢喜。
蓝记者也替他欢喜，说：“到时我把钱交给你，你回家一趟吧，看看父母老婆和孩子，节省路费和回家看望家里的亲人同样重要。”
“是，是。”石宝文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答应。
梦比钱先到——那样多的钱，石宝文是轻盈无比的欢喜，一张一张鲜红鲜红脆蹦蹦的新票子那样讨人喜欢：“小五，我也能和你和你平起平坐打麻将了，你再也不能嘲笑我。”
只是他想到他老婆孩子和父母亲人，八年！浩浩荡荡的八年什么都淹没得住。娃儿该十岁了，翠花的样子模糊了，还有爸妈……他热起来，天气依旧是酷热。
石宝文开始无比渴望蓝记者的再次到来。

六

半个月后，蓝记者终于带着一列人上山来了。
那是中午，石宝文还光着膀子在半矮的石砖灶台上做饭。因为没有烟仓，浓烟直接从砖块空处散溢出来，无数烟龙在山洞狭小的空间里翻腾飞卷，呛得他气噎咳嗽，眼泪都呛出来了。
“宝文，真的是你！”一点责怨的声音，很多年前他做错了事情他的哥哥就是这种口吻：宝文，真的是你。现在这个声音离他那么近，放在耳边针一般刺着他，他惊异地猛然回头，看见他的亲哥哥。

“哥，你怎么来了！”石宝如雷被轰。
他亲哥和蓝记者一列人走进山洞来，人群中竟然还有小五，可恨的茄子了脸小五幸灾乐祸地看着热闹。他脸蓦然红了，猪肝充血一样涨得通红，极羞愧把头低下去，再低下去，脖颈子都要折断了。
蓝记者温和地说：“石宝文，你哥来接你回家。”
“宝文！”他哥走上前来，脸上是沧桑的黑色，沟壑纵横的八年让他哥老很多，稍带责备对他说：“宝文，你怎么能欺骗记者，欺骗媒体，闹出这样大的笑话来。”
……
他一动不动，听他哥训着：“八年了你都不回家爸妈和我还以为你……”他哥也许说话太急喉咙里哽住了，停一停才继续道：“要不是我看新闻看见你，我们还找不到你。”
“哥，我没挣到钱，只好睡山洞，也没脸回家。”石宝文满脸沮丧，如果他哥一定要责备他下去，他也许忍不住就要嚎啕大哭，谁知道他心中的委屈和苦楚呢。
“别说啦，咱爸妈一直念叨着你，想着你，你跟着我回家吧。”他哥也不能就此一直责备他下去。
石宝文怯怯看一眼他哥，低声问：“爸妈还好吧，娃儿呢。还有翠花……”说到翠花石宝文没有底气，声音也极低。
“爸妈和娃儿还好，只是翠花走啦，已经是别人的老婆了。”
“哦。”这是石宝文早预想的事，但他还是很伤心。他的眼光暗下去，暗淡无光的绝望。他哥也不安慰他，山洞里一时寂静无声，静得让人难受。

七

小五背着山洞口站在人群中，石宝文看不清小五的神情，只觉他一双眼光灼灼地看着自己，暗赤的脸上泛着一点微笑浮光，那一定是在嘲笑他了，所有人都在嘲笑他，石宝文真恨。恍惚间那张赤色狭长的茄子脸一点点靠近过来，从兜里拿出二张票子，一把放到他手心里握住了说：“宝文，这是我一点心意，别拒绝。”温热潮吧的票子，是真实的。
“我……你……”石宝文惊疑地看着小五。
小五暗赤金的脸有点泛红：“宝文，你别说了，我以前那样对你……对不起。”
人群似乎有些骚动，一个个拥挤过来，拿出票子，一张二张三张……叠起来。石宝文木然站在那里，石柱一般。他哥站在一边替他感谢着乡人。
蓝记者是最后走过来的，温和地拍拍他的肩：“石宝文，上次和你说过二笔转交的捐助款子，你拿着回家！”他拉开文件包，拿出二叠厚厚的钞票来。石宝文不敢去接那二叠钱，骗子骗钱不过如此，骗钱被当众抓住了，他心中羞愧难当，他结结巴巴：“蓝记者，我不能要这钱，我撒了大谎。”
蓝记者宽厚地说：“石宝文，你也别自责了，虽然这捐助意义已经不一样，但是，它还是能让你拿着回家，去看看你的父母孩子。”他很亲切地和他说着话，他们都很亲切地和他说着话，却很沉重一般，震得他整个人都颤微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