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书心瞬意 于 2012-9-17 08:22 编辑
优秀文学作品改编成的电影电视剧不少,改编后能保持原著风貌,使之变成与原著同样出色的影视作品不多。导演王全安说《白鹿原》是史上最难拍的电影。我同意也愿意相信他这样的评价和宣传。从清朝覆灭、三民主义建立,到国共合作、军阀混战、日寇入侵、三年内战、土地改革……一部渭河平原50年变迁的雄奇史诗,洋洋洒洒几十万字的茅盾文学奖作品,拍成156分钟抑或200分钟的电影,中国的导演,有几个能够说清楚讲明白?影片上映之前,说《白鹿原》最难拍可以理解为宣传的噱头,从电影院中走出来,“史上最难拍的电影”的广告说辞无疑变成了王全安让观众失望的最有力的理由和辩解。
电影《白鹿原》没头没尾,支离破碎,空有一副史诗的架子。
相对于原著丰富鲜活的人物性格和跌宕曲折的故事情节,电影改编取舍不当,主题模糊,剧情缺乏连贯。似乎为了保护或躲避某些敏感历史问题,恣意篡改肢解原著,不仅不合逻辑,更难体现小说原本厚重深邃的思想和对人性真实的体谅洞察。
演员的表演不肖细说,无论是张丰毅、吴刚,还是张雨绮、段奕宏,甚至长了一张老脸偏要装嫩的成泰燊,表演都算到位,至少可以打个七八十分。至于电影前期宣传中出现的大尺度激情表演没有在电影中让观众惊艳,我想不是他们演得不好,而是为了合乎国情,即便拍得活色生香,播出时也不得不骟成太监,变成洁本吧。姑且不怪王全安小气,虽然大家都知道,舍不得媳妇套不来票房。
最让人诟病的是剧本的改编。
电影一开头就演三个调皮捣蛋的小孩儿受罚打屁股的情景。一起挨打,然后一起吃糖。为了把白孝文和黑娃促成“兄弟”,编剧大肆篡改,原著中给黑娃糖的是鹿兆鹏,黑娃舔了一口冰糖,震惊于那种美妙的滋味,哭了。第二天鹿兆鹏给他更加美味的点心时,黑娃接过来,扔了,并且恶狠狠的反问他,你能每天给我一块点心,一颗冰糖吗?问得鹿兆鹏瞠目结舌。黑娃的率真野性、刚硬无比却又自卑的复杂性格跃然纸上。到了电影里,给黑娃冰糖的人变成了孝文,黑娃不仅接受了美味的馈赠,还对孝文“兄弟”的表白感动不已。白孝文说“以后我天天给你一块冰糖,你有事了,我卖房子卖地救你”。原著中的败家子变成了有情有义的兄弟,黑娃的叛逆刚硬荡然无存。
从一块冰糖建立的兄弟情谊讲下去,王全安继续把故事讲歪讲散,似乎不敢面对、触碰人性中的真实——不能用美丑善恶好坏简单诠释定义的人性的复杂与真实。
电影中白孝文“不行”。虽然由一大把年纪的成泰燊扮演的孝文一看就“不行”。因为“不行”而结婚多年没有子嗣,而被父亲责怪:“炕上那一点豪狠都使不出来”。后来受了田小蛾的引诱又“行”了。不仅“行”了,田小蛾还怀了孕,有了他的孩子。简直乌七八糟,莫名其妙!不知道是王全安根本没有读懂原著,还是为了纠正小说的主题,使其更符合所谓传统道德标准。
原著中白孝文不仅“行”,还乐此不疲,贪得无厌,甚至没日没夜,差一点就“亏空了”,“嫩撅了”。为了白孝文不至于“亏空”、“嫩撅”,孝文的祖母不惜为老不尊地做起了听窗根儿的事,每天晚上孙儿窗内一有欢愉的响动,祖母立即僵硬地喝喊:“孝文,甭忘了你是个念书人噢!”即便如此,孝文也没有被当头棒喝得萎顿了。白嘉轩倒是的确训诫过“做为院中的长子,你要是连炕上那一点豪狠都使不出来,你一辈子成不了一件大事”的话,但与电影中的目的截然相反,是让他节制,而非鼓励。
陈忠实的原著中,白孝文很“行”,只在田小蛾面前鬼使神差的“不行”。穿上裤子“行”,脱了裤子就“不行”了,让他自己很苦恼,让田小蛾匪夷所思。直到白孝文和田小蛾偷**发,白嘉轩颜面扫地,在祠堂中惩戒逆子,白孝文从正直聪慧人人敬重的少年族长变成了受人唾骂的浪荡哥儿,他破罐破摔,去土窑中找田小蛾,才竟然发现自己又“行”了。小蛾解不开好奇,问他为什么过去蜡做的矛子“今日个咋么着一下就行了好了”?孝文自嘲:“过去要脸就是那个怪样子,而今不要脸了就是这个样子,不要脸了就像个男人的样子了!”
“不要脸才是男人”,是讽刺?还是骇人听闻的点醒?小说里田小蛾是可爱可怜又神秘不祥的“烂货”,电影里田小蛾虽然也受尽欺凌,或主动或被动屈就于不同男人,但仍太干净太善良了,缺少原著中充满情欲的鲜活和对命运抗争的坚强。电影中白孝文背叛的是父子伦理,兄弟情义,小说中白孝文的背叛,是对人性的拷问和深刻洞悉,看过小说的人都知道,败家子白孝文“不要脸”了之后,抛弃妻子卖房卖地散尽家财,领着田小蛾抽大烟逛戏院,过了几天快活逍遥的日子,钱财败光走投无路后投了军。之后一路通达,走上了仕途,当上了县长,耀武扬威回到白鹿原,重新认祖归宗入祠堂。坏人并非皆遭恶报,所谓公道公平,有多少是善良懦弱的人自欺欺人的无奈幻想?陈忠实敢写?王全安敢演么?
另一处让人忍不住吐口水的改编,是黑娃的爹鹿三上吊。电影中黑娃和兆鹏革命失败,仓皇逃跑,几年后黑娃摇身一变成了土匪,彼时田小蛾已经被鹿三一枪头戳死。黑娃认定白嘉轩是杀人凶手,昔日不让小蛾入祠堂,继而又杀死小蛾推倒土窑,新仇旧恨让愤怒的黑娃举起大棒敲断了白嘉轩挺了一辈子的腰杆。父亲鹿三咆哮着冲出来承认是自己杀死了小蛾。黑娃把父亲摁倒在地,伸手割了父亲的辫子,声称从此与之恩断义绝。黑娃扬长而去,下一个场景白嘉轩拄着拐棍找三哥,却发现长工鹿三吊死在自家门梁上。
真是让人怒不可遏!原著中陈忠实很少对书中众多人物做简单直接的好坏正邪定义。无论是善变好色诡计多端的鹿子霖,还是风情妖娆可爱又可恨的田小蛾,从不予主观评判,他只把他们坦荡鲜活地摆出来,喜恶爱恨都留给读者感受品咂。唯有白嘉轩是正直忠义德高望重的,作者不惜笔墨去歌颂他,即便白嘉轩为了延续香火六丧六娶,即便他用计策骗取鹿子霖的风水宝地,即便天灾人祸来临时他也会率众祈雨,做些今天的读者看来荒诞不经甚至蒙昧野蛮的事,但陈忠实笔下的白嘉轩心中永远有坚守,有颠扑不灭的信念,这个村民敬仰的族长永远以德报怨,以民为天,铁骨铮铮,顶天立地。黑娃打断了他的脊梁,他的腰不得不深深地弯下去,但哪怕弯成一团,他胸中的脊梁从未坍塌。他依旧视鹿三为兄弟,在最艰难的时刻,在大饥馑的年头,他与这个老长工相濡以沫,患难与共,“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饿死”。老迈的鹿三鬼魂附体,昏聩不堪,他依旧相拥相扶,不离不弃。鹿三老死,白嘉轩涕泪纵横,说这个世界上最诚实能干的长工去了。电影中鹿三羞愤上吊,白嘉轩与鹿三肝胆相照的情义不复存在,白嘉轩的忠义正直也难以成就。更让人叹息的,是陈忠实笔下白鹿原上的人们,无论男女,全部生命力旺盛而顽强,他们不会轻易放弃生命。为了活下去他们忍饥挨饿,辛苦劳作,即便军阀侵扰,即便日寇铁蹄,即便天灾人祸,只要有一丝希望,他们都会活下去,勇敢顽强的活下去才是对生命最高的礼赞,才使得白鹿原可歌可泣,生生不息,绵延不绝!鹿三上吊,是羞愤,是怯懦,是对原著的曲解,是对生命和生命力的侮辱和践踏!
156分钟的电影,剧情被删改的七零八落,不合逻辑。片中充斥了大量的空镜头,用翻滚的麦浪去强迫观众承认这是一部史诗巨著,但,没有了丰满的人物塑造和故事情节,貌似宏大苍茫的空镜头显然只摆了个空架子,让电影显得愈发晦涩生硬。电影中频繁出现的陕北民乐,皮影戏,戏曲片段,相对于零散割裂的剧情,也稍嫌冗长。虽然那一段原生态的陕北老腔《将令一声震山川》堪称原汁原味,震人心魄,但过犹不及,再美好的东西,多了,也难免让人乏味生厌。
《白鹿原》的小说高中时就读过,前段时间听说拍成了电影又翻出书来温故知新了一番,又被书中原始野性的生命力和荡气回肠的故事震撼了一回,也因此多了几分对电影的期待,然而化神奇为平庸的改编不是改编,是糟蹋,是颠覆。“史上最难拍的电影”差点变成了“史上最难看的电影”,姗姗来迟眼高手低的王全安到底让我无悬念地失望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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