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萧风第一次碰到这么尴尬的事：公交车上，居然一毛钱零钱都没带。看着公交司机狐疑的眼神，萧风张了张嘴想解释，又生生咽下去。他有自知之明，就他这幅打扮，恐怕再怎么解释都会被当成蹭吃蹭喝蹭搭车的混子，还是乖乖闭嘴的好。“我就来个徐庶进曹营，我就不信因为两块钱还真把我送派出所。”萧风心里打着鼓，故作镇静。司机第二次提示声响起：“先生，请您投币或刷卡。”满车人的目光刷的一下都转向了萧风的方向，他硬着头皮扛了几秒钟，在众人如炬的眼光下终于缴械。磨磨蹭蹭在裤兜里掏出一张百元的票子，向投币口蹭。“我替他投吧，师傅。”声音很清脆，在前门处响起。只看见背影，隐在人潮里，黑色齐腰的小褂，红色的长裙，看不清眉目。车门终于关上，年久失修的公交车喘着粗气驶离了站牌。
倾城背对着后门，感觉到了一束执着的目光，如芒刺一般刺在她的身上。她有些后悔自己刚才不经意间有点轻率的举动，自己不是一个有资格招惹别人的人，何苦呢。可刚才看见那个大男孩尴尬的处境，她仿佛没得选择。
公交车在一个站牌处停下，倾城从拥挤的人潮中飞快挤出一条通道，以最快速度在车门关的前一刻跳下去，只留下那束目光，傻傻的。
站在路边，伸手叫了辆出租。很久不挤公交，感觉身上满是尘土和汗水的气味，坐在出租上，倾城掏出化妆包，用纸巾狠狠擦拭着脸、脖子和手，对着小镜子，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认不出自己了。
出租车在一处豪华公寓群停下，倾城拎起裙角，优雅地下车，跟刚才狼狈地跳下公交的女子，判若两人。
走进小区，迎面碰上正抱着“贵妇人”散步的小米，小米有点诧异地看她一眼，漫不经心地打招呼：
“今天回来这么早。”
倾城微笑点头，又不自觉地捋了捋头发：自己身上有不对劲的地方吗？怎么小米的目光那么奇怪呢？甩了甩头不去想，继续往花园方向走，一路上都是二十一二岁的抱着小猫或小狗、打扮得妖娆妩媚的女子，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地点头示意，然后各自自己的悠闲。
倾城从包里摸出钥匙，开门。把鞋子踢在走廊，光脚站在地毯上，换衣服。刚脱下黑色的齐腰外褂，她听见卫生间传出哗啦哗啦的水流声，吃了一吓。还没来得及反应，裹着浴巾的杨啸天已经从浴室里走出来。
看着倾城目瞪口呆的样子，杨啸天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来：
“怎么了？吓着了？”
倾城这才回过神来，一边继续换衣服，一边低声嗫嚅：
“没想到你这么早……来……”“回”字在唇齿间转了几转，终于没说出来。
杨啸天早从卧室的衣柜里把倾城的睡裙拎出来拿在了手上，倾城低头抓过睡裙套在身上，擦过杨啸天的身边，径直走进浴室。
她把自己泡在浴缸里，很久没缓过神来：杨啸天没说这几天过来，怎么电话都没有就直接来了？热热的水里飘着玫瑰花的香气，她闭上眼睛：管他呢，已经来了，死活由他去吧。
光着脚拉开浴室的门，倾城吓了一跳：杨啸天居然守在门口。倾城的脚还没站稳，就被杨啸天一把拽进了怀里。
躺在杨啸天的臂弯里，倾城安静地用手指在杨啸天的胸口画圈。杨啸天一把攥在她的手，把她的头摁在自己怀里,喃喃地说：
“倾城，好好陪着我。只有在你这里，我才觉得自己的心能安静下来。谢谢你，谢谢你这么久了，依然是我喜欢的那个干净的倾城。”
看着慢慢睡着的杨啸天，倾城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蜷缩成团的形状，望着笼罩而来的黑暗，她苦笑了一下：干净？这个词，还能用在自己身上吗？
她闭上眼睛，另一个声音不由分说地撞进了脑海：
“倾城，知道吗？你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你干净的眼神和微笑。干净比妩媚更具杀伤力，对男人来说。”
2
那时的倾城确乎是干净的吧。上大一，刚刚从小镇里走进这所著名的高等学府，有些呆头土脑的。她喜欢穿碎花棉布长裙，白色运动鞋，马尾辫在脑后甩来甩去的。
倾城是在一次联谊会上认识宣宇的。周末，宿舍的几个姐妹一定要拉了她去参加外系的联谊会，她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正啃得津津有味的《京华烟云》，随便抓了件长裙套在身上，踩着运动鞋就跟着六个姐妹一起来到联谊会会场。一进会场她就后悔了：穿梭往来的女孩子一个个都如蝴蝶一般缤纷妖娆，再低头看看自己的素花裙子和白运动鞋，倾城有种想逃的欲望。六个姐妹已经袅袅婷婷地走进会场中间，无人注意她。她低着头，趁着喧嚣往会场外走，刚走到门口，就一头撞在了谁的怀里。她急慌慌地说“对不起”，想继续往门外走，却发现那个身影挡在她的前面，没有让开的意思。她有些气恼地抬头，撞进她眼帘的，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大男孩太阳花一般的微笑。
那次联谊会，主持人宣宇临时翘场，很是让美眉们失望了一番。倒是倾城玩疯了：宣宇骑着摩托车，带着她在宽阔的马路上疾驰，吓出她几身冷汗来。那是她第一次认识宣宇，她压根不知道宣宇就是那次联谊会的主持人，她以为他是一个像自己一样的胆小鬼，临阵脱逃而已。两个临阵脱逃的人一起疯，很正常，所以她心安理得地一边吃宣宇买来的冰激凌，一边躺在草坪上数星星。
虽然倾城的生活里依旧是单调的黑白色：书、钢琴。可因为有了宣宇，日子多了一点缤纷的色彩。宣宇总是在她没有提防的时候出现在她视线里，把她的书扔在摩托车后备箱里，带她在马路上疾驰。她也仿佛中了蛊，从来不懂得拒绝，或者是她潜意识里根本不想拒绝吧。毕竟那样灿烂的微笑和风一般的感觉，在倾城生命里，是那么美丽。
倾城知道宣宇是学校的学生会主席兼校草的时候，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她不能相信传说中那个男生居然每天在自己的生命里晃来晃去，第一次，她挣扎着想甩开宣宇的手，对他的邀请表示拒绝。宣宇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摇头。那个男孩就那么如会卜卦的人一样把这样的话吹到倾城耳边：
“倾城，知道吗？你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你干净的眼神和微笑。干净比妩媚更具杀伤力，对男人来说。”
那是第一次有人告诉倾城，她的呆头土脑，原来有一个优雅的名字，叫做：干净。
大一的时光美好得如同虚幻，宣宇总是在不忙碌的时候陪她兜风，陪她练琴，看她写字。那个时候的倾城，如清晨的露，干净、透明，对未来充满美好的幻想。她甚至以为，这已经就是她的永远。
倾城大二的时候，宣宇已经毕业。原本家乡有更好的工作机会和薪资待遇，但为了能距离倾城近点儿，宣宇选择了留在市里，找了一份薪资不高，颇有些辛苦的工作。好在有情饮水饱，那点工资除了给家乡的老爹老娘寄，剩下的再加上倾城课余家教的钱，足够两个人周末的时候看电影，或者偶尔奢侈一次，去喝个咖啡。宣宇休息的时候，还是会骑摩托来带倾城出去兜风，然后两个人一起躺在草坪上数星星。
噩运的到来从来没有预兆。
倾城掰着手指头计算宣宇的生日还差几天，准备用多打工挣出来的钱给他一份惊喜的时候，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
宣宇的摩托是被一辆酒驾的保时捷撞飞的，去医院的路上路过被封锁了一半的路段，摩托车的残骸横七竖八地直撞进倾城的心里，把她最后的一点企望撞得粉碎。
宣宇昏迷到第五天的时候，医生告诉倾城，如果再找不到合适的器官，他们就再也无能为力了。宣宇的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撞碎了，倾城绝望中，只知道医生说，需要移植肝脏宣宇的命才能保住。望着几天中就已白了头发的宣宇的父母和他们绝望的眼神，倾城觉得自己几乎要崩溃了。
她无助地在网上发帖子想寻求一丝帮助，可除了有人在回帖中表示同情以外，其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她看着满身都是管子的宣宇，闯进医生办公室，想抓住一丝救命的稻草。可医生给她的答案只有一个：即使有了合适的**，也需要至少五十万的费用。
绝望中，她忽然想到了小米玩笑时曾跟她说起过的那个网站，她颤抖着手，点击，进入。果然，她所在的大学排在第一位，是所有大学价位最高的。多么讽刺的第一位啊，她悲哀地苦笑着：就因为自己所在的大学是全国名校吧。原来，一个女孩子一旦考入名校，竟然还可以有这样的选择。她带着悲凉的微笑，填写资料注册，然后登录，在规定的帖子后面，留下了自己刚刚开启的手机号码。
接到杨啸天电话的时候，倾城已经能冷静地思考整件事情，她甚至想好了如何讨价还价。
那个午后，阳光很大，倾城却觉得冷气入骨，她坐在咖啡厅的角落等待一个不可预知的结果，带着奔赴刑场一般的悲壮。
杨啸天早已等了许久，他像个猎人般把自己放在暗处，然后慢慢打量自己的猎物。他看着倾城不很自然的走路姿势就断定：这个女孩子是第一次穿高跟鞋。他看着她坐在角落里，脸色黯然，忽然有种强烈的保护欲望，她眼神里流露出的绝望深深刺痛了他的心，让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初衷。他掏出手机拨通了倾城的电话，看她那一低头的温柔，杨啸天就决定：就是她了。无论她跟自己提出多高的要求，他都会接受，只要她眼里的忧伤能稍稍淡一些。
倾城拿着五十万的支票，盯视着眼前这个俊朗而又潇洒的男人。杨啸天也毫不避讳地看着倾城的眼睛，然后轻轻地笑了：
“你的眼神，真干净。”
然后站起身，把手伸向倾城：
“你要去哪，我送你。事情办完，给我电话。”
倾城有些傻了，她机械地跟在这个男人身后，像是被他牵着一般。坐上车，杨啸天扭头看她，她依然发愣，杨啸天无奈地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拜托，大小姐，你到底要我送你去哪？”
倾城这才回过神来，低低说了一声：“医院。”
杨啸天坐在医院走廊里，看着倾城如陀螺一般旋转：走进医生办公室，然后，旋到交费处，再然后，进了加护病房。整个过程，倾城的脸上始终带着一种悲怆，仿佛自己在与什么东西，做着诀别。
倾城确实是在与过去做诀别。她把五十万元的手术费和她自己打工挣来的一万元当成红包交给主治医师，医生立刻变了嘴脸，答应她会以最快速度为宣宇找到**，然后做好移植手术。然后，她来到病房，远远地看了看宣宇昏迷中仿佛依然阳光的脸。然后，她把两位老人叫出病房，告诉他们，手术费筹到了，医生答应在最短时间内找到**然后做移植。最后她对两位老人说：宣宇醒来如果问起我，就说我从来没来看过他；不要告诉手术费是我筹到的，就说是跟亲戚借来的。看着两位老人惊异的表情，倾城把眼泪吞进肚里，忽然语气冰冷地说：
“叔叔阿姨，我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我不想让宣宇再拖累我，我还年轻，请你们原谅。”
扔下这句话，她不敢看身后两位老人的表情，拼命抑制着汹涌而出的眼泪，把宣宇和一切过往抛在了身后。
3
杨啸天从睡梦中醒来，看见黑暗中瞪着眼睛发呆的倾城，忽然有些恼怒：这个女孩子，自己从来没走进过她的心吧？一年了，她对着他微笑，给他做他爱吃的菜，在他怀里像只小猫一样温顺。可是，他怎么总是会感觉出她通体散发出的冰冷呢？那种冰冷不是体温，而是血液里带着的，足以在某一时刻让热血沸腾的杨啸天瞬间冰冷。
从走出医院那天起，倾城就像所有被带到这个豪华别墅群的女学生一样，开始了自己金丝雀一般的生活。她重复着两点一线的生活：校园，别墅。不再跟宿舍的姐妹一起在周末疯玩，也不再悠哉游哉地在无聊时去看一场电影。起初，她还会在厨房里自己动手做饭，可只做了几次，杨啸天就告诉她：已经请了钟点大嫂回来，洗衣做饭扫房子，都不用她插手。用杨啸天的话说，倾城的手是用来弹琴和写字的，不能让烟火俗世把她那双白嫩细腻的手吞噬了。
倾城没有再去过医院，她只是打电话问过医生，知道肝脏移植成功，知道宣宇因为自身底子好恢复得很快，知道他只用了半年时间就重新变得生龙活虎。宣宇刚刚出院的那一个月，倾城请了病假把自己关在别墅里。她不敢去学校，她怕宣宇不死心去学校找自己，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倾城，除了让宣宇死心，她再没有别的办法。
让她猜对了，宣宇出院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学校找她。可没有一个人知道倾城去了哪里，宣宇绝望中，留了一封信给倾城宿舍的老大，托她看见倾城的时候转交。
看见宣宇信件的时候，他已经离开这个让他伤心绝望的城市，随着父母回到了家乡。倾城抱着那封信躺在草坪上，想起两个人一起骑摩托疯玩的日子，想起两个人躺在草坪上数星星的时光，竟然恍若隔世了。
杨啸天待她极好，他把她当成宝贝一样捧着。他不让她化妆，不让她像别人一样妖娆妩媚，他说，他当初喜欢的就是倾城干净的眼神，所以，他不想让别的东西夺走倾城的干净。他会在出差回来以后第一个来到倾城身边，带大包小包的礼物给倾城，倾城的卧室抽屉里，满满的都是杨啸天买给她的各色首饰，衣柜里挂满大大小小的挎包和各式各样的长裙短袄，足够倾城开一家服装店了。
忙起来的时候，杨啸天有时会三天五天甚至一周时间不来这里，可花是按时送来的，顶着露珠的香水百合，散着香气的薰衣草，眨着眼睛的满天星。杨啸天没送过倾城红玫瑰，他不解释，倾城也不问，她总觉得这个男人身上太多她看不懂的地方，她也从来没有试图懂过。有时看着杨啸天消瘦的脸颊，她会蓦然而起一种心痛，可她会以最快速度深深把这种感觉压下去，然后吸着气告诉自己：
倾城，记住你自己的身份。你只是杨啸天养在金丝笼里见不得光的二奶，你没有资格，也没有义务心疼他。
杨啸天给倾城买了一架漂亮的钢琴，摆在最显眼的地方。琴搬回来的那一刻，倾城有些感动：她不知道杨啸天会费那么大劲去打探自己的喜好，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一只被杨啸天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而已，自己的喜好，他不会在乎。可钢琴入住的那一日，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杨啸天对她的投入，仿佛已超过了当初的约定。可感动终究是一瞬，倾城逼迫自己把那份柔软压下去，假装自己从未了解过杨啸天的深情。也是，钱对于杨啸天算什么呢？一架钢琴，在倾城是奢侈品，可在杨啸天眼里，大约只是一顿饭钱吧，倾城让自己这么想。
再次遇见萧风，是倾城最狼狈的时候。事后萧风笑着说：你见过我出丑，我见过你出丑，这次咱俩扯平了。
一个周末吧，倾城无聊地打了一会游戏，偷了一会菜，敲打了几分钟的字就觉得烦躁起来。其实明明知道的，明明知道每个周末杨啸天都不可能会来，甚至连个电话和短信也不会有，可她还是烦躁了。她甚至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害怕周末的，要知道起初，她最喜欢的就是周末，因为自从进入那片豪华别墅群，就只有周末才能是她自己的。可现在，她却怕极了周末，她害怕周末空旷的大房子里只有自己的身影。她甚至幻想过，杨啸天也许会找个借口在周末出来看自己，哪怕只是看看，她也觉得安心了。可幻想终究只是幻想，不可能会实现。那个男人是个对家庭极其看重的男人，周末的时间除了他的家人，谁都夺不去。倾城烦躁了一回，抱起杨啸天给她买的狗狗宣宣，想下楼去转转，再闷在屋子里，她怕自己会发霉。
可下楼她就后悔了：花园里都是像她一样，牵着或抱着猫猫狗狗的女子，大家慵懒地趿拉着拖鞋，有自在散步的，也有三五成群聊天的。这个小区的女子们，都很容易适应自己的角色。当初看着小米总牵着狗狗散步，倾城很是不以为然了半天：才住进豪华区几天啊，就真以为自己是贵妇人了。可现在她才明白，这些女子，养宠物不是因为想让自己看起来像贵妇人，她们只是寂寞而已。寂寞的时候，除了宠物，她们仿佛没有别的选择。
小米已经看见了她，很惊诧地看着她怀里的狗狗：
“倾城，你们家这位可真舍得花钱，你这只狗狗要好几十万呢。你可得好好养着……”
倾城吃了一惊，她知道这些宠物都很贵，可从来没想过就这么一个小不点会值几十万。看着怀里的宣宣，她忽然有些悲哀：原来，自己跟这只小狗的价钱是一样的，多么滑稽的事情。
小米看她发呆，就去逗弄她怀里的狗狗，这一逗弄不要紧，小米大惊了一下：
“倾城，你怎么搞的？你的狗狗生病了，你都不知道吗？”
倾城也吃了一惊，低头看狗狗，是有点打蔫。倾城嗫嚅着：
“我没养过狗，不太懂。我去哪帮它看病？”
小米叹了口气，自语说：“这么好一狗狗给了你真是暴殄天物……”
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倾城：
“喏，去找名片中这个人，他的医术一流，让他看看就没事了。我得去给我家那位买条领带，就不陪你去了。”
倾城惶急打了车，赶快往这个地址奔：狗狗生病倒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个狗狗太值钱了。如果真有个三长两短，她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拿什么赔偿。
从车上跳下来，她急匆匆地往挂着“宠物医院”牌子的楼门里跑，一进门就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她穿着高跟鞋，原本就站不稳，再加上是跑着冲进来的，只一撞就把自己撞了个四脚朝天，怀里的狗狗受了惊吓，发出一声哀鸣。
一只手向她伸过来，她抬头仰望：一个戴着大口罩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医生，眼睛里带着笑意，手伸向她的方向。她低头把手放在那只手上，拼命让自己站起来，这才发现，高跟鞋的鞋跟崴掉了。她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听口罩后面发出很有磁性的声音：
“你先站在这里等一下，我马上就来。”
这个身影再出现的时候，手里拎了一双白色运动鞋：
“你先凑合着换下来吧。我妹妹放在我这的，你看看能不能穿。”
倾城低头不看哪双含着笑意的眼，赶快接了鞋子换下来，居然很合脚。她看着换下来的高跟鞋，正不知该怎么处理，已经有一只纸袋递过来。
“宣宣没什么太大问题，只是昨天有点积食。以后切忌给狗狗喂太多的食物。”倾城坐在那个口罩对面，听他的教训。他的声音很好听，带有一种磁性，让你忍不住觉得温暖。
给狗狗看完诊，该去拿药的时候，倾城才发现出来得太急，除了兜里放了几张零钞刚才都打了车以外，居然再掏不出一毛钱。口罩医生站在门诊室门口，远远看着倾城的尴尬：她的背影很熟悉，虽然不是那天的衣服，但他确信，就是那个为自己出了两块钱车钱的女子。
他走过去，帮倾城拿了药，倾城一个劲地说谢谢，说自己下午就把钱送来。医生摘掉口罩，露出诡秘的笑来：
“你见过我出丑，我见过你出丑，这次咱俩扯平了。”
倾城抬头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有点儒雅的男孩，怎么也无法跟那天公交车上那个打扮得像混子一样的萧风联系起来。
萧风看着她惊奇的眼神，笑了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我为什么把自己打扮成那样，是吧？呵呵，那天老妈逼我去相亲，据说对方是个家世很好的女孩子，很淑女。我就想，淑女看见我这样表情一定好玩……”
“你够坏了……”倾城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吓了一跳：这句话，本来没什么，可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眼底的笑意，怎么自己也觉得有点暧昧呢。倾城干脆闭了嘴，抱了宣宣匆匆逃掉。
坐在出租上，她的脑子里还是那个诡秘医生的诡秘微笑。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去想一件事：你是杨啸天的金丝鸟，不要再招惹任何人。
4
杨啸天是在不经意中知道宣宇这个名字的。
商界的男人好像一直就是在应酬中过生活的，杨啸天也不能脱俗。他与那些人唯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他从来带着太太一起，而别人都是带着妖娆妩媚的秘书或者其他的。男人是种无法猜透的动物，他们从来不觉得带着妻子以外的女人出席各种场合有什么不对，只要妻子不知道，别人知道得越多越好，而大家在圈内已经形成了一种潜规则，从来没有人问对方身边的女子是谁，秘书也好，助理也罢，甚或情人或者二奶，那都不是自己该关心的领域，只要生意做成，别的似乎都无关紧要。当然大家也都互相默认了，为别人守口如瓶。
小米的男人那天是那场应酬的中心，于是他喝多了，为了替他挡酒，小米也跟着喝多了。喝多了的人，仿佛会忘记一些东西，比如规则，比如守口如瓶。
小米端着酒走到杨啸天跟前的时候，杨啸天似乎依然可以镇定自若，身边的太太看着面前娇若桃花的小米，只是微笑。做一个男人背后的好女人最大的前提就是千万不要有好奇心，杨太太一直这样要求自己，当然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直到小米端起杨啸天的酒杯，把呼着酒气的嘴贴在杨啸天的耳边，杨啸天的脸色才有了些微的恼意，却依然绅士着。小米笑着，把自己手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轻轻地对着杨啸天说：
“我在倾城那里见过你。”
杨太太的脸霎时苍白，她站起身，说要去洗手间，离开的时候带翻了一杯红酒。
杨啸天脸色铁青地盯着小米，小米却依然憨憨地笑着：
“你说倾城命怎么那么好呢？上学时有男朋友把她放在手心里捧着，即使当人家二奶，也是与众不同的。你从来就是把她当成宝贝的吧？她自己不知道，可是我看得出来……”
说完一个踉跄摔在地上，杨啸天黑着脸伸手拉她起来，把她摁在旁边的椅子上。那一刻，他忽然变得不像他自己，只想再多知道些倾城的事。他急急地问了句：
“倾城有过男朋友？是什么人？”
小米诧异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你们在找我们之前，不是应该都调查得清清楚楚的吗？你们这些男人，在找我们之前应该连我们身上有几个痣都了解。怎么可能，你连倾城的宣宇都不知道？”
这一句话如雷般炸响在杨啸天头顶：怪不得倾城给那只狗狗取名叫“宣宣”，原来竟是这样的。那个晚上，酒醉中的小米把倾城的一切都告诉了杨啸天，比如她和宣宇爱得死去活来，比如宣宇生命垂危的时候倾城的绝望，比如为了给宣宇换肝倾城把自己交给了杨啸天。
杨啸天那一刻觉得世界有些变形，他不去打问倾城的过去，就是怕这些过去有自己接受不了的事实，他坐在医院走廊里看倾城如风般来去，于是他那么理所当然地认为，倾城肯定是父母出了问题才会用这样的方式。所以他对倾城挥金如土，所以他从来不去过问倾城在卡上刷走多少钱。在他以为，给父母亲人治病，无论花了他多少钱他都接受，而且幸福。因为至少，他为倾城的亲人做了自己想做的事，那倾城的孝心里有一多半应该是自己的。这么想的时候他就会觉得，倾城也应该是这么想的，那么，自己也该算倾城的亲人了吧。
杨太太站在阴影里看着杨啸天黯然的神情，觉得自己的天也瞬间黑暗。
她不是一个愚笨女人，所以她知道即使再怎么柔情似水，杨啸天也不是他自己多标榜的那么干净的。她是他妻子，她的直觉告诉她，杨啸天在外面有女人。可她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好奇，不去想，也不去问。因为杨啸天总是按时上下班的，即使有应酬也多了带了自己去，她曾好奇翻过他的电话，什么都没翻到。所以她暗笑了自己的多疑，她告诉自己：即使杨啸天真的有女人，也只不过是露水之类，天亮了，就忘了。这样的女人对她不足以构成威胁，所以她不想去介入。
可现在，杨啸天黯然的神情狠狠击痛了她的心：那个小米嘴里的倾城对于杨啸天来说，绝不只是露水那么简单。她甚至没见过杨啸天为自己这么痛苦过。她绝望地意识到，杨啸天，恐怕是把心，丢在那个倾城那里了。
倾城躺在沙发上无聊地摁着电视遥控器。电视里正演《回家的诱惑》，倾城是姚晨的粉丝，只要一看到凌潇肃就觉得难受，干脆直接关掉电视。她忽然想到，自己的骨子里，一直是讨厌那些插足别人家庭的人的吧，可现在，自己算什么？她忽然很是鄙视自己，起身，到浴室，想把自己好好地洗干净。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倾城正裹了浴巾走出浴室。她嘟囔了一句：
“又没带钥匙。”然后趿拉上拖鞋，一手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手去开门。
门外，杨啸天醉醺醺地靠在一个女人身上，那个女人的目光凌厉如刀，把衣不蔽体的倾城切割得遍体鳞伤。
女人却只是轻轻地把杨啸天交到她手里，告诉倾城：
“给他冲杯蜂蜜水。准备杯热牛奶，他喝多的时候醒来会饿。把热水放在身边，他喝多的时候总是会不停地口渴，省得来回跑去倒水。”
倾城还没有醒过神来，女人挎着包优雅地走到电梯口，按下电梯，电梯关上的一瞬间，她甚至冲倾城微笑了一下。
那晚的杨啸天睡得极不安稳，倾城从来没见他这么失态过。在自己面前，他一直就是保护者和施舍者的形象，这样有辱自己高大形象的事自然不会让自己看去一点。倾城不敢睡，用热毛巾给杨啸天擦着手和脚，想让他变得舒服一点。她不知道是什么事让这个从来都是那么沉稳的男人把自己喝成这个样子，喝到居然让别的女人把他送到了自己这里。
别的女人？这四个字在倾城脑袋里一闪现，她立刻清醒了一般：怎么会是别的女人？她对杨啸天的爱好和习惯知道得那么彻底，她眼神虽然凌厉，口气虽然冰冷，却掩饰不住对杨啸天的关心。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是别的女人？
想到这，倾城一下子跌坐在床上，手里的热毛巾没拧干水，滴到了杨啸天的脸上，终于把他烫醒了。两个人眼睛对着眼睛，两双眼睛里都写满了诧异和询问。可是，有一件事两个人同时确认了：是杨太太，在杨啸天的指引下，把他送到了这个原本只有杨啸天自己知道的地方。
杨啸天忽然抱住惶惑中的倾城，带着未醒的酒意喃喃着：
“倾城，不要怕，有我在什么都不要怕。可是，你什么时候能稍微喜欢我一点。”
倾城反手抱住了杨啸天，眼泪终于忍不住摔落：啸天，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一年多了，是块石头也会被焐热的。我只是不敢让自己喜欢你，我这样的身份，我怎么可以喜欢你?”
5
接到杨太太的电话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杨啸天第二天醒来，已经完全不记得什么。倾城告诉他，是他自己叫了出租车来自己这的，对于自己见过杨太太的事，她只字未提。
杨太太的优雅，其实倾城已经想到了，杨啸天那样的男人，是不会找一个粗俗之辈与自己厮守终生的。可真正坐在杨太太对面，倾城还是被她的柔弱和美丽打动了。她忽然想起《京华烟云》里姚木兰和曹丽华见面的场景，想起自己读这段的时候对姚木兰的敬佩和对曹丽华的同情，原来读这些文字的时候，就是为今日的见面埋伏笔的吧。倾城望着眼前的杨太太，呆怔怔地想。
杨太太跟她说了很多，比如她跟杨啸天是青梅竹马，最后又是大学同学，比如她一直体弱没有为杨啸天生下一男半女，比如她生性淡然给不了杨啸天所需要的温暖和爱情。那些话像风似的在倾城耳边滑落，只剩最后一句，重重地敲击在她的心里：
“倾城，你为啸天生个孩子吧。你那么聪明美丽，你们的孩子一定也会是优秀的。”
倾城瞪大眼睛看着杨太太，仿佛不知道眼前这个女子在说什么。杨太太轻轻褪下手上的镯子，递给倾城：
“这个镯子，是啸天的妈妈戴在我手上的。我知道这是他家的传世玉镯。现在我把它交给你，将来，无论你生的是男孩女孩，都把这个镯子传给他。在我这里，没办法传下去了。”
话音落下，杨太太从手包里掏出一个包裹，轻轻推到倾城跟前，然后站起，转身离开。
倾城看着眼前的镯子，觉得如此不真实，她甚至不敢去拆看那个包裹，生怕又有什么自己无法接受的东西藏在里面，自己一拆开，就会跳出来撞进自己的脑袋。
躺在床上，倾城轻抚着自己的小肚子，依然平滑。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里面的那个小生命已经五十多天了。她没有告诉杨啸天自己怀孕这件事，她不想用这些东西牵住杨啸天，因为她从来就没想过要把这个小东西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之所以迟迟没有做掉，是因为她这一段心情太乱了，原本想这个周末自己就去医院的，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杨太太会对自己说了那样一番话。
把玩着手腕上的玉镯，倾城的眼睛有些湿润，她把那个玉镯放在肚子上，喃喃说：
“对不起，当初不想要你不是妈妈故意。现在好了，你看这个镯子，是奶奶给你的礼物。你终于可以来到这个世界上了。”
翻身坐起，把玉镯藏在杨啸天不可能看到的地方，倾城打开那个包裹：那是一包小孩衣服，都是一针一线手工做就的。那阵脚那么细密，该缝进多少企望和期盼啊。倾城忽然很想落泪，为了那个像姚木兰一样的优雅女子。她把那些衣服包起来，藏在衣柜的最深处，然后抓起手机，给杨啸天发了一条短信：
“亲爱的，我想你。”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一刻那么想杨啸天。快两年了，她从来没主动说过想念杨啸天，更没对他用过这么亲热的称呼。可现在，她就那么自然地，发出了这条短信，然后翻身睡去。
倾城是被杨啸天的吻弄醒的。黑暗中，杨啸天跪坐在地毯上，在倾城的额头上轻吻。看到倾城睁开眼，杨啸天伸手一揽，倾城就跌落在他的身上，杨啸天把头埋在倾城的脖颈里，贪婪地吻着，吻得倾城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她也伸手紧紧抱着杨啸天，两个人在地毯上翻滚着，倾城心里充满了温暖：原来，放开自己的情感，可以有这么幸福的感觉。
杨啸天沉沉睡去，倾城贪婪地看着他的嘴唇，他的眉毛，他的鼻子；轻轻用手指在他胸前画圈，画得杨啸天皱着眉头不耐烦，倾城忍不住笑了：这个大男人睡着的时候，真像一个小孩子。
杨啸天离开的时候，倾城破天荒地亲自给他系领带，亲自给他拿外套，杨啸天傻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这个丫头今天犯什么邪，却又很享受她这样的温柔，于是不问，只这样静静看着她，然后等待她小小的嘴唇的那个道别的吻。
站在阳台上，看杨啸天的车驶离小区，倾城终于忍不住眼泪，她把自己埋在被子里，狠狠地哭了。这是宣宇出事以后，倾城第一次这么狠狠地哭，她几乎以为自己不会哭了。原来，竟然还是会的。
收拾好行装，一个简单的箱子而已。看着琳琅满目的首饰和包包，衣服，倾城犹豫了许久，又抓了一些：这些都是杨啸天陪自己买的，有两个人的温度。宣宣看她打点行装，有些奇怪，汪汪地叫了两声。倾城看着这只狗狗，终于忍不住伸手抱起来，带它走吧，就当是自己的伴儿。
拖起箱子，倾城回头看了看这座自己住了两年之久的房子。返回身，她又奔向卫生间，拿起杨啸天的剃须刀，塞在了箱子夹层里：这样东西，是离杨啸天最近的吧，那它身上，应该留有最多杨啸天的温度了。
坐在萧风面前，看他给宣宣检查，倾城有些想笑：他依然是这么正经的，当初自己怎么会把他看成是混子。萧风仿佛头顶长了眼，恶狠狠地问：
“笑什么，难道我脸上长疤瘌了不成。”
倾城忍住笑，然后低下头轻声说：
“我要走了，想拜托你一件事。”
萧风抬起头诧异地看她，倾城依然安静着，淡淡说：
“你不仅仅是兽医吧。我想你也学过别的，我在小米的相册里见过你。我跟小米住一个小区，现在我怀孕了，所以我要走了。这只狗狗我会带走，麻烦你给我把孕妇带狗狗的注意事项写下来。拜托你了。”
萧风的眼神不再惊诧，只是默默地在纸上写着什么，然后递给她。
倾城抱着宣宣站起身，拉起箱子。萧风在身后低低地问：
“他知道吗？你打算去哪里？”
倾城的背僵了一下，没有回答，然后慢慢走出大门，背影消失在一片车流中。
6
九个月以后，杨太太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那边，声音很熟悉又很陌生，那个声音告诉她，去一个村子接孩子，是个男孩。八斤多，白白胖胖的，那个镯子和衣服已经留给孩子了。不要让啸天知道，就说是自己收养的孩子。杨太太想问她现在在什么地方，电话已经挂了。
杨太太给杨啸天打电话，让他赶快回来一趟。杨啸天急慌慌地回家，看见太太好好地坐在那里，有些恼意。杨太太不看他，只是轻声说：
“啸天，没跟你商量我就收养了一个孩子。无论你怎么想，这孩子我都要养。现在你陪我去把孩子接回来。”
杨啸天看着太太清瘦的脸，有一点点心疼。这个女人，很久没有好好笑过了，也许有个孩子能让她开心起来。
孩子长得很漂亮，白白胖胖的。在襁褓里啃着自己的手指头，瞪着黑亮的眸子望着杨啸天。杨啸天有一瞬间的失神：那双眼睛那么干净，仿佛在哪里见过。
孩子长得很快，杨太太推着他到豪华别墅群的花园里遛弯儿，小米看见孩子，惊了一吓：这个孩子，活脱脱就是倾城的翻版。
杨啸天依然忙碌，只是会时不时打电话回家，无非是问问孩子今天有没有哭闹，乖不乖之类的琐碎。周末，一家三口推着孩子在花园散步，总会招来艳羡的眼光：看看杨太太命多好，自己不生育老公也对她这么好，现在这样的社会，像杨先生这样有钱又顾家的男人真的快绝迹了。杨太太听到，也便幸福地笑，转身看杨啸天，杨啸天似乎什么也没听到，自顾逗着车里的孩子，仿佛他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没有人再见过倾城，杨啸天曾悄悄地去过她家，才知道她原本是一个孤儿，从小被叔叔养大的。杨啸天断了最后一丝念想，知道这个女子是铁了心要从自己的世界消失了。他没卖掉那处别墅，有时累了，会回去洗个澡，然后躺在床上看电视，或者睡觉。再或者弹会钢琴，叮叮咚咚的，总也弹不成曲调。
萧风最终找到了小米，可看着小米妖娆着的妩媚，忽然想起《半生缘》里的一句话：
“我们，都回不去了。”
据说有人在广西的一所山村中学里看见过倾城，穿着棉布的碎花长裙，踩着白色运动鞋，马尾辫在脑后甩啊甩的。
据说宣宇的爸妈最终告诉了宣宇他活下来的原因和倾城离开他的原因，据说他一路寻着倾城的脚印追到了广西。
据说杨啸天用自己公司的一部分做慈善基金捐助了一所广西的中学，孩子们有了自己图书室和篮球架。
只是，那些都只是据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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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2 1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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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斤顶
显身卡
发表于 2012-8-4 16:0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