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渝人日记 于 2012-3-3 07:31 编辑
1.三姐缝的花书包
去年夏天三姐上学没去成,过完年,自己偷偷缝了一只花书包,针脚很大,一看就不如母亲给我缝制的那么精致,那么好。正面,用绣花针绣了一只红五星,熠熠闪光;好好学习,是母亲找老会计写上去的,自己依葫芦画瓢,一针一线绣了,看上去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儿。
过了年就让三妮儿去上学。这是母亲说的。我记得,三姐更是记得,一大早,三姐爬起来在院子里扫雪,扫完雪又做了早饭。天实在太冷,桃花雪,太阳爬到屋顶上,滴滴答答化成水,又结成冰,挂在屋檐上,成了刀子一样尖利的冰凌。
母亲也起得早,坐在床沿上发呆。看着三姐穿着二姐不能穿的红棉袄,像一团火,在落雪的院子里飘来飘去。时而,伸出一个小火苗,灼一下母亲静如止水的心房。
我在门外等。我在路上等。我坐在学校里的土台子后面等了一天,也没能等来大我两岁的三姐。
后来,那只蹩脚的花书包三姐一直保存着。那可是三姐的处女作呀,尽管到现在也不知道我在纸上所写何云。
2.撑坏肚子了
往常,我习惯大清早爬起床来,先到厨房摸一块冰冷的馒头。不过我总是以为冷馒头比热馒头更好,冷的扛饿。用手掰开一条缝隙,撒一些盐巴,偷偷点几滴香油,然后挎起花书包,推开破旧的木板门,去上学。
母亲发现了偷油鼠。母亲不允许有谁这样浪费香油。往常,母亲总是用一根筷子当蘸子,在香油瓶里蘸一下,再在每个人碗里摇一摇,于是清汤寡水上面漂起几个油花儿。真好看,金黄,诱人,不吃先是饱了一半。
母亲把油瓶放到更高处,冷馒头依旧还在,盐巴还在,迎着春天料峭的寒风,走一路,吃一路。上课铃响了,我一准能坐在教室里的土台子后面。
可不好,撑坏肚子了。
母亲说要改善生活,把去年晒的地瓜干全部磨成了面,蒸窝头。地瓜面的窝头是好吃,里面盛了油汪汪的辣子油,我一口气吃了四个。上学的路上还没感觉。上课的时候有些涨。放学了,完蛋了,撑坏肚子的我只好趴在土台子上,哎呦哎呦直难受。
梅花老师背了我一路。那一年我九岁,梅花老师刚十九。
3.为了鸡母吵了一架
我很小时,从没见过母亲跟人吵架。父亲身板壮的像头牛,生我的那一年,父亲瘫了,一个像牛的汉子成了一只性格温顺的羊,顶多气急了,把手中的拐棍一扔,骂一句:我日你娘。
过了清明的鸡母,下蛋勤快了。母亲从一大清早就在鸡埘里院子里清点鸡母的个数。数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没找到那只最爱下双黄蛋的芦花鸡。这可不得了,一只鸡蛋一毛钱,够买一瓶酱油一瓶醋,够给父亲剃一次头,够给我买两只红蓝铅笔,小卖店的甄大娘心情好了,还会赠送一小把五香瓜子儿。
第二天,母亲在大白瓜家的院子里看见那只芦花鸡,尾巴给剪了,翅膀上染了红墨水,一只脚上栓了一只破鞋,像刚进监狱的重刑犯。母亲想也没想,母亲直接跳进大白瓜家的院子里,母亲顺手抱住了那只芦花鸡,把破鞋扯下来丢给大白瓜。
大白瓜是村里有名的泼妇,脸白,身子白,跟下乡的知青曾经睡在一起。那个不要脸的知青后来跑了,大白瓜无处可寻,只能带着五个月的身孕嫁给了黑三。黑三原本文质彬彬,在小学里当民办教师,所以,有了大白瓜就改名叫了窝囊三。每天夜里,黑三和大白瓜在屋子里较量,对骂。于是大白瓜染上了泼妇骂人的坏脾气。
母亲那天吃了雄心豹子胆,母亲叉着腰和大白瓜在院子里骂了一个中午,面不改色气不喘。有人劝,母亲一把推开——别看俺家汉子倒了可人没倒。别看俺家穿不起鞋打赤脚,断然也不会穿别人丢下的破鞋。横什么横,浪什么浪,有种的你跳得再高,跳到天上,老娘也得骂你三天三夜。
火很快就熄了。大白瓜自知理屈钻进屋里,再没露面,母亲宜将胜勇追穷寇地在村子里亮嗓子般骂了一遍又一遍。从那以后,很少有人敢惹母亲。从那个春天,我家的鸡呀鸭呀很少丢过。从那以后,我知道了母亲除去慈祥善良温柔还有暴力的一面。
一只鸡母丢了,母亲能骂回来。
一个人倒了,一个家落在另一个人的肩膀上。
一个有了母亲的家,就像多出来一个守护神。哼哈二将只能在门神画上喘大气,母亲的一嗓子奠基了一个家的威严。
4.血里芦根水
母亲听了那个游方郎中的话,须采经年发芽的第一批芦根,和枣,和红糖,熬在一起,才能治好父亲的咳。
小河滩,芦芽倒是萌发了,在水里,刺破夜晚的冰层,尖利,像一把刺向天空的剑戟。母亲脱了鞋子,母亲走进冰凉的春水,落脚,抬脚,薄冰清脆的断裂声像绷紧的神经。母亲用铲子挖起一株又一株芦根,在清水中洗涤之后,白白的芦根晶莹透亮,仿佛雾色刚刚褪去的那个清晨。
冰凉的小河里有一丝嫣红。一丝嫣红从母亲的脚板上丝丝缕缕逸出,很轻,很柔,很细,很难和冰冷的河水混在一起。时间久了,飘荡的血水越来越多,早春的水面上飘起一层淡红的云。母亲还以为是朝霞染红了天空,倒映在水里。母亲早已麻木的双脚失去了知觉,狠狠地把脚从那枚尖利的芦芽上拔开。一转身,坐在父亲身旁,用小勺往胸闷气短的父亲嘴里,送芦根水。
血里的芦根水,芦根水里的血色,嫣红,让父亲苍白的脸上泛起微微的红润。父亲,你若知道,那不单单是一碗清凌凌的芦根水……
5.全家福
母亲说,让你大哥回来,十九岁离开家,中间就回来两次。
母亲说,让你二哥回来,二哥勤快又干净,来了好把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干净净。
母亲说,你三哥的脑子自从得了那个毛病,记忆力也不好了,你来操持我的八十大寿。
母亲说完了就是沉默,把所有的小药瓶儿全都归拢到一起,放在角落。2012年农历新年,母亲整整八十岁,一生,养育了七个儿女;父亲从七十年代就患了半身不遂,十余年前与世长辞。
正月初八是个好日子,一大群不肖的子孙排排站好,母亲着红衣戴红帽,一脸的喜气,坐在镜头的中央。大哥二哥三哥,二姐三姐还有我,大姐很多年前就走了,母亲曾经日日以泪洗面。——但现在的母亲只剩下笑了,一挂一挂的大地红在院子里炸开,一波又一波欢乐的笑声,湮没了曾经支离破碎的那些春天。
全是福,家是福,有家才有幸福。我却对着全家福在泪水中一次次回到从前,拼接流年里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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