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米幸福 于 2011-12-14 09:22 编辑
其实我很少想起她，而每次想起她时，却都是先想起了她的那条碎花裤。想起她的碎花裤时，脑海里便浮现出这样一副画面：华大嫂一边举起双手托住正坐在肩头的孙子，一边尴尬地朝我们笑笑，又小心翼翼地腾出一只手来，提提身上那条碎花裤头，很是怕它就这样掉下来。
题记
一直不知道，属于她自己的名字到底是什么。只知道，自记事起，听见奶奶叫她华大嫂，听见父亲和母亲，也叫她华大嫂，直至稍长大时，我的同学们，她的邻居小孩，还是叫她华大嫂。后来我问父亲，父亲说，她其实应该算是与爷爷奶奶同辈的，只是因为她家老伴的姓名末字为“华”，大家便都这样叫习惯了，几十年来不曾改变。
华大嫂住在我们家的对门湾里，严格说起来，那个湾，应该算是我们生产队人口集中点，也是各家休闲论事的重要基地。我家门前，便有一条小路，弯弯曲曲，一直通向那个湾，经过华大嫂门前的水塘边，一直延伸至湾里最老的老屋院子。而我们，或因为忙于农活或去外婆家，都必要经过那条小路。于是，无论清晨或黄昏，那条小路对于我们都是熟悉而亲切的，即便天色已晚甚至完全暗淡下来，我们走在小路上，也从不担心会遇上水坑一脚踏空或会踩上毒蛇什么的。只是，小路、小路伸向的人家、华大嫂、华大嫂的老伴，也都在这些清晨或黄昏，伴随着我们的成长而日渐苍老。
在那个湾里，除了有两户人家的当家人在村上或镇上教书之外，其余，可算是世世代代的地道庄稼人。庄稼人被太阳温暖的时间多，被月亮抚摸的时间短；庄稼人干的活累，过的日子苦。华大嫂一家，在那个湾里，除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从孩子变成大人，儿子完成丈夫与父亲的角色，夫妻两个从中年人变成了老年人，还有就是远远看去那几间土坯房一年比一年更显摇摇欲坠之外，几乎再无其它变化。然而，即便这样，在她家门前水塘边的小路上，在小路旁边的小坪里，却总是聚集着或家常里短的妇女或摸摸小牌的中老年人，还有的就是路过累了歇歇脚的或熟悉或陌生的过客。另外一类，便是农忙季节，像我们姐妹般，想偷偷懒时，也会骗父母亲说，想喝水，想上厕所，借以上了田岸，很多回便也真是装模作样地或上了华大嫂家里的后院，或扭扭捏捏地问她要碗水喝。时间长了，无论我们“情况是否属实”，华大嫂都必然假戏真做，告诉我们如何打开后院的门，又用她那一直让人感觉鼻孔与嘴巴同时在发声的特殊语调，很是和气地让我们喝水。那水是烧开了的。
现在想来，一个贫困的家庭，能随时让路过的人喝一杯干净的水，在当时，又是一种怎样的仁慈与宽怀？而我相信，华大嫂的心里，并没有认为自己如何高尚或了不起，更没有想过某天也能在疲累的时候随时向他人讨得一杯温水。少了一份预期的等待，所有付出的行为才变得更自然更坦荡。所以，即便那时候华大嫂的样子并不好看，说话的声音也不好听，穿的衣服更是很旧，甚至她那一头青丝渐渐枯黄如枞叶又渐渐化作根根白发，还因为无心打理而时常在风中零乱飘舞，甚至她那瘦骨嶙峋的身体总是习惯性的佝偻着，让人看起来简直就像一个无依无靠的疯婆子时，我们这些孩子，并不怕她，更没有刻意疏远她。
孩子们不怕她，可是华大嫂走路还是喜欢低着头。或许，因为在她身上，真的没有什么东西值得炫耀。老伴除了喜欢水烟，每天坐在家门前啪嗒啪嗒不停地抽，又不停地咳之外，再无其他嗜好；两个儿子，除了为她添了两个孙子之外，再无其他出息；一个女儿，便也是时常跟着村里的同龄人到处瞎逛，没听说过有什么具体行为或具体成绩。他们的家，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一如门前池塘里的水，无波无浪，不惊不险。
可是，那个夏日的早晨，我们姐妹正在田里边说故事边扯着秧，华大嫂兴致勃勃地朝我们走来了。在她的肩头，坐着仅一岁多的小孙子。华大嫂靠近我们时，在田埂上站定了，极是温和又掩饰不住兴奋地对我们说：“你们家双抢快搞完了吧？怎么不见你爸爸来？”我们抬头，有些意外，一边告诉她父亲回家挑肥料还在路上，一边认真抬头看她。原来，华大嫂的身上，穿的不是往日那条旧黑布裤，而是一条崭新的碎花裤，红黑相间，微风吹来，那裤子便轻轻掀起一小股一小股的波澜。姐姐惊叫起来说：“华大嫂，你的新裤子真好看呢！”这时候我们都看到华大嫂脸上焕发的那份光彩，而她的小眼睛，更是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可不是嘛，妹子给我买的，请人家从广东捎回来的，丝的哟，穿起来舒服又凉快，这湾里，就我这老太婆第一个穿呢…….！”那种自豪与得意，似乎更胜过当时大家恭贺她有了第一个孙子。也许，在华大嫂心里，家里添丁，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而女儿从外地给她捎回最新最时髦的裤子，这才是头等大事。这时候坐在她肩并头的小孙子开始吵闹起来，华大嫂一边举起双手托住正坐在肩头的孙子，一边尴尬地朝我们笑笑，又小心翼翼地腾出一只手来，提提身上那条碎花裤头，很是怕它就这样掉下来。那模样，让我们姐妹在田里笑得直不起腰。而华大嫂还是高高兴兴地朝前走了。远远地，我们还能听到她欢快的笑声。
接着，村里断断续续传来华大嫂女儿的一些消息。大部分都是追着改革风不停奔跑在外的村人捎回来的。说她自从十五岁那年出去，先在别人店里帮忙打理，后来跟人家合伙做生意，慢慢便赚了很多钱。没有人怀疑什么，尽管大家都知道她女儿没有读书，家里也没有任何背景。大家看着华大嫂一次又一次穿着新衣服，又戴上了金项链，还掏钱给儿子们翻修了快要倒塌的老屋。华大嫂越来越高兴，走起路来也不再无精打采，她越来越有盼头，盼女儿不仅给她捎礼物，不仅给她汇钱，还盼她把自己送回来，让她好好看看让村里人好好看看，让大家都知道她有个怎样优秀的女儿。她还是不停地招呼大家，不停地给大家倒水，而且，不再是白开水。华大嫂好心地为每一个过客泡茶，添上新摘的茶叶，让客人在清茶的馨香中听她开怀的絮叨，还让客人透过茶水升腾的雾气看她身上时常变换颜色的碎花裤子。而那碎花裤子的裤头是松紧带的，可能太宽松，又可能因为华大嫂真的太瘦，实在撑不住那份荣光，于是大家总是一边乐呵呵地看着，评论着，羡慕着，一边又好心地提醒华大嫂，不要让裤子真给掉下来了。
那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华大嫂不会把碎花裤头给缝小点呢？村里的大人便说，她舍不得，那是女儿特意买回来给她穿的，她怕自己的针钱活做得不精致，影响裤子的好看。这样被碎花裤带来的喜悦包围着，华大嫂总是说，不会真掉下来，用手提提就好。整整一个季节，她轮流着穿碎花裤子，把原来的旧布裤都收起来了。而大家，也已经习惯了她的这份欣喜与快乐。习惯之后，便是寻常的面对，不再觉得新奇。
直至第二年夏天，双抢时节，我们姐妹又到禾田，蓦然想起华大嫂之前在田埂上那个提裤头的模样，实在忍俊不禁，这才又刻意留心起华大嫂，我们心想：华大嫂应该胖了点吧？裤头不会再往下落？可是，一连几日，我们看到华大嫂走过身边时，不仅脖子上的项链不见了，身上穿着的，也并不是碎花裤，而是之前被她洗旧了的黑布裤；她的背佝偻得更厉害了；去年还能在那满头的白发上偶尔找见几根黑色的，这时候却是全白了；而她的脸显得更加瘦削，看上去似乎只是一层黑皮包着几根骨头倔强地支撑着整个面部。这时候我们不敢打趣，只有姐姐充满疑惑不停地问：“华大嫂，你的碎花裤子怎么不穿了？那个穿上真好看呀！”华大嫂开始装作没听见，匆匆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开了。等她下次又走过我们身边时，姐姐又叫住她，问同样的问题。华大嫂见实在走不开，便悠悠叹口气，说：“唉，那裤子，不好穿，不是我们乡下婆婆穿的……”
没过多久，华大嫂女儿从广东回来了，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没见过世面的黄毛丫头。浑身珠光宝气，浓妆艳抹，隔着很远的距离都能闻到她身上的那股农村人从未嗅过的香水味。可是华大嫂的脸上却没能放光。她不敢让女儿不进家门，只说让她呆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早些出去做事。女儿出去三年第一次回家，华大嫂能不心疼么？为什么会急急地撵她出门？大家开始窃窃私语。接下来，她女儿出发不到两个月，便听说捎信回来，问华大嫂是不是还存了点钱？她说自己病了。华大嫂把余下的一点钱拿出来后，又把金项链卖掉，让儿子全部汇出去。可后来他们说，那点钱，根本是杯水车薪，她的女儿，患的是不治之症。直至如今，我们从未再见那个女孩。而华大嫂，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再也没有穿过那条唯一留下来的女儿买给她的碎花裤。
如今，那栋老房子，依旧还是老房子，坐落在湾里的那条小路边。听说华大嫂身体越来越差。而在我回乡的日子，偶尔遇见时，她便用一种已然混沌的目光，近似呆滞地看着我，又无奈地叹息一声：“你娘命好啊，总是能等着你们回来……”她的睫毛，已经难以托起一滴泪的重量，而她的悲伤，其实已经让她把泪哭干。每当这个时候，我便害怕，不敢抬头看她，不敢给她安慰，不敢去想象她唯一的一个女儿到底已是谁到底在什么方向，更不敢再去嘻笑于她穿花裤子的模样，不敢再如当年姐姐追问她：为什么不再穿那条好看的花裤子？尽管，我真的不知道在她早已沧桑的心里，是否曾去臆想过女儿独自走一条不归路时可能遭遇的种种痛苦，可是当我在这些日子一次又一次读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时，不得不相信，无论华大嫂的心如何苍老甚至糊涂，她那可能再无归日的女儿可能承受过的痛苦，早已被她超过千万倍地独自承受……
其实我很少想起她，而每次想起她时，却都是先想起了她的那条那条松紧头的碎花裤，想起那个托不住好看的碎花裤所带来的荣光的过于瘦小的身影。想起时，我总是想笑又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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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2-14 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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