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志
乡村书——夏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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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
一
天亮的早，黑的晚
江山像一幅青绿的长卷，其间点缀着
疏落的人家、锄禾的农夫、吃草的牛羊、水车、谷仓……
二
蝉声一层层的
覆盖在屋檐上、木门上、水缸壁上
桌腿上、铁钯上、蓑衣上
蝉声附在每样物事的表面，像每样物事做成的透明的茧
三
房子不出汗，土路不出汗
老樟树不出汗，庄稼不出汗
人却不停的出汗
四
大雨责难屋檐
大雨救活了瓦沿上的青苔
大雨责难屋檐下的石头
大雨洗净了石头旮旯里的污垢
五
房子的门大开着
午后，无人的房子亦不设防
一尘不染的木桌上独坐着泡了热茶的青花提粱
六
菜园旁边的小路上
茂密的草丛里，露出一顶破草帽
破草帽里盛了两只雪白的香瓜
七
女人在桥埠头淘米洗菜
在河里玩水的光屁孩
被一群小鱼啄的浑身痒酥酥
八
渡口。穿蓝色牛头裤的老汉
骨瘦如柴的搓澡老汉插在黄昏的江水里。
一只白鹭飞过又空又静的江面
九
银河星光灿烂。大地之上
亿万只萤火虫在黑暗又辽阔的幕帐里
舞动着柔柔的梦的霓裳
【风】
一
小风的舌头，舔过每个安静的旮旯
小风，在柴垛上睡一觉
小风，把炊烟理直，把落日埋入浓浓的乡愁
二
小风，往左吹，也往右吹
小风用两片相合的青瓦的嘴唇，吹人间草木
小风用一朵棉花的嘴唇，在心底里吹
三
小风用两片青瓦的嘴唇，吹走浮云
小风用一朵棉花的力气，吹化芥蒂
四
小风轻轻的吹青山绿水的画卷
一个小村是一块沉甸甸的镇纸
五
酷热的下午，来自田畴的小风
吹少女的刘海、衣角、少女手上提着的一壶凉茶
把懵懂少年的心肝吹的一颤，一颤……
六
小风吹乱桃花
小风吹凉月色
小风吹皱流水
七
小风尾随送葬的队伍
小风吹散纷飞的纸钱，小风喉咙里有呜咽之声
小风匍匐在冷清清的坟头
八
小村的人小，物事小，不可有大风吹
小村已是风烛残年，摇摇欲坠，不可有大风吹
小村眼里怕见沙子。不可有大风吹
九
小村像无根的飘蓬，已被大风吹远。
【云】
一
村庄的云，有青草味
村庄的牛，有呆子味
二
米缸里常常没米
茅坑草舍上的云很肥
三
篾刀劈出一片片的云
刨子推出一卷卷的云
蒸笼格上蒸着一团团的云
烟囱里飘出一蓬蓬的云
四
三块老姜糖换一个鸡胗壳
八个钮扣换二斤鸭毛
一场雷阵雨换十个村庄的棉花云
五
村庄的上空常有无边无际的云田
淡蓝色的沟沟壑壑的部分是田水
白色的松松翻卷的部分是云泥
六
棺材板上钉了钉
一群乌云从山那边赶来哭丧
七
夜快更，天边铺满了血赤拉呜的火烧云
外婆说:是触犯天条的孽龙
被玉皇大帝刮龙鳞呔！
八
童年的衣裳是白云
白云，白云
童年的脚丫是白云
白云，白云
九
云。云。云。云来云往。
云。云。云。云聚云散
云。云。云。苍狗白云。
【玉米】
一
玉米，在夜里拔节的玉米
玉米，在夜里长胸脯的少女
二
玉米籽粒满登登的，晶亮亮的，
一只好玉米，像一部不染红尘的
金风玉露的传奇
三
看看像个好六谷，
剥开来看嘛像个瘌痢头儿
人是好人，命是苦命!
四
一条虫子钻进青光光的玉米秸杆
大快朵颐地啃食着甜甜的秸杆芯子
五
芦花公鸡吃玉米，啄几口
回过身去，啄一口贼兮兮地从后面凑上来的一伙鸡头
六
小菜罩下凉着一碗玉米汤
玉米汤里浸着一只奶白色的嫩玉米
这是下地去的女人给她上学去的孩子留的
七
一只铁罐，装了干玉米粒
一只铁罐，装了老南瓜籽
沉睡的种子，生锈的铁罐子
八
乡村健硕的女儿，玉米
乡村的女儿长胡须，玉米
九
江塘以外，夕阳之下，寒风乍起
一个陌生的村庄外围的一片枯黄的玉米地
枯萎的玉米叶子在风中发出悲伤的呻吟
【白鹭】
一
江水浅了。一只白鹭驮着
悠悠的时光飞过白鸟渡
白鸟渡的东面是友谊渡
友谊渡的东面是吴家渡……
二
白鹭，水田里瘦瘦的栀子花
踮起它的脚来
三
白鹭，村庄的月亮埋葬在萆草中
然后细雨会想起禾锄
四
犁田的瘦老汉和他的牛满身泥浆，
觅食的白鹭在翻滚的泥浪中翩然而下
五
午潮打过滩涂
像翻过一页泛黄的乡村之书
惊起了压着书角的白鹭
六
搁浅的小木船
淘米的姐姐
打盹的白鹭
七
白的云朵，白的月光
白的田水，白的白鹭
八
白鹭，垂下天空的绷带
白鹭，乡愁的名片
九
白鹭，巨大的黑屋子里
星星点点的碎瓷
【凤仙花】
一
一间小破房子。沿着泥墙四周围了一圈
白色、粉紫色和大红色的凤仙花
二
年轻的瘸腿女人，哼着一支歌
在茂盛的凤仙花丛边，低头编她的竹篮子
三
凤仙花没有残疾
凤仙花开得多么清丽，娇柔，
凤仙花开得多么善良，贤淑
四
墙角边的凤仙花，是那种
贫苦却干净的人家的颜色
是那种安恬的岁月的颜色
带一点点幸福的小奢靡
五
日复一日，凤仙花下面的枝子结了青色的荚果
上头的枝子还在繁密的开花
上头的枝子还会成为下头的枝子
六
年复一年，凤仙花还是凤仙花
房子却更破落了，人更老了
年复一年，那老去的女人心里总留着凤仙花的籽
七
凤仙花是一种贫贱的花的名字
凤仙花是活在乡下女人心里的
那个有人宠爱有人疼惜的女人的名字
八
童年村庄是一棵大大的凤仙花树
暖洋洋的风中
奔跑着一群放养的蚂蚁
九
从墙洞里斜生出来的凤仙花
像一个从梦里探出身子打量梦里乡村的陌生人
他从乡音的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
仿佛那旧时的燕子在屋檐下喃喃细语
【草帽】
一
草帽是日头底下讨生活的人的亲密的伴侣。
一顶草帽是一朵迎着田地绽放的金黄色的向阳花
二
一顶草帽闻上去有麦草的清香
一顶草帽闻上去有汗水的咸香
一顶草帽闻上去有旧年往事的陈香
三
草帽是习惯认人的
父亲的草帽认父亲，母亲的草帽认母亲
懂事的孩子可以说服父母的草帽
四
一顶写了墨字的草帽
是一顶有姓氏的草帽
有姓氏的草帽，是一顶好认的
受人尊崇的草帽
五
草帽不在老乡的头上
就在老乡的背上，手上
草帽不在老乡的背上，手上
就飘上蓝天，化成白白的云朵的模样
六
坐横渡船去白茅沙割稻的傻小子
纵身跳下离埠的渡船去追他飞落江中的新草帽
他沉入江底的时候，仍笑咧咧的戴着他的新草帽
七
搁浅在江滩上的破草帽，像一座小小的安静的坟
无人知道里面葬了一只死的螃蜞。
后来，茂密的荒草就顶穿了这顶像小小坟茔的破草帽……
八
起早贪黑，以夜当日的中年人
是混在城里人中的乡下人
一盏被夜雾笼罩的路灯是给他的精神以亮光的草帽
九
大风刮走了孩子的草帽
草帽啊，你不要如此快的奔跑
大风啊，你不要把追草帽的孩子像草籽一样吹向远方
【蒲扇】
一
新蒲扇很轻，缝了一圈蓝布边的新蒲扇
就重一些。重一些，就有了人间的况味。
二
一柄蒲扇可以用好几年，就像一件衣服
缝缝补补可以穿好几年。
用了好几年的蒲扇总是耐用的蒲扇
一把蒲扇用好几年的人总归是节俭
三
蒲扇是用来扇凉的
从蒲扇里出来的风首先是凉爽的，
其次是慈爱的、亲切的、柔软的
再次是绵长的，惆怅的，遥远的
四
说大书的人的蒲扇
扇面上反射着耀眼的星芒
星芒是星宿的光，是一些传奇的名字的光
也是播撒在孩子心田里的文学之种籽的亮光
五
与人乘凉的老汉
反转扇柄在他瘦骨嶙峋的脊背上挠痒
乡愁是一柄蒲扇扇不走的，
乡愁的病痒不可挠。
六
下午，穿着蓝小布衫的驼背老太太
沿着房子墙根的阴影慢吞吞的走来
遮阳的蒲扇下露出一丛稀疏的白发
七
扇煤炉的蒲扇，
破损的不成样子，但还能用
一把破旧不堪的蒲扇，
发旺了多少烧东烧西的煤饼
八
一把破蒲扇就像一位老母
一把破蒲扇扇出的风，多像一位老母
碎碎叨叨的叮嘱
九
记忆的房子太小，容不下电扇。空调。
记忆的房子里还缺一把用旧的黄蒲扇
在你感到心胸烦热的时候为你扇来一阵凉风
【扁担树】
一
扁担树是常青的扁担树
扁担树是用汗水浇灌的扁担树
扁担树的果实是两只装满生活的箩筐
二
小村里有还未成年的扁担树
被小风吹得摇摇晃晃的
羸弱的小扁担树也有他的果实
三
夹在逃难人群中的扁担树
前面垂着的筐子里装着仅剩的粮食
后面垂着的筐子装着一双孩子
四
扁担树下的水缸是常满的
扁担树下的柴垛是高高的
扁担树下的菜地飘着大粪香
五
扁担树下，有不大的院子
有简陋的房子，有油水不够的饭食
扁担树下有朗朗的笑声。
有敬爱如茶，有疼爱如蜜
六
扁担树开花了
扁担树上开满了新衣服花，新鞋子花
木梳子花，学费花，还有一对金花耳坠子57
七
爱笑的扁担树成了爱咳的扁担树
健朗的扁担树成了佝偻的扁担树
朝阳里的扁担树成了夕光里的扁担树
八
扁担树的叶子由青转黄
由黄转紫，由紫转灰
扁担树也老了
九
扁担树不是一棵扁担树
扁担树只是一根扁担
扁担树只是一根被岁月压得弯弯的扁担
【茶】
一
一把粗瓷的青花提梁壶
搁在堂前的四方桌上
从壶嘴里冒出来一团袅袅的白气
静哪，夏日午后
二
茶，是便宜的粗叶子的茶
是用沸腾的汤罐水泡的满满一壶茶
是梦里乡土的那种交杂着烟火气的苦味
茶，是浓茶……
三
半夜里渴，
在黑咕窿咚的房子里摸来摸去
摸到一把空落落的茶壶
嘴唇触到那淡漠而温润的壶嘴
四
倒在新的白瓷杯里的茶
茶水还没有定下来
像池塘里满是树影的池水在春风里漾晃
五
一只缠绕着旧毛巾的汗手拎起茶壶
仰头咕嘟咕嘟的往喉咙里灌
另一只松松的提着一把镰刀
六
一只茶壶坐在窄细的田绳路上
壶盖上落下一只小蚱蜢59
一只茶壶陷在刨花堆里
壶盖上停了一只搓手搓脚的苍蝇
七
老头子在桌沿上摆开了一溜小茶盅
一溜小酒盅，然后费劲的点亮烛台
“阿囡乖，阿囡过来拜拜阿公，阿太……”
八
雪天雪地。
一家人围坐在炭盆边
喝那暖烘烘的一壶茶
九
那苦英英的浓茶是
一首写在齿颊间的“归去来辞”
两鬓斑白的人，
梦里梦见他那沉默不语的青花提梁
【扭痧】
一
扭，扭。晕暑了就扭。
扭出一道道的坎子印！
扭肿后颈，扭透脖子，扭出紫血泡，
扭出缠命的痧气。
二
头颈上扭，肩膀上扭
背脊上扭，屋里头的大男人，
像被斗倒了的地主
弯着个腰，垂着个头
三
单手扭，双手扭，
一只手架在另一只手上
扭，淬一口唾沫扭，
滴几滴麻油扭，喷一层水扭
四
一个老头，没办法扭
钳不住肉，一个壮汉，扭不动
满身横肉
五
“好呔！快点逃，快点逃”
尾巴头儿子装模做样的跑出了院子
焕章嫂转身倒掉碗底里的脚脚水
六
“哎！罪过相，扭了两把痧，舒服了较关
“到阶檐廊去坐一霎”
七
你妈妈，每次给你扭痧的时候
都要问你疼不疼。你妈妈
她有铁钳一样有力的手指
你妈妈，是乡村土生土长的女人
八
“阿林是我格手心肉，
媳妇大娘侬是我格手背肉， 手心手背都是肉，
老太婆舍勿得那两块肉……”。
九
乡下人，他们的头颈粗
乡下人，疼的时候他们不喊疼
【露天电影】
一
全村的凳子都集合了。
有大凳，有小凳；有骨条凳，有方凳，有圆凳
有高脚凳，有矮脚凳，有马马凳；有新凳，有旧凳，有老凳；
有歪凳，有斜凳，有跛凳，有笑凳，有哭凳；有……
二
夜快更，老阿太摇着蒲扇跟在小孙子背后晃悠悠的出了家门
通往电影场方向去的土路上，人已经多得拥起拥倒
三
“南征北战，动雷霍闪”
“弟兄们，给我冲啊，共军没有子弹了”
“李向阳进城啦！李向阳进城啦！”
“日本佬，侬要嘎坏嗷？！我日捺姆妈！！”
四
蚊子的轰炸机。
响屁的冲锋号。
鸡巴的刺刀。
奶子的炸药包。哎呦！
五
外村的小贩在电影场外头点起几支暗蹙蹙的小蜡烛
棒冰卖卖，瓜子咄咄，绍话讲讲
毛茸茸的孩子在沙地上爬
六
正面看电影的人多
所以正面交关热闹
反面也有人看
把反面看得津津有味
七
还有一本正片送弗到
酱油片又放了木佬佬辰光
雨点子越下越大，地龙子撞到鼻梁上
八
电影散场。
从银幕上下来的几名武工队带领瞌憧懵懂的转移的群众
在稀稀拉拉的狗吠声中走向远处那寂静的村庄
九
两支长竹竿上挂了一块四方四正的白幕布
四方四正的白幕布，像一个在村庄上空晃来晃去的取景框
【乘凉】
一
坐的坐，躺的躺
困觉的困觉，说话的说话
虫蛾子在诱虫灯上噼里啪啦
二
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
联防队，又杀了一个回马枪
三
老阿婆的花布衫，穿上又换下
换下又穿上。堂前坐了一班评头论足的好事大姆
四
冲过一次澡，阿大阿二问家里大人讨要了瓶子
去长满茅草的河沿上捉萤火虫
五
讲大书的祖良伯一拍大腿
怎么着？原来是花蚊子千算万算
没算到从天而降的大巴掌
六
满背是痧个男人一只脚搁了骨牌凳上
旁边是宝林伯，寿浩爹，杀猪屠户，在烟堆的下风处
65
七
一把缝了蓝布边的大蒲扇
一把没缝过边的大蒲扇，
一把用墨笔画了小燕子的麦草扇
大喇叭说有地震，房子早早清空了：
一张大桌子、一张大眠床、一张新竹榻、二只大木箱
四五麻袋谷子，锅碗瓢盆睡得香
九
乘凉，乘凉，满天星光
乘凉，乘凉，天气转凉
【小店】
一
柜台左侧的砂墙上有二颗三寸钉
钉子上挂着二本赊账本
赊账本上挂着密密麻麻的欠账
二
柜台右侧靠墙的玻璃橱窗里香烟满当当：
团结、劳动、光荣、前进、胜利、丰收
金猴、雄狮、金鹿、黑猫、老鹰、飞马
芙蓉、牡丹、红梅，茶花、双叶、大红花
腰鼓，大前门、石林、新安江、杭州……
三
瘸腿的三叔公取开老酒坛上的沙袋
用二两的提子吊了满满两提
用一两的提子吊了满满一提
四
汗出淋淋的“天亮祸水”要了一碗大碗头的黄酒，
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往肚里灌
一股细细的酒瀑沿着嘴角冲下他上下滑动的尖突的喉结
五
老酒鬼的手在厚厚的柜台面板上用力一拍
从柜台木板间的凹缝里弹上来一粒香喷喷的黑芝麻
六
在微弱的蜡烛光下面买蜡烛
小店的已然墙皮剥落的墙面上一时黑影幢幢
七
八分钱打老酒，剩下二分买水果糖
孩子抱着酒瓶乐颠颠的往小店里跑
八
老酒味，酱油味，醋味，香烟味，糖果味
酥饼味，肥皂味，蚌壳油味，雨天的霉味
混成一股迷人的味
九
夜色深浓，万籁俱寂
忙碌了一天的小店也打烊了
祖母般的月亮升起来
照着静静的村落、静静的四方
【蛇】
一
焦木般的黑蛇从高树冠上呼剌剌的坠下
蛇影窜下被烛火照亮的老太太嶙峋的额际
窜下在荒坡上拾柴的小姑娘的低矮的肩膀
……
二
坐车里的鼻涕虫盯着悉悉索索的草丛里
一节攸忽不见的尾巴，忘记了哭闹
三
二个孽畜鬼，大呼小叫
想要拉出卡在墙洞里的乌脚梢
四
天也伎作，家蛇游出来好几回
老太太愁得眼泪汪汪
五
夜茫三更，从邻村看完戏文
摇着蒲扇哼着小曲回家的宝林伯
刚走到河坎沿上，就被赤练蛇缠住了
六
偷鸡贼把自己抵押在
翻倒的鸡笼里，最后一回
七
寡妇家的六角窗
有两只开花的小眼睛
八
横梁上，挂下来一支花花绿绿的菜脚
嘴里含着烧红了的铁火叉
九
一夜雷雨。
桃树上有残破的蛛网
桃树下有雪白雪白的蛇皮
【黄鼠狼】
一
在池塘边的草垛里做窝
在柴房里做窝，在猪棚里做窝
在鸡窝里做窝
二
你早上走，它早上偷
你下午走，它下午偷
你养一群小鸡
它就帮你照顾得一个不留
三
唉声叹气的篱笆墙
唉声叹气的门闩杠
唉声叹气的老太婆
四
鸡毛鸭毛铺床，鸡腿鸭腿当枕头
这样的日子，不很长
五
犬儿逃得慢，挨了二记门闩杠
下一回是内子缠着了破渔网
下一回，下一回就要把这张
讨生活的皮给赔喽！
六
世道险恶，江湖多恶狗
亏煞还有二十四个护身的
求命屁
七
给老母鸡拜年的辰光
还要恭敬，下一次，
给看门狗的扇子骨要带肉
八
大黄鼠狼，立在暮灰灰的田埂上
回望那炊烟袅袅的鸡犬相闻的村庄
九
黄鼠狼，黄鼠狼
乡长是个黄鼠狼
【蚂蚁】
一
晴天下地，雨天做草鞋
年三十还到外头去卖甘蔗
一煞不空，一煞不歇
罪过相，爬拉目今
二
路上看见一支稻穗，要捡回来
路上看见一坨牛粪，要捉回来
路上看见一块石头，要抱回来。
三
木桌子上一颗白米饭
两三只蚂蚁高兴的拉呀，推啊，拖呀，抬啊
从桌脚上下来，喜洋洋的回到地面
四
“蚂蚁盅盅，蚂蚁叮叮
蚂蚁咬一口——”
老太婆放下针线，
用手指头逗坐车里的囡囡
五
拆了老屋，墙洞里的一窝蚂蚁
抱着白色的蚁卵匆匆忙忙逃难去
六
在城里打工的蚂蚁有很多兄弟
日日头碰头，脚碰脚
福一起享，罪一起受73
七
蚂蚁最老实本分
蚂蚁最肯吃苦
蚂蚁却从来没有体体面面的生活
八
城里的蚂蚁瞧不起乡下来的蚂蚁
原来城里的蚂蚁，早已经甩掉了乡巴佬的土气
九
蚂蚁爬入了时光的缝隙
缝隙深处是记忆的仓廪
是农具、粮食、炊烟与寂静的家园
【蝉】
一
热风所过之处，再没有恬静的生活
在蚊子和苍蝇纷纷起来追腥逐血的时节
乡村的蝉蜕脱了黄金的外壳
用嘶哑的喉咙唱起了乡村的挽歌
二
蝉的发音室是一个专门贮存记忆的房间
蝉的发音室是一个最小最小的村庄
最小最小的村庄的每样物事都在同一个共鸣腔里
发出微弱的呼喊
三
乡村的蝉，像一枚枚小小的乡音的线锤
不断的放出撕心裂肺的线来，把一颗颗流落异乡的心牢牢的
捆住，把一颗颗流落异乡的心生生拉回已然沦陷的村庄
四
乡村的蝉，像漂浮在柳枝上的郁郁孤愤的魂魄
无人祭奠，无从归附，无可交集，无以慰籍
五
盛夏里，稠密的蝉声像一场熊熊大火
把一座木结构的村庄的历史
烧成一堆没有重量的灰烬
六
乡村的蝉声不能听
乡村的蝉声是凄迷的，哀恸的
城市的蝉声不能听
城市的蝉声是没有方向的，迷惘的
七
养在浪子心里的小蝉，在坚漠的夜色里
像个被抛弃的孩子在梦里哭醒，
在梦里，小蝉依然紧紧的抱住树干
像从前那个将被送走的孩子抓紧母亲的衣襟
八
乡愁是一棵白色的月光树。
从乡愁的根部爬上乡愁的树梢
在身体里积蓄乡愁，为乡愁而忧伤的歌鸣
将用去一只蝉的短短的一生
九
你所听到的蝉鸣不是蝉鸣
乃是从时间深处传来的蝉鸣的回声
你所听到的蝉鸣不是蝉鸣
乃是随宽阔的大河奔流的一曲挽歌
【火】
一
消失的世界在火中：老屋在火中，
家什和农具在火中，万年历在火中，
方言在火中，一面镜子在火中。
村庄，村庄整个地来到火中
二
稻子和麦子一茬一茬地来到火中
簸箕、筛子、竹笪、谷耙、风车陆续来到火中
煤油灯在火中爆裂，一只失群的大雁
哀鸣在火中
三
二十四节气在火中。
老祠堂在火中，蝼蚁的族谱在火中
戏团在火中演出，成群的蛾子飞到火中
稻草人在火中一动不动
四
小风来到火中，给嗷嗷待哺的火苗寻找食物
贫穷，这个披头散发的寡妇在火中啜泣，
蛇的脚暴露在火中
五
太阳在火中掏空自己，月亮在火中
把自己掏空，陌生人远远地走来
一把，一把，把丰收后饱满的种粒扬在火中
六
豆角在火中醒来，公鸡在火中
打鸣。牛在火中反刍。
灶神爷坐在火中，目光炯炯
七
讲大书的人，在洪亮的火中
出卖力气的汉子在弥漫着酒香的火中
针线筐和她的主人在清明的火中
八
在黎明死亡之前，一切都要结束。
在火中，在吞噬一切的火中
土路上插满了招魂的蜡烛
九
火，最后一个来到火中
你的村庄已经睡熟，在火中。
在火中，你的村庄已经永久地睡熟
一
天亮的早，黑的晚
江山像一幅青绿的长卷，其间点缀着
疏落的人家、锄禾的农夫、吃草的牛羊、水车、谷仓……
二
蝉声一层层的
覆盖在屋檐上、木门上、水缸壁上
桌腿上、铁钯上、蓑衣上
蝉声附在每样物事的表面，像每样物事做成的透明的茧
三
房子不出汗，土路不出汗
老樟树不出汗，庄稼不出汗
人却不停的出汗
四
大雨责难屋檐
大雨救活了瓦沿上的青苔
大雨责难屋檐下的石头
大雨洗净了石头旮旯里的污垢
五
房子的门大开着
午后，无人的房子亦不设防
一尘不染的木桌上独坐着泡了热茶的青花提粱
六
菜园旁边的小路上
茂密的草丛里，露出一顶破草帽
破草帽里盛了两只雪白的香瓜
七
女人在桥埠头淘米洗菜
在河里玩水的光屁孩
被一群小鱼啄的浑身痒酥酥
八
渡口。穿蓝色牛头裤的老汉
骨瘦如柴的搓澡老汉插在黄昏的江水里。
一只白鹭飞过又空又静的江面
九
银河星光灿烂。大地之上
亿万只萤火虫在黑暗又辽阔的幕帐里
舞动着柔柔的梦的霓裳
【风】
一
小风的舌头，舔过每个安静的旮旯
小风，在柴垛上睡一觉
小风，把炊烟理直，把落日埋入浓浓的乡愁
二
小风，往左吹，也往右吹
小风用两片相合的青瓦的嘴唇，吹人间草木
小风用一朵棉花的嘴唇，在心底里吹
三
小风用两片青瓦的嘴唇，吹走浮云
小风用一朵棉花的力气，吹化芥蒂
四
小风轻轻的吹青山绿水的画卷
一个小村是一块沉甸甸的镇纸
五
酷热的下午，来自田畴的小风
吹少女的刘海、衣角、少女手上提着的一壶凉茶
把懵懂少年的心肝吹的一颤，一颤……
六
小风吹乱桃花
小风吹凉月色
小风吹皱流水
七
小风尾随送葬的队伍
小风吹散纷飞的纸钱，小风喉咙里有呜咽之声
小风匍匐在冷清清的坟头
八
小村的人小，物事小，不可有大风吹
小村已是风烛残年，摇摇欲坠，不可有大风吹
小村眼里怕见沙子。不可有大风吹
九
小村像无根的飘蓬，已被大风吹远。
【云】
一
村庄的云，有青草味
村庄的牛，有呆子味
二
米缸里常常没米
茅坑草舍上的云很肥
三
篾刀劈出一片片的云
刨子推出一卷卷的云
蒸笼格上蒸着一团团的云
烟囱里飘出一蓬蓬的云
四
三块老姜糖换一个鸡胗壳
八个钮扣换二斤鸭毛
一场雷阵雨换十个村庄的棉花云
五
村庄的上空常有无边无际的云田
淡蓝色的沟沟壑壑的部分是田水
白色的松松翻卷的部分是云泥
六
棺材板上钉了钉
一群乌云从山那边赶来哭丧
七
夜快更，天边铺满了血赤拉呜的火烧云
外婆说:是触犯天条的孽龙
被玉皇大帝刮龙鳞呔！
八
童年的衣裳是白云
白云，白云
童年的脚丫是白云
白云，白云
九
云。云。云。云来云往。
云。云。云。云聚云散
云。云。云。苍狗白云。
【玉米】
一
玉米，在夜里拔节的玉米
玉米，在夜里长胸脯的少女
二
玉米籽粒满登登的，晶亮亮的，
一只好玉米，像一部不染红尘的
金风玉露的传奇
三
看看像个好六谷，
剥开来看嘛像个瘌痢头儿
人是好人，命是苦命!
四
一条虫子钻进青光光的玉米秸杆
大快朵颐地啃食着甜甜的秸杆芯子
五
芦花公鸡吃玉米，啄几口
回过身去，啄一口贼兮兮地从后面凑上来的一伙鸡头
六
小菜罩下凉着一碗玉米汤
玉米汤里浸着一只奶白色的嫩玉米
这是下地去的女人给她上学去的孩子留的
七
一只铁罐，装了干玉米粒
一只铁罐，装了老南瓜籽
沉睡的种子，生锈的铁罐子
八
乡村健硕的女儿，玉米
乡村的女儿长胡须，玉米
九
江塘以外，夕阳之下，寒风乍起
一个陌生的村庄外围的一片枯黄的玉米地
枯萎的玉米叶子在风中发出悲伤的呻吟
【白鹭】
一
江水浅了。一只白鹭驮着
悠悠的时光飞过白鸟渡
白鸟渡的东面是友谊渡
友谊渡的东面是吴家渡……
二
白鹭，水田里瘦瘦的栀子花
踮起它的脚来
三
白鹭，村庄的月亮埋葬在萆草中
然后细雨会想起禾锄
四
犁田的瘦老汉和他的牛满身泥浆，
觅食的白鹭在翻滚的泥浪中翩然而下
五
午潮打过滩涂
像翻过一页泛黄的乡村之书
惊起了压着书角的白鹭
六
搁浅的小木船
淘米的姐姐
打盹的白鹭
七
白的云朵，白的月光
白的田水，白的白鹭
八
白鹭，垂下天空的绷带
白鹭，乡愁的名片
九
白鹭，巨大的黑屋子里
星星点点的碎瓷
【凤仙花】
一
一间小破房子。沿着泥墙四周围了一圈
白色、粉紫色和大红色的凤仙花
二
年轻的瘸腿女人，哼着一支歌
在茂盛的凤仙花丛边，低头编她的竹篮子
三
凤仙花没有残疾
凤仙花开得多么清丽，娇柔，
凤仙花开得多么善良，贤淑
四
墙角边的凤仙花，是那种
贫苦却干净的人家的颜色
是那种安恬的岁月的颜色
带一点点幸福的小奢靡
五
日复一日，凤仙花下面的枝子结了青色的荚果
上头的枝子还在繁密的开花
上头的枝子还会成为下头的枝子
六
年复一年，凤仙花还是凤仙花
房子却更破落了，人更老了
年复一年，那老去的女人心里总留着凤仙花的籽
七
凤仙花是一种贫贱的花的名字
凤仙花是活在乡下女人心里的
那个有人宠爱有人疼惜的女人的名字
八
童年村庄是一棵大大的凤仙花树
暖洋洋的风中
奔跑着一群放养的蚂蚁
九
从墙洞里斜生出来的凤仙花
像一个从梦里探出身子打量梦里乡村的陌生人
他从乡音的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
仿佛那旧时的燕子在屋檐下喃喃细语
【草帽】
一
草帽是日头底下讨生活的人的亲密的伴侣。
一顶草帽是一朵迎着田地绽放的金黄色的向阳花
二
一顶草帽闻上去有麦草的清香
一顶草帽闻上去有汗水的咸香
一顶草帽闻上去有旧年往事的陈香
三
草帽是习惯认人的
父亲的草帽认父亲，母亲的草帽认母亲
懂事的孩子可以说服父母的草帽
四
一顶写了墨字的草帽
是一顶有姓氏的草帽
有姓氏的草帽，是一顶好认的
受人尊崇的草帽
五
草帽不在老乡的头上
就在老乡的背上，手上
草帽不在老乡的背上，手上
就飘上蓝天，化成白白的云朵的模样
六
坐横渡船去白茅沙割稻的傻小子
纵身跳下离埠的渡船去追他飞落江中的新草帽
他沉入江底的时候，仍笑咧咧的戴着他的新草帽
七
搁浅在江滩上的破草帽，像一座小小的安静的坟
无人知道里面葬了一只死的螃蜞。
后来，茂密的荒草就顶穿了这顶像小小坟茔的破草帽……
八
起早贪黑，以夜当日的中年人
是混在城里人中的乡下人
一盏被夜雾笼罩的路灯是给他的精神以亮光的草帽
九
大风刮走了孩子的草帽
草帽啊，你不要如此快的奔跑
大风啊，你不要把追草帽的孩子像草籽一样吹向远方
【蒲扇】
一
新蒲扇很轻，缝了一圈蓝布边的新蒲扇
就重一些。重一些，就有了人间的况味。
二
一柄蒲扇可以用好几年，就像一件衣服
缝缝补补可以穿好几年。
用了好几年的蒲扇总是耐用的蒲扇
一把蒲扇用好几年的人总归是节俭
三
蒲扇是用来扇凉的
从蒲扇里出来的风首先是凉爽的，
其次是慈爱的、亲切的、柔软的
再次是绵长的，惆怅的，遥远的
四
说大书的人的蒲扇
扇面上反射着耀眼的星芒
星芒是星宿的光，是一些传奇的名字的光
也是播撒在孩子心田里的文学之种籽的亮光
五
与人乘凉的老汉
反转扇柄在他瘦骨嶙峋的脊背上挠痒
乡愁是一柄蒲扇扇不走的，
乡愁的病痒不可挠。
六
下午，穿着蓝小布衫的驼背老太太
沿着房子墙根的阴影慢吞吞的走来
遮阳的蒲扇下露出一丛稀疏的白发
七
扇煤炉的蒲扇，
破损的不成样子，但还能用
一把破旧不堪的蒲扇，
发旺了多少烧东烧西的煤饼
八
一把破蒲扇就像一位老母
一把破蒲扇扇出的风，多像一位老母
碎碎叨叨的叮嘱
九
记忆的房子太小，容不下电扇。空调。
记忆的房子里还缺一把用旧的黄蒲扇
在你感到心胸烦热的时候为你扇来一阵凉风
【扁担树】
一
扁担树是常青的扁担树
扁担树是用汗水浇灌的扁担树
扁担树的果实是两只装满生活的箩筐
二
小村里有还未成年的扁担树
被小风吹得摇摇晃晃的
羸弱的小扁担树也有他的果实
三
夹在逃难人群中的扁担树
前面垂着的筐子里装着仅剩的粮食
后面垂着的筐子装着一双孩子
四
扁担树下的水缸是常满的
扁担树下的柴垛是高高的
扁担树下的菜地飘着大粪香
五
扁担树下，有不大的院子
有简陋的房子，有油水不够的饭食
扁担树下有朗朗的笑声。
有敬爱如茶，有疼爱如蜜
六
扁担树开花了
扁担树上开满了新衣服花，新鞋子花
木梳子花，学费花，还有一对金花耳坠子57
七
爱笑的扁担树成了爱咳的扁担树
健朗的扁担树成了佝偻的扁担树
朝阳里的扁担树成了夕光里的扁担树
八
扁担树的叶子由青转黄
由黄转紫，由紫转灰
扁担树也老了
九
扁担树不是一棵扁担树
扁担树只是一根扁担
扁担树只是一根被岁月压得弯弯的扁担
【茶】
一
一把粗瓷的青花提梁壶
搁在堂前的四方桌上
从壶嘴里冒出来一团袅袅的白气
静哪，夏日午后
二
茶，是便宜的粗叶子的茶
是用沸腾的汤罐水泡的满满一壶茶
是梦里乡土的那种交杂着烟火气的苦味
茶，是浓茶……
三
半夜里渴，
在黑咕窿咚的房子里摸来摸去
摸到一把空落落的茶壶
嘴唇触到那淡漠而温润的壶嘴
四
倒在新的白瓷杯里的茶
茶水还没有定下来
像池塘里满是树影的池水在春风里漾晃
五
一只缠绕着旧毛巾的汗手拎起茶壶
仰头咕嘟咕嘟的往喉咙里灌
另一只松松的提着一把镰刀
六
一只茶壶坐在窄细的田绳路上
壶盖上落下一只小蚱蜢59
一只茶壶陷在刨花堆里
壶盖上停了一只搓手搓脚的苍蝇
七
老头子在桌沿上摆开了一溜小茶盅
一溜小酒盅，然后费劲的点亮烛台
“阿囡乖，阿囡过来拜拜阿公，阿太……”
八
雪天雪地。
一家人围坐在炭盆边
喝那暖烘烘的一壶茶
九
那苦英英的浓茶是
一首写在齿颊间的“归去来辞”
两鬓斑白的人，
梦里梦见他那沉默不语的青花提梁
【扭痧】
一
扭，扭。晕暑了就扭。
扭出一道道的坎子印！
扭肿后颈，扭透脖子，扭出紫血泡，
扭出缠命的痧气。
二
头颈上扭，肩膀上扭
背脊上扭，屋里头的大男人，
像被斗倒了的地主
弯着个腰，垂着个头
三
单手扭，双手扭，
一只手架在另一只手上
扭，淬一口唾沫扭，
滴几滴麻油扭，喷一层水扭
四
一个老头，没办法扭
钳不住肉，一个壮汉，扭不动
满身横肉
五
“好呔！快点逃，快点逃”
尾巴头儿子装模做样的跑出了院子
焕章嫂转身倒掉碗底里的脚脚水
六
“哎！罪过相，扭了两把痧，舒服了较关
“到阶檐廊去坐一霎”
七
你妈妈，每次给你扭痧的时候
都要问你疼不疼。你妈妈
她有铁钳一样有力的手指
你妈妈，是乡村土生土长的女人
八
“阿林是我格手心肉，
媳妇大娘侬是我格手背肉， 手心手背都是肉，
老太婆舍勿得那两块肉……”。
九
乡下人，他们的头颈粗
乡下人，疼的时候他们不喊疼
【露天电影】
一
全村的凳子都集合了。
有大凳，有小凳；有骨条凳，有方凳，有圆凳
有高脚凳，有矮脚凳，有马马凳；有新凳，有旧凳，有老凳；
有歪凳，有斜凳，有跛凳，有笑凳，有哭凳；有……
二
夜快更，老阿太摇着蒲扇跟在小孙子背后晃悠悠的出了家门
通往电影场方向去的土路上，人已经多得拥起拥倒
三
“南征北战，动雷霍闪”
“弟兄们，给我冲啊，共军没有子弹了”
“李向阳进城啦！李向阳进城啦！”
“日本佬，侬要嘎坏嗷？！我日捺姆妈！！”
四
蚊子的轰炸机。
响屁的冲锋号。
鸡巴的刺刀。
奶子的炸药包。哎呦！
五
外村的小贩在电影场外头点起几支暗蹙蹙的小蜡烛
棒冰卖卖，瓜子咄咄，绍话讲讲
毛茸茸的孩子在沙地上爬
六
正面看电影的人多
所以正面交关热闹
反面也有人看
把反面看得津津有味
七
还有一本正片送弗到
酱油片又放了木佬佬辰光
雨点子越下越大，地龙子撞到鼻梁上
八
电影散场。
从银幕上下来的几名武工队带领瞌憧懵懂的转移的群众
在稀稀拉拉的狗吠声中走向远处那寂静的村庄
九
两支长竹竿上挂了一块四方四正的白幕布
四方四正的白幕布，像一个在村庄上空晃来晃去的取景框
【乘凉】
一
坐的坐，躺的躺
困觉的困觉，说话的说话
虫蛾子在诱虫灯上噼里啪啦
二
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
联防队，又杀了一个回马枪
三
老阿婆的花布衫，穿上又换下
换下又穿上。堂前坐了一班评头论足的好事大姆
四
冲过一次澡，阿大阿二问家里大人讨要了瓶子
去长满茅草的河沿上捉萤火虫
五
讲大书的祖良伯一拍大腿
怎么着？原来是花蚊子千算万算
没算到从天而降的大巴掌
六
满背是痧个男人一只脚搁了骨牌凳上
旁边是宝林伯，寿浩爹，杀猪屠户，在烟堆的下风处
65
七
一把缝了蓝布边的大蒲扇
一把没缝过边的大蒲扇，
一把用墨笔画了小燕子的麦草扇
大喇叭说有地震，房子早早清空了：
一张大桌子、一张大眠床、一张新竹榻、二只大木箱
四五麻袋谷子，锅碗瓢盆睡得香
九
乘凉，乘凉，满天星光
乘凉，乘凉，天气转凉
【小店】
一
柜台左侧的砂墙上有二颗三寸钉
钉子上挂着二本赊账本
赊账本上挂着密密麻麻的欠账
二
柜台右侧靠墙的玻璃橱窗里香烟满当当：
团结、劳动、光荣、前进、胜利、丰收
金猴、雄狮、金鹿、黑猫、老鹰、飞马
芙蓉、牡丹、红梅，茶花、双叶、大红花
腰鼓，大前门、石林、新安江、杭州……
三
瘸腿的三叔公取开老酒坛上的沙袋
用二两的提子吊了满满两提
用一两的提子吊了满满一提
四
汗出淋淋的“天亮祸水”要了一碗大碗头的黄酒，
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往肚里灌
一股细细的酒瀑沿着嘴角冲下他上下滑动的尖突的喉结
五
老酒鬼的手在厚厚的柜台面板上用力一拍
从柜台木板间的凹缝里弹上来一粒香喷喷的黑芝麻
六
在微弱的蜡烛光下面买蜡烛
小店的已然墙皮剥落的墙面上一时黑影幢幢
七
八分钱打老酒，剩下二分买水果糖
孩子抱着酒瓶乐颠颠的往小店里跑
八
老酒味，酱油味，醋味，香烟味，糖果味
酥饼味，肥皂味，蚌壳油味，雨天的霉味
混成一股迷人的味
九
夜色深浓，万籁俱寂
忙碌了一天的小店也打烊了
祖母般的月亮升起来
照着静静的村落、静静的四方
【蛇】
一
焦木般的黑蛇从高树冠上呼剌剌的坠下
蛇影窜下被烛火照亮的老太太嶙峋的额际
窜下在荒坡上拾柴的小姑娘的低矮的肩膀
……
二
坐车里的鼻涕虫盯着悉悉索索的草丛里
一节攸忽不见的尾巴，忘记了哭闹
三
二个孽畜鬼，大呼小叫
想要拉出卡在墙洞里的乌脚梢
四
天也伎作，家蛇游出来好几回
老太太愁得眼泪汪汪
五
夜茫三更，从邻村看完戏文
摇着蒲扇哼着小曲回家的宝林伯
刚走到河坎沿上，就被赤练蛇缠住了
六
偷鸡贼把自己抵押在
翻倒的鸡笼里，最后一回
七
寡妇家的六角窗
有两只开花的小眼睛
八
横梁上，挂下来一支花花绿绿的菜脚
嘴里含着烧红了的铁火叉
九
一夜雷雨。
桃树上有残破的蛛网
桃树下有雪白雪白的蛇皮
【黄鼠狼】
一
在池塘边的草垛里做窝
在柴房里做窝，在猪棚里做窝
在鸡窝里做窝
二
你早上走，它早上偷
你下午走，它下午偷
你养一群小鸡
它就帮你照顾得一个不留
三
唉声叹气的篱笆墙
唉声叹气的门闩杠
唉声叹气的老太婆
四
鸡毛鸭毛铺床，鸡腿鸭腿当枕头
这样的日子，不很长
五
犬儿逃得慢，挨了二记门闩杠
下一回是内子缠着了破渔网
下一回，下一回就要把这张
讨生活的皮给赔喽！
六
世道险恶，江湖多恶狗
亏煞还有二十四个护身的
求命屁
七
给老母鸡拜年的辰光
还要恭敬，下一次，
给看门狗的扇子骨要带肉
八
大黄鼠狼，立在暮灰灰的田埂上
回望那炊烟袅袅的鸡犬相闻的村庄
九
黄鼠狼，黄鼠狼
乡长是个黄鼠狼
【蚂蚁】
一
晴天下地，雨天做草鞋
年三十还到外头去卖甘蔗
一煞不空，一煞不歇
罪过相，爬拉目今
二
路上看见一支稻穗，要捡回来
路上看见一坨牛粪，要捉回来
路上看见一块石头，要抱回来。
三
木桌子上一颗白米饭
两三只蚂蚁高兴的拉呀，推啊，拖呀，抬啊
从桌脚上下来，喜洋洋的回到地面
四
“蚂蚁盅盅，蚂蚁叮叮
蚂蚁咬一口——”
老太婆放下针线，
用手指头逗坐车里的囡囡
五
拆了老屋，墙洞里的一窝蚂蚁
抱着白色的蚁卵匆匆忙忙逃难去
六
在城里打工的蚂蚁有很多兄弟
日日头碰头，脚碰脚
福一起享，罪一起受73
七
蚂蚁最老实本分
蚂蚁最肯吃苦
蚂蚁却从来没有体体面面的生活
八
城里的蚂蚁瞧不起乡下来的蚂蚁
原来城里的蚂蚁，早已经甩掉了乡巴佬的土气
九
蚂蚁爬入了时光的缝隙
缝隙深处是记忆的仓廪
是农具、粮食、炊烟与寂静的家园
【蝉】
一
热风所过之处，再没有恬静的生活
在蚊子和苍蝇纷纷起来追腥逐血的时节
乡村的蝉蜕脱了黄金的外壳
用嘶哑的喉咙唱起了乡村的挽歌
二
蝉的发音室是一个专门贮存记忆的房间
蝉的发音室是一个最小最小的村庄
最小最小的村庄的每样物事都在同一个共鸣腔里
发出微弱的呼喊
三
乡村的蝉，像一枚枚小小的乡音的线锤
不断的放出撕心裂肺的线来，把一颗颗流落异乡的心牢牢的
捆住，把一颗颗流落异乡的心生生拉回已然沦陷的村庄
四
乡村的蝉，像漂浮在柳枝上的郁郁孤愤的魂魄
无人祭奠，无从归附，无可交集，无以慰籍
五
盛夏里，稠密的蝉声像一场熊熊大火
把一座木结构的村庄的历史
烧成一堆没有重量的灰烬
六
乡村的蝉声不能听
乡村的蝉声是凄迷的，哀恸的
城市的蝉声不能听
城市的蝉声是没有方向的，迷惘的
七
养在浪子心里的小蝉，在坚漠的夜色里
像个被抛弃的孩子在梦里哭醒，
在梦里，小蝉依然紧紧的抱住树干
像从前那个将被送走的孩子抓紧母亲的衣襟
八
乡愁是一棵白色的月光树。
从乡愁的根部爬上乡愁的树梢
在身体里积蓄乡愁，为乡愁而忧伤的歌鸣
将用去一只蝉的短短的一生
九
你所听到的蝉鸣不是蝉鸣
乃是从时间深处传来的蝉鸣的回声
你所听到的蝉鸣不是蝉鸣
乃是随宽阔的大河奔流的一曲挽歌
【火】
一
消失的世界在火中：老屋在火中，
家什和农具在火中，万年历在火中，
方言在火中，一面镜子在火中。
村庄，村庄整个地来到火中
二
稻子和麦子一茬一茬地来到火中
簸箕、筛子、竹笪、谷耙、风车陆续来到火中
煤油灯在火中爆裂，一只失群的大雁
哀鸣在火中
三
二十四节气在火中。
老祠堂在火中，蝼蚁的族谱在火中
戏团在火中演出，成群的蛾子飞到火中
稻草人在火中一动不动
四
小风来到火中，给嗷嗷待哺的火苗寻找食物
贫穷，这个披头散发的寡妇在火中啜泣，
蛇的脚暴露在火中
五
太阳在火中掏空自己，月亮在火中
把自己掏空，陌生人远远地走来
一把，一把，把丰收后饱满的种粒扬在火中
六
豆角在火中醒来，公鸡在火中
打鸣。牛在火中反刍。
灶神爷坐在火中，目光炯炯
七
讲大书的人，在洪亮的火中
出卖力气的汉子在弥漫着酒香的火中
针线筐和她的主人在清明的火中
八
在黎明死亡之前，一切都要结束。
在火中，在吞噬一切的火中
土路上插满了招魂的蜡烛
九
火，最后一个来到火中
你的村庄已经睡熟，在火中。
在火中，你的村庄已经永久地睡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