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2日 星期五 雨过天晴 涛声依旧
一直以为，老妈的命很苦。
原本以为可以考上重点大学，不料却因外公被活活饿死和生产队领导别有用心的阻挠而彻底失去机会。
原本以为可以和那个略带残疾、自己并不喜欢的男人相伴一生，不料这个男人却暴病身亡，留下了五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原本以为可以在自己喜欢的三尺讲台上干到退休，不料却因无法忍受文革期间的明争暗斗而主动放弃教书这个职业。
原本以为可以和那个小自己十三岁的第二任丈夫白头偕老，不料这个男人却积劳成疾，不到六十岁便早早地离开了人世。
一直以为，苦命的老妈是坚强和乐观的，总能坦然面对人生中那些无法预知和突然来临的风风雨雨。
但在一个月前，在继父去世的前前后后，我看到了老妈的衰老，看到了老妈的脆弱，看到了一个经历人生磨难的古稀老人那种刻骨铭心的悲痛。
时至今日，我一直后悔不该让老妈在继父去世的前一天下午回山上老家取行李。
当时，看到继父呼吸极度困难的艰难状况，我只想在积极治疗的同时，通过在镇上租房的方式告诉继父：我们已经在医院附近给您和老妈租房子了，您一定要挺住，一定要配合医生渡过眼前这个难关。
那时，继父的意识还是清醒的，明白我的意思，也同意让老妈回老家把生活用品搬下山来。
那时，继父仍然和坚持病魔斗争，仍然希望自己能和过去数次那样走出医院。
那时，我看到了继父对生命无限渴望，看到了继父对家人的无限依恋。
当时，老妈并不想离开继父，但经不住我们几兄妹反复劝说，流着泪离开继父的病房回了老家。
老妈回山上的当天晚上，继父回光返照，说啥要找我老妈，非要她从山上赶回来。
当晚是我和爱人值班守护继父，我们两个都没经历这种场合，压根儿不知道继父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我们还天真地以为继父的病情好转了，所以我否决了爱人关于让老妈连夜赶回医院的提议，并称老妈明天上午就回来了，不用那么着急，何况晚上赶夜路还不安全。
等到次日早上继父突然去世，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两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不该让老妈回山上取行李，应该让老妈连夜赶回医院送继父最后一程。
因为我知道，弥留之际和离开人世之前，继父最牵挂的人，最放心不下的人，既不是我，也不是我小妹，而是悉心呵护他整整三十年、已经七十二岁的爱人。
我相信，继父临终前残留在眼角的那两行清泪，一定是流给我老妈的。
我知道，继父是担心自己走后老妈一个人会难过会孤单，更担心儿女们对老妈不好，担心后人们给老人气受。
继父去世后等待下葬的那两天两夜，老妈不停地忙碌，虽然那时并不需要她做任何事情。
我知道，老妈是怕自己闲下来难受。
那充满悲伤的两天两夜里，我看到了老妈两次没有声音、只有眼泪的恸哭。
第一次是大哥和小妹匆匆从合肥赶回家时，大哥流着泪并带着他儿子在继父灵前不停地烧纸和磕头，小妹在继父的灵柩前哭得差点虚脱。
老妈上前搂着小妹，想劝小妹别哭。
老妈哪里还能说出什么？只能搂着自己最小的孩子泪流不止。
第二次是正月初九凌晨出殡前开棺见继父最后一面时，老妈老泪横流，伏在继父的棺材上，说啥也不愿走。
我上前搂住老妈。老妈已经哭不出声了，浑身颤抖着，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是啊，三十年的苦难夫妻，三十年的不离不弃，继父和老妈用自己的实际行动，缔造了一段足以感天动地的爱情传奇。
是的，虽然继父老妈可能从未向对方说过“我爱你”，但我坚信他们之间的爱情更为真实和伟大。
尤其是继父一九九九年秋天患上尘肺以来，两人真的到了相依为命的程度。
整整十三年啊，老妈一直把继父伺候得很好，在我们那个小山村人人皆知，没有一个不竖大拇指头。
前两天，岳父岳母和我说起老妈对继父无微不至的照顾，听得我泪水涟涟。
继父生病后期，全身浮肿，喘得厉害，从二楼到一楼都很费劲，生活基本不能自理，离了老妈，他连饭都吃不上。
老妈是勤劳的，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一边照顾着丈夫，一边还在土里种着玉米、地瓜和各种蔬菜。
不管多忙，到了煮饭的时候，老妈会及时赶回来做饭，生怕丈夫饿着了。
岳父给了讲了一个细节，让我感慨万千。
一天上午，老妈挑粪在我家后面的桐子坪给菜地施农家肥。
那天刚好是星期天，二哥的小儿子超超在家做作业。
十一点半的时候，继父见老妈没回来，便让超超去喊奶奶回家煮饭。
听到孙子的呼喊，老妈立即扔下手头的粪瓢，第一时间回家煮饭，及时让继父吃上了热乎乎的午饭。
岳母告诉我，继父生病那些年，不管经济多么困难，老妈会经常买新鲜猪肉给继父改善伙食。
平时继父想吃什么，只要提出来，不管多远多累，老妈都会及时去弄回来煮给继父吃，一次也没耽误过。
前些天，爱人还在跟我讲，这次回家亲眼目睹公公婆婆的相亲相爱和相互牵挂，让她意识到老夫老妻那种真真的爱和深深的依恋：哪怕对方老得哪儿也去不了，哪怕对方病得生活不能自理，哪怕需要付出全部精力甚至是生命去伺候对方，不管是老夫还是老妻，都会心甘情愿，都会全力以赴。
我相信爱人这个说法，也彻底理解了老妈那种痛彻心扉的亡夫之痛。
昨晚，我和老婆陪老妈看电视连续剧《谁来伺候妈》，不知怎么就说到了去世刚刚一个月的继父。
爱人讲，三次梦到继父了，每次情节都差不多，都是老人家活过来了，从坟里跑出来，和生前一模一样，没什么改变。
我也谈起那天小妹打电话和我说起的她的一个梦：继父复活了，满身水淋淋地跑到合肥，跑到她家，告诉小女儿自己的坟漏水了。在电话里我还和小妹开玩笑，土石垒起来的坟，怎么可能不漏水？你是想他了。如果你不放心，可以让还在老家的二哥到继父的坟前看看，不行在坟上再加点土啥的。
我和爱人只管讲着自己或别人关于继父的梦，没有意识到这样做会让老妈伤心。
老妈默默地听着，什么也不说。
无意中，我看到老妈抬手，悄悄地拭去眼角的泪水。
我很后悔，但已无法挽回。
于是，我和爱人约定，从今以后，轻易不再老妈面前提起关于继父的任何话题。
因为我知道，对于老妈来说，丈夫走了，爱也走了，她的心也跟着继父走了。
需要我们这些后人做的，不只用心孝顺老妈，还要用心让她慢慢走出悲伤，逐渐恢复正常的生活。
毕竟，爱情没了，亲情还会继续，亲情正在继续。
渝夫 2012年3月2日6时40分写于辽宁沈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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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5-3 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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