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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夕是何年
一
阴风半夜催飞霰，稍净天街一尺尘。
苏轼走出御史台衙门，仰天长叹，随口说出了这么一句。说的是街上的景，说的也是街上的人。这首诗取自弟苏辙《大雪三绝句》。此刻，苏辙与苏迈正候在衙门口。
陪苏轼出衙门的还有一人，梁二。梁二是个好人，却摊上了一个恶职，他是御史台监狱的狱卒。
元丰二年，乌台诗案。八月十八苏轼被捕下狱，一百三十天后，腊月二十九，苏轼出狱。虽戴罪，此去黄州却不由梁二押送。各司其职，梁二只是个看守牢房的门卫。不过梁二依旧跟在苏轼身后，梁二摆了摆手：“送送，送送。旁人来送反而不合适。”
苏辙拱了拱手：“该送该送，你是我家恩人。”说完，苏辙瞪了苏迈一眼，苏迈受了叔叔的意，对着梁二深深鞠了一躬，既有歉意也有恩谢。
入狱前苏轼与儿苏迈早有商量，由苏迈每日送饭食肉菜，若朝中有变，即改送鱼。一日，苏迈为筹钱离京，托朋友代送饭食，朋友不知其中奥妙竟送了鱼。苏轼自以为大事不好，留下诀别诗后自尽。结果自杀未遂。
救他的人正是梁二。
梁二素来敬仰苏轼，不仅帮助苏轼在狱中互通消息，对他的狱中生活亦是照顾有佳。梁二常为苏轼端热水暖脚。这份恩情苏家没齿难忘。
所以，梁二来到苏家，苏迈第一件事便取来银子，要答谢梁二。梁二推辞。
梁二微怒：“苏大人，这是为何？难不成梁二与苏大人是为了钱财？”
苏轼牵着梁二的手坐下，让苏迈赶紧泡茶。
梁二不打机锋，直截了当：“苏大人，梁二不为财。这不是过年了嘛？梁二求个字。”
苏轼大悟：“不就是字，伯达，拿纸来。”
话音刚落，苏轼忽地冷下脸，御史台阴云轰然袭来。他怕了。
梁二看出端倪：“苏大人，不打紧，明天三十，梁二只求个对联贴大门。”
苏辙招呼起苏迈：“伯达，速去买纸。”
是啊。怕了。乌台诗案，好友纷纷遭难。一百三十天，除了家人竟无朋无友搭救自己。最后救自己的反倒是对手。王安石进言，自古大度之主，不以言语罪人。王安石亲戚，宰相吴充也说道，曹操善猜忌，尚能容下祢衡。
写吧。
纸到了。苏轼抬笔。爆竹声中一岁除，吹风送暖入屠苏。
梁二认出了这是十年前王安石变法前做的诗。不过，梁二并未打断苏轼，等他写完，梁二才说：“大人，梁二不怕受牵连。”
苏辙在一旁提醒：“哥哥是不是有一首《守岁》。”
苏轼不语，随即取来新纸抹平，写下，努力尽今夕，少年犹可夸。
写完，仰天大笑。
大年初一，清早，爆竹声中。苏轼敲了敲门：“梁大人，子瞻来拜年喽。”
苏轼还是奉上了银子，送给梁家初生婴儿的压岁钱。告辞前，苏轼帮着关上了门，他立在雪中呆呆地看着门上的对联。随后踩着新雪踏上去往黄州之路。
二
“拜年喽，拜个早年。”梁二站在门口，对着开门的人说：“呦，这才几个月，您不认得我啦。您这是生我气呐。”
门内人忙把梁二往里迎：“怎么会，怎么会。这门是我家的。进的来，进的来。”
与梁二说话的，是溥仪。爱新觉罗溥仪。
五个月前，溥仪重回紫禁城。那儿早挂上了故宫博物院的牌子。溥仪站在门口，梁二拦住了他。溥仪有些不高兴：“呦，这才几年，您不认得我啦。”
梁二站在门内：“怎么会，怎么会。溥仪先生，这门现在是国家的，别为难我一个门卫。您出门右转，那儿有个售票处。买票后参观。您要没带钱，我这有。”
梁二不让溥仪进宫门纯粹是出于工作需要。不过话说回来，他与溥仪是老相识。
梁二，一九零零年生人。年幼时梁二因哥哥的缘故谋了个在宫门内外跑腿的差，不过他哥哥可没有那么幸运，梁大先后跟了好几个部队，最后不知道被哪家子弹给打死了。梁二老实，就守着紫禁城。甭管城头竖什么旗，他都是门楼下的卫士。哪怕冯玉祥来了，这门还得梁二守。他熟啊。
解放后，梁二甚至成了专家，守门专家。宫里哪儿有条路，哪儿有道坎，他门清。真专家有时候犯迷糊，就说，赶紧把门卫专家梁二叫来，问问他这间门里的事儿。
那天梁二不让溥仪进门实属无奈，他得好好守门。
溥仪将梁二让进来，两人坐在床上。溥仪倒了杯水：“您退休了吧，我记得您长我几岁。”
梁二点点头，又摇摇头：“元月份就退了，返聘。让我扫地去，说故宫九百九十九间房，那么大地方新人需要熟悉好多天。我办事，组织上放心。”
溥仪把水端给梁二：“那好，那好。放心，放心。”
梁二接过水，指了指带来的礼物：“四样点心，都是您爱吃的。溥仪先生，梁二有个请求。”
溥仪笑着问：“我一个罪人，您能求啥？”
梁二说：“简单，大过年的，求个字，春联。”
溥仪连忙拿出纸笔：“现成的，我这两天就在忙这个。”
溥仪边研磨边和梁二闲聊。溥仪说着说着，笑出了声。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那时候溥仪被赶出北京，他躲到天津去了。过年时候，溥仪闲来无事，跑到大集上卖春联，他自己写的春联，落款青巾，意指清帝，结果根本没人买，溥仪生气至极。
“溥仪，快出来。”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溥仪吓得笔掉在红宣纸上，污了一大片。梁二也吓了一大跳，暗恨前朝皇帝怎么瞎说话。
还好，那人溥仪认识，片警史育才。
也不好，史育才忧心忡忡：“溥仪，赶紧把春联撕了。”
梁二刚才没注意，这会儿他站在门口把对联看仔细了，念出了声：“翻身不忘党恩情，幸福不忘领路人。”别说丈二和尚，梁二和尚也摸不着头脑，这有什么不对吗？
还是史育才觉悟高，史育才一把撕下对联，叫两人进了屋子：“翻身？全国人民都能翻身，你不能翻身，你要翻身还得了？”
溥仪无奈，想当年紫禁城里最有名的对联就是“乾坤徵合德，日月耀重光”。清廷那么忌讳“明”字，也爱用日月这个词，大度之主，不以言罪人嘛。
不过溥仪不可能说出自己的想法。
溥仪重新研墨，梁二帮他裁好纸，一共写了三份，自己贴一份，送梁二一份，史育才一份。
写的是，托毛主席的福，感共产党的恩。
事后，溥仪留下他俩，梁二笑着说：“干嘛，您还要守着这个门不让我们出啊。”
史育才开起了玩笑：“说到守门，谁能跟您比，您守着中国最大的门。”
溥仪也笑了：“对啊，您是中国最了不起的门卫，守着全中国最大的监狱。而我就是那个犯人，你就是那个狱卒。都过去啦，大家都是人民，我这个人民要请你们两个人民吃饭。”
那顿饭吃得好不开心。三个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谈风调雨顺，年年丰收，笑百姓安居，举国欢庆。
那一年是一九六零年。
三
一九六零年。梁二出生。那时候他就叫梁二，或者梁小二。只不过后来长大了，长老了，渐渐被人唤做梁老二。
有段时间大家不这么叫他，一般称他为梁师傅，或者俏皮点的戏谑他为梁主任。
梁主任的哥哥梁大顶了老厂长的职，后来也顺利当上了副厂长。可是梁主任是工人身份，只因家庭好，梁主任在车间干了几年焊工后被调到了工会，后来又调到了宣传部。梁主任自己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能坐办公室全是因为自己字写得好。
梁主任字确实不错。
别人在宣传部写文章，梁主任在宣传部刷大字报。刷了十几年。哪知九十年代厂里改制，一大帮子工人跑到街上去闹事。结果被问责，问这大字报是谁写的，大家都指着梁主任。梁主任心想，我只负责抄，内容又不是我的。可那边不听解释，说你都主任了，这锅就你背了吧。
从此梁主任又变成了梁二。好在梁大的关系，梁主任在新厂子里看大门。一看就是十几年。
如今梁二坐在门卫岗亭里继续刷大字报。
这是圣旨。
就这几天的工夫，梁二用尽了毕生绝学。先是帮忙焊架子，用一排排架子连成一片围挡。焊完架子后梁二撅着屁股往红纸上刷浆糊，他前面是一片烂尾楼，烂尾楼烂在工厂遗址上，屁股后面是四栋D级危房，危房所在地是原厂区宿舍。梁二将红纸贴在模板上，一边贴一张，冲着烂尾楼的那面写着禁止入内，冲着危房的那面写着禁止出去。
梁二那个气啊，没想到好不容易准备的红宣纸，竟然派上了这么个用场。不等他气完，老远地方有人喊着他：“梁二，梁师傅，把大白穿上。”
那是街道的人。
梁二只好回到岗亭里取出大白穿戴整齐。梁二当然气。因为九几年那次刷大字报，之后好多年不写字了。街道社区说这几年大家伙被疫情折腾得够呛，要组织一个写春联活动，让社区欢乐欢乐。好不容易遇到大显身手的机会，结果活动还没开展，整个社区都被封了。
梁二倒是早想为邻里免费写春联，反正春联里都是些祝福的话，总归安全些。可现在谁还写春联，银行里送都送不过来。
这不，终于人尽其用了，还是官方组织的。哎，现在这批红纸被社区安排给梁二用来刷大字报了。
就像模板上写得那样。
大年二十九，梁二终于忍不住，趁着夜色，他脱掉大白。岗亭里重又亮起了灯。
年三十，梁二给老邻居们送菜，梁二敲着门：“菜放门口喽，菜放门口喽。等我走了再出来拿。过年好哦，过年好哦。梁老二给大家拜年喽”
送着送着，有邻居发现端倪：“梁师傅，您干嘛呢。”
有从猫眼里瞧着：“哎呀，太好了，梁师傅，对门这春联写的真好，我家写得啥呀。”
对门听到响声：“梁师傅，我家没有猫眼，看不到哦。”
“新年新气象，旧岁已翻篇”
“哎呀，梁师傅，我家有病人，开不了门，梁师傅拍一张照片发群里吧。”
“好。”
忙了一下午，晚上，梁二煮了壶开水，泡了碗面，志愿者送来一盒饺子，说等会还有好吃的。市委宣传部得到消息，梁师傅贴春联贴出了温暖，贴出了希望。等会宣传部要带着电视台来采访。
欢迎领导莅临指导，欢迎领导前来探监。梁二笑了笑，没说出去，闷着头吃起了饺子。
吃完饺子，梁二合上岗亭的门：“谁还不过个年哦，咱也得新年新气象。”
梁二高兴地看着岗亭门上的春联。这中国人啊，大过年的，甭管门里面什么样，总要在门外贴上点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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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16 1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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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斤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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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16 21:4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