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婉兮 于 2023-12-31 13:43 编辑
清晨，大奎坐在16层楼的家里，无味地吃着早餐。窗外阴沉天幕下笼罩着雾霾，两公里以外的景物都看不见，雾蒙蒙的街上过往的车辆多，行人少，都匆匆的。楼下树枯草黄，虫儿匿踪，麻雀无精打采，不肯略叫几声，连垃圾堆里刨食的流浪猫狗都懒得相互理会。
今天是腊月二十九了，还没有下过一场能令人念想的雪，流感悄然从阴沟里探出头来，窥伺着人群。前些天刚将老灶王送上天宫，不知他老人家有无向天帝求雪，还是顾忌龙王的脸色，假装被糖瓜缠住了口舌？大奎心里胡思乱想着，无雪的冬天，仿佛无鱼的静湖，无酒的盛宴，无书的闲暇，无友的寂寥。年节可以没有炮竹，而冬季不能没有雪啊！大奎还是有一点文采的。
思绪回到现实，洗衣机在卫生间里嗡嗡地响着，昨天他家请来的保洁工干了一天，擦玻璃、擦家具、清洁厨卫。到晚上，妻子对他埋怨了一通，说花了几百元请人，还这不干那不干，她自己跟着擦油烟机，擦微波炉、烤箱和冰箱的内膛，擦卫生间墙砖，休一天班整整累了一天，腰酸背痛腿抽筋，最后发现空调挂机还没擦。她不算是有洁癖，但一年彻底清洁一次家居是最起码的。今天大奎休班，要把所有窗帘、被罩、床单洗干净，换新，明天还要洗全家换下来的衣服……
借着洗衣机转动的空闲，他开门把对联和福字贴上。近年一切都从简了，早年除了这些，家里还要把所有门窗都贴上窗花剪纸，包括冰箱门和橱柜门，窗上还贴吊钱。楼外的街上像平常一样只有汽车经过的声音，这要是在早年岁末，街上早就有往来提着年货的街坊邻居相互搭话声、近一声远几响的鞭炮声，和孩子们的欢笑声了。
厨房的墙脚下码放着五挂鞭炮，比早年少了太多。近年都是除夕放一挂大的，其他在初一、初二、初五和十五各放一挂。就是这样，要不是家里老人提醒，还经常忘了放。每次大奎都不情愿地一件一件穿上厚衣裤，离开暖融融的家，去到鞭炮碎屑飘飞的寒风里，点着火就捂着耳朵往家跑，几十元钱在十几秒内灰飞烟灭，他都没看上一眼。
早年间的年末是什么样子的呢？大奎不习惯说“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或者“我小时候……”，因为他觉得自己还没有老到能这样说话的程度。他联想起鲁迅在《祝福》里有描述，洗女儿被单的时候，他顺手拿起她书桌上的高中语文课本，重读了一遍《祝福》课文。作者是这样开篇的：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地洗……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舞……
唉！对比旧时，现在的年底哪里还有多少年味？不管是旧历的年底，还是新历年底的圣诞节，都弄得商业气息像雾霾一样浓重，老天爷看见这些也心灰意懒，都不肯像样地降下瑞雪吉兆。
晚饭前，他终于洗完了一切，挤挤挨挨地挂在阳台上，好在暖气烧得足，干得快。这几天家里温度达到了26度，听说是煤降价了。饭后，他开车往返80公里，从妹妹家把80多岁的老父接来过年。晚上，夫妇二人陪着老爸，边看电视边聊，上高中的女儿和爷爷打了招呼就一直在一边玩手机。时间不大，老爸就觉得燥热，一看温度，居然到了28度，又减了衣裤，大奎忙把暖气关小，又把窗子打开一点。不料，老爸着了凉，这一宿腿疼病就复发了，第二天大年三十，他走路都有点吃力，用土法热敷了一天才有缓解。大奎深感到父亲风烛残年，需要身边的亲人更细微的照顾。
年夜饭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在饭店订下了，前两年，为了说服节俭的老人在饭店吃年夜饭，儿女们真费了不少口舌。大奎一家四口加上岳母和内弟二利一家四口，今年在海鲜饭店包了一个单间。大奎酒量不行，加上要开车来回两趟接送八口人，所以大奎媳妇陪着酒量不凡的二利夫妇喝酒，直到八点多结束，二利在单位也是一级领导，场面上的人，直嚷嚷没喝痛快，回家还要就着饺子接着喝。家宴上两家的女儿都乖巧地把得到的红包交给家长储存，不过，大奎答应给女儿百分之七的提成。虽然他从来不承认，他是最宠孩子的。
宴罢，大奎送爬不了楼梯，也经不起热闹的父亲回家一个人休息，然后带老婆孩子在相邻小区的岳母家看春晚、包饺子、守岁。一进门，二利正在央求上小学五年级的女儿：“乖女儿，你看爸爸花了小一千块钱给你买焰花，就为让你玩个高兴。”
“不想去，外面放花太冷。那些都是幼儿园小孩才稀罕的玩意。”女儿噘嘴，小心翼翼地看着爸爸的脸色，小声嘟囔。
看见外甥女进来，二利忙说：“那让姐姐陪着你，嫌冷你们坐在咱家车里，爸爸放给你们看。”
外甥女撇撇嘴，又怕大人不高兴，就说：“你下去放吧，我和妹妹在阳台上看。”
二利伸手指点着女儿的脑门嚷：“明年我要是还给你们买，我就……我就姓你的姓！”
这时候老娘发话了：“大过年的，别让孩子不高兴。”
大奎媳妇忙说：“大奎，先别脱羽绒服了，和你二利一起下楼放炮去。”
姐夫内弟二人抱着两大包焰花，从六楼下到楼前空地，四外的炮竹声渐渐多起来，但楼下也只有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一个几岁的幼儿在放简单的焰花。二利抬头看见自家阳台开着灯空无一人，就先点了一根烟抽着。大奎笑笑说：“别等了，我打赌俩孩子正窝在沙发上，一个在玩iPad，一个在玩手机。”
二利冻得戴起防寒服上的棉帽，戴上手套，生气地说：“我真是多余，给她们买这些烦人的玩意儿，结果用来哄自己玩。”
两人真想一气放把火烧掉，又怕引起火灾，只好你一个我一个，索然无味地放起来，好像在销毁过期的弹药一样。旁边的一家三口人看得拍手叫好。
上了楼，二利看见两个孩子果然像姐夫说的那样在玩，又要训斥。女儿看见爸爸进家，站起来喊道：“大家请注意啦！我和姐姐年前就设计好了几个趣味游戏，有踩气球、保龄球，猜谁是卧底，好几个呢。听我指挥，大家一起玩。”
二利一听，马上转怒为喜，大笑着拉着姐夫冲过去，和她们一起疯。大奎媳妇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拿出两沓崭新的一元钞票说：“我这里有奖金！”众人欢呼起来，两个女儿的积极性空前提高。
家庭晚会的高潮是打“保龄球”。两个女儿平时积攒了二十多个空的酸奶瓶子，事先在瓶底写上了分值，有的写正分，有的写负分。比赛时，把这些小塑料瓶随意摆在地板中央，参赛者离开一定距离，用一个沙包投掷那些瓶子，然后将打倒的瓶子底下的分值正负相抵，得每一正分，发一元奖金，得负分扣相应的奖金。
“这个游戏的创意不错。”大奎表扬了两个丫头，“简单易行，得分公平，还老少皆宜。”
二利媳妇笑着说：“别看广告，看疗效。”
游戏开始，两家人分两队，逐一上场，鼓劲声、喝彩声和欢笑声压过了楼外的鞭炮声，直到200元奖金发完为止。比赛结果是，二利一家以奖金107元险胜。两家人分别捧着奖金表情夸张地照相，记下这欢乐的一刻。二利媳妇意犹未尽，说二利：“你买焰花的那些钱，还不如用来当做比赛奖金呢，那样不是更热闹？”
老娘坐在一旁一边包饺子，一边看着六个大人孩子在电视前玩得兴致勃勃，老人笑得合不拢嘴。电视一直开着，没有人理会春晚演的是什么，反正这几天还会重播。大奎曾经说过，这春晚不如像奥运会一样，由各省市电视台轮流申办。
十点半了，大奎穿着衣服说：“我要去公司组织放鞭炮。我家的炮麻烦二利去我们楼下放一挂吧。”说着出门开车，走半个小时的路程去往公司。
公司除夕夜十二点放炮迎财神，这是大奎所在的企业集团多年的传统了。但是他的上司总经理是女的，按习俗不能来放鞭炮，副总家在60公里外，于是这件事大奎就责无旁贷了。
大奎带着五六个男员工，把总共一万多元的几十箱鞭炮礼花搬出来，拆开铺排在公司前院一百多平米的地面上，几个人乐呵呵地都忙出了汗。十一点五十分，总算摆完了，集团高管开车过来喊道：“把大门打开！把店门打开！把所有的灯都打开！迎财神。”
大奎说：“店门是自动的，没有人在附近就会自动关了。”
“那是该你想办法的事情。”高管皱眉头说。
销售经理凑过来悄悄地对大奎说：“您站在门前，门开大后喊我关电闸。”
准备就绪，刚好十二点整，高管一声令下，大家从几处同时点火，然后跑到安全位置捂紧耳朵，大奎拿出手机准备拍照。刹那间万炮雷鸣，震耳欲聋，空中火光迸射，黑烟粉尘和焰火直冲夜空，浓烈的火药味穿过人们的鼻孔直冲脑腔。两辆驶来的公交车都停在远处，暂时不敢停靠公司门口的车站。
炮声渐小，大奎发现一排焰火没有被引着，就招呼两个同伴，踏着不时爆响的碎屑，把那些焰火一一点着。又一波炮声响起，公司上空迸起五彩缤纷的火焰，此起彼伏。大奎在心里默祷明年公司继续有个好年景。
万元的鞭炮持续响了近二十分钟，浓重的烟雾逐渐飘散，大家相互拜年。高管嘱咐保安一夜不要关灯，三天之内不要扫掉满地火红的碎屑，“那些都是财。”他说。然后大家各自回家。
回去的路上，大奎发现整条街就他们这家店放了鞭炮，其他店都静悄悄的，灯光也都不太亮。他心想，这种污染又浪费的求财习俗恐怕也就该日薄西山了吧？不知为什么，他又想起了《祝福》里的描述，“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煮熟之后，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那时的年底，女人们准备祭品最忙碌，却被禁止参加祭祀！呵呵，看来福神和男人的心理一样灰暗，恐怕他们不是不喜欢女人，而是怕女人抢了他们的位置吧？想到自己的总经理就是女人，大奎笑出声来——哈哈，时代在进步，女人已经占了不少位置了，她们才不稀罕参加祭祀呢！不如在家享受亲情。反正位置已经占了，忙了一年，乐得清闲，让男人们自己准备祭品，自己去祭祀吧。他想起刚才那个高管吆五喝六的样子，问自己，这样请财神是不是男人和男神们在自己哄自己玩呢？死要面子活受罪。
大奎回到家里，陪着酒酣耳热的二利夫妇喝了一杯，然后把女儿留在姥姥家，和媳妇相挽着步行回家，一路上两人说笑着体己话。鞭炮声稀疏下去，寒风混杂着火药味迎面吹来，大奎身上从里到外都穿着媳妇新给买的全套衣服和新鞋，但是感觉紧绷绷的，不如旧衣服柔软暖和，他没有抱怨，因为媳妇今年除了内衣，还穿着去年过年买的衣服。
正走着，他们突然听见他们的小区里有救火车凄厉的警笛声，赶紧快步跑回，在一楼的电梯间看见许多邻居和消防员聚在那里，他们说14层失火了。大奎两人马上意识到父亲还在16层的家里，赶快告知消防员，并随他们乘电梯上楼。
路过14楼时，看见明火已经扑灭，那是一对老人居住的房子，消防员正在查找失火原因，估计与鞭炮焰火有关。16层楼道的烟还没散尽，进到家里还有明显的烟味。父亲的卧室闭门熄灯，大奎推门进去，老爸正在安睡，卧室里没有烟味。好险啊！大奎夫妇长出了一口气，心里踏实了。
财神没见到，火神倒是露了一手。这个除夕夜大奎家真是喜中有惊，惊而无险啊！
初一早上不到七点钟，睡意朦胧的大奎听到父亲已经起床，他赶紧起来煮饺子做早餐。媳妇也起床洗漱，吃完饭去上班了，她在商店工作，春节连市。父亲吃罢早饭看电视，大奎还想睡个回笼觉，发现手机里收到了几十个拜年短信，同时还有新的短信发进来，他又忙不迭回复。他信守自己年前的承诺，忙了一年愧对家人，大年长假不出去会友，专心在家陪家人，但是短信他不能不回。下午他睡了一觉，晚上陪着全家补看春晚、聊天，大年这就过了一天。
初二是姑爷拜丈人的日子，虽然下起了大雪，但是路那么近，这对大奎来说不是难事。在岳母家望着雪花飘落顷刻变成积水，他给两个孩子念起了那个老掉牙的打油诗：“天上下雪不下雨，下到地上变成雨。下雪变雨太麻烦，不如当初就下雨。”结果被他不幸言中，晚饭前真的就下起了雨。恰在这时，电话里传来消息，从前共事的一个集团领导的老父亲去世了，享年80多岁，明天出殡。
晚上，外面已经几乎没有鞭炮声了。大奎一家还是坐在客厅看电视聊天。
老父亲热敷着膝盖说：“二利的女儿性格外向，叽叽喳喳的，语言能力比较强。如果不培养她语言方面的特长，比如外语，就太可惜了。”
大奎媳妇说：“嗯，明天我就跟二利说说。”
父亲又说：“我那孙女理科成绩不错，要注意培养她对科学的兴趣，别让她把时间都消磨在无谓的高科技娱乐上。”
大奎说：“我打算这几天假期带俩丫头去科技馆、博物馆、图书馆，有可能的话，去一次滑雪场。”
女儿从自己卧房里出来说：“好啊！”然后坐到爸爸旁边搂着他的脖子，和大家一起聊天。
第二天大年初三，大奎天没亮就起床前去参加那个领导家的吊仪。路上，他开着车，心里想着，虽然近年的气候与往年相比不尽人意，老的一代人也陆续谢幕而去，但是新的一代人成长的步伐不可阻挡，总有令人欣喜的亮点展现出来。我们在怀念逝去的年味的同时，其实一直在创造着新的年味。
天亮了，昨夜的一场大风驱散了阴云和雾霾，吹干了地面的积水。斜阳跳出地平线，直射前方的道路、树木和建筑物，明亮的景物反射进大奎的眼睛里，他带上太阳镜，拉开车厢的天窗。沐浴着朝阳，大奎深吸一口气，心情也随即放晴了。
|
发表于 2023-12-31 13:35
QQ好友和群
QQ空间
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
分享
收藏
顶
踩
抢沙发
千斤顶
显身卡
发表于 2023-12-31 13:4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