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神仙谷有仙鹤亭。
亭高九尺九，两翼斜轸，四角峥嵘。站在亭中，远远望去，是一片茫茫的芍药花，微风一荡，恍如波浪，层层翻滚。
神仙谷，一如其名，桃源隔世，神仙居所。
顾长夜也有寂寞的时候，而每当他寂寞之时，便喜欢提着一壶酒，独自来到仙鹤亭中，对着青山晚照，默默独酌。
顾长夜看到阿悟的时候，正是一壶酒刚刚见底之时。
阿悟穿着一身洁白色的长衫，像是长途奔波，颇多风尘之色，脸色焦惶，想是遇上了什么大事。阿悟见到了顾长夜，眼睛里一亮，叫道：“顾公子！”
顾长夜微微一笑，道：“阿悟，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阿悟这时刚刚进到仙鹤亭里，连顾长夜送过去的酒杯也不接，道：“顾公子，可算找到你了，你得救救我！”
顾长夜问：“出了何事？”
阿悟急得眉头一皱，忽然叹了一口气：“公子失踪了！”
顾长夜“哦”了一声，阿悟如此急着来找自己，不用想也知道定与苏无意有关，顾长夜倒并不吃惊，安抚阿悟到石桌前坐下，道：“你不要着急，无意出什么事了？你慢慢告诉我。”
阿悟端起一杯酒，喝得急了，呛了一口，道：“顾公子，你和我家公子一向交好，这件事除了你，我……我也不知道跟谁说，我总觉得，我家公子已经遭遇不测了……”说到这里，眼睛一红，泫然欲泣。
顾长夜道：“无意也不是第一次出远门，你怎么会觉得他失踪了呢？他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阿悟这时已慢慢平静下来，理了理思绪，道：“说起来这事玄奇得很，那是两个多月以前了。”
顾长夜不由得又“哦”了一声，这一次却带有询问的意味。阿悟说道：“两个多月以前，有一个道士打扮的人来到了苏府，说是要见公子，公子平日里交游广泛，我以为他总是与公子熟识的，便通报了公子。可公子却说也不认识那道人，那道人不知与公子说了些什么，公子竟把他请进府里，引为上宾。那之后几天，公子和那道人形影不离，整天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神神秘秘的。顾公子，我说句不大好听的，你可别生气，就是你去了苏府，也没见公子对你那么好过。
我见公子被那道人迷得神魂颠倒，心想公子莫不是遇上了邪魔外道，怪力乱神吧！我便偷偷注意那个道人的行为举止，公子和他说话的时候，我便躲在一旁偷听，我听公子称那人叫做‘葛道长’，又说什么‘仙山’‘长生不老’之类的话，我不敢离得太近，没有听太清楚。
晚间用饭的时候，我见这道长只吃猪头，羊头和牛头，不由得奇怪，这些都是三牲祭品啊，这道人果真有些古怪。等到晚上大家都去睡觉了，我便有意去探一探这个道人的虚实。
那道人被安排在贵宾间，在靠右边的第一间房子。那地方安静，平时没有什么人到，我是等到后半夜的时候才偷偷摸过去的，那时候道长的屋里已经熄了灯，想是已经睡着了。苏家我是熟惯了的，要想不动声色溜进一间房里其实并不算难事。
那道人来的那一天手里就带着一个包裹，而且这几天无论去哪里都从来没有离过手，公子也是看了那个包裹里的东西之后才对那道人亲眼有加的，那个包裹里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个道人有什么秘密？我定要探个清楚，别让他蛊惑我家公子才是。
我走进房间的时候，那道人果然已经睡在床上了，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决定去查探一下他有没有睡着。这一看不打紧，倒真把我吓了一跳！那道人竟然正睁大眼睛在看着我！
难道这道人竟然一夜没睡？我当时吓得懵了，不管怎样，他总是公子的贵客，我半夜闯进人家房中，明日公子知道了，定要骂我胡闹了。万一这道人会妖法，那我总要交代在那儿了。
但我很快就发现我是自己吓自己。那道人虽然睁着眼睛，眼珠子却一动也不动，敢情他竟是睁着眼睛睡觉的。
我见那包裹被他放在床边的桌子上，便蹑手蹑脚的过去，轻轻打开包裹，才发现，包裹里放着的，是一个画轴，画上画着的，竟然是一个全身裸体的绝色女子。顾公子，你说奇不奇怪，他一个出家的道人，干什么要珍藏这样一幅淫秽的图画？
当时借着窗户映下的月光，我也看不真切，怕那道人突然醒了，就不敢细看，急忙把画放回包裹里了。这时候，我忽然发现了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来……
从我进房间这么长时间，那个道人，都没有呼吸……
房间里太安静了，按理说，这样安静的房间里，两个人的呼吸声，还是极易听出来的。可是，除了我自己的呼吸声，房间里静得骇人，没有一点儿声音，那个道人，没有呼吸。当时我的心里，像猛然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似的，平白流了一身冷汗。
我大着胆子回头看了那个道人一眼，那道人仍旧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眼神空洞洞的，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我……我当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然伸手去试了一下他的鼻息……
他的身上冰凉凉的，没有一点儿温度，没有气息，就像……一个死人。顾公子，你能想象得到么？那样的漆黑的夜里，一个人，全身冰冷，没有呼吸，睁着眼睛，躺在床上，而这个人在白天的时候，还在和你最敬重的人谈天说话……”
顾长夜见阿悟的神色变得苍白，知道他肯定被那晚的事吓得不轻，便柔声道：“后来如何？”
阿悟缓了缓，喝了一口酒，定了定神，道：“我当时害怕极了，匆匆忙跑了出去，但那一夜，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睡着，仿佛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那个道人冰冷的眼神，贴到我的面前。直到五更疏漏，我才慢慢睡去。
等我一觉醒来，我准备把这件事告诉公子，却发现公子已经不见了，连同那个道人，都已经不知去了哪里。我问府里下人，他们只说早上很早的时候，公子和那道人一起出了门，至于去了什么地方，他们也说不上来。
我当时急坏了，公子会不会有危险？那个道人要将公子带向何处？好在苏家在江湖上并不是无名之辈，朋友众多，我便托江湖朋友打听那个道人和公子的行踪，可是连着两个月，竟然都没有人知道公子去了哪里，好像公子就此从人间消失了一样，而那个道人，也从来不属于这个人间。
顾公子，我也真是没有办法了，公子平日里和你最好，现在能帮公子的，也只有你了。”阿悟说到这里，心口起伏，十分激动。
顾长夜斜眼打量，饶有兴致的看着阿悟，微微笑道：“你也知道我和无意关系非同常人，你都找了无意两个月，这才想起我来？”
阿悟一时语塞，倒不知如何回答。不是他不想找顾长夜，而是不敢。或者说，如果能够不麻烦这位神仙谷的主人，无论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在阿悟眼里，顾长夜可以说是个彻头彻的魔星，没少被他捉弄过。这种就像是与生俱来的命里相克，让阿悟每次见了顾长夜，心里就会瞬间涌起一阵寒冷，像是某种动物细细麻麻的触须，从四面八方呼啸而至，捆绑着他的思想，让他动弹不得。
“世界上最可怕的，是顾长夜。”阿悟曾经非常认真的这样对苏无意说过。
当然这些，顾长夜是不知道的，看到阿悟被自己一句戏语堵得说不出话来，不由大笑起来，道：“有趣！我倒也想知道，这些天来，无意都到了些什么地方，经历了些什么不同寻常的故事，看来，这个秘密，只有等他醒来之后才能知晓了。”
二
顾长夜是三天前发现苏无意的。
那天早上，顾长夜刚刚一起床，就发现自己的房门前多了一个人。那人全身白衣，容颜俊秀，正是苏无意。
苏无意半躺在自己的屋檐下，似乎昏迷了好长时间。以顾长夜之能，竟然不知道苏无意是怎么到神仙谷的。
而更让顾长夜感到恼火的，苏无意昏迷已久，以他之能，竟然不知道他到底因何而昏迷。
普天之下，能让顾长夜束手无策的疑难杂症，在此之前还从未遇到过。神仙谷顾神医名满江湖，死人医白骨的回春之术江湖上人人艳羡，盛名之下自然有真才实学。行走江湖多少年了，再难再偏的病症也难不倒他，而如今自己最好的朋友就躺在自己的面前，让他生出一种束手无策的感觉。
这教他如何不恼。
神仙谷虽算不得上是什么龙潭虎穴，但在江湖上享有盛名，自然也不是一个可以来去自由的地方。未得这位神仙谷主人的首肯，能够闯入神仙谷的人，想来天下不会超过十个。但无意是谁送来的？这人将无意送到自己身边，是有何用意？而这人竟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无意送进神仙谷然后又无声无息的全身而退，光这份武功，就足以傲视古今了。
顾长夜悉心照料着苏无意，无意虽然昏迷，却没有性命之危，加之这位神医的针灸医药，想来过不了多久，自可醒来。
顾长夜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的看过苏无意。英挺的双眉，坚硬的脸庞，一双历经风霜却明澈如水的眼睛——如果说这世上可以有一个人担得起“芝兰玉树”四个字的话，非眼前这个人不可。
顾长夜第一次发现，原来苏无意竟然这么好看。
这个想法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逝，让他有些吃惊，竟没来由对苏无意生出一种愧疚之感。
苏无意是阿悟到达之后第五天醒来的。阿悟狂喜而泣，苏无意摸着阿悟的头，安慰了半天。顾长夜却只说了一句话：“我在仙鹤亭等你。”
仙鹤亭外，苏无意换了一身青衫款款而来，笑道：“长夜，我发现你变瘦了，你的衣服我穿竟然有些显窄。”顾长夜道：“你怎么不说，你变胖了呢？”
苏无意哈哈一笑。
顾长夜道：“无意，枉你当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你失踪两个月，我竟然没得到一点儿讯息。要不是，要不是……我真不敢想象后果。”说到这里，顾长夜的声音竟然有些哽咽。
苏无意笑道：“是迄今为止——你是我迄今为止最好的朋友，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顾长夜哑然失笑，道：“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苏无意沉吟了一下，道：“其实我倒并不是失踪。”
顾长夜道：“哦？这些天你到底去了哪里？”
苏无意问道：“长夜，你相信这世上有长生不老之术么？”顾长夜道：“道家追求天人极限，痴迷长生之术之人代代有之，但并没有见到谁真的长生不老了。世人总是寄望于天神仙术，君王自封万岁万万岁，但谁又真的能活一万岁呢？长生之术，终是虚妄。但若养生得体，延年益寿却是有的。”
苏无意没有说话，从袖里拿出一粒药丸，放到桌上。顾长夜问：“这是什么？”苏无意眨巴着眼睛，老实道：“长生不老药。”
顾长夜眼里满是不信之色，伸手将那药丸拿到嘴边闻了闻，道：“何首乌，枸杞，嗯，还有一味八珍，”顾长夜医术通神，一闻之下自能分辨出其中成分。忽然，顾长夜“咦”了一声，道：“奇怪，这里面好像还掺了一种药材，我从来没见过。”
苏无意微微苦笑，道：“长生不老药，是真的存在的……顾长夜，我见过她了，这世上真的有长生不死之人……”
顾长夜没有说话，静静地等待苏无意说下去。
苏无意道：“早在秦朝之时，始皇帝为了能够长生不老，曾经派徐福远渡东洋，寻求仙药。据说徐福不仅找到了长生秘诀，更找到了蓬莱仙山，修炼成仙，从此不履中土。传说总是多种多样的，海外仙山的传说古来有之，但谁也没有见过。以前我也不信这世上有长生之术，可是，有些事情，不到你亲眼所见，你是决计不会相信的。”
苏无意喝了一口酒，淡淡的道：“古来相传，海外有三座仙山，蓬莱，方丈，瀛洲。然世人的说法终归太过飘渺，谁也没有亲见，只怕见了，也会流连仙境，不愿回头了。”
顾长夜静静地听着，忽然道：“听你这意思，难道你也到了仙山？”苏无意叹了一口气，道：“长夜，你可还记得蜃楼么？”
顾长夜一怔，随即道：“陆家庄，白公子，血胆红？”苏无意微微苦笑，道：“登州海中，时有云雾，如宫室、台观、城堞、人物、车马、冠盖，历历可见，谓之海市。或曰，蛟蜃之气所为。蜃楼之说，我原本也只是半信半疑，直到——”
直到苏无意真的到了蜃楼之上。
苏无意至今都还不知道那是梦还是真实，而那几日的情形又是如此清晰地刻在自己的心头，让人忘却不掉，抹煞不了。
苏无意只觉得那几日一直昏昏沉沉的，脑中一片空白，就像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等到醒过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到达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那地方云雾飘渺，树木长青，阳光映照下，有如人间仙境一般。陪同自己一道的那个葛道长却不知去了哪里。
苏无意挣扎着爬起身来，才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草丛里，当下寻了条路，往山中而去。山林中古木参天，多是些从前没有见过的树木，苏无意走了很长时间，渐渐感觉饥饿难耐，口渴难当，这才发现不正常来，自己走了这么久，怎么也有四五个时辰了，可是太阳一直挂在天空，似乎从来没有动过！
难道说，这地方无昼无夜，无冬无夏？
苏无意心念一动，想起那葛道长跟自己说过的话来：“长生不老药便在云雾交接，水天一色的地方……”难道说，这地方竟是蜃楼？苏无意想起无双跟自己说起的蜃楼上的种种古怪，也不由格外小心起来。
山中雾气越来越大，渐渐地笼罩了日头，苏无意渐渐的只觉得头皮越来越重，慢慢的又人事不知了。
等到再次醒来，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张酥软玉床上。这是一处极静的竹寮，四处甚至闻不见鸟的鸣叫。
苏无意从床上爬起来，才发现这个竹寮建在一个山谷里，地势选得极为精妙，仰可见日月星辰，低俯就流水潺潺，更有百草竟开，万花齐放。唯一欠缺的，就是生命——没有任何活着的生命。
“你醒了？好些了么？”忽然身后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苏无意惊觉回头，才发现不知何时，一个全身素白色衣衫的女子站在自己身后，那女子身材高挑，脸上蒙着面纱，一双眼睛像是永远看着茫茫的虚无，让人完全看不穿。
苏无意问：“这里是什么地方？”那女子却不答，回头走进竹寮，坐在一架琴前弹了起来。
苏无意跟进去，问：“敢问姑娘是谁？这是哪儿？”
那女子叹了一口气，说：“公子，你我既然相遇，也是有缘。这个地方，总有好一阵没有人来过了。”苏无意听出那女子话里的萧索落寞之意，便只觉得，这个女子孤身一人长居幽谷，离群索居，只能一个人抚琴自遣，便生出极大同情，想到这里，便忽忽一叹。
那女子忽然抬头，说：“公子，我能看看你的手么？”苏无意伸出手去，那女子看到苏无意右手腕上有一条淡淡的红线，眼神忽然一变，道：“他终于还是找来了，八百多年了，他还是不肯放过我……”
苏无意一惊，他？八百年？他瞬间愣住了，却也好生奇怪，自己的手腕上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条红线。
那女子问苏无意道：“他还好么？”
苏无意问：“姑娘说的他是谁？”女子却声音冷冷的：“你既然奉他的命令来到这里，怎么不知道他是谁？这八百年来，他派来的人还少么？他难道没有告诉你，这里是个什么所在？”
苏无意有些忍不住，终于问道：“姑娘说的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说实在话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里，还有姑娘说的什么八百年，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八百年多少王朝更替，要是真有人能活八百年，这也未免太骇人听闻了点吧？”
那女子见苏无意的表情不像是装出来的，眼神有些迷离，忽问道：“公子贵姓？”苏无意说：“在下姓苏。”他不愿显张身世，也就没有提长安苏家的字号。那女子却只淡淡的，问：“苏公子爱听故事么？”
苏无意眼睛一亮，那女子却似自伤自怜，又像是跟苏无意说话：“我叫紫薇，‘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的紫薇。我的故事，要从八百年前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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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31 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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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31 12:15
发表于 2024-1-1 09:5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