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婉兮 于 2023-12-21 17:08 编辑
1
吴艺刚送梅姐出了门，转头她男人就从里屋窜出来，问，来干什么？
吴艺不想跟男人提她这个干姐姐，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还不是年下我伯娘做寿，问我要不要一道去。
男人看着吴艺收拾桌上待客的茶碗杯碟，又跟进厨房看着吴艺冲洗干净，递过去擦手巾，说，你就跟你伯娘说我去金安出差了。
吴艺擦了手，擦手巾扔到男人身上，绕开他往客厅里去。男人跟在她后面紧着又加一句，你少跟你那个干姐姐走动。
吴艺淡淡地应了声。看男人还要说，低头摸出手机，把音量开到最大———直播间里一个主播卖力地嘶喊，只要八十八，今天三罐一起带回家。
男人没有要停嘴的意思，换了个话题，都是假货，你可别瞎买。
吴艺说我又不是傻子。看看总可以吧。
男人嫌弃，八十八三罐的茶叶你也看。吴艺手指在机屏上一划，噗嗤笑了：六十八三罐。
大数据时代，见缝插针，无孔不入。
2
因为不是整寿，伯娘做席没有安排在镇上的酒楼。只在村里老屋做酒。请的是吴塘有名的做席师傅来家里。
吴艺是搭梅姐的车去的。到了老屋先是去里间和伯娘说话。
老屋前些年翻新过。没怎么大动，还是原先的构造。里间只比往前光亮了些，仍旧是逼仄。尤其人多时，越发不能多待。
但伯娘硬是要住这个里间。她是这一带很有威名的神婆，说什么就是什么，几乎没人敢驳。也只有吴艺能稍稍说的上话。因此，吴艺打小干亲就没少认。干姐妹干哥哥，干这干那，滴里搭拉的。
吴艺年纪小时对认干亲还挺得意。因为认干亲会有大大小小的红包拿。大了后，知道红包不是那么好拿的人情，怎么吃的还得怎么吐出去。渐渐地，对着一干干亲只剩了面皮上的情分。日子一路过下来，独有梅姐四时八节还照常来往。
虽然家里男人看不上梅姐的出身，吴艺却觉得论起做人来，比梅姐强的这世上找不出几个。尽管她也知道，这做人的背后指向的是伯娘。
梅姐年轻时在深圳坐过台。书念的少，人却活络，嘴甜会来事。攒了些钱，回来在镇上盘了家会所。招了些年轻的男男女女销售，风生水起地做酒水买卖，红火到有人说其实是皮肉生意。
男人瞧不上梅姐多是因了这些传言。又不敢明面上表露出来——据说在梅姐那里出入的，很有几个有头脸的人物。
梅姐倒不像是传闻中的得势就张狂。实际上在吴艺眼里，梅姐算得上是见多识广的江湖豪杰。往往说出来的话，也颇有见地，不是她这种绑在单位和家庭一条线上的蚂蚱能想的到讲得来的。
有时她听男人说梅姐，心里暗自鄙夷———你在单位上对着领导不也奴颜婢膝的一副死贱样。看不起别人能让你高贵几分？
这话，她从来都没宣之于口。就连说梦话也不曾泄露一星半点。
3
出得里间，吴艺大喘了口气。将才她跟伯娘说不上几句，就被屋里混浊的空气给憋得心突突跳。大约是上了年纪，她摸了摸胸口顺了顺。伯娘也七老八十了，不知道是不是果然有神人襄助，在里间居然呆得住。
她伯娘是三十几年前忽然成了神道。吴艺隐约还记得那天伯娘在伯爹的忌日口吐白沫翻白眼的样子。委实令她大开眼界。旁的孩子都吓得往大人怀里钻。独她一人津津有味地跟着看完全程。
伯娘醒转过来，吴艺往伯娘手里塞了一块大白兔。伯娘那只潮热的手轻轻地捏了她一下。很快吴艺就被几个婶子推开，赶出了屋。她在门外就听见伯娘在一片嘈杂里哭嚎上了戏词。咿咿呀呀，唔唔喳喳，好听的怪有趣。
本来因为家里没有顶梁柱的寡妇家，自此不再有人半夜翻墙。也没人站在村头上指着院门方向骂骚狐狸转世，更没有人逼得伯娘手里拿根绳子在门口跳着脚上吊。被救下来，口吐白沫翻白眼。
都过去了。
4
乡镇里的干部，或者说在正向社会面上，神婆是不被允许的存在。也就是说，当不得正经职业，没有劳保的那种。但放在民间，神婆就是一门不能直视的挣钱技能。
关于伯娘是入的狐狸神道还是黄大仙道，吴艺一概浑浑噩噩一问三不知。晓得的，也只是请伯娘是要给一个大红包的。
具体给多大，那就要看所求是什么。梅姐送伯娘那一份，吴艺这里也会有一份。不多，买买化妆品买买包，刚刚好。
吴艺推却，梅姐说，死脑筋。手指一戳，戳在吴艺的脸上。你这张老脸还不保养保养，都吹皴了。
吴艺脸往后仰，少拿你们那套坑人的话术跟我使，不办卡。
梅姐笑着去撅她的嘴，还不忘洗脑，你懂啥。你现在是年轻。等你年纪上来了。就会知道面皮的要紧。女人一定要好好爱自己，保养好自己就是最好的爱。男人都是看脸的。知道吗？
梅姐每天都收拾的溜光水滑。像是做好随时被街拍的明星那样。吴艺说，我伯娘就不靠脸。她凭本事挣钱。
梅姐讪讪地收回手，有几个你伯娘这样的。
吴艺说，怎么没有。你就是的。
梅姐摇头叹道，你伯娘她老说你面上蠢，心思清明 是个有傻福的。我倒看你是真蠢。说罢，拽着吴艺往后头去。
5
老屋后头起了炉灶。大锅烧的滋啦做响，烟雾缭绕里锅气四溢。靠墙一溜是几张方桌。上头已然整齐码放了冷热碗碟。案板那头剁肉剁地有板有眼，颇有节奏，冬冬啪冬冬啪冬啪冬啪。蹲在地上洗菜的是两个老嫂子。年下天儿还不算冷，气温总归不高。吴艺看着两人的手廋在冷水里浸泡地赤红赤红，脖颈不由一缩。
梅姐从包里掏出盒烟，趁隙塞给掌勺。又散了烟给几个打下手的。往桌上捉了把油炸花生米，跟地上两个老嫂子寒暄几句，领着吴艺往屋后深处过去。
就见一个穿红呢大衣的女人蹲在湿地里洗碗。酒席上要用的碗碟都浸在烧热的淘米水里。刷洗过后，还要拿到水龙头下冲一道。再码到一个塑料桶里提到前头。这种粗活一般都是三两人一起做的。不知为什么，却只有一人忙活。
吴艺寻思大概有人躲懒。正打算去喊个帮手，梅姐却踩着一脚水，往那女人跟前凑。看着那女人一个碗一个碗在冷水里冲洗，啧啧叹道，戴个手套不就好了。
那女人抬眼撩了一眼梅姐，又撩了眼吴艺，冲吴艺点点头，似笑非笑的意思了一下。梅姐说，不想笑就别笑。想靠卖笑讨生活，也不问问镜子答应不答应，说着又嘁了一声。
女人埋头忙自己手里的活。一点搭理梅姐的意思都没有。屋后这片没有遮挡的场地，冷风卷起一阵又卷起一阵，梅姐在这冷风里没话找话，决绝地为这场尬聊撑起了台柱子。
吴艺有心要走。但梅姐话头健得很，一时找不到话缝打断，便缩着脖假装透明人。却不知梅姐带她来，无疑是需要她起到一个捧哏的作用。见她不哼不哈，梅姐自己就放大招了。
她冲着女人一乐。说，你那会儿就是穿这件红袄子去北京找靳东的吧？怎么着？靳东跟你联系上了吧？和你睡了？
吴艺一瞬间有些懵圈。靳东？她看了看女人，又不可思议地看了看梅姐。
梅姐对吴艺受惊的表情满意极了。点点头。没错，就是那个靳东。
6
前年大约好像也是年下，她和男人在饭桌上还提到过这么一桩事。说是吴塘有个六十岁不到的女的抛家弃子上北京找靳东去了。
再后来，说是被遣送回来了。四里八乡好多人去看热闹，围的村委会水泄不通。听闻请了乡老，还开了祠堂。结果不知是谁报了警，要不然这女的早就被打死。
因为马上要过年了。这女的被丢在祠堂里关了好些日子。后来她的儿子请了伯娘来，说是被鬼缠上了。大冷天的，捆在荆条桩上，拿蘸了盐水的鞭子足足抽了四十九下。一碗符水灌下，才让家里人接回去。
男人说，什么靳东。那都是骗人的。专门骗你们这群无知无识的妇女。我早说了，少玩些抖音。不听!你看，这不就是个活生生的案例！
吴艺一点也不客气，说，那你还看国足呢！
男人筷子一摔，那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了。你们还组织去看国足送球。
论吵嘴，吴艺多少还是有点技能的。专挑男人的痛脚下黑手。
7
女人六十出头。样貌说不上好看。顶了天也就是个不吓人。由于常年的劳作，身材健硕。那件在农贸市场上挂在显眼位置的红呢大衣穿在她身上，不见妖娆，更像是一件铠甲。里面是一层又一层艳丽的廉价的但质地厚实的毛衣和保暖衣。
尽管女人很爱惜，衣服上仍肉眼可见地斑渍点点。加上一双橡胶套鞋，一副袖套，寒酸窘迫肉眼可见。
吴艺忽然有些心酸。这就是梅姐说的女人要保养好自己的最顶格范例。
她尽力了。尽全力地爱自己了。
吴艺想。这是她的铠甲。破破烂烂，红艳艳的铠甲。
她记得之后在坊间流传出来的那些与靳东的对话。
不光是她的，据说她这样的女人不在少数。骗子们的伎俩相当拙劣，拙劣到脚趾头都看得出。可仍有前仆后继的女人掉进去。
几乎清一色的大段对话。亲爱的弟弟或亲爱的哥哥开头。无一例外地是对着树洞一般的靳东述说平生。
一大段。
一大段。
全然是不安分的躁动。
换言之，男人说，鲜廉寡耻。
不然呢。
吴艺心想，像你们那样，等国足输球了，你们又可以宣泄了。骂他们是没用的废物，是傻 逼玩意儿，是笑话，是骗子。
你不也需要骗子吗？
因为你这废物一般的人生，国足应运而生。简直是为你晦涩的人生量身定做。
所以呢。
大数据推送一个电子靳东，有什么问题？
至少她给自己买了件红色的毛呢大衣。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穿着碎花棉睡衣就此过完一生。
就像围裙妈妈那样。永远摘不掉那个围裙。
8
吴艺摸出兜里的红包，往里再添了六百。悄没声地塞给女人。女人慌忙抬肘拦住。说，哪有小辈给红包的。你莫你莫，给人看了笑话。
梅姐嗤地笑出声。你还怕人看笑话。嫌钱少是不？嫌少你说呀。我这儿还有呐。
边说边掏出一个红包。也往女人兜里塞。
三个人好一阵撕罗。梅姐战斗力挤强，大概平时没少往外塞红包。女人根本不是对手。湿漉漉的手捏着两个厚厚的红包看着梅姐拉着吴艺踩了一脚水地跑开。眼里才起雾，那头梅姐的声音飘过来。见靳东你烫个波浪卷啊倒是！
吴艺一巴掌拍去。梅姐嘻嘻哈哈地笑了一路。
晚间吃席的人陆陆续续地都散了。吴艺照例是等人散了去给伯娘磕头。梅姐也借着机会跟在后头恭恭敬敬地磕头。
伯娘说，我侄儿磕头那是咱们娘俩的情分。你跟着混磕什么。
梅姐嘻嘻一笑。又连磕了仨头。说，我三姨不得进屋儿。外头磕了您也看不着。她让我无论如何要磕给您看。不然这份心意您知不道。
伯娘说，什么心意不心意。不需要。以后少来烦我就是。
梅姐说哪能呢。一辈子也就折腾这么一回。够了。人么，不试上一试，是不知道死心的。
伯娘鼻子里送出一个冷哼，你才多大年纪。这就说死心。
梅姐哎呦一下，自己先拍了拍嘴。四下里拜拜，说 童言无忌，随风散去。勿怪勿怪。
伯娘说，行了。我被这些人闹一整天了。早乏了。你和艺仔回吧。
又顿了一下，对梅姐说 你三姨我是知道的。当年为了养弟妹，爹妈卖了她给你姨爹家。十五六岁挺着肚子在地里做活。生了闺女被婆家打。男人在外头有人。娘家连个出头的都没有。
梅姐说，人穷志短。自己都管不过来。我十五岁也出去讨生活。她不知道从哪听说我坐台，大过年的，当着老老少少面骂我卖笑卖肉不知廉耻。她也不想想，我要是不坐台，我就要跟她一样 找个人嫁了。一样是卖，我好歹卖得值。她值么。她要是卖得值，六十岁的人了，会跑去北京？
伯娘拍了床板。出去。
梅姐梗着脖子说，出去就出去!虽然您是有神通的，但您也是女人。这话我不对您说，我说给谁听？您要不是心疼我三姨。您会让她来给你做席打下手？
伯娘高了音，喝道，还混说！艺仔，打她出去。
吴艺拽起梅姐就往外拖。
里间传来伯娘的怒声，以后不许她来我这里!敢来就打断她狗腿！
梅姐扯着嗓门喊，就来！
吴艺笑着捂着她的嘴。推推搡搡地往车里送。
9
梅姐路怒了一阵后，渐渐自己又调整了回来。默然地开了一路，把吴艺送到了家。
临别之际，她拍了拍吴艺的手，说，我三姨说你是个好孩子。她知道你给的不是红包。
吴艺听不得别人夸她，面皮发热。说，就是红包！你的姨也是我的姨。
梅姐说，外边你可不敢说这话哈。招闲话的。
吴艺朝她眨眨眼。知道的。我伯娘也不是真和你治气哈。
梅姐一乐。个老东西!
吴艺说才不是老东西！是girishelpgirls。
梅姐听不懂。一脸白痴相。
什么什么？
什么狗屎和狗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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