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23-3-17 17:59 编辑
文/归隐宋朝
腊月二十八，我去给父亲送年货，包括除夕和正月初一的饺子。没办法，好说歹说他都不同意来我家过年，同时拒绝我们来同他过除夕，理由是自己刚阳过，不想传染给别人。他说的别人是我的岳父岳母，本来我们打算一起过除夕，两个小辈儿因各种事由不会回来，我们满打满算也就五个人。
到父亲那儿，我发现他的眼睛有些红，明显刚哭过。我说，你这样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父亲说，没事，刚跟你四姑通视频……
他指着桌上的户口簿说：“咱家就是剩咱俩了……”哽咽着说不下去。
11年前，我母亲突然离世，我家塌了半边。5年前，一直在父母身边长大的侄女，大学毕业后留在上海。去年11月23日，她爸爸因肝硬化晚期导致多脏器衰竭病逝。如此，五口之家只剩下两口。我还有一个哥哥，差不多30年期去了日本，在那成家立业，入了日本籍，恐怕今生也不会再回来几次。
当年母亲离去要了父亲半条命，一向硬朗的他大病一场，我们甚至以为他挺不过来。经过小半年他才恢复，可头发全白了。父母是大学同学，他俩吃了不少苦。父亲是黑五类，大学毕业被分到最边远地区，母亲一直陪着。从我们兄弟三个不同出生地可以看出，他俩年轻时的颠沛流离。中年后，他们调回省城，一直从事农业技术推广工作，父亲后来成为省属首席农业专家。我一直想象着，母亲是在一个巨大的圆圈上奔跑，不能下来也不能停止，那个圆圈的圆心就是父亲。母亲的突然离去，是因为不想再这样疲惫了，还是想给我们特别是父亲留下更大的思念空间？
弟弟的离去差不多要了父亲另半条命，这段时间他变得越来越容易伤感，常常沉默不语。让我愈加不安的是，弟弟活着时，他还能时不时的在我俩谁家住上一两天，可自打弟弟去世后，他就各种理由推脱，死活一个人住。好在他身体还行，85了看上去也就70多岁。他的倔强和骄傲总是令我不知所措，我们中间一直存有一种疏离感，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弟弟不像我，总是有意无意的哄父母开心。他是我们家最能惹事的那个，不过他总能变被动为主动，变不利为有利，很讨喜也恨他不起来。他有着一张少见的英俊面孔，也许因为这一点打动了我弟妹，不过好景不长，在我侄女五岁时他俩离婚。弟妹是一个四星宾馆的执行经理，她对我弟弟一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骄傲与轻视。我弟弟大学是俄语专业，毕业后进入一家边贸公司。婚后不久，中俄贸易式微，我弟弟从公司去职，回家开了一间超市，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那种。
有一天，弟弟领着侄女回来了，他说他离婚了。我们知道他媳妇一直看不上他，她有时会当着我父母面对我弟弟冷嘲热讽。弟弟未说出离婚的原因，只说过不下去了。直到一年后他喝多了才道出原因，弟妹外面有人了，被他抓到了现行。弟妹提出离婚并声言不要孩子，这是弟弟最不能容忍的底线。
我记得侄女十岁左右，变的不合群，常常莫名其妙的发脾气。母亲曾偷偷去找过她妈妈，让她时常回来看看孩子，可她拒绝了，为此母亲既愤怒又难过。弟弟知道后大发雷霆，他的原话是，她若出现在我们家，那我就不回来了。不久，我发现弟弟的酒量越来越大，他开始酗酒了。
他关了超市，先是去了俄罗斯两年，又去了韩国三年。后来他开过餐厅，跟人合伙做过几年服装，最后做起玉米种子生意，常年去甘肃制种，再运回销售。虽没挣到大钱，可也没过过苦日子，只是一个人单着。
五年前他把车卖了，在车和酒之间他选择了后者。他每天各种理由喝多，喝多也不闹事，在家一个人睡去。他在他家周边的小卖店很有名，基本上每天早晨上班前会去那里喝点再走，他啥酒都喝，都是那种小包装。我尝试劝他戒酒，甚至领他看过精神科，全都失败。后来，我就想着让他喝点好酒吧，起码是酿造的，就让他来我家拿我多年的存货。不到一年，我两大酒柜里百八十瓶酒就被他搬取一空。他美其名曰：收藏。有一次我去他家，发现那些酒还真的整齐码放在架子上，可我仔细一看，空有其瓶。他笑道：挡不住诱惑啊。我揶揄道：那空瓶还留着干嘛？他狡黠地看了我一眼：望梅止渴呗。
去年3月11日，我所在的城市突然封城，他通过关系弄来许多副食品。他说他戒酒了，我并不相信，后来知道他真的戒了，但已经晚了。
5月23日，解封的第二天。他给我打电话，说他病了，肝出了毛病。我马上通过同学联系省肝胆医院，可那家医院是新冠定点医院并未对外开放，同学又联系了一家中医肝胆医院。我去弟弟家接他时，吓了我一跳，原本高挑身材的他成了大胖子，脸色黑黄，连眼睛都是黄的。到医院各种检查下来，严重肝腹水，胆囊、脾脏和双侧肺叶都出现水肿。院长私下告诉我，若是封城未结束，病人会死在家，因为他已经严重肝衰。我说不出是愤怒还是悲哀，就像一个呲呲冒气的压力锅，我只能“平静”的安排他住院，检查，出去买些吃食，脑袋嗡嗡的鸣响，一切动作都趋于本能。他才52岁呀！
弟弟的到来是一个意外，母亲怀他时没啥反应，加之那时生活困难，母亲身子弱月事不准，待确定怀孕时已经两个多月了，就决定生下来。父母满心期望是个女孩，可接生的医生说，是个俊小子。我的印象里，弟弟一直体弱多病，医生说这是胎里带来的。他总是高烧，一烧就抽。母亲总是抱着他领着我去看医生。我记得有一次，母亲从医院出来，把弟弟放在一个花坛上在那哭，弟弟在那呀呀地叫着。我对母亲说，弟弟会笑了。多年以后，母亲回忆说，要不是我那一句“弟弟会笑了”，她已经决定放弃……
弟弟头一次住院是42天，前12天抢救，各项指标高居不下。随后开始好转，腹水开始消减，体重丛208斤降到157斤，胆黄症状也开始减弱。这是中西医治疗的结果，光是人血白蛋白就打了20多支。不过，一个月后，他的各种指标开始反弹，血红素高居不下，而他的两只手背已经无法下针了，倒霉的是他无法埋针，皮肤对胶贴过敏。主治医师说，回家养几天吧，情况不好再回来。话外的意思我明白，他们尽力了。然而，弟弟反倒是很高兴，他抱怨医院的饭菜太难吃，回家一定要吃点可口儿的。
那天天气很好，他说他想走走，我陪着他沿着临河街走着。他忽然对我说，眼睛看不清东西了，白茫茫的一片。我看见路边有一个眼镜店，就说，去买个墨镜吧。他说，算了吧，我以前有好几个呢，车没了就都送人了。我知道肝主眼睛，他的病情严重了。我坚持给他买了一个墨镜，他认真地挑选，很高兴……现在那副眼镜成了我的纪念品，静静的放在我的电脑桌上。
从5月末到11月中旬，弟弟转了三家医院，因为无法凝血，始终无法肝移植，只能先保守治疗，争取把各项指标降下来。11月16日，主治医师下达病危通知。22日，做假肝移植（换取全身血液），为肝移植做最后努力。中午，弟弟想大便，我帮他连续便了三次，便色黑紫，同时还排了尿。我以为这是个好现象，他已经一星期未进食，未大小便了。
傍晚，结束假肝移植后不久，他忽然问我，璐璐（他闺女）知道吗？我说，已经通知她了，明天航班赶回来。他说，我没啥留给她的，只有两套房子……我说，你别瞎想，今天的治疗效果很好……他无力地笑了一下，说：记得吗？咱奶死前就清肠了……
晚上九点多，他含糊不清地说：我完了……半晌，我看见有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心如刀割。这是他最后的话，此后未发一言。不久陷入昏迷，第二天下午1:10时离世。
弟弟一生爱美，最后一次入院之前，曾偷偷出去为自己买了全套的衣服和鞋子，放在一个旅行包里，他暗示过要穿这些走。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完成这些的，他走路已经很费劲了。多么惊人的相似，我母亲也是去世前三天，给我舅妈看过她为自己准备的装老衣服，全套的中式服装。她说，既然嫁到汉族家，就按汉族的规矩办。弟弟曾说，有一次梦见母亲，她说，最不放心的就是他……唉，他什么都知道……
给他穿衣时，我仔细的用酒精和温水给他擦了两边身子，可总有血液从他的口鼻不断流出，怎么也擦不净，后来医生用了胶贴和止血棉才算勉强止住。殡仪馆的师傅说，你弟的衣服很适看，比我们那儿的丧服强多了。
做完这些后，我提起精神给父亲打电话，事先我安排他这栋楼楼长赵先生去陪他。我说，弟弟没了……父亲只是一个劲儿念叨：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愤怒，怎么不会这样！半年的努力白费！怎么不会这样！但我只能说：爸，你挺住。小弟的病情你是知道的，没办法……
我父亲一直存在幻想，每次询问病情和治疗方案时，总会跟一句：这样就能治好吧？看他的眼神真让我难以启齿，无地自容。我多么希望我能！乾坤颠倒，时光倒流……
办完一切已经是傍晚。那天天空降下今冬第一场雪，很细的那种，茫茫夜色看不清，落在脸上凉凉的。把弟弟送上灵车后，车上喇叭突然响起哀乐，我下意识地制止，灵车师傅说，这样走得顺。一路哀乐让我缩在座位上，感觉不太真实。到达殡仪馆后，我看着弟弟被抬上灵床缓缓推进冷柜，胸口一阵闷痛与悲怆袭来：弟弟真的走了……
这些日子，我总是想起他，都是他年少时的样子，缠着我跟着我的样子，在奶奶家菜园里捉虫子的样子，在家里逗大家开心的样子……他有什么好东西总是屁颠颠的拿到我面前。我说的话比父母还好使，每每他耍驴，我只要一出现他立马就好……
父亲很少提起他，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我发现他床头柜上那一摞相册……他这一辈子就是这么外强中干的忍着，可这样的忍受还留给谁看呢？
日本的哥哥给我发微信：我以为他是我们中最后一个……
生命就是这般无常无解，谁也不知道明天和厄运哪个先到。我的母亲、弟弟、前妻，还有我小姑……上苍还需要我具备怎样的坚韧？如果最终的解脱是我去同他们团聚，那么，这一天还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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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2-5 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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