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长篇连载】越过那道山梁42

渝夫文苑

　　（四十二）

　　相对于火炉一般炙烤炎热的重庆而言，八月的哈尔滨是凉爽怡人的。用李良开的话讲，就是“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热”。八月四日，在李梦桥家吃过晚饭，李良开给妻子徐小芳打电话，当他说到“晚上睡瞌睡还要盖被子”，徐小芳不信，称他打胡乱说。李良开哈哈大笑：“我骗你做啥子？这是真事，要不你问问桥宝儿？”
　　“三婶，您好，我是桥宝儿。”李梦桥接过手机，很有礼貌地向徐小芳问好。
　　“好，都好。”徐小芳回应着，“你看嘛，你开三叔给你们两口了添麻烦了。你们哈尔滨真浪个凉快？”
　　“三叔没骗您，哈尔滨确实凉快得很，有机会您也过来感受一下。”李梦桥诚恳地发出邀请。
　　“当然要得哟。”徐小芳回答，“对了，你屋妈在哪？让她接个电话噻。”“我妈去我三哥那儿了，在南京，过段时间才回哈尔滨。”李梦桥如实回答。
　　“你妈命苦啊，遭了不少罪！苦了一辈子，现在是该享享清福了。”徐小芳感叹了几句，之后压低声音：“桥宝儿，你换个地方，我给你说点事儿。”
　　李梦桥回头佯装训斥儿子：“这电视声音也太吵人了，赶紧关掉去做作业，电话都听不清。”一边说，一边往屋外走去。
　　电话里，徐小芳详细问了李良开的饮食起居情况和精神状态，末了，欲言又止：“桥宝儿，你开三叔的身体不是很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讲……反正三婶就麻烦你，在你那边，替我照顾好他……劳慰你了……呜……”说着说着，徐小芳在电话那头无语哽咽，挂断了电话。
　　李梦桥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没再把电话打过去，而是转身回屋，和李良开寒暄一阵子，声称有个材料没写完，要到省军区机关去加班，叮嘱梁凤一会儿陪三叔到小区里转一转，之后下楼步行到办公室。
　　李梦桥加班是假，打电话向远在西藏当兵的李远核实情况是真。由李远把其父亲患了胃癌的实情告诉了李梦桥，还委托李梦桥找机会带李良开到哈尔滨的大医院复查一下。毕竟，开县是国家级贫困县，县人民医院在当地是最好的医院，但医疗条件有限，保不齐会误诊，或者在病情的判断上有误差，找个省城的大医院查一查，家人心里也踏实一些。得知李良开得了绝症，李梦桥很震惊，当即答应了李远的请求。
　　刚和李远说完“再见”，李梦桥又接到了母亲孟英莲从南京打来的电话。母子俩唠了十多分钟，主题始终围绕李良开展开，孟英莲翻来覆去就一个中心意思：上辈的恩怨是上辈人的事，你作为晚辈，一定要把远道而来的开三叔照顾好，不能让唐家岩的叔叔婶娘和兄弟姊妹说闲话，更不能外人看笑话。直到李梦桥再三保证一定照顾好李良开，孟英莲才挂断电话。
　　李梦桥知道，母亲对李良开是有意见的，并且成见很深，认为当年李良开不该拿大队的旧账污蔑李良昊，更不该在李良昊去世后变相难为她和孩子。对这两点，孟英莲一直难以释怀。
　　李良昊去世后的头几个月，孟英莲眼中的天空是始终阴暗的，就算头顶阳光明媚，她依然感觉不到一丝光亮。丈夫李良昊在世的时候，由于他人缘好，乐于助人，还是大队会计兼生产队队长，家里始终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丈夫一去世，家里一下变得冷冷清清不说，还发生了所谓的李良昊做假贪污事件。这让孟英莲既失落又伤心，对人情世故近乎于绝望，要不是想到七个还未成人的孩子，她真想随丈夫而去，一了百了。
　　好在做假贪污的事总算过去了，强加给自己的生产队长也因为公社和大队的解散而不复存在，加之土地包产到户，孟英莲似乎看到了希望。
　　孟英莲显然是过于乐观了。对于有劳力的家庭而言，土地包产到户确实是件大好事，可以带来不再缺吃少穿的幸福生活，但对于一个失去男人的家庭来说，这无疑是一场新的灾难。
　　劳力紧缺的困难显而易见：大儿子李梦明和二儿子李梦星尽管不再上学，但一个十六岁，一个十四岁，还不足以扛起犁田、挖地、挑粪等重活；大女儿李梦芬、二女儿李梦芳也被迫辍学在家，一个十三岁，一个十岁，都还是个孩子，根本干不了重活；八岁的三儿子李梦军正上小学四年级；小儿子李梦桥六岁，小女儿李梦蕙不到三岁，不但干不了活，还需要有人照顾。
　　这个节骨眼上，孟英莲开始恨自己的肚皮不争气：为什么不早点生孩子啊？一九六一年就结婚，怎么一直拖到一九六五年二月才生下大儿子李梦明？要是一结婚就怀上孩子，老大现在都二十岁了，也能撑起一个家了。除了恨自己生育太晚，孟英莲还对当初自己赌气从村小辞职一事后悔不已。
　　一九六二年秋，梓第大队唯一的小学缺教师，大队推荐并经县、区、乡三级教育部门考核，孟英莲成为一名民办老师，一直教到一九六九年上半学期。
　　这学期快结束时，月溪中学的一帮红卫兵跑到梓第小学，把唯一的公办老师张永志批斗了一番，还戴上了纸糊的尖帽子。张永志误以为是平时不怎么搭理自己的孟英莲使坏，于是怀恨在心，到处说孟英莲这个民办老师心术不正，不好好教书，净琢磨着整人。当时，已是三个孩子母亲的孟英莲百口莫辩，身心俱疲，一气之下，主动辞职回家当了农民。
　　丈夫去世后，想到辞去的教师职务，孟英莲后悔不迭。要是自己坚持下来，现在每月怎么也有几十块钱的固定收入，就算请人干农活也有工钱给啊。可埋怨有什么用呢？过去的不能从来，没来的不能预知，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还是面对现实吧。如此这般，除了经常请人帮忙干活，孟英莲别无它法。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更没有无缘无故的人情。请人帮忙干活，即使不用支付工钱，但也要还工还活啊。而这，正是孟英莲无法解决的实质性问题，也让她经常为请不到人帮忙发愁。
　　面对这些孤儿寡母，唐家岩李家大院有同情者，但更多的是在看笑话，或是说着不咸不淡的闲话。偌大的院子，只有三个侄子辈的后生经常答应帮忙：李良昊亲大哥的独子李长久，二房的李长河，四房的李志国。除此之外，李良昊的堂兄堂弟们全都成了看客，鲜有伸出援手的时候。
　　实际上，李良昊的堂兄堂弟们也想帮一帮这家孤儿寡母，但抵挡不住自家婆娘的枕边风，寡妇门前是非多，还是尽可能地离得远一些吧。
　　孟英莲的苦恼远不止这些。比如，如何把七嗷嗷待哺的个孩子抚养成人，就是一个非常现实和挠头的问题。见孟英莲的处境实在艰难，有好心人建议把小儿子、小女儿过继给城里那里无儿无女的人家，还带来了两对不育的夫妇，一对是开县城的，另一对是万县城的，都表示会善待孩子，保证孩子将来端上铁饭碗。
　　孟英莲确实心动过，可大儿子坚决反对，二儿子、三儿子和两个女儿也在老大的带领下，齐刷刷跪在孟英莲面前，哭着求母亲不要把弟弟、妹妹送给别人，说今后我们宁愿少吃一口，也不会让弟弟妹妹饿着。看着哭成泪人的五个儿女，孟英莲肝肠寸断，哭着把他们一个个扶起来：“妈错了……我听你们的……不送人了……”孟英莲最终选择了和所有孩子在一起，哪怕再苦再难，也要相互扶持着生活下去，决不分开。

　　【桐言无忌】

　　李老，当年您为了给大家一个下马威，新官上任三把火儿，把一个暴病而死的兄弟翻出核对账目，您说，他妻子孟英莲能原谅您吗？
　　孟英莲认为当年李良开不该拿大队的旧账污蔑丈夫李良昊，更不该在李良昊去世后变相难为她和孩子，对这两点，孟英莲一直难以释怀。可是这位饱经风霜、历经磨难的奇女子虽然心有芥蒂，但是对于现在的“开三叔”还是念旧族里亲情，她一再强调：上辈的恩怨是上辈人的事，你作为晚辈，一定要把远道而来的开三叔照顾好，不能让唐家岩的叔叔婶娘和兄弟姊妹说闲话，更不能让外人看笑话。这就是孟英莲，恢宏大度异于男人，胸襟开阔超越常人，豁达宽广乃女中豪杰，善莫大焉必有善果，孟英莲，您的晚年定会儿孙满堂、幸福无边！
　　也许生活就是如此安排的，让你尝遍人间疾苦，品味百般苦涩，历尽千辛万苦，终会柳暗花明又一村吧！那个年代，没有计划生育，没有优生优育，没有便利条件，每家每户都是儿女成群，多则十来个，少则五六个，勿用见怪，实属常态。孟英莲膝下生有七个儿女正常不过，但可怜的是，这七个儿女全都处在未成年，而且全部需要她这个孤儿寡母去照顾，在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在那个需要劳动力出工的年代，她一个孱弱的肩膀怎能够挑起这一大家子的重担，怎能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堂堂一个李氏家族，居然仅有三个侄子能够鼎力相助，孟英莲万般无奈之举，为了能让最小的两个孩子得以生存，无奈之下想把他俩送人，试想哪一位母亲舍得把自己的亲骨肉送养他人？那可是自己怀胎十月、辛苦孕育的亲生儿呀！如若不是生活所迫，谁能割舍？“大儿子坚决反对，二儿子、三儿子和两个女儿也在老大的带领下，齐刷刷跪在孟英莲面前，哭着求母亲不要把弟弟、妹妹送给别人，说今后我们宁愿少吃一口，也不会让弟弟妹妹饿着。看着哭成泪人的五个儿女，孟英莲肝肠寸断。”读到此处，桐言亦是痛哭流涕，可悲的年代，可哀的事实，可怜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