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眼见到了四月下旬，在别人是个平常时段，在许家却透着重要：4月20日，外公和许杰同天生日，只不过外公过的是阴历，许杰是阳历。这一年外公75，许杰刚好25岁，照当地的规矩，逢“5”的生日仅次于整生日，是小生日中的大日子。外公执意要隆重其事，许局长许夫人只得由他。
许杰和孟婷、同学们约好，提前给他们订了四星级宾馆。他自己早三天请假回家，帮好婆、许夫人等张罗。他惊讶地发现自家别墅与邻近果园间的墙拆了，换言之，两个“景区”打成了一片，“许家”作为一个地理概念，扩大了一倍有余。从前，许夫人也计划过拆墙扩建，每次都被外公否决了，许局长也觉得过于惹眼。如今秦局长江河日下，许局长扶正在望，谢添华更上层楼，许家上下都认为不必再顾忌那么多了。许杰看着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本家、外人，看着一派忙忙碌碌、兴兴轰轰的气象，一方面感到振奋，一方面又隐约有些不安。
生日说到就到，正日子那天，大门外轿车停了一长串儿，要不是怕堵塞交通，另一边也要排满。从早上就不绝地有人来送礼，有些奔着外公，有些冲着许杰，有些交情平常的坐一坐就走了，有些关系厚密的讲好晚上再来赴宴。下午三四点钟，谢添华和舅母到了，一问谢荻怎么没来，说是要等洪哲有点事一起来，只好由他。许杰看见舅母就心虚，客气过了就想找借口躲到一边。天从人愿，姨婆一家老小到了，许杰忙迎了出去；刚安顿下来，只陪说了三两句话，舅母招手叫他。许杰一阵头大，谁知许局长的父母兄弟等等也到了。许杰兴高采烈地跑出去迎接。舅母向许夫人，同时向谢添华微笑道：“小杰长大了，越发能干了。”许夫人笑着谦虚，谢添华却略有些觉着她在一语双关。
许局长这一系的亲戚向来没有地位，但今天这样的时候，也不好过分简薄，因此外公、谢添华等还是敷衍了一回，好婆督促着仆人更招待得十分精心。唯有舅母只管和许夫人说话，对许局长那头的来客不假辞色。许夫人乐得借此脱开儿媳应尽的责任，因此和舅母说说笑笑，聊不完的天。
姨婆问好婆怎么瘦了，好婆说“千金难买老来瘦”，又笑解释是喝中药喝的。她前两天也是这么答复许杰的，许杰当时叮嘱她要好生保养，药补不及食补。姨婆拉住好婆的手说：“还是富态点好。”
五点多钟，孟婷、崔俊、柳承志等到了，另一边，杨倩、李漓、田明辉等人前脚后脚也来了。两路人马差不多齐头并至。许杰见了，不觉大喜。他这喜悦中不能不说含着点私心。旧友新朋，欢聚一堂，自然令人开怀。旧友也罢了，新朋中的孟婷是他至爱，单昆是他“至厌”，这两个人能来亲眼见证一下许家的豪华，是他所乐见的。尽管已经不似少年时那么争强好胜、虚荣心强，在孟、单二人面前，他仍是免不了要起让他们折服之心。他未尝不明白经过了这一番，孟婷对他的爱里难免掺杂些旁的成分，单昆呢，只会更加恨他，但他就是喜欢。
孟婷的到来理所当然掀起了今天的第一个高潮。许谢两边以及许杰老家所有朋友全都对她寄以极大的关注。许杰事前征求过外公、许局长、许夫人的意见，并不明确宣布孟婷的身份；然而许杰对她的态度使这份谨慎成了掩耳盗铃。孟婷那艳冠群芳的风姿自有一种气场，同时也是一个磁场，由不得不吸牵着几十条目光。她那一口标准的国语、得体的行事、应对的周全更在几个长辈那里加了分。许杰不禁欣慰。
他把老家朋友和省城同学互相做介绍，一一概括每个人的性情和特点，对缺点一跳而过，将优点无限放大（除了单昆），巧妙地穿针引线，促成他们多交谈，尽快熟络起来。杨倩笑道：“许杰出去了几年是锻炼出来了，这嘴跟开了光似的。”说得大家都笑了。田明辉凑趣儿笑道：“别光顾了说，来点实惠的，把饭先端上来。为了这一顿，我饿了三天。”杨倩笑啐一口说：“瞧你那点儿出息。”钟雨城对田明辉笑说：“你好歹是田大科长，堂堂中层，要不要这么寒碜呐？”郑羽在旁笑着接口说：“田科长那叫低调，你以为都像你呢，烧锅的铁叉子——直进直出！”她原不敢来，听说秦局长余局长史艳红等等都会来，想必不会给人认作“许派”，才乍着胆子来玩。杨倩一笑，正想回敬两句，许杰笑着打断了话头说：“不管真饿假饿，先吃点点心垫补垫补吧。”
见一楼满满的全是亲戚，他便跟外公好婆招呼了一下，领着众年青人上二楼去。走到半中间，崔俊靠近他低笑道：“你这些朋友之间，也很一言难尽嘛。”许杰悄声笑叹：“他俩加我，本来是我以前单位的三剑客。”崔俊“嗯”了一声说：“听你说过的，后来渐行渐远了。也不奇怪，进了社会，人会变的。”
许杰把众人领到二楼，走过一排房间到了他的书房。大家这才纷纷献宝似地拿出礼物来：有送书的，有送一套《红楼》人物书签的，有送字画的，有送电影光碟的。孟婷送的是亲手剪的一幅“寿”字，笔笔相连，寓意好运不“断”。她这礼物别具一格，博得了一致喝彩。江雪凝笑说：“一看就是下了大功夫。”班长戴文忠笑道：“我们送的是现成的，比不上这个是有情意的。”崔俊、钟雨城、郑羽等都跟着打趣。杨倩正想说话，一转身不见了李漓，问人，田明辉说：“往那边去了。”许杰就知道是去洗手间，也就不再问了。
柳承志到这时才从包里姗姗捧出一套马来西亚锡器。众人“咦”的一声，啧啧称奇，上去细看，见是一面锡盘，一个锡茶壶，四个小锡杯，外带一个锡制的茶叶罐子，每一样上刻了繁复的蔓草蓬蒿般的花纹，热带雨林的味道扑面而来。整套锡器高贵典雅，光泽灿灿，有种硬朗的美感。许杰料不到柳承志这么有心，满口子称谢，又笑着提议“下回可以带点红毛丹来。”李漓刚好回来，在门口笑着说：“哪有这样的人，刚收了礼就算计着另一份。”许杰笑说：“你不懂，红毛丹又叫毛荔枝，怪模怪样，很像徐克电影里的有些妖兽。”柳承志笑道：“提到徐克，要不要再辩一场？”许杰笑着摇手说“氛围不对”。杨倩问其端详，孟婷便把那“惊世一辩”说了出来。她那天其实并不在场，也是事后听许杰的转述，这时说起来却如亲见；似乎是不偏不倚的复述，却使人人都觉得毕竟是许杰赢了。钟雨城有意叹道：“我到今天才明白，原来口才好，不在于说得多，而在于说得漂亮。”许杰笑看了孟婷一眼。
这里众人继续欣赏礼物，李漓进门，孟婷出门，恰好擦肩而过。李漓回头瞧了瞧孟婷长身玉立的背影。
仆人上来回报，点心预备好了。许杰引大家往东边走，经过一间房间，房门紧闭，门上贴着一朵小白绢花。单昆奇道：“这是谁住的？还贴个小白花，跟烈士陵园一样。”许杰明明听见，只作没听见，心想有账后面算。田明辉收敛笑容，正色道：“这是许杰姐姐生前的卧室。”生日这天忌提“死”字，田明辉避免犯忌，却用他的脸色和语气含蓄地敲打了一下单昆。
东侧顶头两间一是健身房，一是喝下午茶的小餐室。许杰压下对姐姐的哀思，鼓起精神来笑说：“各位游客请往这边走，小许为你们介绍新景点。”田明辉正想岔开他心思，便笑说：“嗬哟，这是哪里来的导游，这么秀气，不拍电影浪费了。”许杰笑道：“等田科长提携呀。”
虽说是“小餐室”，面积却比书房大，众人在许杰书房里很拥挤，在这里倒能坐得稍微散落一点。只见桌上每人一杯清茶，一个银托盘，每盘两个相同的糕点。每人另有一个小银盘，放着四种不同的吃食。许杰开了电视给大家解乏，又指着银托盘隆重介绍：“别小看这些点心，是我的新发明呢！我叫人把马拉糕、长寿糕、定胜糕、龙须糕、四喜蛋糕、鸳鸯玫瑰蛋糕等等打散搅匀了重新烘烤搭配……”崔俊听了笑说：“鸳鸯玫瑰蛋糕是给你和孟婷量身定做的吧？我们可不敢吃。”杨倩二话不说，抢过两块，与田明辉一人一块笑道：“鸳鸯玫瑰是吧？我们就尝尝，难道全世界光他们是两口子？我们俩结婚证拿了几年了，可是一点儿不搀假呢！”崔俊笑着一迭连声说“是是，是我说得不周祥。”郑羽也笑着叫钟雨城用小银夹子夹给她吃。当着这些人，她非要秀恩爱，学杨倩的爽脆利落，只落得画虎不成。钟雨城没法子，只得尴尬从命。
赵鸿舜忽道：“说了半天，女主角呢？走开好久了哎，该不会找不到门了吧？”单昆呛了他一句：“许杰家哪是我们集体去玩的明孝陵啊，就大得找不到人了？”柳承志眉头一皱：“怎么可以把家比作陵墓？”他是深谙中华文化的，但骨子里还是马来人的脾气，这时一句话出口，叫在场的人想打个马虎眼儿装糊涂也不能了。一阵短暂的沉默，李漓笑微微地说：“我们家要是几百年后能变成皇陵，变成世界文化遗产，我倒挺荣幸的。”有这么一个浑然天成的台阶，许杰岂有不下之理，忙接着话音儿笑说：“可惜我没那个命啊！”他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她笑转头同江雪凝说话去了。
楼下传来一片夸赞声，许杰跑出去伏在栏杆上问下面客厅众人怎么了。好婆颤颤地把一幅大“寿”字举给许杰看，说孟婷剪的。许杰这才明了孟婷剪了两个“寿”，一个楷体的给他，一个行书的“寿”字送了外公。他便笑着往下喊道：“外公，还满意吗？”外公破例竖了个大拇指，在他，这是极罕见的表扬了。孟婷抬头与二楼的许杰相互一笑，有点尽在不言中的意思。孟婷坐回去陪许局长、许夫人谈天儿，有时也接两句舅母的话，游刃有余。姨婆在另一处冲好婆不时挤眼睛，表示她的喜爱。许局长父母也加入进来，两家人因孟婷这个共同焦点，竟有些融洽起来。
许杰满怀欣悦，回到小餐室，见众人还在品尝点心，笑着推荐他们吃小银盘里的芙蓉鸡粒酥、奶油燕窝酥：“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大盘子里是集合六种不同种类的糕点提取出来的精华，可以说是点心界的一代女皇。有主就有副，这几种就是她的小宫女，配着吃口感更好。”崔俊听说，吃了芙蓉鸡粒酥，赵鸿舜尝了另一种，酥脆细腻，香甜爽口。他从未见过这些精致点心，细看了一看，那酥呈乳白色，大小均匀，酥层清晰，煞是可爱。他咬了一口说：“真香，燕窝的味道就是不一般。”许杰笑斥他说鬼话：“哪有燕窝，不过是圆圆的，中间凹凹的，有点形似燕窝罢了。”崔俊看赵鸿舜发窘，问起另两种饼类。许杰如数家珍，说那是水晶五仁果饼、滇式小风饼，那长长的是上海蛋卷、薄荷卷。他还进一步发挥说：“你看，我不指明了，你们也不见得真吃它，更不能领略它的好处，充分说明一个人再有才华，没有伯乐推一把也难脱颖而出。”崔俊深有共鸣。杨倩、李漓对江雪凝说：“咱们吃咱们的，别理他，他从小就会说这些怪话。”江雪凝明快的一笑说：“这个毛病在学校里倒暴露得不太明显。”三人叽叽喳喳，无形中把郑羽冷落了。她就同她的老公讲话：“你说这些糕点这么好，怎么茶这么一般？”钟雨城说：“茶清淡了，才衬得出点心的味——许杰，对吧？”郑羽、单昆同时在心里说了句“穷讲究！”
窗外夜色渐浓，仆人上来请吃饭。众人下楼，许杰刚要走，看到电视里一档栏目结束，片尾出字幕，现出“郭絮”二字。城郭稳实，飞絮轻灵，二者合一，颇有反差的和谐。许杰一下子便记住了这名字，连带着留意了下这一期的主题，是《桥》。他不知道，日后他会在一大节点上与这位郭絮见面，进而整个改变了生命的轨迹。
许杰关了电视出门。田明辉落在最后，顺手把银盘子、杯子整了整，想起几年前他和吕瀚洋在许杰家吃糕点，许冥盛装出现，与吕瀚洋的一段孽缘由此展开。一晃间许冥死了，许杰走了，吕瀚洋离开局里，“三剑客”分崩离析，他和杨倩却鬼使神差成了一对儿，人世的变故，真是难以预料。
杨倩、许杰同时喊了声“田明辉”，一个清脆，一个清亮。她和他，二重奏似的，那么相似，又那么不同。田明辉深吸了口气，大步迈出，直走到一楼。
客厅只剩下两三个仆人，众主人、宾客齐齐移到了门外。原来许家客厅虽大，终究盛不下这许多人。许夫人早有准备，令人把库房里轻易不示人的六扇玻璃屏风拿出来，从客厅门口一折折排向门前的空场子上，直排到花园为止。这一来犹如两堵透明的墙，把大家和左右空间切割开来，免得大而无当；又因屏风是玻璃的，且刻着镂空山水花鸟图样，大可左顾右盼，视线不受影响，不致产生窒闷的感觉。玻璃另有样好处就是反光。许夫人一声令下，客厅门额平平伸出一层极大的玻璃挡板，边缘微带弧度，遮在众人头顶。这原是防下雨的。档板夹层有光源，一摁按钮，头上一片透亮，灯光又追着下面两排玻璃屏风一折折延伸开去，你反射我，我反射你，满目耀眼，如同身处水晶宫一般。尽头处花园里鲜花怒放，却只开了几盏小灯，若隐若现，营造出一种清雅疏朗的诗情。晚风吹拂，花香淡淡，灯火璀璨。单昆见了这等势派，目瞪口呆。落在许杰眼里，痛快自不待言。
八张桌子各有一个“桌长”。老一辈的人坐一桌，外公为尊；中一辈的男士一桌，许局长为首，秦局长、余局长等人均坐在这里。女士们一桌，许夫人结拜的“六姐妹”都在此桌。舅母坐在客座中最尊贵的位子上，当仁不让；史艳红叨陪末座，心中委屈，脸上媚笑。杨倩的母亲挨着许夫人，亲昵话说个不了。许杰这边十二个人一桌，各桌中人数最多，横竖是晚辈，挤就挤一点了。另一桌是较近的亲戚，另三桌是较远的朋友，统共八桌。厨师没用家里的，借了徐诚绿洲饭店的厨子，配齐原料在厨房做，家里的厨子只供打下手之用。桌上荤菜不多，却极名贵；素菜居多，却有一大半是用老火熬过的荤汤浇了汁的，鲜美可口，赵鸿舜险些儿连舌头都吞了下去。也有些素菜简单用盐一炒，加半个草莓或小西红柿摆盘，万绿丛中一点红。客人中有来自外地的，主食除了米饭、扬州炒饭，就又配了锅盖面、鱼汤面、白汤水饺、红汤馄饨、面与馄饨杂交的“饺面”以及各色煎饼、卷饼，和专为甜食爱好者预备的冰糖樱桃汤团、桂花酒酿元宵。
吃得告一段落，请的民乐队在屏风外演奏起了《百鸟朝凤》。孟婷笑问：“怎么不放录音？”许杰笑道：“哪有现场感觉好？”孟婷称是，暗忖：“还是不多嘴了，徒然露怯，显得我没见识。”
崔俊给许杰敬酒。许杰做个抱拳的姿势说：“先等等。”按家规先去给外公敬酒，给众长辈敬酒，给秦局长、余局长、史艳红等老领导敬酒，然后才回到桌上接受崔俊等年青人给他敬贺寿酒。崔俊心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长幼有序、诗礼传家了。”不一会儿，众长辈也一拨一拨来敬许杰。秦局长率领余局长、史艳红等过来时，许杰心中对他们不存好感，脸上却笑得山花烂漫，且说“不敢当”。史艳红堆上一脸浓笑说：“你们看看，小杰都二十五了，叫我们老的怎么不寒心呐。”余局长笑道：“是快呢，考上大学也有三年半了。”秦局长没说什么，只是和许杰碰了个杯，点头笑笑。
待他们回座，赵鸿舜才问：“那老头是谁啊？架子搭得十足！”单昆鼻子眼儿里哼了声说：“装呗！”许杰差一点儿笑了出来，想单昆此行就数这句话说得像句人话，便带笑答道：“是我以前单位的一把手，局长嘛，难免有官威。”柳承志舀着汤说：“你们国家的官，身上有股特殊的气，隔得再远也知道他是个官。”许杰笑道：“也不尽然。”等他喝汤完毕，回敬了他一杯。
许杰回头一瞧，秦局长、史艳红正敬许局长，民乐调子一变，奏起了《十面埋伏》。余局长看两大巨头觥筹交错，笑容里不期然地渗出了惶然。许杰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又浮上来了，他想找田明辉商量一下，忽听屏风外有人拌嘴。修养好的装作没注意，好奇心强的不觉要把余光送过去，少数怀着嫉妒看热闹的更伸长了脖子，巴望来一场煞风景的大戏。
隔着屏风，依稀见一个高挑的女人同许家这次活动的总指挥在争辩。脸看不清，衣饰和身段却予人以艳丽之感。许夫人起身想去处理，许局长拉她坐下说：“让小杰去。”许夫人不放心：“小杰？”她及时把“他行吗”咽了下去。许局长看向邻桌的外公。外公微笑。许局长懂了，遥遥向这边使个眼色。许杰便走到最前一扇屏风前，一摁机括，屏风缓缓缩进半扇，许杰径直走到那女人身边。
他还没开口，那女人先朝他说：“拜托拜托，找个能做主的来，我跟这位眼镜先生谈不拢！”“眼镜先生”向许杰诉苦：“她是我们找来跳舞助兴的，叫她在外面跳，她非不肯。人家民乐队也是在屏风外面表演的呀！”许杰笑朝她看了一看，见是个比自己还小着几岁的女孩子，举手投足却甚为老练，便问：“能跟我说说理由吗？”她嫣然一笑，百媚横生：“理由啊？我是艺术家，不是卖艺的，够充分不？”说着还眨眨眼，介于调侃与调情之间。看她先是大言不惭自居艺术家，又飞眼风，许杰扑哧一笑，因对“眼镜先生”说：“我带她进去吧，外公万一不高兴，有我呢。”“眼镜先生”叹了口气说“好吧”，转对那女人说，“姑娘，满意了吧？能把你那队娘子军叫进来了吧？”那女人“呸”了一声说：“凭我这才艺，这长相，这年纪，还能是姑娘吗？你看不起谁呢你？”“眼镜先生”恨道：“你看你哪点像个跳舞的？”那女人麻溜地说：“我是跳六的！”拿起手机“嘟嘟嘟嘟”拨了串号码。许杰听她“舞”“五”谐音，作弄别人，又忍不住好笑，见她拿手机，总以为要交待句什么话，岂料她对着手机吹两声口哨就挂了，还对许杰诧异的表情解释：“省话费。”许杰笑着打发“眼镜先生”忙别的去，问她说：“艺术家，能不能请教一下大名？”那女人笑道：“干什么？想泡我？”上下扫视了一轮许杰。假如目光也有质地的话，被她这么看法，该是浑身密密麻麻发痛的。许杰笑道：“我女朋友在里面呢——我就是单纯欣赏你的性子。”那女人眯起眼睛打量着他说：“男女间有纯友谊吗？”她眯眼的神气危险而撩人。许杰却只笑说：“那要看双方的修行和相处的模式。”
大门口那边来了一队身形窈窕的女人。她远远望见，挥了两挥手，幅度之大，活似机场接到几十年不见的故友。她小跑过去张嘴就是一串责备：“腿抽筋了？走这么半天。回头分钱的时候又该你们踩风火轮儿了。”在领头那丫头额头上戳了一指。丫头嘻嘻一笑。她带她们跟着许杰往里走，在许杰几乎忘了上一个话题时才突兀地丢下一句：“我叫林芝。笑什么？不许笑！不是中药啊，双木林，有没有点学问？”
许杰归座，许局长见他平息风波，很是高兴。席上有一等势利人趁机大赞许杰：“将来怕是比老爹还能干呢！”许夫人言不由衷地阻止：“别把孩子惯坏了。”眉梢眼角，甚是得意。
席上多了道清蒸鲈鱼，藤黄的姜丝和水绿的葱条横搁在鱼身上，鱼嘴里含着发暗光的小圆珠子。大约加了干冰，长圆形盘子里袅袅冒着白气。戴文忠搛了一块鱼肉才发现鱼肚子里还夹着三四种不知什么肉加野荠菜拌的肉末，一菜双吃，颇具匠心。
许杰却只专注地看林芝她们。林芝和众女子一起跳了两支舞，一支是现代装的，一支把外衣一脱，里头就是金翠的舞蹈装。妙在下身的裙子是百搭的，上半身穿成什么样都不违和。最后林芝跳了一支独舞，许杰相信那才是她最拿手也最爱跳的。她的舞姿奔放热烈，大开大合，充满着勃郁的生机。许杰忽想：“可惜洪哲来迟了，不然与她合舞一段，该有多精彩？”
舞跳完了，她一弯腰，转身就走，方欲去时，又回头一笑：“哪个是你女朋友？”许杰一愣，才知道她是问自己。用不着他答，众人目光的去向已经让林芝锁定了孟婷：“哦？确实是个大美人！”孟婷盈盈一笑，高深莫测。许杰把手架在孟婷的椅子背上笑道：“你看我配得上她吗？”林芝笑了：“劳你大驾送送我吧？”许杰全不顾众目睽睽，当真送她出去。林芝这才小声说：“不是配不上，是你俩不合适。”许杰脱口而出：“怎么可能？”林芝掠了掠头发：“女人的直觉。你听过一句话么？女人就像猫。猫的直觉就特别灵。”顿了顿说，“猫不如狗忠诚，养不熟呵！”她说着在许杰肩头轻拍了拍，七分像安慰，三分像勾引。
许杰听了，稍加回味就懂了她的意思，然而他竟不生气。直觉这东西不是女性专有，譬如此刻，他就直觉这位素昧平生的林芝对他怀有善意和关心，只是被掩盖在她习惯性的风尘味和江湖气下。他换了话头说：“你和你的舞蹈队是全国各地到处跑吗？”林芝笑道：“哪有生意上哪去，浪迹天涯呀，多潇洒，是不是？”许杰在前带路：“但也很辛苦。”林芝不笑了：“活着就是个苦。”许杰点了点头：“嗯，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林芝秀眉一挑：“你说的？”许杰说：“张爱玲说的。”林芝摇头：“不认识，但是肯定是个聪明人。好了，到铁门了，你也够文明礼貌了，也不怕回去女朋友那不好交待。”许杰笑说：“她不会的。”林芝指挥众女上车，一面笑道：“对，她只会在心里嘀咕。”
二人互留了联系方式。她上车走了，车子发动的一瞬间，她半个身子柔柔地挂在外头，长发飘飞：“喂，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许杰叫道：“许杰！言午许，杰出的杰！”林芝格格笑道：“也不怕丑，就杰出了。我又来直觉了，咱们还会再见！”许杰笑喊：“那你保重啰！”的士越开越远，她逮空还送了个火辣辣的飞吻：“接住了，祝你生日快乐！”笑得许杰弯了腰。从上大学以后，他实在难得这样忘形的。
对面一人走了过来：“许杰，你好！”
许杰脑中飞速搜索了一下说：“阮建国！你好你好！”二人热烈握手。阮建国递过来一个手表说：“我不会买东西，听说你过生日，就买了个表。”许杰心道：“你是真不会买，哪有人送钟送表当生日礼的？”但对方总是一片好意，于是邀他进去喝酒。阮建国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里面我讨厌的人十个里有九个半，陪坐一个小时少活二十年，还是不去找罪受了。我本来想把礼物交给看门的就算了的，没想到这么巧，还能见一面。”许杰明知他的脾性，也不强求，问他最近过得怎样。阮建国说：“我考上公务员了。”许杰很代他欢喜：“哪个单位？”阮建国说：“县纪委。”许杰立刻就觉得以阮建国不循私情、不站派系、不讲情面的三不性格，到纪委抓蛀虫再合适没有了。他真诚道贺。阮建国至此才露出了笑容：“谢谢你。我结婚那天只有你主持正义，还发了个火。从此以后我就拿你当朋友了。”把送给许杰的表抓过来看了下就说要走。许杰也不虚留，道声再见，目送他消失在道路尽头才折返。
回来时民乐队已经走了，酒席、屏风、头顶档板尽撤。众宾客在别墅门前场子上随意交谈着。他一进客厅，许局长便向“眼镜先生”吩咐了句什么，“眼镜先生”得令而去。许杰不提林芝那档子事，只说阮建国来了，多聊了会儿。许局长向秦局长等笑道：“小杰人缘倒好，阮建国都肯来贺一下。”秦局长笑而不语，余局长、史艳红等着实夸了几句。
赵鸿舜偷偷对许杰说“被舞女看上艳福不浅”，许杰撕他的嘴，他笑躲到崔俊身后。单昆问崔俊下面是什么节目，这生日过得跟春晚一样。崔俊还没说话，江雪凝一旁冷笑：“嫌烦别来啊，这会子吃了喝了玩了，话也来了！”戴文忠笑着总结：“要团结，要团结。”你说他是劝江雪凝别怼单昆也成立，说他是劝单昆别针对许杰也成立。崔俊笑叹：“班长水平就是高啊！”
许局长、许夫人、谢添华、舅妈簇拥着外公往外走，许杰知道谢添华对好婆“取代”了外婆的位置向来不感冒的，生怕好婆落了单，便一手搀着好婆，一手搀着姨婆，不使她们受到冷落。姨婆老于世故，给儿子媳妇嘱咐了两句，姨婆全家老小就呼啦啦围了上来，以好婆为绝对中心，也朝外走。这样看来，姨婆对好婆在许家的微妙处境一清二楚，难为她平时从来不提半句，相信好婆也不会对她说这些许家的私密。所谓“人老成精”，指的大概就是姨婆这一型吧？
许杰的心思落在好婆那里，老家和省城的朋友们就需要一个临时核心。孟婷远不够名正言顺，反而最要避嫌；田明辉与钟雨城郑羽有芥蒂；李漓恬淡，崔俊内敛，赵鸿舜太老实，单昆又太不老实，戴文忠是班长不是族长，同理外客江雪凝也不便贸然对地主这一边的人大大咧咧地发号施令，柳承志不仅是外客还是外国客。杨倩心里过了一过，就笑吟吟地出列，大大方方地说：“看样子过生日那位还给我们准备了惊喜，我们到东北角上等着，要是节目好看，回他个‘谢谢’，要是不好呢，我们两地十一个人一块儿用口水淹没他。”众人笑着叫好，随杨倩移到场子东北边聚成一堆，把正中最好的位置留给长辈们。杨倩又叫了“眼镜先生”吩咐给年轻人每人一杯饮料，给那边年纪大的搬几把带靠背的椅子，他们累了可以坐坐。
她和许杰从小玩到大，她母亲又和许夫人情同姐妹，论起和省城同学的言笑投机、沟通自如又是她最强，因之她以半个主人的身份干练地张罗，无人不服，连郑羽也觉着眼前这么个情况，需得有杨倩这么个身份、性子和与许家的关系都合宜的人才压得住场。许杰百忙中给杨倩做了个“耶”的手势，他早知杨倩会帮他料理妥贴。杨倩回了他个白眼，“抗议”他把担子扔给她挑。这是多年相处达成的默契，除李漓外再没第三个人能有。孟婷见了，暗自庆幸幸亏许杰同杨倩擦不出火花，不然论样貌、手段，实是劲敌。她侧面套过郑羽的话，知道杨倩也是县城当中一等一的家世，与许家门当户对。郑羽不满许杰更倾向于田明辉，有意递了几句模棱两可的话儿，含沙射影仿佛许杰杨倩有什么暧昧。孟婷却更相信自己的眼睛。据她旁观，杨倩不仅不是情敌，还是能在关键时候雪中送炭的人，如此友情，长远看来，只会对她和许杰有利；至于郑羽，孟婷并不怎样上心，心机外露，格局窄小，上不得大台盘，与她和杨倩不是一个层次上的，以后少来往就是了。
正这么寻思着，花园那边一股水幕冲天而起，直冲上十几米高，随即便有人物景物显现出来。人与景与夜空融为一体，既缥缈梦幻，又气势磅礴。众宾客爆发出连声惊呼，不明所以。许局长许夫人享受着众人的震惊，偏不急于揭开谜底。过了好一会儿，孟婷才款款地说：“水幕电影，名不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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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8-16 0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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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身卡
发表于 2022-8-16 09:01
行吧，你说啥是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