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余波把事情转述给李丽绢，李丽绢以前不知道她家里的变故，这时也不由眼眶湿润。二人相对无言。学校东北角的古钟不知被谁撞了一下，发出苍凉悠远的“当——”，到后来便只听见“ang……ang……”爬满常青藤的教学楼就在她们身后，草坪上乍看似乎枯黄一片，风过时却依稀看出几小块绿意在慢慢地渗透开来。
余波咳了一声说：“最后冯涛也和我爸妈通了话，我不想再瞒着他们了。”李丽绢觉得未必妥当，说：“他们有什么反应？”余波踢了踢脚前的小石子，淡然道：“开始当然是非常吃惊，后来也就接受了。我爸倒没说什么了，我妈跟冯涛说，我从小吃了不少的苦，要他好好待我。要是我发脾气、钻牛角尖，请他多包容我。”李珊珊羡慕地叹息：“你妈多好啊！随便说两句话，都这么暖人心。”余波笑道：“是呀，还很得体。冯涛一挂了电话就对我说，他将来要拿我妈当他自己的妈妈那么孝顺。”李丽绢倒笑了，说：“这家伙嘴真甜。”
她把想说的话在心里先过了一过才问：“我说了你别骂我，你们有没有采取什么措施？这种事不是玩的！”余波满脸通红说：“要你操心。”又说：“他用了……用了一些东西。”李丽绢这才放心，说：“虽然是想好了要结婚的，还是小心点好，不然有得麻烦呢。”余波知道她是好心，便说：“不仅没麻烦，我以前每个月来了，都疼得下不了床，近来两次倒不怎么疼了。”李丽绢打趣地说：“这么说，冯涛还免费为你治了病呢！”余波心想：他治好我的可不止这一桩，便笑了一笑。
她忽然很突兀地说道：“我最后一次见到李成济就在这里。”李丽绢黯然道：“好好的又提他干什么？”余波说：“也是看见这幢楼，这些常春藤才说的。其实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故意不往这里来。一转眼也有半年了。”李丽绢说：“所以说人没意思呢。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草木枯了还能再绿，李成济死了哪能再活？”两人走了几步，余波说：“我有时就会傻想，我要是……”李丽绢忙打断她说：“又瞎说了。”余波说：“真的，而且如今这种风气，像我这样事事讲纯粹的，就算活着，也难免被当成怪物，有什么意思？”李丽绢说：“你知道就好了。纯粹的东西都容易碎，有了杂质才够坚硬。像你和老师在课堂上吵架，像你在李成济刚死之后就坚决声明你们没有那种关系，其实都没有必要。”余波说：“那我宁可碎了——我也经常想让步呢，但总要有个底线吧？”李丽绢说：“你的底线就比一般人苛刻好多。”
两个人谈到这里，像是有些争辩的苗头，李丽绢便及时悬崖勒马。余波说晚上在家里煨鸡汤，要李丽绢去喝。李丽绢笑说算了吧，那是你给冯涛做的“爱心牌”，我不敢叨光。余波威胁说：“一句话，来不来？”李丽绢说：“好好好，没见过请客请得像绑票的。”余波说：“算你识趣，你要是说个‘不’字，我还撕票呢！”
晚上余波在高压锅前守着，六点多等来了李丽绢，也毫无悬念地看见了高桥。高桥说“打搅了”，余波说：“那你回去呀！”高桥这次竟笑着说：“我知道，你是开玩笑。”李丽绢笑道：“咦，聪明起来了嘛！”余波说是近朱者赤。李丽绢谢谢她的恭维，问冯涛上哪去了。余波说大概待会儿就回来。
李丽绢凑到高压锅前闻闻，吸着鼻子说“好香”。余波说：“还掺了山药、红枣，可补人了。”李丽绢在余波耳边说：“冯涛是要补补。”余波拿起铲子，作势打她。李丽绢狼奔豕突地窜开去说：“不是怕打，是怕铲子有油玷污了衣服。”
七点多钟，余波打冯涛办公室的电话，没有人听。她打他手机，一连响了五、六声，冯涛才接了，说“马上就来。”余波说：“你在干嘛？又不在单位里。”冯涛说：“跟朋友说个事。”余波问是谁，冯涛说：“你不认识的。”又笑着说：“你管我管得挺紧的嘛！”余波赌气说：“是李丽绢他们在这儿，不然谁要管你？”说了又有点后悔。
大约过了一刻钟，冯涛回来了。余波淡淡的，李丽绢打圆场说：“快开饭吧，我已经垂涎欲滴了。”冯涛拿了碗筷，余波盛饭盛汤。四个人正好一个人占了一面。小方桌上孤零零的只有一大碗汤。冯涛笑道：“就一样菜啊？还有两个男子汉在这儿。”余波这才想起，也没配两个小菜。冯涛见她手足无措，笑着说：“绷着脸做啥？我切点熏烧不就行了。”说着去了。余波才想到：原来解决问题也可以这么简单。李丽绢明仗着高桥听不懂，向余波说：“你上次还说‘纯粹’呢，纯粹的另一个大毛病是，在不纯粹的世界里，经常会让你无所适从。你听得进我这句忠言你就听，不然也别生气。”余波心中又隐隐浮起了“我真没用”的念头。钥匙断了那次她曾经这样想过的。冯涛说过，她是有时候聪明有时候傻，她这时也就自卑之中夹着自傲。出于一种自我防护的心理，她把使她自卑的地方不叫做缺点，而想成“特点”。特点就是个性，有个性绝不是件坏事。她这样绕了一圈，找着了平衡的理由，也就暂时平息了那股不舒服的情绪。
李丽绢的话她没接岔儿，倒是高桥讷讷地说了一句：“鸡汤会冷的。”
余波忙笑着站起来，把汤倒进钢精锅里，放到煤气灶上拿微火炖着。李丽绢找话说道：“这鸡你是在菜市场请人家弄好的吧？”余波说：“是啊，我又不会拔毛、开膛——你是不是觉得我笨，这种事肯定做不来？”李丽忙说：“不是不是，你要死了，对姐姐也这么敏感！”余波笑着道歉。李丽绢气得白了她一眼，想想不解恨，又在她头上打了个爆栗。
然而余波已经被她自己的话狠狠刺了一下。长这么大，人人赞她能说会写，能唱会跳，进而夸她博览群书，见事透辟。她从来也没想过一个“笨”字会同她这样逼近！
冯涛这时候想的跟她差不多。他佩服她的知识面，更服她的悟性。他喜欢她的清灵和率真，感激她对他的好。但是她应付现实的手腕实在太欠缺了，而因为直率，她不懂得掩饰也是一种必需。像今天，她一不开心，立刻就流露出来了。他能感到她在克制，可是显然，克制的程度不够，效果也不佳。
冯涛一手拎着熏烧袋子，不急不缓地往宿舍走。路灯早就亮起来了。街上小摊子不少，行人却不多。三月的晚风远远够不上“吹面不寒”的标准，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把皮夹克的拉链往上拉拉。他摸一摸皮夹，鼓鼓囊囊的几千块钱，还没来得及存进信用卡里。
钱是袁静给他的。下班后，他见过她。
是袁静先打电话给他的，说“石磊叫我把钱还你。”冯涛笑着说：“怎么他自己不出面，搞起夫人外交来啦？”袁静说：“结婚时借的，也快有半年了。你现在又困难。”冯涛说：“你怎么知道我困难？又是石磊那大喇叭给我广播的吧？”袁静说：“听说工作上有点危机？万一有个什么，找到新职业前总要用钱的。”冯涛一听就猜出来，还钱是袁静的意思。多半是她一力撺掇，叫石磊把他的钱先还上。
他们在“麦当劳”里随便坐坐，袁静吃了份套餐，冯涛只喝了杯红茶。袁静把钱还给他说：“石磊自己不过意，明知道你境况不好，还先还别人的钱，所以叫我来了。”冯涛说：“兄弟之间，无所谓的。他先尽着外人也是对的。”袁静朝他看了一眼，说：“你也是太仁义了。”她这话一语双关，冯涛马上听了出来。既然钱拿到了，再坐下去似乎就有假公济私的嫌疑，便托辞要走。袁静却说：“再坐一会儿好吗？我最近很闷。”这是他们分手之后，她第一次无拘无束地说话。冯涛只得坐了下来。
袁静说起余波，说：“你女朋友真有意思，小孩儿似的。人聪明，歌也唱得好。”冯涛稍微有点惭愧，又不好代余波陪不是，那必然牵涉到他和袁静的从前，因此只是笑笑说：“余波很有灵气。”袁静说：“学的中文，倒跟你挺投合，才子才女。”冯涛说：“我这‘才子’都快被人家淘汰了。我探过风，老总拟的四个裁员名单上有我一个。”袁静微笑着说：“你不知道，被淘汰的才是才子，留下来的反而不是。”
这一类的事，冯涛跟余波不大提起，和袁静倒是说得有来有去的。他说：“我那时正在苏州旅游，一听到消息，当天就赶回来打探。后来还陆陆续续的‘进贡’过几次。”袁静说：“对的，这个钱是不能省的。你是在哪个杂志？”冯涛说：“《展望》。”袁静“哦”了一声说：“80年代如日中天，就是我上小学那时候。近两年不大有人提了。”冯涛说：“可不？要是还像当年那样大名鼎鼎，虽然文学边缘化了，也不至于如此。”袁静说：“有没有想过换一家？”冯涛说：“已经接触过两家了。好的那家规章制度严格，财政拨款，不要我；另一家，我仔细想想，是我把它给休了。”袁静笑了，说：“不能转行吗？”冯涛笑了一笑说：“我喜欢文学，舍不得。”
大约想聊得轻松一点，袁静转口夸余波唱歌动听，冯涛笑问：“比你呢？”袁静不卑不亢地说：“不相上下。但是凭良心说，我们都不及章小娴。”
冯涛没吭声，袁静暂时也就没说话，喝了点汤，斯斯文文地吃鸡腿。冯涛看着她想：黄鼠狼如果学过礼仪，就是这个样子。他并没有丝毫贬低她的念头，却不由自主就这么想了。他叹了口气，不能不暗中承认余波对他的影响。这是典型的“余式思维”。
袁静听他叹息，会错了意，拿餐巾纸擦擦手说：“你到现在还怀念她吗？”这个“她”字指的是章小娴。冯涛只得顺水推舟说：“是的。”袁静说：“我也常想起她。倒不是伤感，而是害怕。”冯涛大惑不解，重复了一句：“害怕？”袁静心有余悸似地说：“有一天我跟她一块儿搭公车，有个小偷偷她东西。她一把抓住小偷的手腕，死死地不放。她不声张，小偷更不敢喊了。她一直抓他到终点站才放手。那个贼当然不是好人，章小娴这个法子也太狠了。我假装没看见，但是脸上恐怕还是带了点出来。下车后她问我怎么了，我只好说‘感冒，发寒’。”
冯涛一开始是吃惊，这时不禁打了个寒噤。一丝凉意沿着背脊直爬上来。章小娴明明告诉他说，这事是袁静做的；袁静却又讲给他听，说是章小娴所为。他用力盯着袁静的眼，想从里面读出狡黠，但是他只看见了一丝恐惧。他不知道他该相信谁了。
袁静终于略带羞涩地避开他的目光，似笑非笑地说：“你女朋友只是聪明，我平时也觉得自己不笨，其实真正厉害是章小娴。她喜欢你，却始终扣紧了分寸，不肯让你越雷池半步。”冯涛很响地说了声：“胡说！”邻座有人朝这边看，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小声又说了声“胡说”。袁静说：“你是男人，不懂得女人的直觉。我知道说一个已经去世的人不大妥当，也知道她在你心里的位置，不过这是实话。我……对不起你，她也一样。我是从小苦日子过得够了，她是想更上一层楼。”她停下来出了一会儿神说：“所以我嫁了石磊，她嫁了副县长的儿子。”
冯涛低头喝了一大口茶，“啯”的一声，几乎像咽下一块固体。他想起章小娴的咳嗽，她的恼怒（“我找的男朋友一定比孙潜好，你等着瞧吧”），她的笑（“你有了女朋友，要先给我把关”）。她敲着他的杯口，撒娇地一迭连声地问：“答不答应？答不答应？”
“叮叮叮。”袁静拿小勺子敲敲他的茶杯。冯涛恍惚间不知今夕何夕，似是过去，又似是现在——什么是过去，什么是现在？那个打着他杯子的女人，似是袁静，又似是章小娴。两个人影，“麦当劳”与“清风雅叙”，夏天和冬天，像龙卷风，像滚筒洗衣机的涡漩水流，搅得一塌糊涂！一只手伸进来整理衣服，纤细白嫩，女人的手。章小娴的？袁静的？它猛然抓住了小偷的手，紧握不放。小偷的手微微颤抖。女人的手上留着长长的指甲，指甲狠命戳进另一只手的肉里，血溢出来。
托盘里殷红的一滩。袁静用薯条蘸了蘸蕃茄酱，送进嘴里。冯涛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头晕目眩。有一阵音乐远远传来，好像又不太远，好像很近。他定了定神，发现是自己的手机。“怎么还不回来？”原来是余波催他回去吃饭。他想起来了，余波说今天要煨鸡汤给他喝。“马上就来。”他说。余波问他在干嘛？他说：“跟朋友说个事。”他本能地知道余波对袁静残留着戒备。余波问是谁。他说：“你不认识的。”袁静在对面微笑，他不禁笑着加了一句：“你管我管得挺紧的嘛！”余波说了一句赌气的话挂了机。冯涛虽然有一丝不满，仍然感激着余波的电话。他刚才像是被催眠了，这时却已回到当下的稳妥的时空。他说：“以前的事，不要提了。”
他们再聊几句闲话，就友好地打了招呼分了手。
八
袁静出了“麦当劳”，朝公交车站走。她好不容易挤上车去，又没抢到座位。外面的街道一掠而过。灯光不时透过车窗扫上她的脸。她摇摇晃晃地站着，一手拉着扶手，面无表情。
下了车，她横穿马路，在路边险些儿被一辆红色轿车撞着。车主把头伸出来讲她，嗓门洪亮。她捏紧了拳头，狠命砸向这个世界。世界一下子碎了，暗了，红绿紫蓝在瞬间褪去了鲜艳，人海车流和大大小小的商场全像曝了光的底片，诡异的黑白，昏沉压抑。一地的玻璃渣子，支离破碎，像她的心。她的拳头松开了，终于只是笑了一笑：“你有车就了不起了？我也有车的。”
回到家里，她问石磊公司的情况。石磊照例吹嘘着他的回天之计。袁静冷笑道：“你就省省吧！爸爸呢？”石磊说：“在跟那家‘晶晶’纸业集团谈判。”袁静“哦”了一声说：“他们那边，人全来了吧？”石磊说不大清楚。袁静笑了，说：“大少爷，你也管管事呢！”她朝四周看看。这一幢豪华巨宅里灯火璀灿，然而几乎见不到什么家具。她说：“车已经卖了，这房子，大概也保不住了。”
冯涛提着熏烧到家，李丽绢笑道：“可算回来了。”张罗着放到盘子里去。
四人围桌而坐，冯涛笑着说：“不好意思，一顿饭叫你们等得千辛万苦的。”李丽绢说：“先苦后才甜嘛！”她吃了口饭，欲言又止。余波说：“有点糊。”冯涛看她一脸抱歉，不忍心再苛责，说：“下次烧焦了，趁热把半截鲜葱插进去，盖上盖子闷一会儿，糊焦味就没了。”余波点点头。李丽绢笑道：“余波你好福气呵，你们家冯涛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冯涛抗议说：“这话一般是形容女人的吧？”余波说：“你当之无愧。”
李丽绢见余波也开玩笑，有心继续调节气氛，便说：“冯涛我再考你，你家茶瓶里全是水垢，摇一摇就‘豁朗豁朗’的响，你说怎么办？”余波插口说：“限一分钟内回答。”冯涛问真的假的。李丽绢说：“不信你自己去摇摇看。”冯涛说：“我倒没注意。”余波说：“你别顾左右而言他，快说。”冯涛不禁失笑，说：“我一个人在外面几年，这点儿小常识还真想难倒了我？把热醋倒进瓶胆里，晃几下，放几小时，水垢除得干干净净的。”余波听着很新鲜，偏头问李丽绢“是不是”。李丽绢说：“你这锅鸡是补对了人。不是你先下手为强，我一定把他据为己有。”冯涛便拍拍高桥说：“你女朋友花心，你看紧点。”高桥咧着嘴笑，好像真的明白“花心”的含义。
隔天冯涛上班，余波正把醋倒进锅里煮热，弄得一屋子酸酸的醋香。冯涛说：“你消毒啊？又不是‘非典’时期了。”余波说：“你忘了你昨晚的话啦？”冯涛才知道她是要用热醋去化水垢，笑道：“你倒学得快。”开了门要走。余波说：“身上带了零钱吗？”冯涛听了，且不答这话，回转身来就轻轻抱住了她。余波说：“门没关。”冯涛笑说：“让他们眼馋。”余波笑骂“毛病”，听冯涛说：“还是你对我最好。”余波也反抱住他，说：“到今天才知道啊？”冯涛拿嘴唇触着她的鬓角说：“我又没钱，又没背景，连饭碗也朝不保夕了，你为什么对我好？”余波说：“哪有‘为什么’？我就是喜欢。你有没有钱关我什么事？”冯涛用力勒了她一下说：“中午你抽空回来，我请你吃饭。”余波笑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冯涛说：“谁说无事？吃完了我们睡一会儿。”余波推开他说：“色鬼！”冯涛笑着说：“说实话，街角开了一家‘老头盖浇饭’。那是有名的连锁店，又便宜，像我这半下岗的也请得起。说定了，中午等我。”
十二点半钟，两个人已经坐在“老头”里了。收钱的是老太婆，楼上楼下跑来跑去的是二十几岁的年轻姑娘，唯独没有老头。大概因为价廉物美，来吃的人极多。服务小姐疲于奔命，一个个面色憔悴。冯涛看了看领的牌子是6号，要余波帮忙记住了，省得人家喊“6号”时充耳不闻。余波坐在他对面，说：“我要是非说这是9号呢？”冯涛笑着说：“右下角有个小红叉，那是‘参照物’，就是防止你这种胡搅蛮缠的人的。”
笑了一回，余波说：“我昨天听收音机，有个人给他的好友送祝福，祝张三成绩优秀，祝李四复习顺利，最后祝到一个叫邓友刚的，说‘祝邓友刚考不及格，回家挨揍。’”冯涛笑道：“什么人嘛！”余波笑说：“主持人也说‘哎呀，还有这种人啊！’”冯涛笑着说：“我也讲件好玩的事，是在报纸上看到的。有个人因为女朋友跟他分手，万念俱灰，跳河自杀。船上的人看到了，赶忙划过去救他。哪知他自己已经游上岸去了。问他为什么？他说‘水太冷了’。”余波笑得花枝乱颤，过了片刻才说：“我们还是谈得来的，是吧？”冯涛倒给她说得一怔，说：“怎么？”余波摆弄着桌上的牌子说：“我最近常常患得患失，生怕……”冯涛不许她再说，想了想道：“你对我没信心吗？”余波说：“也对我自己没信心。”她说个了“也”字，显得是认同了冯涛的那一句话。冯涛说：“不要疑神疑鬼了，我是什么人，你应该清楚。”余波说：“我知道，但人是会变的。”冯涛笑笑说：“你这种地方，也不知算优点还是缺点：心里有什么，务必要说得明白透彻。听说过‘水至清则无鱼’吧？”余波正要接口，服务小姐叫道：“6号！”冯涛忙打手势。小姐没看见，声嘶力竭地喊：“6号！”
余波说：“这里！”小姐循声而来，检视一下牌子，顿时向余波露出亲人般的微笑，放下两盘盖浇饭，转身向不知名的远方绝望地呼喊：“16号！”
余波要了“三鲜”，冯涛要了“红烧排骨饭”。也亏小姐这么一搅，把他们刚才的话题拦腰截断。余波便说：“晚上电影频道有希区柯克的《鸟》。你早点回来，咱们一起看。”冯涛说：“好。我只看过《后窗》，也并不觉得怎么样，铺垫得太长了。”余波说：“可是《精神病患者》和《爱德华大夫》实在太经典了！我泡两杯好茶，我们坐在被子里暖和和地看。”
当晚七点半钟，余波饭也吃了，碗也洗了，渐渐不耐烦起来。想起上次打冯涛手机，引起他的不快，又不敢催他。她烧了茶，开了电视，先坐在床上静候，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正在着急，冯涛的电话来了。他说有事，要晚一点回来。余波责问他怎么说话不算话？冯涛说：“本来以为六点多能放我走了，就没通知你。谁知道他瘾大。”余波说：“谁是‘他’？凭什么下班不让回家？”冯涛说：“是我们姓褚的那个副主编，叫我和另一个小赵陪他在活动室打乒乓球，总不好回他吧？”余波给他呛了一下，想想才说：“那也是无理要求。下班了就是私人时间，还要听他安排，哪有这样子的。”冯涛说：“规矩是规矩，现实是现实。不说了，小赵下场了，又该我了。”余波“喂喂”着他已经挂掉了。
余波一个人坐在那里看《鸟》，有精彩的片断，恨不能立刻把冯涛拉回来讨论；有紧张的地方，她也没人壮胆儿，朝房外的小院瞅瞅，赶紧拉上窗帘。一部佳片看得心情低落，沮丧无比。
冯涛一进房间就感到气氛不对。余波在那儿冷冷地看电视，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冯涛在她身边坐下说：“今天对不起。”余波说：“没有，你选择得很对。锻炼身体有意义啊，比窝在家里陪我充实多了。”冯涛有点恼火，控制了一下才说：“那你觉得呢？宁肯得罪了领导也不能得罪你？我是迫不得已，你以为我不想我们安安静静地看电视？电影结束啦？还有吗？”余波说：“连一根《鸟》毛也没了。”冯涛笑了一声说：“你怎么不会体谅人的？”余波也笑笑，说：“你觉得领导比我重要，我再体谅你，我自问没这么博大的胸怀。让你失望了，真不好意思。”冯涛说：“不是领导比你重要，是工作……”余波抢着说：“比我重要？你不是说有了我，升官发财你全不想了吗？”冯涛换了拖鞋，边往洗手间去边说：“我不想跟你吵架。”
石磊打来电话。余波这时“恨屋及乌”，言语之间也淡淡的，好在石磊似乎另有心事，并没听出来，声音低沉地请她叫冯涛来。余波倒不大见他这样，便喊了一声“冯涛”。冯涛一接，石磊劈头就说：“我完了！”他一向口气雄壮，难得有一回英雄气短。冯涛预感到事态严重，果然石磊说：“出来陪我喝一杯吧——袁静要跟我离婚。”
冯涛将要出门，余波问他什么事，还把不把这儿当成家了？冯涛才想起匆忙之间，未曾向她解释，因此约略说了一遍。余波心想：袁静究竟想干什么？小孩子玩玩具一样，玩几天扔一个。她向来不大看得起石磊，此时虽有同情，却并不为他难过，何况刚才的气还没消，因此只说：“这次不是领导了，你别又说兄弟比我重要。”冯涛不语，过了良久才说：“他受了这么大的打击，我总不能不管。好比李丽绢被高桥甩了，你要不要陪她？我如果扣着你，你会怎么样？”余波说：“你别咒我朋友！你去好了，爱去多久去多久，哪怕你一夜不回来呢，别显得受了谁的委屈。”冯涛长叹一声说：“我不委屈，我是活该！”余波不吭声了，几分钟的时间静静地流淌过去，在他们中间流出一条河来。她听到了“哗哗”的水声，心里一紧：“怎么还不去？答应了人家的事又不兑现。”冯涛说：“你不松口，我敢去吗？”她从这既像反语，又像俏皮话的双关语里辨出一丝和解的讯息，便也顺着说：“去找个酒吧，哥儿俩坐下来碰上几杯，感叹你们同是天涯沦落人……”
余波话一出口就知道错了。她的原意是石磊受了袁静的伤害，冯涛也受了她余波的气，两人男人是一样的惨；但这话触着冯涛数年的心病，很可能被他误认为是讥刺他和石磊先后被袁静甩了。余波忙说：“我是说我们……”冯涛打断了她说：“不用说了，省得越描越黑。我今天不回来了，喝他妈一夜，你就在家幸灾乐祸吧！”余波气怔在那里，直到听见大门“砰”的巨响，才觉得受了很大的震动。
这一夜余波没有睡着。她打冯涛的手机，冯涛不接；发消息他也不回。等她把她那句话的真正意思告诉他，他才回了一个消息说：“你确实聪明，知道如何把一句刻毒的讽刺说成轻飘的玩笑。我对你很失望。”她再辩解，他干脆关了机。
余波发誓不理他了，然而想到他的体贴，他的好，又不由得犹豫。她想象着他后悔了他的过激的话，明白了她不是有意要那样讲他，来向她吞吞吐吐地道歉。像上次一样，他在托盘里放上削好的苹果。她原谅了他。即使在幻想中，她也无法不原谅。
六、七点钟，天光透过窗帘淡淡地照进屋来。邻近有人刷牙洗脸，弄得一片声响。有狗吠声，大约是老人带着宠物到公园去溜狗。
门响了，她忙坐起身来，随即又以更快的速度原样躺下。她叮嘱自己眼珠子不能动，否则隔着眼皮，冯涛也能看出她在装睡。但是她这些小心都是多余的。冯涛换上皮鞋，拿起公文包就走了。余波这才想起他昨晚盛怒之下，是穿了拖鞋出去的。西装革履的穿拖鞋，在酒吧里还能冒充“另类”，到杂志社里，除非他不想干了。余波有点想笑。她发消息给他说：“你穿着大拖鞋上街一定很帅。”他没反应。余波只得先上学去。
她到得迟了点，好位子给同学抢去了。李丽绢旁边坐着班长，她们相互笑了一笑就坐下来上课。
“古代文学”的老师是一位博士，同时又是一位不拘小节、略显懒散的年青女人。余波曾听人取笑说世界上有三种性别，男的、女的、女博士，言下之意，女博士都学傻了，缺乏女人味，根本不能位居女性之列。但这位张老师却是例外。扎一个家常的发式，穿着极简单的白衣服，随随便便往那里一站，就有一种清雅自然的味道在她身周氤氤氲氲。她像一团星云中，一颗亮闪闪的星。
余波顶爱上她的课，说是“眼睛、耳朵都有收获。”李丽绢说她神经病，对女人也这么有兴趣。余波却说：“你不懂，我才不管男女，我是像欣赏一件艺术品那样去欣赏她。”
她今天却没了看“艺术品”的心情，人在课堂上坐着，却像戏曲和弹词里常有的“生魂出窃”，只剩下一副躯壳。张老师在黑板上写谢灵运的生平，问“后面的同学看得见吗？”余波坐在第三排，当然不作声。后两排几乎是清一色的男生，这时便一齐回答：“看见。”张老师说：“在不在看还成问题呢。”男生们知道中计，默不吭声。
讲到陶渊明时，张老师顿了一会儿。余波以为她在酝酿感情，结果她只是漫不经心说了句“请大家翻报纸的声音小一点。”全班女生哑然。
下课钟一响，她有一句话才讲到一半，也立刻打住了说：“下课。”就捧着大茶杯出门去了，完全不像有些老教授拖课拖得怨声载道。张老师一走，这里众人便议论纷纷，说她“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有点小才吗？”“倒会损人。”余波懒得争辩，心里却是站在张老师一边的。有一个男生独持异议，好几个女生笑他“是不是暗恋她呀”、“真是纯情小男生”什么的。
班长去打水了，余波跑过去问李丽绢怎么不给她留位子。李丽绢说：“我来得也迟，泥菩萨过江，我还理你呢！”余波告诉她昨晚和冯涛的争执。李丽绢说：“这次是你不好，你该诚心诚意跟人家赔礼。”余波说：“我……我……”李丽绢说：“‘我’什么？死要面子活受罪。你自己看着办吧！高桥这一学期下来要回日本了，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去。我也在这儿烦着呢！”余波暂时抛开自己的心事，问她如何打算。李丽绢说：“我想过了，要么他留下来，要么分手！”余波愣了一下才说：“你可想清楚了，毕竟是有感情在……”李丽绢说：“文化背景、生活习惯又不同，关键是在那儿举目无亲，受了委屈谁去管你？樱花树下喝清酒，的确浪漫，比在西湖画舫上看雨，我们中国人更能接受哪样？我也是奔三十的人了，有些东西积淀下来，早就根深蒂固了。”
余波点头说：“高桥要是肯留，工作怎么办呢？”李丽绢说：“到时再慢慢地找吧。”余波说：“这么说你是铁了心了？那你还说你烦？”李丽绢说：“决心是下了，真要实施起来，情绪上不还是千丝万缕？”一时忽发奇想，问余波说：“哎，如果冯涛是外国人，你跟不跟他去？”余波说：“他要是外国人，我不可能喜欢他。我比你更依恋传统。”李丽绢笑道：“这是言不由衷了。你看你刚才诉苦时急得！”余波也笑了，说：“幸亏他是炎黄子孙，不然多出多少麻烦。至少我家里那一关，就不是好过的。我妈到现在还不完全放心，有时还发消息问我们的情况。”李丽绢说：“将来你们生了孩子，可要认我做干妈。”余波笑道：“好啊，不过见面礼不准少于一千。事先声明，我不收日元啊，那不值钱的东西！”李丽绢笑得捶她的肩膀说：“也不怕丑，好像已经做了妈似的。”
|
发表于 2022-1-26 10:39
QQ好友和群
QQ空间
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
分享
收藏
顶
踩
抢沙发
千斤顶
显身卡
发表于 2022-1-26 12:0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