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进入三月份，气温渐渐有点回升。校园里花花草草都染上了春意。这天中午，余波和李丽绢在草坪附近散步。阳光一照，草尖上的绿意掺进了金光，愈显得春色满园。红红白白的小花被人工拼成了“英才汇萃”的字样，撇捺之间颇有些行书的流丽，余波直夸园艺师手段非凡。
李丽绢说：“昨天脱了一件毛衣，你看身段是不是好看多了？”余波说：“真美，哦对不起，我忘了个‘臭’字。”李丽绢把双臂舞得像风车，抗议说：“哪有这样损人的？当心口腔溃疡。”余波笑着说：“你本来就臭美嘛！溃疡也没事，那是自愈性的，不治也能好，哈哈。”李丽绢说：“知道啦，大小姐，就你懂得多。”
两人倚着粗壮的树干，头靠头的喝着热饮，软塑料杯外面衬着硬塑料的盒子，说起来也是不环保的，然而为了方便，也顾不得了。李丽绢先喝完了，把盒子临空一扔，一道抛物线，准确的命中一个敞着口的垃圾桶。余波“切”了一声，看也不看，随手一抛，背后生了眼睛似的，竟不偏不倚的丢到了树后的另一个小垃圾桶里。李丽绢叹道：“又被你比下去了。”
二人说笑着往宿舍区走，李丽绢道：“对了，你那位今天怎么这么好兴致，还请我们吃饭啊？”余波说：“他过生日。”李丽绢点头说道：“原来如此。你送什么给他？我先问你，情人节他送了什么给你？”余波说：“送了一个玉坠子，很小巧。我天天戴着。”她从脖子里翻出来给好友过目，又塞回去说：“他亲手给我戴的。”李丽绢笑了，说：“你瞧你那幸福的样儿！”余波笑道：“幸福就是幸福，我又不会装假。这次我送了他一个四层笔筒子，你笑什么？是抽拉式，很精致的，跟我自己用的那个一模一样，是雌雄笔筒。蛋糕也是我买，晚饭也是我请。”李丽绢说：“不会吧？他一分钱不出，心安理得的做寿星公啊？”余波说：“他请我们唱歌。你叫高桥一定来啊，歌厅里有很多日语歌，他大有用武之地。”李丽绢说：“拜托，他五音不全。”余波说：“他不会唱，总会鼓掌吧？”李丽绢“哧”地一笑了，说：“这个他拿手。一双粗粗大大的熊掌，拍起来不但响，还有回音。”余波笑了，说：“放了学就直接过去。一共是七个人。我这边可就只有你们两个。”
树影斑驳，互相切割，纠结得像世上的人际关系。
经过浴室门口，只见大红纸上密密地写着黑字，细看时原来是一封感谢信，说“本人于某年某月不慎将皮夹和手机遗落，浴室工作人员多方与我联系，终于将失物送回，解了我燃眉之急，特写此信以表感激”云云。余波悄声说：“你猜这信可会是浴室里的人自己写的？”李丽绢笑道：“你怎么把人家想得那么坏？”余波也笑，说：“我觉得骗子太多，行骗的方式也千奇百怪。稍微好点的人也掺了杂质，就像‘特浓纯牛奶’不纯了一样。‘真的人’越来越少。”李丽绢说：“像你这样的是快绝种了，所以我常说呢，麋鹿、熊猫和余波是中国的三大保护动物。”余波不理会，自管自地说：“我这儿还有个关于浴室的恐怖故事呢，而且是真事。前几天我去洗澡，去得太早了，里面就只有我一个人。水汽濛濛的，灯光也是昏昏的。那些莲蓬头，你知道，都是带感应的。要有人站在下面才有水，没人时水就停。可是有一个莲蓬头，不晓得怎么回事，动不动就喷一下水，安静一下子，又喷一回水。我突然有个很可怕的想法：会不会是有个我看不见的东西，一时站到莲蓬头下，一时又走开！”李丽绢毛发直竖，着实捶了余波一拳说：“你自己吓自己也罢了，还说了吓我！”余波继续说道：“我当时加紧把肥皂洗掉，一边还盯着那个莲蓬头看。后来我看到水汽里有一对眼睛。”李丽绢轻叫一声说：“你撞邪啦？”余波摇了摇头说：“这眼睛一直在我脑子里，阴森森的，就是那一刹那，我陡然想起来那是谁了。”李丽绢说：“谁？”余波笑了笑说：“是冯涛一个好朋友的妻子，挺漂亮的姑娘，不知怎么，想起她我就不安。”她顿了顿才说：“我有十足的把握，她就是冯涛以前的女朋友。”李丽绢听得晕乎乎的，半晌才说：“你拿到凭据了？”余波说：“不是，不过我相信自己的直觉。所以今天晚上……你要帮我打败她。”
李丽绢说：“就算是真的，也是以前的事了，你又何必这么较真？”余波咬着嘴唇说：“你不懂，她看冯涛的眼神很有点不妥。”李丽绢说：“你怕他们破镜重圆？”余波说：“那倒不至于，但是这人，我不正面压倒了她，我心里不踏实。我感觉她在冯涛心目中还有一定地位。”李丽绢豪气顿生，说：“你放心，我唱民歌是获过奖的，今晚做你的亲友团。我们联手，再加上高桥的大巴掌，让她全线崩溃。”余波展颜而笑。李丽绢又说：“你自己唱歌也很好的，姐妹同心，就不信会不如她。”走到“大学生活动中心”，玻璃橱窗里画着一头小肥猪，憨态可鞠的样子，旁边写着“借问舞会何处去，小猪遥指活动中心”。李丽绢说小猪像高桥，余波说像冯涛。
晚上去饭店前，李丽绢一路上对高桥交待着“注意事项”。高桥似乎觉得信息量太大，有些消化不了，一个劲儿地点头，却是一脸茫然。
在“碧雨”饭庄里，大家围桌而坐。冯涛给七人一一斟上了酒，指着一个女人笑道：“这是丁慧，大老远赶来的，坐在上座。”丁慧笑道：“什么上座下座，你这么一说我吓得不敢坐了。”李丽绢向余波说：“是不是她？”余波轻声说：“不是，旁边那个。”李丽绢顺着看过去，见是个清瘦的女孩子，穿得简单而素雅，气质颇为古典，文文弱弱的。因为余波着力形容，李丽绢不免特别留意了一下她的眼，可惜她长时间地垂着眼皮，急切间看不清楚。这边冯涛刚好就指着她说：“这是袁静，从前是好朋友，现在是我嫂子。我们三个人是初中同学。”旁边的石磊呵呵笑着说：“我自我介绍，我叫石磊，和袁静、冯涛、丁慧、章小娴那时候合称‘五虎将’，可风光了。”冯涛听到“章小娴”三字，和丁慧对视一眼，笑容都有些萎缩。袁静轻轻说了句“你就少说两句吧”。
冯涛又把李丽绢和高桥介绍给众人，最后才指余波：“这是我女朋友余波，未来的老婆。你们先瞻仰瞻仰。”余波笑着说：“这要看你表现好不好了。”李丽绢便笑。高桥一看也跟着笑。丁慧夸余波大方，要敬她一杯。余波说：“应该我们先敬你。”推推冯涛，两个人齐敬丁慧。
石磊说：“先吃菜吧，垫垫肚子再喝酒。”李丽绢也连声称是，问高桥饿不饿。高桥考虑了一下才说：“不饿。”大家笑了，便坐好了吃冷盘。寿面上来，高桥想吃，李丽绢不准，提醒余波先盛一碗给冯涛。余波忙盛了一小碗面递过去。冯涛说“谢谢”，李丽绢笑道：“相敬如宾啊！”高桥问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李丽绢警告他不许这么好学。石磊也说：“冯涛走运，撞到个宝。去年在街上碰到，我问余波是不是冯涛的女朋友，冯涛还一本正经的叫我别瞎说呢！”余波、冯涛都笑了。
李丽绢敬丁慧的酒都由高桥代喝，祝酒辞却是她说。她问丁慧怎么不把男朋友带来。冯涛说：“什么男朋友，孩子都几岁了。”李丽绢说：“真看不出来，我以为你比我小呢！”丁慧说：“我结婚结得早，不过应该还大你一两岁。”又说：“老公生意忙，走不开，不然一块来了。”两人叽叽呱呱聊着，倒有点相见恨晚的意思。李丽绢其实是别有用心。她想在座的统共四个女人，我再给余波争取一个来，岂不变成了三对一，把袁静孤立起来了？因此像古代的奸臣一样谄词如潮，极尽奉承逢迎之能事。丁慧还只顾谈得高兴。
酒过三巡，袁静站起身来敬冯涛，石磊忙也随着站起。袁静正眼也不看他，只瞧着冯涛的酒杯，微笑道：“生日快乐。”李丽绢拉着丁慧说：“我们四个一起祝你快乐，再祝你幸福。”冯涛笑道：“谢谢！”一口干了。袁静朝李丽绢看了一眼，喝了酒，坐下去了。石磊又单独敬了一杯，还跟冯涛说悄悄话道：“等会儿我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把小日本吓一吓。”说着吃吃地笑了。
来到“光阳”歌厅，冯涛要了个“中包”，叫侍者送上茶水、小食。他试了一下话筒说：“谁先来？”石磊正要接口，袁静拿目光制止了他，向冯涛说：“你的生日，自然是你先唱。”冯涛点了一首笑道：“反正在座都不是专业的，在下就抛砖引砖，先献丑了——然后你们再依次献丑。”说得众人一片嘘声。冯涛嗓子很厚，一首军旅歌曲唱得很有味儿。高桥事先听过李丽绢的嘱咐，这时就“啪哒啪哒”卖力地鼓掌。
接着丁慧唱了一个蔡依琳，一个孙燕姿。轮到石磊时，冯涛报幕道：“下面有请来自香港——郊区红星八队的石磊先生……”众人乐得前仰后合。“……为大家演唱《回娘家》。”丁慧手指着冯涛，笑得说不出话来。余波枕到李丽绢腿上，两个人都在那里揉肚子。冯涛、石磊自己也笑弯了腰。石磊一开口，又是笑场。他倒是不走调，但节奏感不强，该快处偏慢，该慢处偏快，还又热情高涨，唱完了阿杜唱杨坤，唱完了杨坤唱周杰伦。一首《龙卷风》，一路险象环生的捱到高潮，到“爱情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那几句，竟变成了说快板。丁慧笑着叫“救命”，强行把话筒塞给李丽绢。
李丽绢先唱了《塞北的雪》，说“这是热身”；又唱《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枉凝眉》，说“这也不算什么”。难得她唱什么像什么，把彭丽媛、宋祖英学个十足十。丁慧叫袁静也唱一首，李丽绢听了，便点李娜的《青藏高原》和韩红的《天亮了》，存心要威压当场。满屋里只听她华丽的歌声扶摇直上，无数红红绿绿的音符彼此碰撞，“咝咝”的火花忽闪忽闪，叮叮当当像缤纷绚烂的圣诞树。她这五首歌一出，倒像打了一连串迫击炮，把余人都轰哑了，唯有高桥忠实地坐在那儿拼命拍手。
冯涛让余波来一个，余波反而劝他唱齐秦，“声音丝丝缕缕的，能绕梁三日似的。”冯涛说没学过。余波说：“那随你吧，只是别挑黎明，音质像块花岗岩，一丝缝也没有。”冯涛自己选了两首游鸿明，虽不似原声，却也深情款款，娓娓动听。石磊又唱小刚。他先前仗着喉咙沙哑，还能跟阿杜他们沾一点边，这时候来唱小刚，实在勉为其难：《我的心太乱》只觉得节奏太乱；《黄昏》让众人眼前发黑，真像看到了满天暮色；《出卖》没唱到一半，大家已经恨不得把他出卖给阶级敌人，任凭处置；《记事本》刚刚唱完，几人都说要找本子记下“从此不听石磊唱歌”。该柔情的地方，他声音扭曲变形得像杀人狂魔的心理；该粗犷的地方，他就乘着酒兴发出“啊、嘿、哈”的“天问”。
袁静清清嗓子拿起话筒，电视上现出《月满西楼》。李丽绢抓起另一个话筒要“陪你唱”。李丽绢的嗓音穿透力惊人，覆盖力也极为可观，像最好的小说那样既有深度又有广度。结果只看见袁静嘴动，完全听不见她的声音。
丁慧唱了三首萧亚轩的劲歌，唱了一首张惠妹的《Badboy》，且还载歌载舞。跳舞原是她当年的绝活儿，几年不跳，重拾旧爱，依然挥洒如意。她今天穿着一身黑皮装，灯光下倏忽来去，像一道黑色闪电，美丽中有一股热辣凌厉之气。自从做了妈之后，她还是头一次这样狂放。
冯涛非常开心，在旁边大声伴唱。石磊则坐着跺脚。高桥为这气氛感染，也唱了《悠长假期》的主题曲。李丽绢给他鼓劲，叫他再唱个中国人乐此不疲的《北国之春》，他却不会，只得罢了。
冯涛擦擦额上的汗珠，笑道：“暖气太大了，这时候其实已经不冷了。嫌热的就脱衣服，别拘束啊。下一个节目：大家期待已久的——吃蛋糕。”众人大笑，余波去点了《生日快乐》，高桥帮着把蛋糕切好，点上蜡烛。袁静便关了灯。在“Happybirthday toy ou”的旋律中，冯涛吹熄了烛光，许了愿。六人用力鼓掌。袁静开了灯后，冯涛挑了一块较小的先吃，又让众人。余波等他们都拿了，才吃那最后的一块。
吃完了，冯涛用粤语唱了周华健的《浓情化不开》，黄凯芹的《晚秋》，此外又唱了首《倩女幽魂》。袁静听了，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却也想不分明。她笑笑点了《倩女幽魂》的插曲《黎明请你不要来》。这歌李丽绢、余波都不会唱，而袁静才唱了一句，她俩就吃了一惊，差一些儿当作是叶倩文的原唱。她的音准、气声、假声都把握得很出色，有一种低徊婉转的女人味在室内洋洋漾漾。她随即又唱了旷美云的《唇印》，低沉柔美，动人心脾。
李丽绢紧接着就唱《好日子》、《辣妹子》、《走进新时代》。袁静微笑着唱许美静的《你抽的烟》。那种呢呢喃喃的鼻音跌宕回旋，低到极处却是低而不破，高声时却又高而不裂。接下来就有些比赛的意思。李丽绢唱《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袁静就唱首徐小凤。李丽绢唱《兵哥哥》，袁静就不慌不忙地唱《笑忘书》。她把“从开始哭着嫉妒，到后来笑着羡慕”唱得格外伤神，嘴角却微带嘲弄。李丽绢唱《小二黑结婚》选段时已到了强弩之末，有一个高音差点儿上不去。袁静便点王菲的另两首歌：《人间》、《流年》。丁慧轮流为她俩加油，一脸兴奋。李丽绢暗想：早知道你这样不偏不倚，我就不那么做小伏低的了。
高桥觉得不对，说出去方便一下。这里余波便笑着说：“我也唱王菲吧。”她唱的是《棋子》，声音尖尖细细飘飘，偶一用力，颇显怪诞，竟然像极了王菲。袁静稍怔了一下，便又点唱《容易容伤的女人》。余波唱到《快乐老家》，袁静也点陈明的《为你》。余波却去点祖海的《为了谁》，显得两个人是用歌名对话似的。她用通俗唱法唱民族，另有一功。李丽绢一边喘气一边想：“这死丫头这时候才发威，存心拿我当炮灰。”
余波模仿林忆莲唱《伤痕》，一唱三叹；模仿许茹云唱《如果云知道》，柔情似水；模仿陈淑桦唱《滚滚红尘》，音色像月光一样清亮。袁静不动声色地挑了辛晓琪的歌，余波却去模仿张信哲和熊天平。这两位男歌手的声线本来就有些偏于阴柔，余波反串起来也是驾轻就熟，显然不是一日之功。冯涛惊讶地望着她，从来不知道她会唱这么多歌。
袁静叫石磊陪着唱了首《选择》，余波便拉冯涛对唱《相思风雨中》。
高桥推门进来，李丽绢问他干嘛去了。他从袋子里掏出“金嗓子喉宝”给她。李丽绢明白他是买药去了，不禁感到一阵甜意。她知道最近的一家药房也在两条街外。他来去这么久，肯定没舍得打车。
余波见袁静不大唱了，便也想下场了。无奈丁慧等人都赞她唱得好，竭力要她再鼓余勇。她这时候逐渐褪了好胜之心，不再刻意去学哪一个。举凡那英、陶晶莹、谢雨欣、莫文蔚，她都以她本色的“余式唱腔”去融合她们。方才她那些歌力求完美，精雕细刻像巴洛克的建筑；这时却是随心所欲，平易畅达如白居易的古风。一首《星雨心愿》唱得举座黯然，一首孟庭苇的《乘风乘月乘忧去》似朝露润花，似微雨湿衣。高桥觉得好听，玩命般地拍着他的大巴掌。
冯涛见了，便和她对唱了《无言的结局》。李丽绢得“喉宝”之助，又奉献了一首，也已去尽了刚才剑拔弩张的硝烟味。
余波平静下来，便发现冯涛今晚一直非常自然，若是他心中余情犹存，必定做不到这样松弛。虽然袁静的态度莫测高深，但只要冯涛没什么，她也就放了一大半的心。于是她轻轻快快唱了一折黄梅戏，是《天仙配》选段，“上无片瓦我不怪你，下无寸土我自己情愿的……”又唱“不是我的儿子我不认，是我的儿我也不让人……”这却是淮剧《牙痕迹》中的段子。她这几句词是斜睨着石磊而唱，倒似乎他是她的儿，她是他的娘，引来一片笑声。袁静虽说成了人家的“儿媳妇”，却能辨出余波这次不是故意的，是即兴发挥，口没遮拦，因此点了首《原来你什么都不想要》，把“你”改成了“我”，又笑着道歉说“唱错了”。余波和李丽绢交换了一下眼色，都没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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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5 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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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斤顶
显身卡
发表于 2022-1-30 19:5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