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碎红如绣

（一）

金小安不姓金。

就像叫胖子饭店的老板未必是胖子一样，金小安也未必多金。

虽然他是万顺钱庄的掌柜。

镇上两家钱庄，一家大有，一家就是万顺。大有钱庄的老板，自然也叫张大有。

不过，中秋节那夜，张大有变成了张没有。

没有了左手，没有了右脚，没有了眼珠和舌头。

张大有是那种你打了他几拳，他都要把脸凑上来让你再打几拳的人。所以大有钱庄的生意一直很好。

好到超过金小安的万顺钱庄。

张大有不会武功，但他待人和善，只要你朝他点点头，他立即能问候到你的亲戚朋友，一张笑脸让人感觉如沐春风。

金小安也能问候到你祖宗八代。只要你欠了他的钱。哪怕只是一个铜子儿。

他会从你的叔伯父一直问候下去，直到你乖乖还钱。

所以，张大有的死，人们怀疑金小安真是一点也不例外。

简直完全合乎情理。

更重要的是，月圆之夜，金小安居然不在钱庄，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而中秋过后，他却在镇上最好的酒家摆了八百八十八桌酒，破天荒地请全镇人饕餮了一顿。然后又包下了整座醉红楼整整一周。

这人不是钱多得没地方去了就是脑袋筋搭错了。

不管是哪一项，都完全合乎同一条结论：

张大有的死，一定和金小安有关系。

醉红楼的外形和镇上其他青楼没有什么区别。醉红楼的仆役也是。姑娘也是。

但醉红楼的妈妈就有所不同。

醉红楼的妈妈严格意义上还称不上妈妈。因为她实在太年轻，太漂亮也太能引诱男人。

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只知她叫丁铃。

丁铃。响丁当的丁，响丁当的铃。

名字叫人想入非非。人也是。以致到醉红楼来的客人，多半竟是冲着她来的。

当然，想亲近丁铃的人，都只有同一种下场。

不是死。

是消失。

他们凭空消失了。

金小安自然懂得这个道理。凡镇上的男人都懂这个道理。

他竟然把手放在丁铃腿上。

丁铃竟然笑着，完全不介意的样子。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张大有死了。”丁铃说。

“张大有死了。”金小安说，“你难道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可能知道。”

“我应该知道的。”金小安叹气，“可惜我确实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更加不该知道。”丁铃说，“知道得太多，对人没有好处。”

“我不知道。但这世上确实有一个人是知道的。”

“谁？”

“张大有。”

张大有肯定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死人知道得最多，也最能够保守秘密。

“我倒是忘记了。可是他是个死人。”

“可我们活着。”

“你别忘了，好奇心是天下最快的剑。”

“也是最有效的武器。”

“看来我劝不了你。”丁铃淡淡地笑，“你这么精明的人，竟然决定浪费生命。真叫人遗憾。”

“所以我只告诉你。”金小安也笑，“免得为我收尸的人也没有。”

“我不会为你收尸。如果你也知道了，我一定会是笑得最开心的那个。”

丁铃的笑真的很美，像一股风，挠得人浑身酥软。

金小安走出醉红楼的时候，步伐有点歪斜。不知是酒钦醉了还是被丁铃的笑吹醉了。

碎红如绣

（二）
如意赌坊名曰如意，自然也是最趁心如意的地方。
安如意做生意很奇怪。别的赌坊是巴不得人人输到倾家荡产，安如意却是对下注有限制的。
最高不超过一万两。
如果你赢了如意赌坊的银子，安如意不仅不会生气，反而眉开眼笑。
你见过这样的赌坊老板吗？
如意赌坊的生意一直红火。银子也一直赔得不少。
金小安走出醉红楼，就踏进了如意赌坊。

这并不稀奇。男人无外乎三件事：赌，酒，女人。
金小安这么精谨的人，今天打算将三件事全部做完。
他下了注。
赢了一千两银子。
然后又下注。
输了一万一千两银子。

然后，安如意走出来。
安如意是揭开赌坊侧边的门帘走进来的。脸上还堆着笑。
今天赌注到了。不能赌了。
金小安也斜着眼睛笑：
我决定不赌银子。
不过。
我要赌秘密。

命如何赌？赌输了，这秘密还是你的吗？这世界上听过赌金子赌银子赌女人赌手脚的，甚至听说过赌命的，还没听说过赌秘密。而且是笑嘻嘻若无其事地说地。
我不要你的秘密。你的秘密我有什么用。我自己的秘密都太多了，装都装不下，准备倒掉一些。
我这秘密，你却非要不可。
噢？那你一定要赌？
一定要赌。
必然会输？
不输怎么行。

这世上当真有这样蛮不讲理的人。人家不要，他非给。而且给得义不容辞的样子。

金小安果然输了。输得一塌糊涂。
现在，安如意的笑脸不见了：
我已经用最下三滥最下九流的方式努力输掉，没想到还是赢了。
那是因为，我的秘密你非听不可。
金小安依旧笑嘻嘻地说。

既然是赌资，就没有不收的道理。所以安如意只好乖乖坐下来，乖乖地听金小安说完他的秘密，乖乖地送金小安离开如意赌坊，乖乖地看他的背影消失在长巷尽头。

安如意叹了口气。有些人，一遇到情绪紧张就会叹气。安如意叹气的时候，有个女人也在一旁叹气：
他是有预感吧。
张大有死了，这真不是个好消息。阿大，我们回去。

阿大是个瞎子，并且是个又瞎又丑的女人。
可是阿大的声音很动听。动听到她只要在长巷那头唱一曲《清歌散》，整条巷子的人都会随之落泪。
从前阿大在长巷那头唱歌的时候，安如意只是偶尔跑去听听。
后来，他便收留她在身边。供养她。

上天是很公平的。它让你失去一些，必然也会得到一些。
他活不过今晚。
阿大忽然仰头望了望天（瞎子也能看到天空？）。
是的，所以他一定要把他的秘密输给我。
不对，你刚刚把它丢掉了。
刚得来的秘密竟然就丢掉了。阿大不只眼瞎，心也瞎。但安如意竟然对阿大笑了笑：
是的。他说，我把它丢掉了。尽管他把秘密输给我，却没说不准我处置。所以，我把它丢掉了。

杨逍逍

相当好。

路不拾猫

先点赞，中午来读

怀璧其醉

古龙遗风

路不拾猫

嗯嗯，很有古龙风味

刘创驾到

地主婆啥风格都驾轻就熟啊，膜拜

南亭南

刘创驾到 发表于 2021-11-17 12:01
地主婆啥风格都驾轻就熟啊，膜拜

+1

碎红如绣

杨逍逍 发表于 2021-11-15 23:54
相当好。

碎红如绣

路不拾猫 发表于 2021-11-16 08:31
先点赞，中午来读

这些天赶其他字儿。又冬忙。这篇放着会慢慢更的。大猫闲时作消遣吧。

碎红如绣

怀璧其醉 发表于 2021-11-16 15:38
古龙遗风

碎红如绣

刘创驾到 发表于 2021-11-17 12:01
地主婆啥风格都驾轻就熟啊，膜拜

你这个小长工，哪有你厉害。
一谓之乡野，一谓之大家。又来嘲笑本姑娘

碎红如绣

南亭南 发表于 2021-11-17 13:29
+1

碎红如绣

碎红如绣 发表于 2021-11-15 21:45
（二）
如意赌坊名曰如意，自然也是最趁心如意的地方。
安如意做生意很奇怪。别的赌坊是巴不得人人输到倾 ...

（三）

万顺钱庄有间气派的书房。金小安虽然精明，却是不愿委曲自己的聪明人。

银子是用来花的。各人有各人的花法，有人用来购房置地，有人用来扩大家业，有人用来喝花酒，养情人。

金小安的书房简直有别人的五倍那么大，金小安的座椅也有别人五倍那么大。

不算高大的金小安窝在座椅上，就像一只刚孵化出的雏鸡。

家福是金小安的管家。在镇上，只要一提起万顺钱庄，人们首先联想到的不是金小安，而是家福。仿佛他才是钱庄的真正主人。

八月二十夜。微风。

金小安喝了盏家福泡的茶，俯在书桌上睡着了。他睡得很香，很沉。甚至发出均匀的鼾声。

家福掌灯，退出。

家福退出后，金小安突然醒来，就像一个醉酒之徒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立时精神抖擞。

他推开书柜后面的墙，沿台阶走下，地窖下面灯火通明。

有一个女子坐在那里。

这个女子说不上好看，连一般都说不上。可是眉目之间盘着妖娆。是那种让人过目不忘的类型。

我已经按计划把消息透露出去了。金小安说。

没有人起疑心？

没有。一切都按预期进行。

那我便放心了，恩主也会放心。女子说，还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

属下洗耳恭听。

恩主说，会赏赐你一大笔银子，不过得在你接受这个之后。

女子摊开掌心，上面滚着一颗亮晶晶的石头。金小安登时脸色突变倒退数步。

五符令！

不错。是五符令，你应该不陌生。女子笑吟吟地，恩主说了，这世上只有一种人才能永远地封住口，不会出卖秘密。

死人。

人一旦死了，岂不是永远被封住了口？

金小安死了。

家福发现金小安的尸首，是在凌晨五点。死状极其恐怖，家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认出那是钱庄当家。

缺胳膊，少腿。剜去双目，割掉舌头。

据说家福吓得当场尿湿了裤子。又在地上滚了三圈才爬起来。

爬起来的家福哭得震天响，好像死的不是金小安而是他的亲爹娘。家福的哭泣很快传遍全镇，自然也传到醉红楼的妈妈丁铃耳朵。

所以我说，一个人的好奇心还是收敛些为妙。丁铃说。

他昨夜到赌坊来和我赌。

他一定输了。凭他的手气，怎么会赢？

输了。

输了什么？

一万一千两银子。其中两百两碎银，九千九百两银票。安如意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我把两百两打发给下庄的人了。

他真舍得。丁铃叹息着说，我劝他不要去的，他偏不听。索性连命也赌进去了。

金小安明明还输了一个秘密，安大老板为什么不说？是忘了，还是故意隐瞒？

听说现场捡到五符令。

绿符一出，勾魂夺命。他躲不过。

我们呢？

丁铃忽然伤感起来。安如意也沉默不言。

已经有两个人死了。谁想成为下一个。何况，醉红楼没什么不好。如意赌坊更是全镇最最快活的地方。

五符令。江湖传闻“天地双煞”的五符令。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那颗晶晶亮的小石子，又为何会让人谈令色变？

碎红如绣

（四）
一个男人，在这世上若没有几个能一块喝花酒，一块赌几手的朋友，无疑是件痛苦的事。
如意赌坊的生意一直不赖。安如意的名声也一直不坏。
一个幸福的男人，除了要有花酒喝，能赌几手外，还该有位红颜知己。
阿大算不得红颜，却肯定是个知己。
有丁铃陪酒，有阿大奉歌，你说安如意幸福不幸福？

小丸子本来不叫小丸子。
小丸子具体叫什么，恐怕没有人有兴趣查验。他不过是跟着卖大包的王老汉厮混的一个娃娃。
王老汉的大包向来卖得很好，肉多，汤汁浓，一天要卖好几百个。
光算如意赌坊的赌客们，就得买上七八十个。
王老汉一向起得早。小丸子也跟着早起。王老汉的名言是：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这些年卖大包的钱，足够王老汉颐养天年。
卖包子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业，却很令王老汉满足。

这天安如意照常来买王老汉的大包。小丸子也照常懒洋洋地靠在树上数钱。
可是，在安如意付完钱要走的瞬间，小丸子竟然大模大样地走来，夺过安老板的肉包，丢到地下踩了几脚。还是兴高采烈地踩的。
安如意居然没有生气。不但没有生气，反而饶有兴趣地看小丸子把肉包踩了个稀巴烂。居然还接过被踩扁了的大包，说了声：
谢谢。
金小安是你杀的吧？小丸子扯开嗓门。
安如意愣了愣：
你说是不是？
我说当然不是。小丸子的嗓门越来越大，我说你们是好兄弟，好哥们！不过你这兄弟当得有些差劲。
噢？
包子被踩烂了还是包子。小丸子说，把皮去掉照样可以吃，人要是被踩烂了，娘老子大概都认不出来。

金小安的尸体还没入棺，放置在衙门西边的杵作房内。由于天气炎热，腐化得很快。空气中弥漫着阵阵酸臭味。
安如意有两个时辰可以逗留。昨夜杵作输的银子足够他在停尸间呆上整整一天。
他先研究尸体被砸烂的脸，脖颈，剩下的一只手和脚。
然后他脱下金小安的衣物，一寸一寸地看过去，好像在鉴赏一件古玩。
唉。安如意叹气，我真是老了。
他不是金小安？
不是。
那他是谁？阿大问。
我要是知道，安如意又叹了口气，我就不会呆在这里叹气了。

他是谁？丁铃也问同样的问题。你怎么确定他不是金小安？
他的外表虽然和金小安一模一样，嗓音表情动作也一模一样。可是有一样东西，他却是万万模仿不来的。
安如意再叹气，不等丁铃追问，他自己就说出答案。
这个人的脚趾甲是完好的。他说，金小安应该缺少右脚的第三枚指甲。

既然不是金小安，那么金小安人呢？他说的那个秘密，又岂会是真的秘密？

刘创驾到

碎红如绣 发表于 2021-11-17 13:57
你这个小长工，哪有你厉害。
一谓之乡野，一谓之大家。又来嘲笑本姑娘

谓啥谓，不胃疼就行。
小说，你是行家，我要向你学习。
最近也在写小说。

怀璧其醉

好看，等更

碎红如绣

刘创驾到 发表于 2021-11-17 16:27
谓啥谓，不胃疼就行。
小说，你是行家，我要向你学习。
最近也在写小说。

我？拉倒吧。

没见人怎么批评我的？

碎红如绣

怀璧其醉 发表于 2021-11-17 16:36
好看，等更

路不拾猫

碎红如绣 发表于 2021-11-17 13:54
这些天赶其他字儿。又冬忙。这篇放着会慢慢更的。大猫闲时作消遣吧。

嗯嗯，写的很好，记得要勤耕啊，等更个五六期，我给你申请全局置顶

淡影

语言凝练，构思精巧，环环相扣。
亲真是个宝藏女生，各种风格都精彩。

刘创驾到

碎红如绣 发表于 2021-11-17 18:12
我？拉倒吧。

没见人怎么批评我的？

批评是对你的鼓励。自己写不出来，就会挑刺，这种人，忽略就是了。

红尘墨白

都是文字高手，真爱文字才能静下心来构思和斟字酌句码长篇

碎红如绣

淡影 发表于 2021-11-17 23:43
语言凝练，构思精巧，环环相扣。
亲真是个宝藏女生，各种风格都精彩。

羞煞我也。

绣玩心比较重，什么都是个玩儿。

碎红如绣

刘创驾到 发表于 2021-11-18 08:29
批评是对你的鼓励。自己写不出来，就会挑刺，这种人，忽略就是了。

这宽慰甚得我心。

碎红如绣

红尘墨白 发表于 2021-11-18 10:28
都是文字高手，真爱文字才能静下心来构思和斟字酌句码长篇

绣是个懒人。见笑啦。

坡度

说出来你别难过啊宝宝，以前我真以为你脑袋里都是木头，到现在才发现其实装的都是冰雪。哈哈。

卡米尔克劳代尔

古龙风。

碎红如绣

坡度 发表于 2021-11-21 09:55
说出来你别难过啊宝宝，以前我真以为你脑袋里都是木头，到现在才发现其实装的都是冰雪。哈哈。

碎红如绣

卡米尔克劳代尔 发表于 2021-11-21 11:15
古龙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