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比赛14】再见

大美丽

　　司机待女子上车，听到车门发出一声沉闷的闭合声后，便打火启动，摁下打表器。打表器随即吐出一串柔和的男中音，我是上城片区民警，为了您的安全，请您系好安全带。

　　这是时兴的滴滴专车，价格比普通出租贵三分之一，轮胎摩擦地面的噪音自然也小三分之一，但再豪华，也还是出租车。

　　车子开始平稳向前滑行。

　　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水气息开始充盈车厢。司机闻过这种味道，那是刚打完的草坪，青草被机器暴力割断的裸露部分在空气中散发微涩，经光合作用，发酵成一种难以言说的味道，仿佛一个伤口在时间作用下正在慢慢愈合，摸之虽有嶙峋，但总归结了疤。

　　大概是那独特的香水味引发了好奇心。司机透过后视镜，仔细打量后座女子。许是刚下班的原因，几绺发丝疲惫地搭在额角，妆容黯淡凌乱，口红接近裸色，尽管还有点残粉，但也掩饰不住隐约的黑眼圈，建筑物投下的阴影透过车窗折射在她脸上，阴暗交错红绿相间，整个人有些俗气有些萎顿，陷在宽大的黑色后座上，竟衬托得楚楚可怜。

　　后座与前座随山川形便分割出各自空间，但偷窥却是人工凿出一条崎岖山路，依山傍水绕郭后曲线抵达。女子的第六感更是早早意识，察觉到司机异样，似乎佐证她的某种预判，再也不必挂念那只未落地靴子，反倒有如释重负之感。

　　司机为了掩饰被发现的尴尬，将目光投向前方，专心开车。

　　悉悉索索的声音从后座传来。司机难免再次好奇，但他吸取之前教训，仅仅用余光扫一下，便知大概，这一切全仰仗生活经验累积出的快速识人术，同时也拜职业所赐而练就的游刃有余功，他极其自然不露痕迹地收回视线，然后脑补女子坐直身躯，从随身包中摸索出粉底，就着那明明灭灭交错的投射光线，极其娴熟地往脸上补粉，最后居然还掏出一只口红，在轻微起伏的颠簸中，完美地画出一条饱满唇线。

　　这是下班还要赶场子的女人。司机给出判断。果然，一阵手机按键声传入司机耳膜，他为自己今天异常敏锐的听觉份外恼火。

　　应该是打给情人吧，笑成这样。司机愤愤。否则什么事能聊得如此欢快？就这种徐娘最好哄，稍微给点颜色和关心，就能飞蛾扑火般撞上去，完全不顾死活。

　　大概对方讲了句俏皮话，女子在后座更是笑得有些摇晃。她接对方的话，是啊是啊，真是很搞笑，篮球比赛临时抓包一个书呆子做前锋，能不输吗？比分那叫一个难看。

　　对方也在笑，应该是说了一件比书呆子做前锋更糗的糗事，女子笑得斜在后座，双肩耸动，两眼放光。

　　司机伸了一下左脚，调整一下坐姿，女子警觉向前张望。如此狭小空间，加上优于普通出租车的专车品质，不仅双方喘息声清晰可闻，更是掉根针都能听见，何况笑得那么大声。

　　女子把声音压低，继续说，后来啊，他高考没考好，我听说去了南方打工，平时一起玩的几个人都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这里就是南方呀。司机看了一下窗外。深夜的南方城市逐渐归于平静，凉风细细，霓虹闪烁，次第亮起的灯光像一条彩色的河在层楼间流淌。那亮的部分是有人在等另一个人回家，而暗的部分也许是未等到，也许是一间永远不再亮起灯盏的空房。

　　手机里，对方岔开话题。女子话锋也随之转变。我啊，我毕业后就来了南方，再难再水土不服我也要留在这里，我就想着也许有那么一天，就那么凑巧地在街头遇上他，我一定要问问他，为什么走的时候一声不吭，为什么连一声再见都舍不得说？为什么中途人回来却避而不见？

　　女子连珠炮后便哽咽。电话那端是逝起的时光，电话这端是奔波的岁月。往事像剥开的橘子，像断茎的青草，伤口由绿转黄。

　　司机张了张嘴，像是给女子的某位负心汉辩解。他心里说了句，你们女人懂个屁。

　　在这个无须为物理生存而忧虑的短暂时空中，一个临时搭建的封闭小空间，司机像是一个被抹去的存在，他的职业不允许他表达任何情绪，他清楚自己不过是个沉默静观和阅过即焚的工具，那些形形色色的乘客带着各种活着的状态，把散落在人间里的流萤烟火，从岩石到溪流，从云端到根柢，这些片羽混杂泥沙一同俱下，他们为司机打开一扇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窗口。

　　司机看了一下导航，暗暗希望女子继续说下去，一则离目的地还有二十分钟的车程，二则听听别人的不开心事，自己倒挺开心。

　　女子不负他望，接着说下去。我现在工作挺好，虽是私企，但业绩稳定，工资也可以，足够生活无忧。五年前结婚，女儿三岁。

　　对方大约又问了一个问题。女子停了停，像是思索，像是自问自答，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在一起能怎样？不在一起又怎么样？爱怎么样，不爱又怎么样？

　　女子摊开手掌，借光仔细看着。这只手，上一刻还握着笔记录会议精神和工作内容，那种安排明天的条理感，等于双手捧起未来，双脚踩于坚实泥土，努力就有回报的笃定让这日复一日夜以继夜的工作有了继续下去的动力。可为什么，此时竟感觉手中空空如也，那么巨大的空虚是不是手心掌纹昭示的命运的某种必然？

　　她挂了电话。但她在无心插柳柳成荫和苦心经营营不得之间的游动和无力感，让车厢陷入挣扎，让司机也陷入挣扎。无声的挣扎后，又陷入一片更深更无声的寂静。时间变得漫长，过去和未来重门洞开。

　　导航终于打破这谜一样的寂静，提醒已到达目的地。

　　女子将几绺掉下的发丝别在耳后，提起手包，优雅地打开车门。司机核查自动扣费的金额数，娴熟地翻起打表器，再次启火，脚刹准备慢慢松开。

　　却见女子敲了下前窗玻璃，司机有些迟疑，极不情愿地但还是放下车窗问，您还有什么吩咐？

　　女子脸色有些戚然，声音有些发颤，你还是不打算和我说声再见吗？我把这十年的生活工作都向你汇报了，你还是连声再见也舍不得说吗？

　　司机如受重锤，连同刚才的愤愤和幸灾乐祸全部塌方，青筋爆起的手死死地握着方向盘，那方向盘是块滚烫的烙铁，心头有千军万马踩踏，他喉咙堵着一团巨大棉花，他只有努力试着张嘴，才能挂得住那可怜的自尊和伪装。

　　良久，他听见一个像他又完全不像他的声音：再见！

大美丽

王二但不麻子 发表于 2021-9-5 15:55
我靠。个个都成李元霸了。

该你上岗干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