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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三味书屋 乡村旧事 (陆续添加中……)
楼主: 泌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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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帐] 乡村旧事 (陆续添加中……) [复制链接]

361
发表于 2021-11-5 13:19 |只看该作者
座有兰言 发表于 2021-11-5 08:43
这种事,你要么明确说,不要置顶,说其他的,管理不置顶都会感觉不好意思。
置了就置了呗,你又来一句 ...

恁些事干啥。凑合着过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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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2
发表于 2021-11-5 13:46 |只看该作者
也就在二年级的时候,学校里比往常热闹了些,这个热闹发生在老师之间。每天下午放学后,老师们都集中在会议室里读报讨论,我们顽皮一些的学生就趴在窗台上往里看。他们有时发言讲《红楼梦》,有时又说《武训传》,讨论有时变成了辩论,以至于面红耳赤。学生报纸看不懂,话又听不明白,老师们也从不把那些话题拿课堂上来讲。
      
夏天来了,男同学去上学时,都要带个玻璃瓶子,去水井上打水喝。学校的水井深,口面大,为了安全,校方就在井上加了水泥盖子。只要一下课,学生们就蜂拥出去,到紧挨着学校的村子去打水喝。打水的瓶子各种各样,多数是长颈的酒瓶,我不知从哪里弄到一个罐头瓶子,就是粗而敦实的那种,一时让同学们羡慕不已。打水的瓶子都是用绳子系着瓶颈,绳子短了,就去薅来野麻剥去皮,用麻皮接在绳子上。水井就在一个大水坑旁边,井里的水都是从坑里泉进去的。井上原来有个辘轳,年久失修,学生们又老是捣鼓它,就坏了。


课间也就十分钟,同学们争先恐后挤着去打水,又都怕掉进井里,所以都趴在井口上,像一窝急吃的乳燕。提溜着绳子把瓶子续进去,长颈的酒瓶口儿小,瓶子横漂在水面上,迟迟的不肯进水,他们就不停地掂摆瓶子,三颠两摆,绳子不结实的就断了,胆儿大的学生就踩着井壁上的缝隙下井去捞瓶子,偶一失足,噗通掉进水里,泼皮货能循着缝隙爬上来,孱弱的就苦了,呛几口凉水,被赶来的大人用绠绳拽出来。生产队的农户不堪污染,上来责骂轰赶;队长三番五次到学校严正交涉,校方也没法子,打水喝的现象屡禁不绝。现在想起来,是真渴么,无非肚里乏食,喝些水膨膨肚皮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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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3
发表于 2021-11-5 13:57 |只看该作者
还少一篇  就不凑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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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4
发表于 2021-11-5 14:30 |只看该作者
座有兰言 发表于 2021-11-5 13:57
还少一篇  就不凑和

好好,俺还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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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5
发表于 2021-11-5 14:31 |只看该作者


眯 眯 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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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6
发表于 2021-11-5 14:34 |只看该作者

厉害得祖奶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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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7
发表于 2021-11-5 14:38 |只看该作者
泌水 发表于 2021-11-5 14:34
厉害得祖奶奶一样


这个话说的看   你多大了    不要阻碍我泡帅的大事业  

我把鱼玄机那篇搬过来陪你   正好影子妹妹也喜欢那篇    今年可怜见的   忙得好像就整了那一篇完整的   还是这几天卸了官身才凑出来的   其他都烂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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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8
发表于 2021-11-5 14:43 |只看该作者
座有兰言 发表于 2021-11-5 14:38
这个话说的看   你多大了    不要阻碍我泡帅的大事业  

我把鱼玄机那篇搬过来陪你   正好 ...

要得的,快把鱼玄机弄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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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9
发表于 2021-11-5 15:01 |只看该作者
泌水 发表于 2021-11-5 14:43
要得的,快把鱼玄机弄过来吧


晚上我再复看一遍,这里搬过来一段时间后就不能再编辑了。比较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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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0
发表于 2021-11-5 15:48 |只看该作者
座有兰言 发表于 2021-11-5 08:43
这种事,你要么明确说,不要置顶,说其他的,管理不置顶都会感觉不好意思。
置了就置了呗,你又来一句 ...

就喜欢你这爽快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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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1
发表于 2021-11-5 15:50 |只看该作者
座有兰言 发表于 2021-11-5 15:01
晚上我再复看一遍,这里搬过来一段时间后就不能再编辑了。比较麻烦。

编辑这等小事,就让我来,你负责发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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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2
发表于 2021-11-5 18:27 |只看该作者
老师们绝对不去井上打水喝。课间他们坐在树下乘凉,旁边放一桶水,从办公室里拿来一小包东西,绥开纸包,用食指轻轻地敲纸沿,雪白晶莹的颗粒就撒进水里,拿搪瓷缸舀起来喝一气,抹抹嘴说,甜,甜。起初我不知道这白颗粒是啥东西,有个同学他母亲在供销社工作,他说这是快糖,一碗水放不几粒就甜得酿人。乖乖,这东西真诱人哪。我们就在老师周围窥伺坐等,迫切希望老师能离开一会儿,哪怕去趟厕所也好,我们好跑上去喝几口尝尝。
      
我想了个办法,找几个玩得不赖的同学,兑钱买快糖。央那个母亲在供销社工作的孩子,给想办法弄些出来。大家摞了九分钱,交给那孩子。他果然不负众望,第二天把快糖拿来了。他说,快糖是五分钱一包,九分钱不够两包,母亲送了人情才给够两包。我们几个人用作业纸把快糖分成几份,每人拥有一份,谁也不沾谁的光。一起偷偷地去井上打水,稀稀罕罕捏出几粒快糖融进水里面。须臾,用舌头舔一下凉水,那个甜呀,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一气干完。班里其他同学也想喝快糖水,那就得找我们说好话了。
      
那天夜里,我们九个拥有快糖的学生都得了病,肚疼,先吐后泻。我一夜起床拉了二十多次,瘫软在床上不能动弹,眼眶塌进去老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第二天,这几个难兄难弟都请了病假。学校也相当重视,开了全校师生大会,重点讲了糖精(快糖)的危害,并点名批评了我们几个。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喝快糖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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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3
发表于 2021-11-5 22:18 |只看该作者
泌水 发表于 2021-11-3 13:00
我的小学

我是1963年入学上一年级。那年七岁。

郎中聪明啊,7岁就上书房了。
企鹅蹒跚,10岁才正式小学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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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4
发表于 2021-11-6 12:50 |只看该作者
重磅企鹅 发表于 2021-11-5 22:18
郎中聪明啊,7岁就上书房了。
企鹅蹒跚,10岁才正式小学开读

七岁上学的腰细,十岁上学的腰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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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5
发表于 2021-11-6 21:42 |只看该作者
这还差不多,两更,要是每天两更就更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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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6
发表于 2021-11-7 12:21 |只看该作者
左手刀 发表于 2021-11-6 21:42
这还差不多,两更,要是每天两更就更牛了

讲究些吧兄弟。哥要指望这个吃饭,早饿掉大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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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7
发表于 2021-11-7 19:03 |只看该作者
最难堪的要数开学那几天。
      学费一块五,杂费一块。家里穷,交不起。开学前几天,老师就催着要钱,我总是嗫嚅着对老师说,再等两天吧老师……没过一星期,老师在上午第一堂课时声色俱厉地点名斥责,不想上学干脆回家去吧!学校不是慈善堂,我也不能光为这学杂费给你们磨牙。我们几个没交钱的同学逐个向老师起了保证,明天一定把钱交上。回家去就跟爹娘嘟囔着要钱,一而再,再而三,以致声泪俱下。爹把我的头捣得梆梆的,你就是个讨债鬼,我上辈子欠你的咋着!娘把我揽怀里,不哭不哭,娘给你想办法。早饭焐在锅里,娘就去生产队经济保管那里借钱。保管只顾勾着头吃饭,听着娘求告他。饭扒拉完了,他用筷子点着俺娘说,不是我说你陈姐儿,年年往队里打口粮钱,新账陈账摞一堆,还咋有意思再借钱嘞!娘腆着脸说,大哥,这也是一步难这啦。学校立逼着要学杂费,弄不到钱,这孩子眼泡都哭肿了,叫我……啥办法嘞。娘说到最后都带了哭腔。保管长吁一口气说,队里是没一分钱了,俺家才卖了一只羊,有几个儿,借给你吧。得多少啊?娘赶忙说,两块五,两块五。大哥你真是菩萨心肠啊!这钱俺停不长就还你。
      为了赶紧还保管家的钱,趁星期娘带我去找土和泥脱坯。庄稼地里的土是万万不敢动的,只有去路边的泥沟里取土。一锨一锨端到平展地方,积够一堆,把土扒开,呈现一个砚池模样,娘一担一担挑来水,把土洇泡上,等土湿透了,就开始和泥。看着娘弓腰曲腿倒腾泥巴,汗珠子顺着额头淌到下巴上,我的心揪疼。
      脱坯用的模子一尺长,六寸宽,四指厚。娘把泥巴端过来,倾倒在我身旁,我把坯模子按水桶里浸泡一下,拿出来端正地放地上,挖泥巴填充坯模,用小拳头把模子里的泥巴捣瓷实,欠缺处补一块,凸起处挖掉些,两手从水桶里掬一点水洒泥面上,小巴掌啪啪地拍泥面,然后两手来回抿几遭,待坯的表面光滑了,稳持坯模的两端向上提,一个水坯就从模子里滑落下来,四角周正,厚薄适中。初次脱坯,娘和我都很欣喜。
      土坯晒干了,娘就四处打听买主。农村人是不买土坯的,也就机关部门垒个简易厕所,补个墙豁子用这个。恰巧北岗上的国家棉花库要垒锅灶和案板底座,需要土坯。我就和娘用箩筐担坯子往人家那里送。从脱坯的地方到棉花库有一里多地。娘趔趔趄趄能担六块坯子,我只能担两块,记不清担了多少趟,直到人家摆手连声说不要啦,母子俩才不甘心地停下来。
      土坯二分钱一块,运去了二百四十块,付给了四块八毛钱。娘把钱攥在手心里,嘴里念叨,还保管的两块五,还剩两块三。不少!给俺娃做个裤头穿穿还用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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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8
发表于 2021-11-7 19:20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来听舍人大哥的故事……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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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9
发表于 2021-11-8 18:43 |只看该作者
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开初是批判《武训传》,批判《海瑞罢官》,那都是老师们的事,学生只是知道一点点。
      

突然大字报兴起了,铺天盖地,满街到巷的墙壁上都是白纸黑字,还有漫画。
      

白天还是无产阶级革命者,一夜之间就被几张大字报给否定了。运动是全民性质,地覆天翻。
      

公社的党委副书记崔树森,党委秘书焦承敬,粮管所的所长郭庆五,都被涂了黑手批斗游街;我们学校的校长刘启高,教员孙景华也被揪到台子上坦白罪行。就连我家所在的生产队,有个社员叫狗剩,也被大字报点了名,记得那张大字报的标题是“打开衙门看⊙▽⊙”。群众整干部,干部整群众,群众整群众,干部整干部,遍地开花,乌烟瘴气。
      

被揪斗的男子,大多是头上戴高帽子。高帽子用竹篾编就,长可三尺,下圆上尖如漏斗状,外面用纸裱糊,工艺精致的,着实可观。一群被专政的坏人在游街之前,各自挑选高帽子戴头上,手慢一些的人找不到合适的高帽子,就随手抓来一顶扣头上,头小,帽壳大,遮了鼻眼,就用双手扶着帽檐。专政人员觉得可笑,上去踢他一脚,喝令他不准用手去扶,他只好任由高帽子吞了头项,两手挓挲着前行,像瞎子一样。被揪斗的女子苦不堪然,一双##被麻绳系住,攀肩搭在胸前,脸上画了妆,八字眉,三角眼,颧上搽了胭脂,唇上涂了口红,披头散发,满脸狰狞。每游一次街,受一回辱,总听说有自杀的,或投水,或上吊。
      

我们小学那个校长刘启高最有趣,他心眼活络,能言善辩。红卫兵把他反剪双臂推到台上,把一个稻草人拿来让他扛着,稻草人是用葫芦瓢做的头脸,粗劣地分出四肢,一张纸条粘在草人身上,上写着党内头号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某某某。稻草人的骨架是树枝子,缠以稻草,把它骑在刘启高脖子上。刘启高嫌刺挠,劈手把稻草人扔出老远,轰地上去一群人拳打脚踢,问他为啥不老实。刘启高说,稻草人是坏货,我是好人,为啥用坏货来欺负好人呐!
      

党委副书记崔树森善于养晦韬光,红卫兵把他的棉衣前后上下都糊上大字报,老婆让他换衣服,老崔说,换它干啥,得多少衣裳够糟蹋。周身像穿了铠甲一样,走起路来嗑嚓作响。红卫兵带他去看大字报,指着一幅漫画上的乌龟问他,这是谁?老崔答,崔树森。问,崔树森是谁?,答,是我。一阵哄笑,自然责罚就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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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0
发表于 2021-11-8 18:44 |只看该作者
榆钱漫天 发表于 2021-11-7 19:20
来听舍人大哥的故事……加油!

谢谢榆钱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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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1
发表于 2021-11-9 20:56 |只看该作者
红卫兵组织如雨后春笋,一个公社就有好几个造反司令部,下辖的战斗队多如牛毛。
      
我也想参加红卫兵,就写了申请,结果大红纸上公布的红卫兵名字有我在其中。头天下午粘榜公布的,第二天早上我的名字就被抠掉了,看样子是用刀子刮掉的,很规则的长方形。我去问红卫兵头头,他乜了我一眼说,你还好意思来问。你爸是四类分子,属专政对象,你要反戈一击,和家庭划清界限。
      

父亲是四类分子不假。五七年整风反右时,发现他有历史问题,属漏划对象,就补给了他。
      

父亲解放前当过国民党的兵,因为略通文墨,被第五战区司令部选拔上去,干了谍报工作。父亲后来曾说,谁见过共产党是啥样的,就是专门对付日本人,刺探他的情报。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是李宗仁,台儿庄大战毁了很多人,李宗仁的部队元气大伤,节节后退,把谍报队留在中原地区,依旧搞日本人的情报,给桂系军阀当个耳目。
      

谍报队三十多人,人整壮,目标大,站脚不稳,就伪装成汉奸,给侵占信阳的日本人当了治安队,这样的话,刺探日军情报更方便些。


有个谍报队员叫刘治本,好嫖善赌,每每违反纪律,夜不归宿。这一回又犯了老毛病,队长就用皮带酷打了他一顿,刘治本衔恨,偷偷去日本宪兵司令部告了密。来了两车荷枪实弹的鬼子兵,包围了驻地。刘治本一跑掉,谍报队就知道不妙,正准备潜逃,被日军占了先机。横竖都是个死,三十来个人固守在草房里,射杀了劝降的汉奸刘治本,撂倒了十几个日本兵。日军头目大怒,下令往房子上泼汽油点火,可怜三十多人血火交迸,壮烈殉国。
      

我父亲平素兼管炊事,那天去集市上买菜,听到枪声看见火光就急急赶回去,中途碰上房东老太,拉他到避静处,说了惨状原委,催他赶快逃走。父亲向西北逃出信阳,到淮河店通知那里的工作站赶快撤退。一行五人如丧家之犬向北狂奔下去。
      

到了泌阳王店地界才略略松了口气。王店东边有个河湾村,背山环水,易进易退,五个谍报人员就驻扎在这里。河湾村东边有个吴竹园,国民党地方保安团有一个大队驻在那里;村西不到三里地有个吴老庄,新四军有支抗日先锋队驻在那里。正值国共合作共同抗日,这五个人手里都有国军正规部队的派司和武器,很受东西两方的青睐。五人暗地里商量,从此洗手,不想再为国民党卖命。就打着国军的旗号,做起了个人的生意。从驻马店购回油盐布匹,运到本地贩卖。临解放的时候,几个人散了伙,各自成家过起种地的日子。
      

解放后,这几个人因为没啥民愤,镇压反革命的时候也就没受到追究,父亲还被选为工商联合会的会长。五七年是他的背运,工商联的副会长老黄检举了他。漏网之鱼也该严办,坏分子的帽子不大不小扣在了他头上。
      

文革中,地富反坏右和走资派一律受到重创。父亲平时不会乱说乱动,单独受批斗的机会也少些,但赔罪游街是免不掉的。每回游街回来,他都勾着头蹲在门槛上,从不叹气怨嗟,只是寒着脸不做声。有一回吃罢晚饭,他从门后拽出一根绳子扬长而去,母亲想想不对劲,脚跟脚撵出去就不见了他的踪影。母亲在野地里嚎叫呼唤,终是没人应声。三更天,父亲回来了,母亲哭着问他弄啥去了,父亲像墙头一样立在那里不吭声,许久,才吁出一口粗气说,还将就着过吧!



勉强上完三年初中,我考上了高中,但很快就被刷下来了,原因就是家庭成分不好。


一晃四十多年,生生地把一个庸才打磨成可用之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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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2
发表于 2021-11-11 20:27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泌水 于 2021-11-11 20:29 编辑

老慢

老慢是我们生产队一个老年妇女,按辈分我应该叫她大娘。生性的慢,做活慢,说话慢,眼色头儿更慢,队长就指名喊她老慢。

老慢的外号也只限于干部们喊,群众们不喊,一是不忍心,二是不抬举人。


   
忆苦思甜运动开始了,生产队支起两口簸箩口面大的铁锅,动员妇女小孩去地里挖野菜。刺刺菜、面条菜啥的。不够一锅煮,就去捋榆树叶来充数。淘洗干净放进锅里煮。煮到半熟时,老慢端来一大瓢高粱面,搅和在菜汤里。队长用眼横他,老慢,你弄那算啥家什嘞,解放前的菜汤哪有一吼吼面糁?老慢顾自嘟囔,和点面,大家喝着黏糊些。

   
菜汤烧好了,男女老少拿着碗都来盛着喝。老慢连喝了三碗犹不尽意,嘴里不住地说,嗯嗯,好喝,比闹土匪时候好喝多啦。

   
吃罢忆苦思甜饭,马上热凑脚开忆苦思甜大会。队长找到老慢,老慢你听我说,公社的包队干部了解你苦大仇深,要求你今晚上在会上发言。你就讲讲旧社会如何没吃没喝,掂着棍子去要饭;新社会如何吃得饱穿得暖。特别是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以来,咱广大贫下中农反帝反修,与天斗,与地斗,与阶级敌人斗……咳咳,不说恁些了,多了你也记不住,也没有那号巧嘴。

   
大会上的人哗哗拍巴掌,老慢歪歪拽拽上了讲台,话没说出来眼泪先淌得擦不及。从解放前爹当了穷人会的头头,被民团抓住活埋了,娘带着她和弟弟改了嫁;到荒年颗粒无收,八岁的她领着弟弟去讨饭。说着说着扯到了六零年吃食堂,孩子爹饿的得了浮肿病,死在麦秸窝里,一家人不敢哭出声,用破被子把老汉捂得严严实实,扯谎说老汉病了。恐怕让队长知道了,少给一瓢稀菜汤。呜呜……嗨嗨嗨……

   
队长一听不顺耳,忽地站起来,公社包队干部却抢前跑上讲台,攀着老慢的肩膀,大娘大娘,你别伤心了,赶快下去歇歇。

   
老慢被搀了下来,路过生产队长身边,队长怒气正盛,跺着脚吼她,叫你说前节,谁叫你说后节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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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3
发表于 2021-11-13 10:18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泌水 发表于 2021-11-9 20:56
红卫兵组织如雨后春笋,一个公社就有好几个造反司令部,下辖的战斗队多如牛毛。
      [/bac ...

中学物理老师,愿意给我们讲那个年代的故事,人家挂大牌子批斗,有些畜生给挂暖气片。不是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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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4
发表于 2021-11-13 19:20 |只看该作者
左手刀 发表于 2021-11-13 10:18
中学物理老师,愿意给我们讲那个年代的故事,人家挂大牌子批斗,有些畜生给挂暖气片。不是人啊!

有时候人的身份和生活是很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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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5
发表于 2021-11-15 07:29 |只看该作者
打倒了


鄢可成静静地躺在学校后排堆放杂物的小房子里的地上,身上蒙了一张花格子床单,床单有些短,罩住了头面,够不到双脚。鞋子落在脚边,两只精瘦的外八字脚像驴耳朵一样枝杈在外边。头面部的床单呈三角形,三角形里逸出一绺花白头发。早晨把他从梁头上卸下来,天都小晌午了,他还是不言不动,不呼不吸,直棍一条躺在那儿。


鄢可成是春天从城里下放来的,他来之前,村里小学校的十几个老师都是民办教师,带教不教的样子。大队革委会说,这个老鄢原来是个教高中的,肚里墨水多,让他来当校长吧。


鄢可成初来就赶上狠抓阶级斗争,学校也要结合国际国内形势,清理阶级队伍。鄢可成坦白说,解放前家里有几十亩地,供他在开封读书;解放后家里划了地主成分,五三年在城里教高中,五七年戴上右派帽子,文革第一批就清查到他,批判斗争,戴高帽子游街,狠弄了几回,稀里糊涂混到现在。


革委会认为鄢可成就是个典型的双料阶级敌人,要以阶级斗争为纲,痛击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贫宣队进驻学校,开了几道斗争会,鄢可成一直不服气,你说个七他对个八,惹得贫宣队长“盒子炮”火起,给他挂粪桶,开飞机,个把星期,鄢可成彻底走向自绝于革命自绝于人民的反动道路,夜里在梁头上搭了一根绳,挂脖子了。大队革委会通知死者家属赶快来把死有余辜的鄢可成弄回去。哪里有家属呢,爹娘六零年死了,老婆去年离婚改了嫁,十六七岁的孩子也跟娘去了后老儿家。


村里很多人都去那个小屋扒着门框往里看,寒着脸,时不时有人嘁嘁喳喳说话。杜老五跟张假妮小声说,俺那个二小子回去给我说,鄢校长上历史课,说老蒋也抗过日。这还了得,传出去不滴溜到梁头上打死你!张假妮嗯了一声,这个鄢校长是有些满嘴胡吣,他说啥,地主富农里头也有好人。俺那娃回去问我,我赶忙捂住他嘴。你个鳖子是不想活啦呀。凭良心说,地主富农里头也真有窝囊的。像王顺礼他姥爷家,省吃俭用买了三十亩薄地,雇了一个要饭花子来打长工,五二年不也给他划了个富农么。一个老太婆擤把清鼻涕说,亡人入土为安,鄢校长他家里人咋还不来把尸首弄回去哩。


盒子炮从人后边钻过来,一把攥住杜老五,你跟张假妮刚才说的啥?杜老五嘴唇哆嗦着说,没,没说啥呀,就说该专他的政,叫他遗臭万年。盒子炮鼻子里哼了一声,谅你也不敢替他鸣冤叫屈!扭回头轰赶众人,去去去!都回地里干活去,畏罪自杀有啥看头!.


贫宣队长外号叫盒子炮。年轻时在野地里捡到一颗日本手雷,拿去火里烧,手雷爆响,轰得他血肉模糊,小命没丢,落下满脸疤瘌,五个手指炸掉边旁的三个,剩下僵硬的拇指和食指。他老是伸出这两个僵硬的指头指指戳戳地说事,久之,就有了这个雅号。天到晌午,盒子炮要回家吃饭,来前院找到学校里的杂工王顺礼说,你中午别回去了,守着老鄢的尸体,小心狗跑进去拉吃他。我吃罢饭来换你。


王顺礼五十多岁,寡汉条子,娘儿两个过生活。十年前王顺礼得了个心脏毛病,不能下田干活,黑干草瘦,嘴唇乌紫,一吼两喘的样子。学校里缺一个打铃扫地的杂工,大队革委会就让王顺礼来学校干这个。王顺礼的老娘去年秋里得重病,腰无分文,急得王顺礼干跺脚没法子。鄢可成借给他二十块钱,王顺礼嘬着嘴说,这么多钱,我咋还得起你啊。鄢可成笑着说,那不要紧,我要是死了,你到我坟头上燎几张就算还钱了。王顺礼横了鄢校长一眼,看你说的啥话!赶快喝几口凉水涮涮嘴去。


午饭后,盒子炮来了,跑去后边小屋探头往里望了望,只见鄢可成的头顶前有一只碗,碗里有沙,沙里插了三炷香,丝丝的烟气在鄢可成的头部胸前缭绕漂浮。


盒子炮背着手踱到前院,问王顺礼,我走后可有人来学校里么?王顺礼说,没有啊。又问,那香是你烧的?王顺礼说,啥香?给谁烧的?盒子炮凑到王顺礼跟前瞪眼说,给鄢可成烧的香。除了你还有谁!王顺礼缓了一口气说,我可闲着挠蛋去了。烧香是封建迷信,年里头俺娘去世,我都没敢给她烧一炷香。盒子炮说,你别蚂蚁噙个磨扇子,嘴硬。我马上把这事汇报上去,你挺等着挨整吧!


不一会儿,学校外边涌来一伙人,一边走一边喧嚷。王顺礼顺手抄起一把扫帚,可满力气扫起来。嘴里吼唱语录,反动派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烟尘飞扬,直扑一干人众。呛得纷纷咳嗽,跺脚掸尘。盒子炮从烟雾里蹿过来,一把掯住王顺礼的衣领,好你个阶级异己分子,存心报复革命群众!大吼一声,把王顺礼推个仰八叉,又有几个人跑上去用脚踢。王顺礼哪里经得起这阵仗,蜷曲在地,有出气,少回气。


盒子炮弯腰拽起王顺礼的头发,王顺礼,我问你,反动派这回打倒了么?


王顺礼口鼻流血,睁开无神的双眼,断续地说,我的个娘哎,打倒了,打倒了。头一歪,没气儿了。


大队革委会把这事呈报给公社革委会,一个畏罪自杀,一个因病死亡。公社说没人认领,就地掩埋了吧。


大队派杜老五和张假妮去埋这两个死尸,每人记二十个工分。


杜老五给张假妮商量,这俩人既是同命干脆就同穴吧。把墓坑挖得大大的。


张假妮说,对头,俩人通腿,冬天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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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1-15 22:07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泌水 发表于 2021-11-15 07:29
打倒了



培育的啥玩意,比地主都坏^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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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1-16 12:20 |只看该作者
左手刀 发表于 2021-11-15 22:07
培育的啥玩意,比地主都坏^_^

这篇此前在红杂参过赛。移到这里来为了年代连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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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1-16 13:04 |只看该作者
读书与失火,咋能连起来?嗯,能连起来。
   
我读到初中的时候,作文都写得有鼻子有眼了,这得益于读书。五年级的时候,我那个学校搬进了蚕中,蚕中是蚕业中学的简称,当时正在文革,蚕中那些大孩子都去全国串联了,学校的地盘是属于农业队的,大队革委会趁机强行收回地盘,等蚕中的师生闹消停了,也无家可归了,只好散伙关张了。
   
蚕中原有一排东屋十来间,靠北头有两间房子始终大门紧锁,谁也不知道里头放着啥东西。我们的教室紧挨着这两间房子,和它隔着墙。墙是土坯垒的,只垒到梁下,梁上是空着的。星期天,我和几个同学就翻过房梁跳进那两间房。房里面有大锅,面缸和一些被风化的布袋装着的粗粮。那时候都吃不饱肚子,我那些伙伴就把小褂子脱下来,用绳子把褂子袖口扎紧,把那些粮食装进袖子里,一个个再翻过墙出去。我看见墙角有个柜子,柜子的门没上锁,就拉开柜门,乖乖,里头尽是书籍,都是封资修的书。我找来一根麻绳可着量捆了一捆,站在面缸上扔过梁头。哎呀,四大名著都有,还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其他都记不清了。几十年就做了这一回贼。孔子曰,偷书不算贼。
   
初中毕业,高中没考上,原因很简单,我家老头是坏分子。他在解放前当过国民党的兵,整风反右运动顺带清查到他,帽子不大不小给他戴上了。我的班主任去高中问我落榜的事,姓徐的校长说,论讲说,这个考生的名次靠前,可是不行啊,这年头谁也不敢拿萝卜往屁股底下坐呀。你回去给这个考生说,条条大路通北京,在农村仍然大有可为。
   
干了一年的农活,心里枯皱了一年。我哥哥正在学医,他劝我也学医,我就恍惚地答应了。去书店买来一本药性歌诀四百味白话解,才两毛四分钱。没明没夜地读背。我始终不认为人有志气如何如何的,八股绳子一起断,多数是没办法情况下,觅个营生聊以自慰。过来这几十年,回头看,猛地才知道,世事变迁殊非可料,当时吃的是黑窝窝,想吃一顿白面馍除非过年的时候,十年不到分田到户,顿顿都是白面馍,没有菜还不想吃。所以,人在最困苦的时候,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活下去的勇气,兔子还有三天好时候哩不是。
   
有了几亩地,日子明显好起来。读书的癖好却依然不改。二十四五岁的时候,娶了老婆生了孩子,又开了一个小诊所,还是痴迷书籍,父母亲老是说我是瞎子搂豆叶,迷那块地里了。邻居一小伙子,有一本白发魔女传,多厚一本,我很想看看,就给他借,他说也是借人家的,马上就要还给人家,必须抓紧看。我就夜以继日地看,饭不吃觉不睡。
   
那天中午,都一点多钟了我还在诊所看书没回家去,突然我老婆哭得哇哇叫地来找我,说屋里失火啦!待我跑回去,已经烈焰冲天,众邻居挑水端盆,惧于火灼,只是远远地泼水。很快三间茅草房化为灰烬,全部家当都烧在里面。
   
苦不堪然吧。老婆孩子一家四口,站在一塌糊涂前,头如风前蓬,身如雨中鸡。多亏亲戚邻居帮我在镇子外盖了房子,感恩他们的无私奉献,我有如今的日子,三辈子也忘不了他们。
   
打那以后,再不看玄幻武打花狐柳鬼之类的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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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1-18 19:13 |只看该作者
说书

我的表叔叫邝天成,是个盲人,会说坠子书。
   
表叔大个子,油青面皮,广额宽颏,长长的睫毛遮掩着深深的眼窝。鼻耸孔张,大嘴巴,满口齐整整的白牙。嗓音洪亮略带沙哑,和人说话,声朗气厚,字端句正。满脸堆笑,总是一味的谦恭和气。
   
表叔是旧社会过来的人,父母亡故的早,为了保命糊口,十二岁就投师学会了唱坠子书。正像他开唱前的四句压场诗那样:“天上下雨好打雷,地上起个大崮堆。瞎小子娶个瞎妮子,一辈子谁也没见过谁。”

瞎子表叔在四十多岁时真的娶了个瞎妮子,两口子对着摸了几年,竟生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每逢深秋,农事已闲,表叔便摸出去串乡说坠子书。他庄子上的人都同情他两口子双目失明,又拉扯两个孩子艰难,大小队干部也睁只眼闭只眼由他去。
   
表叔说书的道具很简单。一把坠胡弦琴装在老蓝棉布褡裢里。一根鸡蛋样粗三尺来长的桩橛,桩橛上端嵌一木鱼,中部榫接一木托,桩橛底部安有两股钢叉,便于说唱前楔入地下。
   
瞎子表叔把胡琴褡子斜挎在肩背上,左肩扛着桩橛,右手拿根竹竿探路,高抬腿,轻落脚,像跺蚂蚱一样在乡间土路上前行。
   
瞎子表叔出来觅活儿,我家是他常落脚的地方。住下的日子稍长,母亲老是对三餐不继向瞎子表叔表示歉疚,表叔往往瞪起茫无定见的眼,“妹子可不能说见外的话。有口饭吃,有个落脚的地方,我就感谢不尽啦!”那时我十二三岁,很爱听瞎子表叔说坠子书。我老是问他,“那戏词你咋记得恁准嘞?”
   
表叔淡淡的一笑,“瞎眼的人一心没二用啊。眼坏了嘴头再上不去,挺等着喝西北风啦!”

书场淡少的时候,表叔在我家一等就是十天半个月。等急了,就央我扯他去找生产队长。屁股挨着凳子边边坐,整整衣襟,摸摸领口的扣子,仰着笑脸给队长说:“没君子不养艺人。材坏人出乡在外,全仗亲戚朋友帮扶。给咱生产队说唱个十天八天的,有钱就给几个儿,没钱给点粮食也中,权当打发个巧要饭的。玩场电影也得花个三五十块钱不是,说书比它便宜多了。”
   
队长原本不热乎说书艺人,因为唱的都是封建迷信的东西,上头责怪下来,还得去遮拦捂盖。但一个残疾人腆脸说了半天好话,不忍坚辞他。最后勉强答应了,说定唱一个晚上给十斤粗粮,其中高粱五斤,红薯干五斤,没钱。
深秋大凉的晚上,更深夜长,正是说书的好时机。生产队仓库大院里摆上了说书摊子。一张饭桌,桌面上一把泥瓦茶壶,一只粗瓷碗,一方秤砣般大小紫红的惊堂木。我把表叔的那根桩橛楔在桌子旁边,桩橛上的木鱼有一根丝绳坠下,丝绳末端绾有一个套儿;我把丝绳递给表叔,他把左脚掌穿进套里,试着勾了几下脚,木鱼便邦邦响了几下;然后他摸索着从褡裢里取出一个小钹镲,虚仰着放在桩橛中部的木托里。
   
说书是嘴上工夫,不需要灯光,瞎子说书就更不需要了。
   
表叔在桌后正襟危坐,轻咳一声,柔声问道:“老少爷们儿都到齐啦?”下边的村人就乱喳喳:“齐了齐了,快开始吧!”
   
表叔熟练地从褡裢里取出胡琴,把空褡裢叠起一折铺在左腿上,当胡琴底座的垫布。立稳胡琴,用指甲“铮铮”地划拉琴弦,然后去拧胡琴顶端纺锤式样的两根横棒棒。如此再三,把五音调正,右手稍一推拉弓弦,胡琴便发出悦耳的乐声。
   
“啪”的一声,瞎子表叔冷不丁击了一下惊堂木,朗声说道:“下雨天光头要挨淋,砂锅子和面不如盆。破袜子强似光脚板,这寡妇哪胜——有男人!上场来四句为诗,八句为纲,二八一十六句勾刻,内有古书半篇。列位看官,诸位民工,您稳坐两旁,勿生躁扰,听俺漫转诗曰,破喉咙哑嗓——给您道来一回吧啊……”
   
瞎子表叔挺胸撷肚,硬梗着脖颈,操弓拉弦,那坠胡便“嗡嗡嘤嘤”地鸣响起来。琴声时而哀怨如诉,像涧泉咽流;时而又婉转朗润,如月出东山;时而似春风抚柳,熙熙宜人;时而拟波涛奔腾,荡荡撼心。

表叔如痴如醉,晃肩运腕布指,瞬息多变。身子或前倾或后仰,或侧头像静心聆听;或昂首似意气风发。琴音跌宕起伏,错落有致。听惯坠子书的人都知道这是段“四十八板”。
   
忽然,表叔左手捋弦柱急上急下,右手执弓弦大开大合,那琴声陡然如暴风扑松,骤雨敲荷,又像千军万马盖地而来。猛然间琴声戛然而止,瞎子表叔收住架势,轻轻把胡琴放在桌上,摸索茶具去喝茶。听众这才猛省过来,“哗哗哗”地拍巴掌。
   
下弦月在东山后洒露青光,瞎子表叔在众人的催促下,拿起一根筷子把木托上的小钹镲“当啷啷”敲了一通,慢条斯理地念道:“太阳出来挌撩挌撩,娶个媳妇俺爹要要,两口子说啥不从,爹说俺为儿不孝!”
   
周遭顿时一片嬉笑声。胡琴悠扬地响起来,木鱼也“梆梆”地和着板眼。“哎……嗯……,说的是,阳春三月天气晴,鲜花野草格整整。公子小姐出城外,游玩戏耍去踏青。俺今个儿不把别的唱,唱一出小二姐做春梦……”
   
“小二姐做梦”是出了名的荤段子,很对年轻人的口味,但立马遭到几个老年人的反对:“先生快换戏文!蜀黍棵里的胡吆喝,上不去客房台子。闺女媳妇一大群,听着啥来头哩!”
   
表叔是个灵动的人,马上改口唱道:“想听文的包公传,想听武的杨家兵。有文有武大红袍,酸辣苦甜挂红灯。三十六部都好唱,脏唐乱宋不分明。那位说俺全忘了,谁知道,小弦子一拉俺记得清!今夜晚咱不把别的表,单表表金刀杨令公……”
   
生产队会计是个私塾底子的识字人,他站起来发话:“哎哎!杨令公碰死李陵碑这一段,大伙都熟悉,你给他隔过去吧,专拣热闹的唱!”
   
杨家将是一本大部头戏,本来够唱十来个晚上的,如果把来龙掐去,那去脉就不剩啥了。三五个晚上唱完了,表叔只有挪场子另觅主顾了。
   
表叔抱着琴,仰脸扑簌簌眨着眼,半张着嘴呆了一会儿,然后干笑着说:“那就唱热闹的吧。中间闪一大截子,可接不住气呀!”
   
黑影里,队长不耐烦了,嚷嚷道:“啰嗦啥嘞!弄的老两口子坐半夜——啥事也没办!快开正本,明早儿还得下地做活哩!”
   
瞎子表叔一听有头脸的人物都在场,赶紧重整家什唱起来。从鞑子兵犯边关唱到满朝文武主战主和闹哄哄;从杨家兄妹进京打探唱到校场比武夺帅印;从佘老太君历数杨家的盖世功勋到劝穆桂英挂帅出征。正唱到穆桂英怒气难按,投下令牌要责打杨文广八十军棍,瞎子表叔煞住了唱腔。
   
他放下胡琴,摸索着找茶水喝。端起饮了几口,放下茶碗就伸头探问道:“大顺你过来受受劳,扯俺去方便一下吧。”
   
我跑过去扯起他,出仓库院子,拐过墙角,瞎子表叔边撒尿边和我聊起了庄稼收成。都束紧裤腰带了,还在跟我说这方圆左近谁谁跟他是亲戚;谁谁的祖上是有功名的人;谁谁的老婆耐不住贫寒跟人跑了;谁谁搞投机倒把让人当“野驴”抓起来了……净是些陈谷子烂芝麻鸡子尿湿柴禾的事儿。我感觉这是表叔在故意拉时间。
   
许久,表叔回到座上,摔一下惊堂木,开口念道:“话说杨家将兵发边关,校场上雄兵如云,猛将如林。刀枪剑戟明朗朗寒光闪耀,龙虎牙旗呼啦啦迎风飘摆。人披盔甲,马系鸾铃,三十万兵马齐刷刷列队排开。中军帐高坐领兵元帅穆桂英,只见她头戴雉鸡烂银盔,身披连环锁子甲,怀抱尚方宝剑,好不威风凛凛!一声令下,只听号炮连声,鼓角齐鸣

“嘣嘣嘣……呜噜噜……咚咚咚咚……

“开封府北城门下,那出征的战马嗒嗒一匹”,瞎子表叔端起茶碗饮一口。

“嗒嗒一匹”,又饮一口。

“嗒嗒一匹”,又去饮茶。

有个叫“蝎虎”的年轻人高声拦住:“先生,你那马队啥时候能过完呐?”

瞎子表叔笑笑说:“小哥不要着急呀,你想啊,这三十万人马里头,至少得有十万骑兵,我少说一匹马,不定哪位说我不细密呢。嘿嘿,说句玩笑话。紧拉弦子快打板,一句话带过十万兵。一天才走八十里,咱叫他日行八百程……”

人堆里有几个半老婆娘交头接耳说:“瞎子这书是厚皮角子,啃到天明也够不着馅儿!俺还得起五更磨面,赶天明还要下地干活哩,这夜俺熬不起。”
   
几个女人拍拍屁股,扭搭扭搭走了。那个叫蝎虎的年轻人弯腰凑到自家媳妇身旁,拍拍她肩膀径自去了。小媳妇稍停一会儿,也起身随他走了。
   
乡里人也懂些道理,人家瞎子高声大嗓地唱着,你不耐烦听,擅自走掉,多少有些不敬。但都怕次晨上工的哨子吹响还瞌睡得起不来床,队长黑丧着脸要扣工分。所以谁起身离去,都悄手蹑脚,生怕弄出些响动来。瞎子表叔唱到月上三竿的时候,场子里的人已是寥若晨星了。
   
瞎子表叔住在我家,说罢书我还得扯他回家去,因此我必须坚持到最后。我倚在墙角下,听着表叔的说唱声渐渐遥远,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深夜的寒露把我冻醒,睁眼一看,场面上听书的人早已走得精光,唯有田寡妇七八岁的女孩秀子趴在离方桌不远的地方睡着了,而瞎子表叔正满腔激情地唱到穆桂英大破天门阵,一张大嘴吸江吐海,唱罢宋阵唱辽阵,说过穆桂英又说萧天佐,只恨口无百舌,莫名其纷。我心里不由泛起一丝酸楚。
   
有一头母猪从院外摆达摆达走进来,东闻闻西看看,扬长去到方桌前,凑着桌子的棱角使劲蹭起痒痒来,把桌子上的一应家什晃荡得“哗哗”山响。瞎子表叔慌忙停下来维持秩序:“别挤别挤!谁家的小孩啊,大人出来管管也。”

母猪很识趣,不再蹭桌子,却晃悠到秀子身旁,嗅了嗅熟睡的女孩,然后歪起尾巴,坠下屁股“呼啦啦”尿起来。瞎子表叔听到水声十分感动,连声致谢:“不渴不渴别倒茶!难得你这片好心肠!”
   
母猪的热尿洇到秀子身上,秀子一个激灵爬起来,揉着睡眼起身要走。此刻,表叔的戏文正唱到烧火丫头杨排风战阵上诈败,辽将紧追不舍。只听表叔断喝一声:“黄毛丫头哪里前逃!”秀子吓得“哇”一声哭起来:“人都走完咧,你咋不叫俺走啊!呜呜……”我跑过去哄她:“秀子秀子别害怕,先生不是吆喝你哩。”
   
瞎子表叔一时愣怔那里,脸上五个窟窿一起耸动,低声惊问:“没人啦?”我答他:“有人啊表叔。要是老母猪也算一个,还有咱四个哩。”
   
瞎子表叔挺直的身板顷刻塌下去,长叹一声说:“这孩子咋不早点言一声哩,唱这大半夜,不是白搭工啦!”
   
秀子哭哭啼啼地走了,我扯着表叔走出了仓库院子,沐着清寒的月光,拖着身影缓缓向家走去。
   
夜已深了,月在南天,一地霜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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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1-18 23:30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泌水 发表于 2021-11-18 19:13
说书
我的表叔叫邝天成,是个盲人,会说坠子书。    表 ...

舍人哥哥这好记性^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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