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远烟空沫 于 2021-5-18 10:40 编辑
我们经常会有这样一种经验,观一幅画的时候脑海中会不自觉地出现一段旋律。如法国印象派重要画家雷诺阿的《伊雷娜.卡昂.当韦尔小姐像》就特别搭法国近代印象主义音乐鼻祖德彪西的钢琴曲《亚麻色头发的少女》(这组印象派对印象派,绝配。)尤其米凯兰杰利弹奏的版本。所谓少女情怀总如诗,纯真的情致在细腻琐碎的笔触中透过朦胧的光影,梦幻的背景,柔和的色彩款款溢出。加上德式特色之奇异的幻觉,飘忽的旋律,波动的涟漪,梦中之梦,共同营造出一幅青春画卷,转瞬被风吹起,走得最急,因而最美。
《西斯廷圣母》无疑是拉斐尔最成功的一幅圣母像,典雅庄重的风格描绘了圣母柔美圣洁的形象。在其放射的福祉之平和温柔光辉笼罩下,你的心会突然变得非常柔软,并有一种被神圣引领的升华感。再配上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或《哥德堡变奏曲》无疑是锦上添花。有人说巴赫的音乐描绘了天堂的秩序,庄严辉宏肃穆。无论古尔德还是里赫特的版本对我来说即使身处喧嚣驿动,最终收获的都是静谧安然。
其它如列维坦的风景画可以搭肖斯塔科维奇的圆舞曲,巨然的《秋山问道图》搭琴箫合奏之《寒山僧踪》,芬兰Anna Emilia Laitinen的插画搭爱尔兰风笛等等,不一而足。东山魁夷的画作无疑是和莫扎特钢琴协奏曲最合宜的。
东山魁夷是日本画坛国宝级人物,有着“日本画圣”之美誉。同时也是散文家。1908年7月生于横滨。1931年毕业于东京美术学校。1933年在柏林大学哲学系攻读美术史。1969年获文化勋章和每日艺术大奖。1999年5月逝世。曾旅行北欧,多次访问中国。其散文作品主要有散文集《听泉》、《和风景的对话》、《探求日本的美》等。著有《东山魁夷》11卷。
作为一位著名风景画家,东山先生的画作多以自然风景为主,如山峦、森林、大海、小溪、湖泊、教堂、村居,并伴着四季晨昏变化的光影色彩,以天地万物为师,以细腻传神的笔触传递大自然之美。他曾在《与风景对话》说过:“我的构思都是受到实景写生的启发,只是想描绘出从大自然的景物中发现的宁静的生命赞歌”。并在比较日本与西方和中国水墨山水画的区别时指出:“日本的风景画具有西方与中国所没有的一个特点,就是往往不从广阔的视野把握风景,只是将大自然的一小部分作为作品的主题。”并说“这可以说是出于装饰性的感觉”,“也是日本人热爱自然的象征。捕捉大自然微妙变化的敏锐感觉正是日本人独特的纤细锐利神经的体现”。
川端康成说过,“东山运用西洋画的厚涂技法改进了一味注重线条和笔法的传统日本画,在日本画的民族化和近代化之间探索出了一条新路。”他学习西画的透视和用色,并结合日本传统技法。他的画作透着西方写实主义的眼光,同时又捕捉到了日本情调之美,使之作品在虚实之间,深具清澈静美之意境。
东山在整个画面的布局上是既做加法又做减法的。所谓加法就是画面空间填充的非常满,而不是古代中国画类似海明威八分之一冰山写法的那种留白。所谓减法则是剔除杂质,专一突出要表现的主体。他的风景画没有人物,也没有动物,除了那匹马。在色彩的运用上很有西方现代意识,加之日本颜料的鲜艳特性,使得他经常应用的无论绿色还是蓝色都演绎到了极致。
东山先生有一幅画《绿色回响》,1982年的作品。苍翠的森林重叠茂密。一匹白马悠然的在湖边散步。初看就觉得一个绿色的世界铺天盖地而来,浓郁得让人心惊,奢侈得使人迷醉。且不会觉得丝毫不适,而是由衷的生出一种欣悦之情。
另一幅著名的《森林白马》则呈现静谧纯洁的气息,背景是蓝色的森林,参差错落的被除去枝桠的树枝占据大部分画面,然后中间出现了一匹白马,仿佛从天而降的,一匹现实中并不存在的行空天马,任凭观者想象。
这两幅画作都像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只是白马负责钢琴部分,森林负责乐队部分。然后我们闭上眼静静的倾听,在心与宇宙的融合中体悟宇宙之道的玄奥,主客物我的一体之境,我和万物既同时存在于无常也存在于永恒之中。
虚空法界像是一曲博大而又灵动的乐曲。而我们这个世界只是宇宙无限演化中的一种,是无限弦域演奏的乐章之一。所有的一切都是现有宇宙角度下的一种宿命表达,又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
年少时曾经很喜欢齐豫演唱的三毛写的一首歌,《梦田》,每个人心里一亩一亩田,每个人心里一个一个梦。一颗呀一颗种子,是我心里的一亩田,用它来种什么...
我总觉得东山先生的马不是种出来的,而是当我们把心多一些空出来的时候,不被太多东西干扰的时候,它自己自然而然如泉水般流出来的,这种接近无心的艺术创作出来的风景,它的纯度就会很高,很容易引起观者共鸣。
东山先生用独有的色彩形式和象征意义构建了他的风景世界:无论是白色、青色、还是橙色风景都给我们带来了追忆、憧憬和乡愁之旅思。他的风景画一向被称为心象风景。我们的世界有时候充满了黑暗与哀伤,绘画艺术是自我拯救式的内心祈祷。东山先生风景世界的装饰性和平面处理的特征,表达了其内心对平和心境、安宁灵魂的趋向。川端康成在谈到东山魁夷的画作时这样说:“东山先生的风景画,于静谧、悲悯和温润之中充满虔诚与净福,这点近来我尤有感触。”
1968年创作的《岁暮》秉承了东山先生一贯的笔法,单一的材料,饱满的布局。“京都街头,雪花悄然飞舞。远远近近响起庄严的钟声。”(1)然后一面面屋檐下的主人们辞去旧岁,迎来新年。《岁暮》相对于《绿的回响》虽然也是满天满地的蓝,但气质上则更加朦胧精微。
整齐有序的房子,温馨而又寂静的存在着,仿佛在等着每一个归家的旅人。一片片雪花似从远远的不知名的地方,飘来的神秘天籁。伊人的襟袖里还携着前世冬日腊梅枝头上浮动的暗香,就这样空灵着幽性,沉静着深远,隐逸着沧桑,款款而来。
人生是一场叫做旅程的戏,我们都是饰演旅人的演员。我们想要旅途精彩,于是往往很投入,投入到忘了这终究是一场戏。据说人来自一个完美的家园,那是一个神秘的园地,众生永久的田园寓居,灵魂的来处和去处。人从神秘园中生出,最终汇归神秘园,每一个跋山涉水碎片般的不完美的泅渡皆因彼岸隔岸相望。无论从神秘园衔生出的所罗门洞穴多么的幽深曲折,藤蔓缠绕,枝叶繁茂,都是一场盛大的华美图腾,挡不住回归心之故乡的星光履痕。
对于我自己,如若心灵没有皈依之处,则每一个地方都是异乡。即使站在故乡的土地上,也每每有一股强烈的乡愁涌动,那是灵魂最深处对最本真最清净的自性家园回归的深切渴望。
川端康成曾经为东山魁夷的画集写序,他面对东山魁夷的画时,“久久地站在倾听海的浪涛声、河的流水声、瀑布的倾泻声,达到无我的境界,虽是海的声音、河的声音、瀑布的声音,却忘却它是海的声音、河的声音、瀑布的声音,还以为是大自然的声音、辽阔世界的声音,也就是说,自己彷佛也完全融汇在声音之中。那就是寂静。”川端先生说过:“最高艺术——如一切最高艺术所表现的——必须是渗入人们灵魂深处并使之觉醒的东西,而不能止于短时美感。当今大部分艺术的寿命都变短了。可我相信,东山风景画有可能成为与世永存的现代绘画。”
日本文化的主要贡献在于审美表达。物哀、幽玄和侘寂是日本美学框架的三个标签。物哀是一种细敏微妙的感受力,可以说仁者心动即成物哀。日本美学博士大西克礼把哀从一种情感内涵转成静观从而把特定的对象延伸至更广阔的存在。幽玄从审美意识的角度则是一种隐蔽,如谷崎润一郎所谓的阴翳。哲学一点的话就是一种深入生命深层次的超脱的美。侘寂表面有朴拙简洁之色,内里则为从美的桎梏中解脱出来,认清美的本质,远离尘嚣归于清寂,直指本心。
日本文化总是会透着中国文化的影子,甚至有人指出过日本文化是一种嫁接文化。日本文化知音人木心在他的《文学回忆录》讲过:“我是日本文艺的知音。知音,但不知心——他们没有多大的心。日本对中国文化是一种误解。但这一误解,误解出自己的风格,误解得好!” 中国道家文化讲究“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创作者只有进入道的境界才能呈现最本质的表达,这也是美的最高境界。
村上春树在1986年随笔集《朗格汉岛的午后》中描述:“我很喜欢白色的内衣,从头上套下闻到扑鼻的全新纯棉白色内衣的感觉,也是小确幸”。相对于村上的小确幸,观看东山魁夷的《冬花》从日式美学的角度则是一种大确幸。
东山先生创作于1964年的《冬花》,如他在书中所描绘的,“雾冰树如白色的珊瑚,将无数枝条舒展成半圆形,朝着太阳在雾气中发出钝钝的光。浅白与浅灰是统治画面的基调。白枝交错酿出的梦幻氛围,以及冬日清新澄澈的寂静感。”(2)白色笼罩了大部分画面,佐以浅灰搭配,银装素裹,寒光冰魄。整个画面清净空妙,不染尘埃。观者会经历一个先物哀后幽玄最终达至侘寂的心路历程,这种感染力极强的绘力源自作者心灵的温敏深邃,正如川端先生所言的 “东山君所有绘画中的温润,不是日本风土的湿度 , 而是东山君心之温润。那温润中轻轻回响和微微含带东山君悲悯的语声。”
人和过去的诀别常常不够彻底,从而在幽暗的洞穴和属于自己的困兽博弈很久。独立思考是每一个生命个体具备的独立精神,怀疑和勇敢说不经常是选择过程中的必经。对我来说它不仅是来自对大千世界的叩问,更主要是对自己内心深处的考量。而最深处始终都有我们现在无法抵达的清寂光明,我们总是在黑暗中辗转溯洄,在懵懂中轮转痴念,忧惧所有生灭的华美哀凉。只有当那些浮沉岁月里跌跌宕宕的跋涉化为起伏路程上斑斑驳驳的光影时,才发现我们的根须早于地底连在一起,彼此映照冷暖悲欣。
生于世间某种意义上每个众生既是被强迫者也是强迫者。所以禅者的刀最利,却是挥向自己。只有舍弃自我心才能达至自在。东山先生在《听泉》里说过一段曾让年少的我“开悟”的话:“我从事绘画,是出自内心的祈望:我想诚实地生活。心灵的泉水告诫我:要谦虚,要朴素,要舍弃清高和偏执。 心灵的泉水教育我:只有舍弃自我,才能看得真实。舍弃自我是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我想。然而,絮絮低语的泉水明明白白对我说:美,正在于此。 ”
脚下的路总是有限,只有心足够自由才可以去向任何地方。天在地里 ,地在天上。听流水,看天长。
参考书目:
(1)东山魁夷:《白色风景》第58页
(2)东山魁夷:《白色风景》第5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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