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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情感休闲 抗战军魂 【抗战题材小说】我的团长我的团
楼主: 大小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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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题材小说】我的团长我的团 [复制链接]

211
发表于 2013-4-25 20:44 |只看该作者
小头目:“好东西给我们太可惜啦,你们要拿它们打回来地。手榴弹吧,给些手榴弹就好啦。”
  死啦死啦点了点头,我们就卸下所有的手榴弹,我们装备精良,拖着大捆用得上用不上的书。他们像叫花子,我们尽量不看他们,因为我们将离开这里。
  世航和尚向我们稽首:“阿弥陀佛,施主要快,革命不等人的。”
  日军重整了旗鼓,掷弹筒已经开始在修正弹着点,我转头时看见放爆竹的被炸死了,我转头不看,搀住了我的母亲——和尚说得对,不等人的。他们守不了多久。
  我们离开这里。
  索桥在望,绳索和粗藤纠接而成,古朴蛮荒得像是从这莽林里长出来的,但我们身后响着现代战争的爆炸和机枪扫射。
  我们把书背过索桥,也许是因为还记着小书虫子的痛苦。我们虽然大半是目不识丁的,却没人放弃这些书,我们只放弃了牛和推车。
  和尚悠哉得很,把牛赶进森林——免得再被日本人捉去吃了,他还要合什送行,把横在桥头的车推开。好像还怕挡了后来人的道路。
  我们已经过了桥。我们一直瞪着他,但和尚从身上的大堆物件里摸出了土炸药来。开始在桥头捆绑。
  谁都知道,我们到得太迟,那帮共产党已经被咬成了胶着,他们和日军分开的唯一办法是死到最后一人。
  克虏伯:“过来呀!一起走啦!”
  世航:“施主过江的地方有棵榕树,树下就是回去的路。”
  迷龙:“过来说啊!你傻啊?!”
  但是和尚笑咪咪地跟我们鞠了一躬:“阿弥陀佛。国军兄弟万岁,远征军万岁,祖国昌盛,民族万岁。”
  迷龙就小声唏嘘着:“撞鬼去吧,整得我掉一地鸡皮疙瘩。”
  死啦死啦:“……走吧。”
  我们走的时候,和尚听着越来越猛烈的枪炮声,不紧不慢地绑着炸药。
  我们走的是下山路,下山将可到江边,因为我们背负着的书,我们走得很跌撞。郝兽医摔倒了,死啦死啦把他提起来,但这时候从身后传来一声与炮声迥异的爆炸,于是死啦死啦也摔倒了。
  他恹恹地爬起来:“……走啦。”
  克虏伯:“桥没啦。”
  丧门星:“他们……还有办法的,嗯,他们……鬼得很。”
  不辣:“神仙啊?”
  克虏伯:“和尚说,这样的人马他们还有好几百队。”
  迷龙:“吹吧就,这样打法,几千队也死光了。”
  豆饼:“嗯哪!”
  蛇屁股:“我看见有个家伙枪管都是弯的,你们信不信?真是弯的。”
  不辣:“他们拿了我们的手榴弹,不要真扔出去就冲啊。要死人的,不是他们玩的那种土炮仗。”
  蛇屁股:“傻瓜啊笨蛋啊叫花子啊。”
  郝兽医:“少说两句吧,积点德,少说两句。”
  迷龙:“他们死得,我们说不得?”
  不辣:“手榴弹蹦起来扔,你们见过吗?干嘛蹦起来扔?”他拍着自己已经光秃的弹袋,“我背这么好些干什么?我先趴着摔一个,炸花了炸雾了,我再……再蹦起来扔!”
  这事我深有同感:“没错。”
  蛇屁股:“笨蛋,该死的。团座,是不是?”
  死啦死啦:“……嗯。”
  郝兽医:“少说两句少说两句。”
  我们并没少说两句,我们扯着皮,拖着我惊魂未定的父母一路下山。
  后来我们一直唾沫横飞地诅咒和污蔑掩护我们的人,别无所思,别无所想,他们死了,永垂不朽,我们的胡言乱语也将永远同在。我们这样到了江边。
  狗肉在那棵大榕树下扒拉,这离我们上岸的地方真的不远。
  迷龙跳下水,从树下的水中拽出一条绳子,它很长,松松垮垮地沉在水里,但把它绷直了,就是又一条索桥。
  我们开始忙这个工作,并且我们仍然在大放厥词。
  克虏伯:“他们不会真死的。和尚高兴得很,不像要死的。”
  丧门星:“山里头还是有退路的。”
  豆饼:“嗯,嗯嗯!”
  我:“枪口都顶脑门子上了你往哪退?”
  蛇屁股:“是他们把脑门子顶枪口上的。”
  不辣:“对。”
  死啦死啦:“闭嘴。”
  他摸了摸那根被我们绷直了的绳索,然后直挺挺的,像一具尸体那样倒进江水里,我们看着他从江水里再露头,在激流中东进。他很反常,从过了江之后就反常。
  于是我们也那样子扑进江水,迷龙背着我的母亲。克虏伯拽着我的父亲。
  后来我们闭嘴了,除了江水的奔流我们再没听见其他声音。
  我们在东岸栖息,放下那些书,由我父亲清点——我们几乎觉得那些书是沾着血债的——同时还要把露出水面的绳索弄松,让它再沉入江底。
  我父亲又高兴起来,我真希望他看到这一路上的血肉横飞,可他就没怎么看到,我想就算看到也进不了他心里。
  他高兴了,所以他玩着手杖,咏着诗句:“雅意老山林,每作山林趣。引领山林景,赋咏山林句。”
  一直照顾他的郝兽医就只好向我悄悄苦笑:“老爷子还做得一手好诗句啊。”
  我:“做诗要力气的。他只有背书的力气。”
  我觉得饥肠雷鸣,我掏着口袋,掏出一点已经被水泡了的饼干,我看看我疲惫而苍老的母亲,把饼干递给她,我想她一样饿了。
  我:“妈妈……你怎么不拦着他?”
  我母亲:“拦着什么?”
  我:“每件事,每一件。”
  我母亲就答非所问:“你爹过得越来越难了。你怎么还这样子对他?”
  我没话,郝老头在后边推我,我看看他手上的食物——本地人的食物,一种黑乎乎的糍粑,我接过来。
  郝兽医:“那些人给的……你知不知道他们名字?”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这点食物也给了我母亲,我走开,下意识地走向死啦死啦身边,那是为了方便我父亲吃饭,一路上他都在用连目光都远离我这样的幼稚方式,表示我的大孽不道绝无可恕。
  我在死啦死啦身边看着我父母吃那点可怜的食物,父亲忙于整理刚才泡湿的书籍,我母亲像喂孩子一样掰开了喂他。
  我的父母老了,他们一生中从未有过感情,在老年时终于相濡以沫。但也老得再无关心外界的心力。
  其实我一直发疯地想见他们,见了,再转身打仗去,像从前臆想的那样,不那么茫然地战死,FOR THE LOVEING。但根本轮不到我。他们先转身给了我脊背。”
  死啦死啦在旁边轻声嘲笑着:“不拿枪顶你爹了?你学会了什么?”
  我向着怒江而不是向他说:“什么也没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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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
发表于 2013-4-25 20:45 |只看该作者
 我们拉着个长而松散的队形,走在我做逃兵时曾走过的路上。一辆一辆的卡车从我们身边驶过。现在禅达有很多来往的军车,比任何时候都要多的车,坦克、牵引的大炮,它们把尘灰与泥土抛在我们身上。
  我们快散架了,在这几天里散掉的不光是我们的体力。
  不辣忽然把枪一扔坐在地上,这回他是排头兵,他开始啜泣。
  不辣:“我不想走啦。出来想发洋财,除了一身疤拉,毛也没找到。”
  死啦死啦在他后边,所以踢了他一脚,我们每个人从他身边走过时都踢了他一脚。
  后来我们走远时,他瘸瘸拐拐跟在我们后边。
  后来一辆卡车停下,把正想回到我们队列的不辣拦在我们的视线之外,车上跳下个何书光,以及几个荷枪实弹,表情上对我们绝不友好的友军,然后一辆威利斯从卡车后抄了过来,把何书光们又拦在外围。
  虞啸卿、唐基一他们的司机是张立宪,很大的谱,少校司机。
  虞啸卿:“我瞧见我手上最不堪的一个团长,我疑心他已经投敌判国。”
  我们很紧张,但死啦死啦脸上的苦笑让我们知道紧张也没得用的,死啦死啦把他的武器全卸了,我不幸在他身边,就成了他家骡子。
  死啦死啦:“绳子还是铐子?”
  虞啸卿:“你喜欢哪个?”
  死啦死啦就伸出一双手,他喜欢铐子。
  但虞啸卿没理他,他上上下下审度着我们所有人,不得不承认,我们把自己收拾得还蛮像个打仗的样,以至虞啸卿没有露出嫌恶。
  虞啸卿:“过江了?”
  死啦死啦:“嗯。”
  虞啸卿:“交火啦?——美国武器好用?”
  死啦死啦:“派到我们手上的只有二十几支手提机关枪。好用也得看怎么用。”
  虞啸卿是个如此热衷于战争的人,他已经开始露出后悔之色:“早知道你的人带这个种。迫击炮卡宾枪什么也该给一些的。”
  死啦死啦眼里便立刻放着贪婪的光:“现在给也是好的。”
  虞啸卿掉了头,倒像在对山里的空气说话,“有份地图,张立宪他们费了很大劲做的,有些地方我亲手画的。因我军从来松散,不知何谓保密,故严令团以下军官不得执有——现在少了份拷贝。”
  死啦死啦就低眉顺眼掏出他那个地图包送过去,虞啸卿没好气地拿了,打开它。刚看了两眼就扫了死啦死啦一眼,死啦死啦就更加地低眉顺眼。这回虞啸卿就让所有人等着,把头埋在地图上再也不起来。
  死啦死啦:“西岸有些地方……画错了。”
  虞啸卿忽然急躁起来,把地图一放,猛拍着他的车:“上车,上车。我现在没空和你打嘴仗。”
  死啦死啦:“去哪里?”
  虞啸卿:“哪里都行,找个说话的地方。不是这一个人说话,几十个人装着在听的鬼地方。”
  他基本上是把所有人都骂进去了。
  但死啦死啦还在那犟:“我最好带上我的副官。”
  虞啸卿愣了一下,他那车上就一个空座了:“那我就只好赶走我的副官。张立宪,去跟小何共车。”
  他的人对他都是无条件服从,张立宪人桩子似地下车,敬礼,走到何书光身边,但死啦死啦还在默唧,他看了看我的父母。
  死啦死啦:“我还得先给他们找个落处。”
  虞啸卿很不想瞄地瞄了一眼:“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你双亲?”
  死啦死啦:“我团将士的双亲,现在是难民。”
  这种琐事不是虞啸卿要操心的,他又掉了头。自有唐基副师座来知机。
  唐基:“小何,这事交给你办。同袍的父母,想来你就会当是自己的父母。”
  何书光:“是!”那丫的转过头来朝着我们,便是施舍叫花子的臭脸,“去哪?”
  我“去……”了一下,只好瞪着死啦死啦发呆。
  死啦死啦:“迷龙,你家大业大,拍个胸脯行吗?”
  迷龙这事上倒是痛快得很:“这点小事也要拍胸脯啊?不把我拍扁啦?”
  那就算是有一个结果,我感激地拍了拍他,而虞啸卿这时已经把自己塞到司机座上,摁着喇叭。他早已不耐烦得很了。
  虞啸卿:“这么拖拖拉拉。是要我一个人打到南天门去吗?”
  于是唐基、死啦死啦和我赶紧上了那辆车,虞啸卿半点也没等。就发动了,他开车猛得很,我最后的回望也只看见我的人渣朋友们在帮着我父母把那些书搬上那辆卡车,而唐基想来会视我父母如自己父母的精锐们则袖手旁观——我瞄了眼唐基,他压根没回过头,想来他很习惯说一些自己也不会当真的话。
  虞啸卿今天在铁面皮下冰冻了一个笑脸,他心情好得要死,普天下还有什么事能让这家伙如此高兴?
  我看了看我身边的死啦死啦,他和我一样,一种担忧和思考的表情。
  我们在想同样的事情。
  虞啸卿生猛之极地把辆吉普车在并不怎样的山路上疾驰,我想我就没见他怎么用过刹车,多数的拐弯他都靠方向盘和惯性完成。
  就这样他还要说话。
  虞啸卿:“要不要试试?你不是在学开车?”
  想起他是从哪里得来这样巨细无遗的信息,我就只好苦笑,被他问的死啦死啦连苦笑都笑不出来,只好陪着小心。
  死啦死啦:“我连二把刀都算不上,跑这种路靠不住的。”
  虞啸卿腾出只手敲打着后视镜:“脑袋,脑袋。”
  死啦死啦和我都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唐基就笑呵呵解释:“你们师座不习惯看不到和他说话的人。”
  于是死啦死啦就只好用一个极别扭的姿势伸着脑袋,让脑袋保持在虞啸卿视野内的后视镜里。
  这样虞啸卿就高兴了,“换你来开怎么样?我不怕靠不住。赌一个,开翻了,我绝不在你之前跳车。”
  唐基就又开始微笑:“我倒不妨在两位跳车之前下车。”
  虞啸卿:“我们把副师座放在路边好不好?这样翻了车就死两个该死的货。”
  死啦死啦:“是三个。师座。”
  虞啸卿回头看了看我。在这样的路上他这样做真是让我直冒冷汗,显然他完全把我忽略了,不过他毫不介意地回过头去。
  虞啸卿:“学开车吧,是好事,你可以想去哪就去哪。”
  死啦死啦:“……没人能想去哪就去哪。”
  虞啸卿便冲着他的后视镜喝斥:“这不是你说的话。你不是东西,很不是东西,但是你在做事,人做事,因为有想去的地方。我从来没有歇过,我有想去的地方。你也没歇,你也一样。”
  死啦死啦:“做事情。是没错的啦……但是……总也是要想的吧。”
  死啦死啦看着后视镜里的自己。我看着他。我觉得他很茫然,他大概也觉得镜子里的自己更加茫然。
  不知道虞啸卿亢奋什么,我只知道是什么让我的团长沮丧,这回丢了魂的是他,丢在一座已经炸掉的吊桥那边。虞啸卿一如往常,猛犬见了同类。抖擞起十二分精神,却发现他好像在对着怒江的暗流吠叫。”
  虞啸卿:“想,想。跟你的渣子兵耗得太久了,你也耽于空想了——想去哪?”
  死啦死啦:“……祭旗坡。”
  虞啸卿一下把车刹住了,惨重得很,除了他我们三个都狼狈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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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3
发表于 2013-4-25 20:46 |只看该作者
唐基:“我倒知道禅达有个地方不错……”
  虞啸卿没理他:“你订正了些地图错误,这功劳还没大到要我送你回去。”
  死啦死啦:“不是回去。师座,虞师不止是两个主力团……你再也没有去祭旗坡上看过了。那也是你的阵地。”
  虞啸卿在愠怒,但慢慢地咽回去,至少他尽力做对吧。他也是尽力做对的人。
  唐基:“……甚是。这话我也和师座说过。龙团长所言甚是。”
  虞啸卿再度发动了汽车。
  虞啸卿,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漫步于我们的战壕。这阵地上的很多人甚至不认得他,只是因为那家伙的军衔和气势而茫然地站起身来,迟疑地敬礼。
  阿译冲冲地跑来,敬得个礼,便哑在一边,瞪着我们。我悻悻地冲他咧了咧嘴,把头转开。我记仇的,他往师里捅事也捅得太过敬业了些。
  虞啸卿和唐基继续在我们的战壕里逡巡,这正是吃饭的点,虞啸卿查看的便不止我们的阵地和武器。以及他很不愿意看的那些面黄肌瘦、破衣破衫的兵员,也包括我们的饭碗。
  很久前我就明白一件事,虽然一直打压。但虞啸卿如果要在禅达方圆列一个同类,非我的团长莫属。他愤怒的是我的团长没做他的同类,倒和我们这些满身虱子的人渣为伍。好意和恶意都一并搁置了,他再也没来过这块阵地,我们眼光光地瞪着南天门的厉兵秣马,横澜山的日新月异,一天天变得荒凉。
  虞啸卿从泥蛋手上拿过他的饭盆,泥蛋从名字到实人都是一个泥蛋,用一种泥土一样的眼光呆呆看着他。虞啸卿从饭盆里拈了些菜,嚼两口,咽了下去,愣一会,又连饭带菜地抓了一把,咽下去,又发了会愣。
  虞啸卿:“什么东西?”
  死啦死啦:“芭蕉树挖倒了,树根剥了皮,泡盐水。”
  虞啸卿:“怎么吃这个东西?至少……伙食的费用从没拖欠过你们!”
  虞啸卿眼中的贪官——我的团长就只好苦笑:“师座,您是从来没买过柴米油盐的,现在的物价……是按咱们那点伙食费定的吗?”
  虞啸卿把碗摔了,害泥蛋只好眼光光地看着自己的晚饭发呆。唐基开始亡羊补牢,他是那种永远会说亡羊补牢尤未晚矣的家伙。
  唐基:“我去给师里拨个电话,叫他们送些吃穿。”
  死啦死啦:“祭旗坡没电话,凡事一双腿子。”
  虞啸卿:“副师长,这也……太不成话了。”
  唐基:“不成话。下边做事的太不成话了。”
  他一边说一边在刷刷地写着字条,写完了就递给阿译:“林副团长,拿这条子去横澜山,叫师里送一车吃的过来,还有,军装褥具,库里又不是没有。”
  阿译:“是!”
  唐基:“赶快地回来。还有话和你说。”
  阿译又兴奋得脸发红:“是!”
  他掉头就跑,没跑两步堂堂一副团长就绊在锄头上摔了个狗吃屎,头也不敢回,爬起来就在战壕里拐了弯。
  虞啸卿都没心情看他,我们也没心情看他,我们看着虞啸卿继续在我们的战壕里挑剔,伴之以小声的骂骂咧咧,幸好这回针对的不是我们,而是让我们成了这样的人。
  阎王好躲,小鬼难缠。阎王觉得太不成话,小鬼不知道什么叫不成话。阎王有了态度,小鬼便忙做小鞋。虞啸卿翻了脸子,我们便成了渣滓。
  后来连虞啸卿也不好意思了,总也是他的部队,如此的寒碜也就是寒碜了他自己,便对了唐基附耳:“你看看他们最急缺什么,该给就给……他娘的这也叫个团?”
  唐基苦笑:“说你不要来这,来这就要交税。”但他没再说什么便去了。
  死啦死啦也在我身后捅着我附耳,他又恢复了精神:“快想。咱们最缺什么,过了时候就要不到。”
  虞啸卿终于来到我们这里最好的地方了,也就是死啦死啦和我住的防炮洞。整个祭旗坡上最宽敞,应该也是最危险的一个地方,危险不是因为日军,而是因为住在这里边的人。
  虞啸卿进来扫了眼便又开始发呆,看看洞顶上的那个天窗,又看看天窗下的那个坑——他从洞里看着天上的星星,又伸了手,似乎想够到星空。
  死啦死啦拥在虞啸卿旁边,现在说他小人都不够,像个小偷。
  死啦死啦:“吃和穿不是最急的。最要命的是是武器。我团全部重火就两挺重机枪,轻机枪和掷弹筒加一块刚过十个数。中正式在我这老兵才给,算好枪,其它都是些汉阳造、快利、辽十三这种老爷爷货,我想师座的特务营里随便挑个连,火力都强过我整团。”
  虞啸卿心不在焉,倒是像我一样从洞里看看星星出神。大概人都喜欢换个角度看熟悉不过的东西。
  虞啸卿:“你还有门炮,战防炮。拿一门小炮就跟整个炮群对轰的家伙。”
  死啦死啦便装作很抱歉的样子,“卑职一心想的是抗击日寇。隔岸相安无事,我军极易松懈。”
  虞啸卿:“卑什么鬼职,你不卑得很。禅达是先成了怒江最坚固的防区,才有源源不断的物资进来。能如此,我、唐副师、你,功劳各居三分之一,只是你那份最见不得人,否则我让你活到今天?”
  死啦死啦打蛇随棍上。“既然不卑得很,整团才一门小炮也不够得很吧?”
  虞啸卿压根没理他,跳了跳,想够天窗外地土层——他在我们这倒是放松得很。
  我忙捅着死啦死啦和他附耳。
  死啦死啦:对啦,最要紧的。主力团营一级、特务营连一级都有派美军人员去教授指导,美国武器好用,可不是搂火就完。我们总也得有个人教吧?”
  虞啸卿瞪了他一会儿,“你讨债的?”
  死啦死啦:“我要饭的。”
  虞啸卿今天心情真是不错,仍是铁面皮下冰冻一个笑意——但他把话题转到那个天窗上。
  虞啸卿:“这是重炮榴弹砸的吧?没炸?没死人?”
  死啦死啦:“吓疯一个。”
  虞啸卿:“这么大个玩意落下来,吓疯了不奇怪。”
  死啦死啦:“疯了又好啦。此人——师座请回尊首——即斯人。”
  我只好很冷酷地向虞啸卿敬礼。
  虞啸卿瞄了瞄我:“这家伙……好像还做过逃兵?”
  死啦死啦:“疯啦。逃兵也不奇怪。”
  虞啸卿对我的兴趣还不如对那个洞。“怎么不填上?”
  死啦死啦:“不碍事。日本人现在也越耗越穷,他们没钱把两发炮弹打进一个洞啦。咱们倒是越来越阔啦。听说师座现在都有坦克和一零五炮啦,六零炮有得多,二零小炮都闲置啦。川军团就一门炮,一个手指头拦不住脸啊。”
  虞啸卿看起来就像又要给死啦死啦一个大嘴巴,“我说你的傲气呢?怎么就成了这样一个贱人?嗡嗡的好像……”
  死啦死啦:“苍蝇。”
  虞啸卿:“中饱私囊的军需。”
  死啦死啦:“饿的。师座。”
  虞啸卿:“我给过你吃饱的机会,不是,是吃好的机会。”
  死啦死啦:“傲气。师座。”
  虞啸卿瞪了他一会,对着他的脸虚击了一拳,但他还是绷紧的面皮实在让我忍不住想替他笑笑。
  虞啸卿:“做人就是这样。有人做得左右是人,你就做得左右不是人。”
  死啦死啦:“师座是哪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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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4
发表于 2013-4-25 20:46 |只看该作者
虞啸卿倒有些自嘲起来:“我是取必有舍,得必有失。左是人,右就不是人。右是人,左就不是人。”
  死啦死啦:“师座好看得开。”
  我想虞啸卿心情真是好得要死,连这样的缺德口气也只是让他瞪了瞪眼,然后老实不客气地找张最舒服的床坐下。
  虞啸卿:“要不要教你个升官妙诀呢?等我战死了,下回换个师座问你,怎么不填上。你就说,开个天窗,心里亮堂。抬头就看见鬼子造的孽,好记得卧薪尝胆,马革裹尸。”
  我还真不知道这家伙也是懂幽默的,他两条长腿一支,在我们的破洞子呆得好不悠闲。
  虞啸卿:“屁话自有屁人听。我被重用,因为听唐副师的,拒掉个屁用没有的虚衔,说什么不克南天门不受将衔。会打仗就是会打,不会,有没这个衔照旧不会。”他有些忿忿起来:“人这东西。常得做些功夫给人看,搞得自己连真假都不知道。真他妈的。”
  死啦死啦:“师座节哀。”
  虞啸卿:“再损,我命令你自己割了舌头。你跟我作对,我跟上峰某些不思进取的庸人作对,各念一本经——可自己心里要亮堂。”
  死啦死啦:“可是我不亮堂。”
  虞啸卿:“我知道的。是啊,我在整你,还是存心的。人生一世。不是裁缝铺里订下的衣服,还能照你的形长?我这屋子矮了,你站直,捅个窟窿才好。这才是你,才是逆潮而动,独拒日军于南天门之上的那个妖孽。妖者,诡变之妖,孽者,你的骨头,逆潮的勇气。”
  死啦死啦:“不是的。师座为人的分明。是乱世中我心里难得的亮堂。”
  看起来虞啸卿心里便舒畅得多了:“那我更管不着了,我不是来开导你的,我是来我师最不堪的阵地上逛逛。”他让自己呆得更放松了:“你说怎么回事呢?我那帮手下,从来连个玩笑也不会开。是的,师座,誓死追随。师座,他们不是屁精,我身边不容屁精——可天天说死说活的干什么?”
  我不由笑了笑,虞啸卿眼尖得很,立刻便喝斥:“他总在这里做什么?到哪里你都要带着这只大草包吗?”
  我只好又冷酷地敬一个礼,打算就此出去。
  死啦死啦:“待着。师座,您有一万二千个必须听命于您的部下。他是其中一个——可你现在占着是他的床。”
  虞啸卿:“那又怎么样?”
  死啦死啦:“总不能占着人家的床。还让人滚蛋。师座是讲理的。”
  虞啸卿又瞪我,这回我就当没看见了。
  虞啸卿:“他让你留就留?他惹祸太多。我随时可以毙了他。”
  死啦死啦只好耸耸肩,而虞啸卿还瞪着我:“好吧,也许你不那么草包。呆着吧。”他又不再管我了,但是向死啦死啦抱怨:“不草包,可还是厌物。有个厌物在,就没了说话的兴致。”
  死啦死啦:“我来猜师座想说的吧,这样就有兴致了。”
  虞啸卿可没什么兴致:“猜吧。不过我不爱猜谜,小时候家里私塾出字谜让猜,被我拿砚台打了。你要猜错我也照打。”
  死啦死啦:“师座从不歇息,今天却悠哉游哉跑来闲话……”
  虞啸卿:“是你骗来的。好个狗胆,见了我不怕追究官司,还一心要饭。”
  死啦死啦就涎笑:“逆潮而动,当如是也。师座今天怔怔忡忡,忧喜参半,言里话外,又是感慨人生冷暖,世间苍凉……”
  虞啸卿:“我有那么无聊吗?”
  死啦死啦:“人不总是那么有聊的。其实师座自己也知道您的手下为什么开不得玩笑。‘国’、‘民’、‘军’,除了这三字,师座从无他顾,挤得那帮年青人也快把不是这三字的全当禁忌了。您瞪着我,那意思就是有屁快放,我赶紧。师座又不是个喜欢搞得神神秘秘的人,这事情明摆着,就是师座一直努力的事情总算有个结果,好结果,可又有些隐患,变数不定。”
  虞啸卿:“哦嗬?我有什么事情?”
  死啦死啦:“难道师座也成了心口不一的人吗?除了以虞师之力拿下南天门,用您的刀砍下竹内连山的脑袋,师座来禅达还想过第二件事情?”
  虞啸卿:“错啦。”
  死啦死啦:“那我心里要更不亮堂了。”
  虞啸卿:“不光一个竹内,所有的。所有欲斩我民族之头颅的,我砍他们的脑袋。”他忽然笑了,我发现这家伙笑起来很调皮:“可我真要那样做了,不出几天。就要沦落到比你更惨,我的民族先会治我个野蛮愚昧的罪名。”
  死啦死啦:“我好像还没有挨揍。”
  虞啸卿站了起来,在屋里踱了两圈。他拿起我的中正式。在手上掂了掂,架在枪眼上,又询问地看了眼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可以的。美国人的机器长城,中国人的血肉长城,都把日本人耗得差不多啦。现在一发三七炮弹过去,最多换几发七五炮弹。”
  于是虞啸卿拉栓,上弹,射击。我知道他是个杀人如麻的老手,可没想到他能这么快打光五发子弹。
  南天门一片死寂,并不因他是一师之尊就开了特例。
  虞啸卿:“头五枪是你开的。虞啸卿,这一战你终于可以攻击。不用退让,无分敌我,早已经别无选择,这是殊死之战。虞啸卿,你在这里以枪弹为誓,此仗你必殚精竭虑。哪怕粉身碎骨。百年国耻,就算用尽最后一兵一卒,一枪一弹,乃至你自己的最后一滴血,你也可以笑着去死了,你这一生终有值偿。”
  我和死啦死啦只好直愣愣看着他发神经,好吧,我知道那是很严肃的,是一个人心中的神圣,那不是发神经。
  但是往下虞啸卿就开始对着死啦死啦发神经:“他妈的。头五枪不是我开的!你这家伙一天一炮,就没停过!搞得老子发誓都理不直气不壮!”
  死啦死啦只好不出声地干笑。
  虞啸卿:“算啦,猜对了。你也知道,驻印远征军的弟兄们早开始反攻,只咱们滇西这边是谈了撕,撕了改,改了再谈,我做孙子,扮英雄,装乖乖,也就差派敢死队去把他们谈判桌炸了——现在好啦。滇西攻势已定。我师与竹内交道也打了有些日子啦,当仁不让。攻打南天门,首战前锋。”
  他是如此兴奋,在这屋里走来走去地都呆不住,索性出去。
  虞啸卿:“你这地方憋气。走,陪我出去看看南天门。”
  然后他走了,死啦死啦一时没跟上去,我也站在那里发呆——装呆,确定虞啸卿走远了就开始耻笑。
  我:“虞大少爷有够骄横,不过是上头的政客让他干等了会,就当受了天大委屈。”
  死啦死啦没说话,他在发呆。我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死啦死啦:“都拼光了,以后怎么办?”
  我:“……什么?”
  死啦死啦:“别装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然后他追着虞啸卿出去。我愣了一会儿,卸掉打西岸回来就没卸下来过的负担,但我知道我很快就会追在他身边出去,因为放心不下。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虞师比我团好也有限,直到昨天还在为生存奔命,一天一天,我们看着南天门成为今天的怪物,我们知道虞师根本没有做好进攻的准备。
  但是那关我们什么事呢?在虞啸卿的眼里虞师只有两个团,就像刚才在这里他眼里只看见两个人,我团绝不会被他送上战场。他魔障了,但是那又关我们什么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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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5 20:47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三章
  这样并不愉快,拿着一位师座和一位团座大人的零碎,望远镜、外套、地图、文具、长枪之类的,跟屁虫似地跟在后边一而且那两位还都是哪里难走往哪走的货,我们战壕里的人渣讶然地看着我,因为我那一脸晦气。
  我只好对自己嘀咕:“说什么说?有什么好说的吗?”
  但是死啦死啦还在追着虞啸卿说:“……竹内那家伙和您一样,从上了南天门就没歇过。虞师没歇过的人,说得不恭维点,就您一个,那边所有的人都不要休息的一您当南天门就是您看到的三条防线一个主堡?我们与日军作战多年,有哪一次他们会把要人命的家伙露在外边的?”
  虞啸卿:“知道。”
  死啦死啦:“知道南天门下边有些什么?
  虞啸卿:“知道我得踏过这该死的山,才能拿回西岸的土!才知道那下边有些什么!知道好打的战有的是人去打,我辈磨砺一生,等的就是最难打的战!军人与军棍的区别也就如此!”
  死啦死啦:“那您还是不知道您的对手,对着不知道在说知道。”
  我对自己嘀咕:“……说话要小心些。”
  虞啸卿瞪眼,他发急了,“你们给我多少时间呢?一辈子吗?从把这个破烂师扔给我,多长时间?我要让它成了能打的,多长时间?从饭都吃不上,到今天迫击炮榴弹炮上百门,多长时间?你们说运不过来,没路,我修路,禅达十八乡累死多少人?多长时间?退路有的,我不走。我每天睡四个钟头,和你们吃一样的东西,两顿,好对你们的体力有数。我弄来了所有和那边有关的情报,不比你从我手上偷东西容易!我一直在违规,够让一个师长上军事法庭的违规,所以我一直饶了你。守着那些规矩,我们不用战死了,会急死。”
  但是死啦死啦还是慢条斯理着他的上一个问题:“西岸那边的村乡快成无人乡啦,多是被抓去修南天门死的,这个情报里有吗?”
  虞啸卿:“那个算不得情报,是民间传言。不过谁都知道是真的,日军制造的无人区还少吗?”
  死啦死啦:“我是说,西岸人口过万,为一个南天门搅成无人区——南天门会只是我们眼里看到的这些吗?”
  我对自己嘀咕:“要急眼了。”
  虞啸卿:“你听懂了吗?——我们不能进攻,因为不知道那座鬼山下有什么?这是你我能说的话?记着,我国很大,我族军人,数千年来没有过这样的溃败,欠太多了。我们都该死的。”他揪着死啦死啦,“你,我,他们,都该死的。”
  死啦死啦:“……我不认识该死的人。”
  虞啸卿放开了他,老虞一副意兴阑珊地样子,我想他今天的感慨是趁兴而来必败兴而归——至少适用于我们炮灰团。
  虞啸卿:“不想跟你说了。你团,烂苹果一堆,好苹果跟烂苹果放一起也要烂掉,你也烂了。把你团放在这是免得再带烂了别人。你知道我干嘛来这个一无用处的地方,什么也不为。只为你的不安份,每天一炮,屡败屡战,我以为你是勇于言战的,以为你会和我一样高兴,搞错了。原来你只是要搞出些动静,好多分些东西。”
  死啦死啦:“……我不知道。”
  虞啸卿便跺掉脚上的泥土,“话不投机。不用送了,我不想看你的痞子兵歪七咧八地敬礼。”
  死啦死啦就只好在原地站着,“什么时候开始进攻?”
  虞啸卿头也不回:“对那帮了无战意的军官,我早学会了保密。几个月吧,几个月内。”
  死啦死啦:“如果我能证明虞师没法突破南天门的防御……”
  虞啸卿:“那就坐下,坐在你现在站的地方,看着对面我的尸体,说虞啸卿你这个蠢货吧——坐下。”
  死啦死啦苦笑。
  虞啸卿:“坐下!”
  死啦死啦摊了摊手,坐下。
  虞啸卿:“国难当头,你们就只管坐视吧。”
  然后他就走了,几米高的交通壕也只管跳下去,他消失了,我们听见扑通一声。然后那家伙重重踏着脚离开。
  死啦死啦坐在那里抠着草皮,我笑嘻嘻的过去。
  我:“虞大少待人四大章回:第一章万分期待,第二章失望至极,第三章暴跳如雷,第四章是不理你啦。嘿嘿,虞大少爷。”
  死啦死啦:“不要损啦。你总也是军人,对尊长阳奉阴违。你也就成了他骂的那种人。”
  我:“啊哈。荣幸死啦,我不是他身边的精锐。真不知道那帮浑球日子是怎么过的?”
  死啦死啦:“过得很好。有个信着的东西你不知道能过得有多舒服。”
  我:“我知道的,看我爹就知道。”
  死啦死啦:“不要风凉。刚风凉完你的师长,又来风凉你老爹。一栋房子,你挑剔完了,不合你意的全拿掉,房子塌了。”
  我:“我只是在想迷龙家的房子,我爹住在迷龙的大脚板底下。什么叫一山二虎?这个就是。”
  死啦死啦小声抱怨:“你又来风凉迷龙啦。”
  我们一站一坐,死啦死啦很郁郁,我在乐,那是装着乐——虞啸卿走啦,可他并没给我们留下什么值得愉快的东西。
  死啦死啦:“要进攻啦,不是好事吗?”
  我:“是好事啊。不用我们去打就是好事。我终于学会感激啦。谢谢你,老天爷。”
  死啦死啦:“我们能做什么?”
  我:“什么也做不了。好吧,为了让你舒服点,把咱们过江那条道告诉虞啸卿好了吧?告诉他,然后好好过日子,什么也不要管了。”
  死啦死啦:“那条道又哪容得一万二千人过江?还带装备。”
  我:“除了我团的一万二千人好不好?怎么用是虞啸卿的事啦。”
  死啦死啦就站了起来,我拉他,并误会这是要回去的信号。
  我:“走啦走啦。”
  死啦死啦:“你坐下。坐在我刚坐的地方。你就在这坐视吧,坐到天亮了日本人能看见你之前。”
  坐就坐,我就坐下:“谢啦,还是团座好过师座,知道照顾伤员。”
  死啦死啦冲着我踢了两脚土,掉头就走。到了交通壕前他也学着虞啸卿,腰都不弯跳了下去,但是我听见一个人摔倒的声音。
  不知道哪个渣子兵在发问:“团长你打哪儿掉下来的?”
  我听着那家伙爬起来,瘸着走开,我哈哈大笑,“你做不来他的!那是个疯子!没听出来吗?他把我们全喂了子弹也不会打个寒战。他眼里的东西都是该死的,包括他自己,早死晚死而已——他早活腻了!”
  死啦死啦:“和你一样!”
  一样就一样吧,坐着还不够舒服。我躺了,瞪着繁星似尘。
  童年时的我也经常这样,挨了揍之后,躺在院子里地地上,藏在我父亲心爱的花下,翻着一本从父亲书架上偷来的天文书,按图索骥地对照着天上的星星。
  在我那时的眼睛里,星星是老天给我的万兽之园,它们并不在天穹之上,飞马、蝎子、鱼儿都存在于我几岁的眼睛之中。
  我不知道我躺了多久,我看着星星。
  现在,繁星在我眼里都已经散乱。它们不再表示什么,除了无数个你永远无法去到的地方。
  一个脑袋从交通壕里冒出来,冲我砸着石头子——那是郝兽医。他们回来了。
  我:“郝老头你不要那么小心的。日本肝和我们没什么两样,眼睛也是,要不这地方早躺了三具尸体。”
  郝兽医:“小心的好,小心的好。”
  我:“你随便。我看你在那梯子上能站多久。”
  郝兽医:“你不问?”
  我:“你会说的,你是好人。”
  郝兽医便满足得哼哼了一声。然后做好人:“你爹妈安顿下来了。迷龙家楼下。迷龙家里的也仗义,问都没问就收拾出四间房,三间是放你家书的。”
  “迷龙呢?”
  郝兽医:“今晚不回来啦。见他老婆就拱在怀里说差点儿回不来啦,你说他还能回来吗?”
  我:“我就知道。”
  郝兽医:“烦啦,有事吗?”
  我:“没事啊,看星星,安宁得很。”
  郝兽医:“你这孩子就这样,你想得多,可就要说些口水话。你爹妈是接回来了,可我现在瞧你心事比没接回来还重,重好多倍。”
  我:“真没事。一点事没有。”
  真的没事。虞啸卿的天空也许变了颜色,但我没事,真的没事,整晚上我都告诉我自己,你没事。没你事。
  克虏伯,追在死啦死啦身后,两只小眼放射着晶光。
  克虏伯:“团长,打一炮吧?打一炮吧?”
  丧门星就拖了几个往防炮洞里拱:“又来啦,又要来啦。”
  死啦死啦站住了,拿了望远镜往南天门那边望。南天门很静谧。
  能吞掉人的静谧。
  死啦死啦:“打一炮干什么?”他对着克虏伯失望到了极点的表情:“两炮!”
  立刻他就只能看到克虏伯的大屁股,拱进安置着那门战防炮的防炮洞里。往洞里钻的不止克虏伯一个,大家都分觅躲炮之处——死啦死啦从空空荡荡的壕沟里走过。
  死啦死啦:“怕什么?那边现在也成叫花子啦!打仗好啊,打得大家都变作叫花子!”
  “砰”“砰”的两声,炮眼附近的枝草又一次被冲开,两发三十七毫米战防炮弹成为南天门的一部分。
  大家扎在防炮洞里,眼光光地看着死啦死啦从身边走过。
  三发还击的七十五毫米炮弹在我们阵地上炸开,没了,就这么多了。
  死啦死啦冲着灰头土脸从防炮洞里钻出来的丧门星,作了个揖,然后继续他的下山之途。
  我们在山下,偷着闲,听着炮声在江谷里的回音,见怪不怪了。
  满汉,落汤鸡一样地跑过来,冲我们嚷嚷着:“冒!冒!冒啦!”
  于是我们一窝蜂跑向他来的地方,我们互相踢着屁股,拍着脑袋,狗肉一狗当先。
  我们在山下已经有了一些简单的窝棚、土砖窖子、东缝西补的帐篷,那是我们的轮休之处,而我们跑向的地方,那个坑——我们曾把整个迷龙填进去的那个坑,现在我们不敢把他填进去啦,真会出人命的——冒着水,那是我们新打的井。
  乱哄哄中阿译几乎是一个磕巴没打就掉进了水里。他在咕咚乱冒的水里挣扎着,淹也淹不到,要上来又不得其法,好一坑生龙活虎的阿译汤。
  阿译:“谁把我推下来的?!”
  不辣:“啊唷嗬,他还没上来就对我们汪汪叫啦。”
  狗肉低着头对阿译汪汪叫,它一定很喜欢低头看着一个人类。
  我笑逐颜开地扒拉着坑沿,“哪个混帐王八蛋?老子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把我们报官了?”
  阿译便赶快陪笑了:“爷爷,爷爷。”
  蛇屁股:“这口井不好,填了罢。”
  阿译:“我要上茅厕啊!忍不住啦!这是你们喝的水啊!”
  郝兽医:“立正啦!齐刷刷,盯住他!看他尿得出来!”
  我们就立正了,一声不吭,所有人齐刷刷盯着阿译,阿译又气又窘,还得陪着笑。
  我们不光有阵地,还有了房子,我们还有了自己的水井,我们有了家,我们过日子。
  死啦死啦在我们后边,让司机把车停了,一劲地摁喇叭。
  死啦死啦:“林副团长,孟副官,上车!入城公干!”
  于是阿译连汤带水地被人从坑里扒拉上来,连换衣服的时间也没给他,说白了也没那么些整套军装给他换。死啦死啦不耐烦,虽然没开车,可摁喇叭催命的功夫比司机还得远为娴熟。
  我:“你闹鬼啊?”
  死啦死啦:“师座副师座昨天应承了的东西,久恐生变。”
  我:“他现在瞧你生气!”
  死啦死啦:“东西还得要。走啦走啦。”
  司机就发动了车,让阿译汤汤水水地仰在后座上。
  我们的车与路边一个家伙相错而向,那家伙便猛醒了,掉头追我们的车子。
  我听见身后的噪动,我回了头,看见迷龙挥着拳头哇哇大叫着,尽管明追不上了,丫还抬头撅腚地猛追着,“……孟烦了,死剁头的!把你老子拿回去!老子不要啦,还给你!”
  我哈哈大笑起来,结果往下他嚷嚷什么没听清了,并且那家伙也知道追不上了,停下来对着我们的车甩土坷垃。
  我只好问阿译:“喊什么?”
  阿译:“迷龙说,没招他,没惹他,你爹一大早把他门敲开了,甩他个大嘴巴子。”
  我又一次笑得只好拍打自己早已经痛了的肚子。
  我有了爹,有了娘,有了家事,如果脱下这身衣服,我知道我立刻会去跟谁过到一起。再见虞师座,小太爷要过日子。
  车在禅达的街头停下,禅达随着虞啸卿所说的攻势临近,越来越厉兵秣马。
  死啦死啦:“烦啦,下车。”
  我有点发愣:“干啥?”
  死啦死啦:“我去要饭,虞师座瞧见你会更生气,有林副团长在就好。”
  我:“……那你叫我来?!”
  死啦死啦:“哪个白痴前天拿枝上了弹的枪顶着自己老爹呢?”
  然后车就走了。我愣了一会儿,慢悠悠地晃向迷龙家。
  雷宝儿在门外玩儿,迷龙拿弹壳给他做的玩具终已做成,并已成为他最近的欢爱,我伸了只手过去。
  这小子现在学得猴精,看我手伸过来便一嗓子:“爸爸。”
  其实我不是要干那种浑事,我摸了摸他的头,塞了点儿刚买的糖给他。
  我进院,迷龙家的烟囱在冒着炊烟,迷龙老婆正端出几样简单的小菜。
  我鞠了个躬,迷龙老婆的样子平淡得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像是我们从没平白地就往她的三口之家又塞进来两个人和一堆的麻烦,那真是让我……只好尽可能恭敬地鞠个躬。
  我:“嫂子。”
  迷龙老婆:“来啦就正好吃饭。”
  我:“迷龙哥……怎么回事?”
  迷龙老婆:“没事的。他一向就打雷样的动静,你知道的,总是他错。”
  我只好又鞠了一躬,“谢谢嫂子……忍着这些破事。”
  迷龙老婆就快乐地笑了,“别心事太重了。我今天都快笑死了,可算有个人治迷龙了——你爸爸在堂房。”
  我早看见了,堂房大堂餐桌边坐着等饭的一个,晕晕地拿本书,也不看,垂了头打瞌睡,我慢慢地走过去,在我迈过门槛时,老头子醒来,抬头便瞪着我。
  我父亲:“出去。”
  我愣在那。我母亲从里屋出来,看见我,想过来。
  我父亲:“你不要管——出去。”
  于是我出去。
  我出门,雷宝儿看见我就跑开了,但是他发现我只是在门外找个地方,直挺挺地跪下,便又戳那看着我。
  我的父亲很快就出来了,还拿着那本永远不会看的书,他说:“你碍了我家里人过路——滚吧。”
  我就起身,过了整条路,然后朝着迷龙家的院门跪下。
  我父亲已经转身回去。
  天高云淡,过路的禅达人讶然地看着一个跪在路边的军官,这个家伙拿了一块银元,和对面拿镜子的雷宝儿在玩一场看谁能把阳光折射进对方眼里的战争。
  我被瞪烦了的时候便转头对禅达人皮里阳秋地笑笑,如我所料,他们立刻被吓跑了。
  可不,我不知羞耻。从前在家犯了错,父亲会用一切办法来让我觉得羞耻,直到有一天我再也不觉得羞耻。
  一个成年人的影子映在我身后,虽然和雷宝儿玩得正高兴,我也只好回头,迷龙老婆拿了些吃的站在我身后。
  我:“吃不得也。要知道我还偷吃了东西,这事更加没完。”
  迷龙老婆:“这是在干什么?”
  我:“是教育。在重温我们老孟家的教育。”
  迷龙老婆:“不想说就不要说。不过你爸爸现在在砌墙。”
  我:“砌什么墙?”
  迷龙老婆:“把包裹好的书都拿出来,砌成书墙——一边说偌大的中国,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我愣了一会儿。“还是在这舒服。嫂子您多包涵,我已经够惹人厌了,要再在别人家拌嘴就没得救了。”
  迷龙老婆:“你不惹人厌啊。迷龙念叨最多的两个弟兄,除了他的团座就是你了。”
  我又愣了会儿,“……真是受宠若惊。唉,嫂子您别管我,我这人东欠西欠,前边的还没还,后头又欠足一屁股……唉,也不知道想说什么。您别管我就是了……”
  迷龙老婆:“想说什么?——想说傻话就是了。”
  我连忙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对。可不是傻话,就是想说句傻话。”
  迷龙老婆:“那也挺好的,要不你太聪明了。”
  我:“我聪明?猪听见都要笑话的。”
  迷龙老婆:“迷龙说,烦啦哪都好,就是聪明过了。”
  我忽然间很不想说话,迷龙老婆也不是那种要勉强人说话的人。她基本上不勉强任何东西,包括那些我不会去吃的食物。
  迷龙老婆:“你在这跪着,可好像也没觉得自己错在哪。”
  我:“是个游戏,老爷子爱玩的游戏。我常年也不在家尽孝,只好陪他玩这个游戏。”
  迷龙老婆:“一般都玩多久呢?”
  我:“没个数。您也看见了,啥都没了,也就越发有了闲气和时间。”
  迷龙老婆:“你没有吧?”
  我只好耸耸肩,我没有,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即使不忙于战争,也要用来忙于生存。
  迷龙老婆:“小醉很担心你。要去她那你大概是不用跪的吧?”
  我愣了下,低了头看着膝下的土地。雷宝儿可得意了,他一直在用镜子晃我。
  迷龙老婆:“我跟她说你没事了。可这种事说没用,一定要看到的。”
  一个远得三生九世一样的名字,我好像上辈子见的她。
  我:“……早几天才见过。”
  迷龙老婆:“是以为你死定了那时候见的。现在你又活过来了。”
  一寸都不让,我只好挠着头笑笑,“是啊,我说怎么觉得那么久呢。”
  是的,我是个聪明人,这表示只要开了窍我用不着别人再说废话。
  我站起身,拍拍膝上的土,“那我就去。”
  雷宝儿拿镜子追着我晃。我假装瞪他,实则是看我那父亲大人打进去后就再没现身过的院子,空空如也,迷龙的老婆没必要骗我。
  于是我走开,有人把书从北方背到南方,当作精神上的太阳,也有人把书从北方背到南方,用来搭筑自己的牢房。我父亲最爱说的话就是偌大中国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抗战开始后变本加厉,可恰巧是哪怕前院着火,他照样可以在后院放下他的书桌。
  我站在小醉家的门外,我轻轻推了推,门是锁着的,从外边锁上,我相当的错愕,我摸着门上的那个印痕,印痕还在,但那块标志有客与否的牌子是真的不见了,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只好悻悻做着鬼脸。
  后来我试着轻轻敲门,没人应,后来我重重地敲。小醉家的墙防君子不防小人,我至少不是君子,我扒着墙往里瞧,确定了是没人。
  一扒二扒的我就翻了过去。
  我落在小醉家院子的地上,她养的那只鸡在啄我的脚面,墙角的藤架掩映着几根瘦唧唧的丝瓜,门虚掩着,她是那种关了院门就觉得没必要关房门的家伙。
  我晃了儿,进了她的房子,什么都没变,变了的只是我的眼睛。作为一个一向手很欠的人,我开始在不弄乱房子的前提下翻腾。
  我翻了那个我一直很好奇的,放钱的罐子,那里边没什么钱,我也只有一个半开,我把半开拿出来,投进那个罐子。
  然后我开始翻柜子,我看见我做逃兵时换下来的衣服。洗干净了,挂在那。我满意地研究着她补上去的补丁。
  我知道我又在干促狭事了,我把我那套不会再穿了的破军装拿出来,在墙角的丝瓜藤上布置成了一个人形,这个不难,难在我还要让它弯腰鞠躬,做出一副绅士相。我拿纸板画了张脸,并且为它戴上帽子,我把它画得笑眼眯眯地,我不知道那像不像我。
  后来我终于把它搞成了。我就和它站在一起,对着仍未开启的院门。用和它同样的姿势,扮演一个纹丝不动的稻草人一我竭力模仿它的表情,我甚至试到用手把眼睛扳成一个笑咪咪的样子,但是那更加狰狞。
  但是我的脸我自己知道,很多的戾气,太多的愤憎。我很想做——但我从来不是一个会用眼睛微笑的男人。
  我放弃了,我冲着那个人形汪汪地吠了两声,然后我去修小醉家的烟囱,它上次被我卸下来就再没装好,听说后来导致小醉做饭时炊烟一直往她屋里倒灌。
  我又一回在翻小醉家的墙,这回是从里边翻出来,我把自己蹭了一手一脸的油烟,我落寞得很,于是我吃饱了撑的又回去敲小醉家的门。
  奇迹当然不会发生,我刚从里边翻出来的。
  我在门外又踱了两圈,我悻悻地叉着手离开。
  我的团长给了我足八个小时,不可谓不宽绰,可我和我父亲斗了五个半小时的气,剩下二个半小时我跟自己玩儿——我是我知道的最晦气的人。
  我戳在禅达的主街上做一根桩子,街对面虞啸卿的几个手下——真难得,他们大概在聚餐,张立宪、何书光、余治和李冰四个刚吃完饭,从一家馆子里出来。他们比我们有钱,凑凑份子就在馆子里吃得起饭。作为老大,张立宪还是永恒的在那里扮演着玉树临风,何书光就放肆得多,掐着余治的脖子,在抢后者嘴里叼着的一块棒糖。我一直认为李冰是最阴鸷的,果不其然。他第一个看见我,并且第一个指出了我。
  张立宪嫌恶地瞧了我一眼,他当然不会瞧得起炮灰团什么都穿混在一起的军容。何书光一定是他们中最爱打架的,他把一口唾液飞过了半条街。我往后退了半步,彬彬有礼地让半口唾液垂直地落在自己脚尖跟前。
  何书光挠了挠头,然后确定那是个巨大的侮辱。余治跑向一根棍子,被他一脚踢了回来——可不,对付个瘸子哪还用得上任何器械?张立宪不屑于动,拿手指头轻轻弹着永远挂在腰上的一柄七九刺刀,尽管我从没见过他使步枪——但正过来的那三位一定够把我好好收拾一顿了。
  一辆卡车横在我们中间,我等的人来了,阿译坐在副驾座上,迟疑不定地看看那边又看看我,好在不指望他,死啦死啦的吉普车从卡车后抄过来,他没下车就冲我嚷嚷。
  死啦死啦:“你待错地方啦。”
  我厚颜无耻地笑了笑:“我爹不要我啦。”
  死啦死啦:“听说你在城里有个女人?”
  我只好瞪了眼多嘴多舌的阿译,那家伙正瞧着虞啸卿的精锐们发呆——张立宪摘了何书光的眼镜架在自己鼻梁上,让那个近视眼的火爆小子也只好跟着走人,今天没架打啦。
  死啦死啦:“痛快?”
  我伸了个懒腰:“痛快死啦——就到手这么点?虞师座真大方。”
  死啦死啦:“还有惊喜。”
  我上着他的车,往那辆卡车上看了看,我没能看出任何惊喜。
  我:“那是辆卸了货就要回去的卡车,又不是坦克。”
  死啦死啦:“说不定咱们哪天就成了坦克团啦。”
  我:“就算天上掉坦克下来,我还怕你被砸死。”
  死啦死啦笑着让司机开车,我们回祭旗坡。
  我们小小的车队驶过河上的小桥,这里是禅达人的洗涤和休憩之所,现在在洗涤的妇女和在水里扑腾的孩子中间,又加上了满身疮痍在其间望呆的伤兵。
  我在车上看着一个眼睛受伤的伤兵,他呆呆地看着我们,我不知道一个人如何透过包得密不透风的双眼看见外边,但他在浅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向我们走过来,那样子好像他没有两只眼睛还能去西岸再大战三百回合似的。
  然后他摔倒了,爬起来。抓着一条绷带愤怒地大叫。那种绷带是清洗了以后还要给伤员再用的,他手上抓的那条从上游拖下来,足十几米长,刚才缠住了他的脚。
  我瞪着那个祸源,她从一大堆还没洗完的绷带中站起身来,忙着来解救这条她无心中网住的大鱼。
  我瞪着小醉。那伤兵听见年青女人的声音也就不再骂了,茫然地被他的耳朵指挥着眼睛。
  我手忙脚乱地往车下跳,为了过桥车速和步行差不多,但是我跳不下去——死啦死啦从后边揪着我的皮带。
  我:“我要下车!我告假!”
  死啦死啦:“不准假。我用得上你。”
  我:“你存心的!”
  死啦死啦:“看见啦,她看见你啦。威武一点。你丑态百出的。”
  我知道我不好看,我们俩都在后座。我两条腿吊在车外,屁股还在车座里挣扎着,像一把坏了的折刀。小醉看着我,我连忙挣起来,那家伙是只要我不下车就放手,我站直了,把着枪架,车就要上桥,她在桥下,我看起来很高大。
  我:“我回阵地啦。我去过你家……”
  小醉:“我不做啦!”
  我很哑然了一下:“……什么?”
  小醉:“我不做啦!我那天跟你说我做什么的,我跟你说就是我不做啦!”
  我:“我……我去过你家,你进院子的时候不要被吓到!是我干的!”
  小醉:“你听懂了没有?”
  我:“我……”
  车上了桥就驶得快了,很快就把她甩在河那边。我嘴上支吾,但还是那么英武地站着,向她挥着手——因为她一直看着我。
  死啦死啦坐在那,脚很欠地踢着我的屁股,竖着大拇指嘲笑我:“男人!”
  我看也没看,一巴掌挥过去,正着。他一脚回过来,正中我的下部。我表情木了一下,然后戳在车上。盯着小醉的身影,直到消失。
  死啦死啦竖着大拇指笑着:“男人!”
  我颓然倒在座位上,死死地抱着腹部,忍痛已经让我忍到面部扭曲,但真正给我打击最大的是小醉刚才的话。但她为了我做的,难道我要去告诉她:你把事情想得太天真了?
  我只好抱着肚子对自己嘀咕:“……不做了?她怎么活?靠洗洗刷刷吗?怎么活?”
  死啦死啦完全不管这个。他拍着我的肩:“看后边!惊喜!”
  我茫然地看了眼。另一辆吉普车从遮住它的卡车后超了上来,我这才发现我们这个小车队是三辆而不是两辆。那辆车上只有两个人,而车后座上是他们堆得如小山一样的丰富物资——两个美国人,一个上尉和一个中士。方向盘操在中士的手上,而他向我嚷嚷,他觉得有必要发表一下对方才事件的感慨。
  中士(英语):“五个印度女人!像丛林一样热情!我用她们的地址跟你换刚才那女人的地址!”
  我嘀咕着表示我的意见:“妈拉巴子。”
  死啦死啦:“把这两个妈拉巴子伺候好,老子还指望着从他们那弄点东西。”
  而那位中士几乎把车顶到了我们的车屁股,他热情得像个疯子,而他旁边的上尉死样活气地看着。
  中士(英语):“你身边的长官问我,需要什么,我说,中国情人。”
  我也斜着死啦死啦:“你说什么啦?”
  死啦死啦:“挨咚漏。师里的人告诉我这样回他们就好啦。可你不行,翻译官先生。”
  我悻悻地骂道:“妈拉巴子。”
  我的团座所说的惊喜,联络官阿瑟·麦克鲁汉和军械士阿尔杰·柯林斯。虞啸卿无心为我们提供更多的物资,便发来了两个滞销货充数。
  柯林斯的车超过了我们——他们开车总是又快又急——然后毫不犹豫地上了一条岔道,我讶然看着他们开走。
  我:“他们去过阵地吗?”
  死啦死啦摇着头:“那个中士好像是今天刚下的飞机。”
  我:“他们去昆明啦。倒也好,那地方合适他们。”
  我们的车上了正确的道,我看着柯林斯哈哈大笑地在一条窄道上试图把车折回来。
  我:“我们越来越像马戏团啦,我们连美国人都有啦。”
  那两个家伙的车停在我们新挖的井左近,看来他们决定为自己搭一个帐篷。上尉先生坐在气死风的汽油灯前,拿了块垫板也不知道在写些什么。看来他们军队的阶级制度和我们一样森严,因为柯林斯中士一直在为了搭帐篷从车上没完没了地拿东西,而上尉先生绝无要帮手的意思。
  我们离了远远地看着,柯林斯吸引了我们全部的注意——或者更该说他从车上搬下来的东西吸引了我们全部的注意,我们还从未见过戎旅的人把自己搞到这么复杂的:汽油炉、防潮垫、野外椅、折叠的桌子、全套的军用锅子、枪械弹药、油桶、咖啡壶咖啡磨、留声机收音机、吊床、急救箱、防虫剂、野餐垫、睡袋,等等等等。我现在觉得与搭帐篷有关的那些五花八门看起来倒不算奇怪了。
  我:“那家伙厉害。”
  迷龙就忙捏了捏拳头,这帮杂碎就这样,每当看见一个生人总觉得有必要炫耀一下自己的拳头,“你跟他们打了吗??搬东西的厉害还是写字的厉害?”
  我没好气地说:“那么多零碎,他能在车后座上就搁下来——这么个厉害。”
  迷龙:“哦,那是开杂货铺的。”
  我们眼光光瞪着那两位。柯林斯要一力支起个双人帐篷不是那么轻易的事情,而麦克鲁汉却死不倒架子绝不帮忙。狗肉老实不客气,小跑过去检查每一件什物,麦大人对我们正眼不瞧,对狗倒亲热得多。摸出个什么就想喂它。
  狗肉一声低吠,麦大人连滚带爬地从气灯边闪开。狗肉拉出个要扑人的架子——那架势我们熟得很,我团不知多少人初来时被吓得屁滚尿流——柯林斯扑到车边拽出一支双筒猎枪要打,好在没上弹,他手忙脚乱地找着霰弹。
  死啦死啦:“狗肉回来!迷龙过去!”
  这么个换位让迷龙真是不爽,“你啥意思啊?”
  死啦死啦:“狗肉长手了吗?你上去也不要龇牙——给人帮忙!”他真是麻利得很,一边踢了迷龙的屁股一边还拍我的脑袋:“传令官过来!”
  我就扔下扎了堆看着美国人卖呆的人渣们,悻悻地跟在他身后:“传令官、副官、参谋、翻译官、勤杂兵,我到底是什么?”
  死啦死啦:“哪一件你做好了呢?鼯鼠五能,无一而精。”
  我:“你还真有学问。”
  我们斗着嘴。狗肉因他那一声唤而跟着我们。
  我们在山下已经有了几间简易的窝棚和房子,我们进其中的一间。
  这间屋比我们在山上的防炮洞真是工整多啦。它集合了我们淘出来的最好的家具——尽管对这些从废墟里翻出来的家具而言,好的标准也就是完整而已——我忿忿地望着桌上的两包烟,这是我们倾其所有的欢迎了,烟下边压着纸条,上边英语写地“欢迎盟军朋友”是我的亲笔。我把纸条子揉了,打算把烟揣进自己的口袋。但是死啦死啦伸出了手。
  死啦死啦:“不要以为做出受气的样子它就归你。”
  我把烟拍在他手上,于是他很得意:“归我啦。”他对这屋子说:“都归我啦。”
  我坐下,给狗肉挠着痒痒,等着他这种做作的得意劲儿过去。他撑不了多久的,我看得出来——实际上我刚低了头又抬头他就郁闷了。
  死啦死啦:“烦啦,告诉我怎么对美国人。怎么给他们预备了房子不住,非得搭帐篷?”
  我:“你当会说两句洋话就搞得懂洋人?我会说是家父拿板子抽出来的,我没去缅甸之前只是对着书说。我老爹塞了我一肚子用不上的学问,除了做人。”
  死啦死啦:“他只想把他会的全塞给你,他没用上。他以为你能用上。你这忘恩负义的小子。”
  我:“啊哈,我惭愧死啦。可你还是不知道怎么对付美国人。”
  死啦死啦就只好苦笑:“……那倒是。”
  我:“不是骂人,可你是吃错药啦。人觉得一件事不对,想改过来,想得狠了,又找不着办法,就像你们这样的,恋物要成了癖,你瞧见活人抱着死书亲嘴了吧?我也瞧见你们打劫似的抢美国钢铁了。谁也帮不了我们,一支把自己国家都丢了的军队,这种债别人能帮还吗?用不着捧美国人臭脚的,捧也没用,他们只是来做点军饷里的事情。人家住帐篷,是因为不想跟咱们有军饷点外的交情。”
  死啦死啦愣了一会儿,“……那倒也是。而且烦啦,以后美国钢铁没咱们份啦。”
  我立刻也就明白了:“你又把虞啸卿怎么啦?”
  死啦死啦:“我跟他细说了我怎么想的,几个月内拿下南天门这件事。”
  我:“啊哈。挨揍没?”
  死啦死啦:“美国人在——不是这俩,这俩不够份——不过我猜他拳头捏肿啦。”
  我:“好极啦。我觉得我们还是少些枪炮的保险。现在咱们做预备队都不够看的,保险。”
  但是我也叹了口气,并没人喜欢这样的结果。
  死啦死啦:“虞啸卿,那是要拿脑袋把南天门也撞倒了的人,可能会死,他也知道,可倒让他长了精神——除非让他瞧见南天门撞不倒的,连同归于尽都做不到。”
  我学着豆饼的河南腔:“关俺屁事。”
  死啦死啦:“他总也是咱们师长。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我:“那倒也是。”
  死啦死啦:“你会再跟我过趟江吗?”
  我:“那……让他去死好了。”
  死啦死啦:“谁他娘的是为了他呢?——这么说你舒服点?”
  我:“还是舒服不起来——凭什么又是我呢?”
  死啦死啦:“你是我参谋,你懂得多,你比谁都用得上,还有,你是我认识最晦气的人。”
  我:“叫阿译和你去吧。”
  死啦死啦:“你想害死你的朋友?”
  我:“那就郝老头、豆饼子、泥蛋、满汉。都行。”
  死啦死啦瞧了我一会儿,就这份不靠谱做出个蔑视之极的表情。
  我:“你是怎么都要去的?”
  死啦死啦:“你是怎么都不会去的?”
  我:“不去。我爹妈已经弄回来啦,西岸跟我没关系。”
  死啦死啦:“不去?”
  我:“不去。说破天来也不去。”
  死啦死啦:“我没说。”
  我:“绝对不去。”
  死啦死啦:“我一直没搞懂,读书人,绝对的意思就是说一副对不上的死对子么?”
  我:“你岔什么话呀?岔话我也不去。”
  死啦死啦:“你都不去啦我还说这个干嘛?”
  我瞪着他,我瞪着他的时候阿译冲进来,他气急败坏得把狗肉都惊跳起来。
  阿译:“打、打、打起来啦!”
  我们竖着耳朵听了下,没听见响枪,没听见响炮。
  我:“猫猫咬狗狗还是迷龙打不辣呀?你稍安勿躁啦。”
  阿译在我们跟前,只差跳着脚,使劲从他不太好使的枪套里拔着枪。
  阿译:“和美国人打起来啦!”
  我们从屋里冲出来,外边的架势着实相当奇怪。麦克鲁汉背着手站着。
  虽然神情不善,却绝无任何要动手的意思。一干货:迷龙、不辣、蛇屁股,连豆饼、泥蛋几个都咋咋呼呼地在做狗腿子,丧门星如果没参与是因为不想太人多势众,郝兽医如果没拉架是死追不上——一帮家伙把一个柯林斯追得在空地上狂奔,这帮跑惯了山地的家伙实在比那尊美国大屁股跑得灵动得多。于是柯林斯一边快跑炸了肺,身后飞过来的拳脚还一个不落。
  柯林斯(英语):“上帝!谁能告诉我一个理由吗?!”
  那家伙招架都不会了,只是玩命地脱着衣服,可他那件夹克要脱起来不是一两下就好的事,何况他还要扒拉掉里边的套头衫。
  我(英语):“怎么回事,先生?”
  麦克鲁汉便倨傲地看我一眼(英语):“目睹不可理喻,并不等于理解不可理喻,先生。”
  我(英语):“为什么不阻止他们?”
  麦克鲁汉(英语):“是士兵们在殴斗,而我是军官。先生。”
  我便向死啦死啦挥着手:“他们当官的不管当兵的打架,有失身份的。还有他好像也不着急。”
  死啦死啦也就站住了:“那入乡随俗啦?”
  我:“你不要乱讲。是主随客便。”
  死啦死啦便赞同地点着头,我们和麦克鲁汉站了一堆望呆——只是苦了阿译,一枝终于拔出来的小手枪拿在手上,看看这边,看看那边。
  柯林斯一边招架着几个大飞脚。一边死命拽着他的套头衫,他总算把衣服给扯下来了,就露出里边的汗衫,上边有几个偌大的汉字:助华洋人,全民协助一然后他一边大叫着NO!NO!LOOK!LOOK!一边拍打着那几个字。
  ——可惜对他饱以老拳的几个家伙没一个能把那八个字认全的。
  迷龙:“写的啥?”
  豆饼自豪地找到了一个自己认识的:“人!”
  迷龙一个大脚印便印在那个“人”字上:“打的就是人!”
  “砰”的一声枪响,说真的也不是太响。因为它来自阿译那支也许刚够自杀的小破手枪。人渣们总算是停手了,不辣挠了挠耳朵。
  不辣:“山蚊子?”
  阿译气急败坏,喘着气,发着抖,一支巴掌大的小手枪擎天火柱一样举在头上:“国、国际友人,不许打!”
  然后我们看见什么东西从他的枪上掉了下来,在黑地里声音很钝的弹跳了一下。找不见了——阿译低头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他的枪,遭老瘟的枪,弹匣掉啦。
  阿译:“你们帮我找下我的梭子。”
  人渣们便哄了一声,没一个人会去帮他找那活该找不着的梭子。迷龙们哄得比谁都响,他们现在的架势很应了一句老话:恶人先告状。
  不辣:“不要问我,问我也不会说的。他骂我们!”
  我:“没人问你啊,这不说了吗?”
  蛇屁股:“骂得太难听啦!我都不好意思说!”
  我:“你都不好意思说的话?说出来咱们当战防炮使好啦!”
  我狠狠瞪了眼死啦死啦,但那家伙跟麦克鲁汉一样什么也不管,很有些看你们怎么办的架势。
  豆饼狠巴巴地告诉我:“癞皮狗!”
  迷龙:“癞皮狗。他说的。”
  我瞧了眼柯林斯,那家伙正在研究自己到底被扁成了什么样子。
  我:“很一般啊。”
  迷龙便小声地对着我恐吓:“你胳膊肘好长,都拐到外国去啦。”
  能说什么呢——转向麦克鲁汉时我觉得我十足一个玩弄权柄的小人(英语):“您的部下污辱了我们的士兵,用很糟糕的词。”
  麦克鲁汉(英语):“我没有听到,我只知道他毫无必要地去向他们问候,然后他们就像猴子一样追逐和厮打。”
  我(英语):“他叫他们癞皮狗,或者肮脏的狗,诸如此类的。”
  麦克鲁汉(英语):“他是一个很糟糕的军械士。我认识他也只有十一个小时。”
  柯林斯就只好龇牙咧嘴地做鬼脸,那和我们中间的某些人还真是很象。
  麦克鲁汉(英语):“可我对这场该死的战争发誓,他没说过。”
  有了人护犊子,柯林斯就加倍委屈得不行(英语):“他们在笑,我只是希望听懂他们的笑话,但是……”——他现在如其说在展示,不如说是研究汗衫上的鞋印,那个“人”字已经被迷龙一个完整的脚印替代。
  我瞪着我们的这帮子人渣,哪一个都是一百二十个有理加十八个不忿,我只好看着郝兽医求证。
  郝兽医:“说是说啦。算啦算啦。远来是客嘛。”
  于是我继续犯嘀咕。听不懂英语真是件快乐的事情,死啦死啦伤天害理地在那逗着狗肉,像个与本团完全无关的流浪汉。麦克鲁汉的脸色则越来越难看。
  麦克鲁汉(英语):“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是你们往下一定会说的话。就这样吧,我们只是来完成我们的部分,好尽快回家。”他对柯林斯招了招手:“LET'S GO。”
  于是迷龙那个狗娘养的大叫起来。我保证他惊喜大于愤怒:“他又说啦!听见没有?癞皮狗!”
  我瞠目结舌地瞪着迷龙。阿译还在黑地里摸寻着他掉没了的梭子,似乎这一切还不够荒唐。
  后来阿译用了两个小时在草丛里摸他的梭子,而我用了两小时来向美国人说清这是一个玩笑而非外交纠纷。我非常羞愧,麦克鲁汉和柯林斯来炮灰团学会的第一个中国词居然是癞皮狗。
  而我的人渣朋友们还在小声争论着。
  不辣:“我就说不是。他讲的是癞死狗。”
  蛇屁股:“更难听啦。打不打呀?咱们?”
  麦克鲁汉仍是雷打不动地在做着案头,而柯林斯和昨天揍他的家伙们一起,在他们的帐篷外拼着桌子。他们那一张折叠桌是根本不够的。我们把几张缺这少那的桌子拼在一起,给他们造就一个工作台。
  阿瑟·麦克鲁汉。其古板教条教他的美国同僚也闻风远遁,我们昨晚已有领教;阿尔杰·柯林斯,和我们的人渣倒是异曲同工,实际上他第二天就和揍他的人混作一堆。一根到哪都要硌人的钢条,一团到哪都要糊人的泥巴,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想过,他们来这祭旗坡其实也是发配——我可不想再费劲给他们解释发配。
  我们现在怕了,死啦死啦、阿译、我,我们三个军官全戳在这里,外加一条狗肉,我们三人一狗今天只好来充当警察的角色,以免再出昨天那样的事。
  死啦死啦小声地嘀咕:“今天不有乱子了吧?”
  我看着人渣们:“……大概不会啦。”
  我这么说的依据是因为迷龙今天非常得瑟,最得瑟的地方是他穿着柯林斯那件“助华洋人全民协助”——连他自己那个大脚印都还在上边。他和豆饼正帮着柯林斯拿白灰在地上画一条线,而柯林斯在检查一支勃朗宁机枪,融洽到如此地步应该不会再出事啦。
  阿译忽然扑进了草丛里,我们以为他摔倒了,可他只是从草丛里捡起了一个弹夹,然后小心地装回他那支破枪上。他终于找到了他的梭子——我和死啦死啦只好表情古怪地互相瞧了一眼。
  我不确定迷龙和柯林斯是否能明白对方的意思,但那两家伙都是肢体语言多得要死的人,手舞足蹈的根本用不上我。然后柯林斯抬起那支刚检查过的勃朗宁机枪,向那条白线开火,他用几个扫射完整地把那条白线打没啦。
  迷龙瞠目结舌,连同死啦死啦在内,我没见过他表现出来佩服谁的,而现在用一种极丰富的表情和动作向柯林斯表示着佩服,那支机枪被他拿过来研究——这纯粹是技巧而非枪械的原因,但迷龙没拍错人,能够把机枪用到如此听话,在他的枪口下大概十几个人都算白给。
  死啦死啦兴奋得很,“捡到个活宝啦。”
  我:“全民协助先生吗?”
  死啦死啦:“你们现在这么叫他?当他自己人啦?”
  我:“他喜欢这名字,因为我告他,全民协助就是所有人叫你BABY。这家伙酷爱机械,可没上过战场,你说杀人他会说卖糕的,他打算永远如此,并且以此为荣。他喜欢JAZZ,他的理想是嘻嘻哈哈混过这场战争。他被充军到这里来是因为他的理想,因为没一支军队会喜欢这样的士兵。”
  死啦死啦:“你好像挺喜欢他的。”
  我:“昨天聊啦,我不讨厌他。”
  死啦死啦:“瞪着我干什么?觉得我会讨厌他吗?”
  我:“鬼知道呢,其实你有时候蛮像虞啸卿的。”
  他做了个鬼脸,过去和迷龙一起抢夺那支勃朗宁。
  麦克鲁汉在他的桌子后吹着一个哨子准备办公。
  我们在自找麻烦,以前派装备就是一辆车开过来,只管叫人卸货。现在来了美国人,麦克鲁汉要求先验看我们的枪,再分发装备。
  并排的支那么好几张桌子就是给他们摆摊的,我们拿着我们的武器,懒懒散散地簇拥在周围,但我们嘻嘻哈哈的,没一个人交出我们的枪。
  麦克鲁汉就只找我的麻烦,他现在至少搞明白了只有我一个人听得懂他们的话(英语):“孟烦了先生。我在你们的城市曾见过上百个暴民向一个卖蔬菜的发起进攻,后来我明白没有战争,他们只是想买到一点便宜的蔬菜。现在你可否帮忙让我不要有类似联想?”
  死啦死啦:“说什么?”
  我瞧着那两美国人,柯林斯倒是兴高采烈地在向我扮鬼脸,但那并不能让我好受一点。
  我:“阴阳怪气,尖酸刻薄。现在他们为了什么发配到这里来我们都知道啦。”
  死啦死啦:“像你一样吗?”
  我瞪了他一眼,然后去强制我的人渣朋友们至少能排出个先后。
  几分钟我们在桌边列着队,我们把我们的枪放在桌上。柯林斯利索之极地把它们分解开来,在我们眼里看来,对待螺丝弹簧如此熟悉的他简直是个妖怪。连七九式、汉阳造这种他以前不可能碰过的枪也迅速地被他用一些简单不过的工具就给分解了,他像是把枪在手上掂一掂就知道他们的构造。
  分解了第一枝枪之后,柯林斯看了看内部结构,什么也没说,放在一边继续第二支。麦克鲁汉拿过去。看了看,用手指摸了摸枪膛内部,摸出几指黑,用枪通条捅进去一块白布,拽出来便成了黑布,他放一边。什么也没说。那枝枪是不辣的。不辣也不知好赖,拿回来。笨手笨脚地装,一边还要去地上捡崩飞的零件。两个美国佬还是什么也不说,专注着拆第二支枪,第二支是迷龙的捷克式,装拆复杂得多,柯林斯的动作仍让人觉得他摸ZB26也摸一辈子了,拆开,看了看,表情比较木——或者我该说,我还没见他这么严肃过,即使在被打的时候。
  迷龙:“熟了你说话,有话你直说。癞皮狗不是吗?你会说的。”
  鬼知道柯林斯听懂了没有,就是不说话,只把那支捷克式推给麦克鲁汉,麦克鲁汉刚擦净手,这回再一摸,好,一手黑了,枪管他闻了闻,都不用试了,推在一边。
  麦克鲁汉(英语):“请告诉您的指挥官,我想看他的枪。”
  我:“要看你的枪。”
  死啦死啦是我们中间配枪最多的家伙,没二话,汤姆逊、毛瑟二十响、柯尔特(照上回聊的,虞啸卿给他团长职时就把柯尔特给了,那段回头改)一枝枝放在桌上。柯林斯在讶然中开始他的拆卸工作。
  麦克鲁汉(英语):“他为什么让自己像一个劣质电影里的暴徒?”
  我:“问你干嘛挂三支枪。我能不能告诉他,因为你其实是个暴发户?”
  死啦死啦倒严肃得很,“多一支多个保险。我惜命的。”
  我于是向麦克鲁汉(英语):“因为他在和他的命运抗争。”
  麦克鲁汉只翻了我一眼,没管这些鬼话连篇,他开始检查死啦死啦的枪——好不到哪去,照旧是污迹斑斑惨不忍睹的玩意儿。麦克鲁汉再也没说什么,他离开了桌子,柯林斯愣了一会儿,跟了过去。
  我们很讶然。死啦死啦在桌边装好他的三支枪,一边看着那两个美国人在他们的帐蓬边低语什么。
  死啦死啦:“什么意思?就收工啦?我以为他们要把全团枪都拆巴一遍。
  我心不在焉地地回答:“挑几支抽验,只是抽验。”
  然后我们看着麦克鲁汉和柯林斯开始收拾东西,这回麦克鲁汉居然都开始亲自动手,他们迅速地收拾着那些让我们眼花缭乱的什物,装车。柯林斯挤过我们中间去拿他们的折叠桌子,迅速但有条不紊,连一张桌子都不要放过。
  迷龙:“癞皮狗,啥意思啊?”
  我(英语):“全民协助,你们要干什么?”
  柯林斯抱着桌子。转过身,想摊手他也没法摊。只好给我们一个沮丧之极的神色,然后他把桌子也装上了车。他们迅速为他们的什物盖上了雨布,挂好了固定绳,而从方才就一直忙个不休的麦克鲁汉终于停手,柯林斯上了司机座,而他走向我们。
  麦克鲁汉(英语):“先生们,再见了。你们曾为了一个笑话般的理由攻击我们,我未失尊敬,而且又有了一个中国式幽默告诉我的妻儿,那会给她们带来欢乐。可我爷爷有一支古老的皮夏利火枪,他八十七岁了,从没做过战士,但他的枪和你们拿过来的垃圾相比,就是淑女和……怎么说?(中文)癞皮狗。你们和日本子弹的间隔只有你们的武器,然后是你们的衣服,然后是肉体。因此我觉得这无关枪械常识。而是散漫和对自己都无责任之心。永别了,先生们。我深信在这场战争中你们已经输定,就像坚信我们已经赢定。军人必须渴望胜利,而和你们在一起,我宁可去睡瓜达尔卡纳尔的烂泥。”
  我在他的长篇大论中气结。目瞪口呆,而他掉头上了柯林斯已经发动的车,柯林斯不无遗憾地瞧了我们一眼,扬长而去。
  死啦死啦:“他说什么?翻译官?——翻译!”
  我:“我们邋遢得让他觉得无药可救,不是武器陈旧,而是态度。连他八十七岁的爷爷都可以拿十七世纪的古董枪把我们打败。因为他爷爷认真并有尊严。我们散漫,没责任,不需要胜利,他不要和我们在一起。简单点,三个字,癞皮狗。”
  死啦死啦不用听见那三个字已经暴跳如雷,“车呢?我车呢?!”
  我没法不担心,因为他一边在找他的车,一边往枪套里塞着他的枪。
  我:“你倒也不用这么亢奋。”
  死啦死啦:“车呢?!”
  他是气糊涂了,他的车就停在卡车旁边,只是司机从车底下钻出一张油污的脸:“坏啦,在修。”
  我:“你瞧,人说的也不是全然不对。”
  但是他蹦上了卡车,卡车上的货还没卸,那些武器本该在验完枪后再派发。
  死啦死啦:“开车!我是团长,这是命令!”
  没人要违背这么一个疯狗般的家伙,司机发动了车。我赶忙跳了上去,攀在驾驶室旁边。我看着车里的那家伙,他把他的冲锋枪扔在一边,撕开了让他觉得憋火的两个扣子,扣子飞崩在我的脸上——我难得见他如此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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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5 20:48 |只看该作者
郝兽医:“小心的好,小心的好。”
  我:“你随便。我看你在那梯子上能站多久。”
  郝兽医:“你不问?”
  我:“你会说的,你是好人。”
  郝兽医便满足得哼哼了一声。然后做好人:“你爹妈安顿下来了。迷龙家楼下。迷龙家里的也仗义,问都没问就收拾出四间房,三间是放你家书的。”
  “迷龙呢?”
  郝兽医:“今晚不回来啦。见他老婆就拱在怀里说差点儿回不来啦,你说他还能回来吗?”
  我:“我就知道。”
  郝兽医:“烦啦,有事吗?”
  我:“没事啊,看星星,安宁得很。”
  郝兽医:“你这孩子就这样,你想得多,可就要说些口水话。你爹妈是接回来了,可我现在瞧你心事比没接回来还重,重好多倍。”
  我:“真没事。一点事没有。”
  真的没事。虞啸卿的天空也许变了颜色,但我没事,真的没事,整晚上我都告诉我自己,你没事。没你事。
  克虏伯,追在死啦死啦身后,两只小眼放射着晶光。
  克虏伯:“团长,打一炮吧?打一炮吧?”
  丧门星就拖了几个往防炮洞里拱:“又来啦,又要来啦。”
  死啦死啦站住了,拿了望远镜往南天门那边望。南天门很静谧。
  能吞掉人的静谧。
  死啦死啦:“打一炮干什么?”他对着克虏伯失望到了极点的表情:“两炮!”
  立刻他就只能看到克虏伯的大屁股,拱进安置着那门战防炮的防炮洞里。往洞里钻的不止克虏伯一个,大家都分觅躲炮之处——死啦死啦从空空荡荡的壕沟里走过。
  死啦死啦:“怕什么?那边现在也成叫花子啦!打仗好啊,打得大家都变作叫花子!”
  “砰”“砰”的两声,炮眼附近的枝草又一次被冲开,两发三十七毫米战防炮弹成为南天门的一部分。
  大家扎在防炮洞里,眼光光地看着死啦死啦从身边走过。
  三发还击的七十五毫米炮弹在我们阵地上炸开,没了,就这么多了。
  死啦死啦冲着灰头土脸从防炮洞里钻出来的丧门星,作了个揖,然后继续他的下山之途。
  我们在山下,偷着闲,听着炮声在江谷里的回音,见怪不怪了。
  满汉,落汤鸡一样地跑过来,冲我们嚷嚷着:“冒!冒!冒啦!”
  于是我们一窝蜂跑向他来的地方,我们互相踢着屁股,拍着脑袋,狗肉一狗当先。
  我们在山下已经有了一些简单的窝棚、土砖窖子、东缝西补的帐篷,那是我们的轮休之处,而我们跑向的地方,那个坑——我们曾把整个迷龙填进去的那个坑,现在我们不敢把他填进去啦,真会出人命的——冒着水,那是我们新打的井。
  乱哄哄中阿译几乎是一个磕巴没打就掉进了水里。他在咕咚乱冒的水里挣扎着,淹也淹不到,要上来又不得其法,好一坑生龙活虎的阿译汤。
  阿译:“谁把我推下来的?!”
  不辣:“啊唷嗬,他还没上来就对我们汪汪叫啦。”
  狗肉低着头对阿译汪汪叫,它一定很喜欢低头看着一个人类。
  我笑逐颜开地扒拉着坑沿,“哪个混帐王八蛋?老子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把我们报官了?”
  阿译便赶快陪笑了:“爷爷,爷爷。”
  蛇屁股:“这口井不好,填了罢。”
  阿译:“我要上茅厕啊!忍不住啦!这是你们喝的水啊!”
  郝兽医:“立正啦!齐刷刷,盯住他!看他尿得出来!”
  我们就立正了,一声不吭,所有人齐刷刷盯着阿译,阿译又气又窘,还得陪着笑。
  我们不光有阵地,还有了房子,我们还有了自己的水井,我们有了家,我们过日子。
  死啦死啦在我们后边,让司机把车停了,一劲地摁喇叭。
  死啦死啦:“林副团长,孟副官,上车!入城公干!”
  于是阿译连汤带水地被人从坑里扒拉上来,连换衣服的时间也没给他,说白了也没那么些整套军装给他换。死啦死啦不耐烦,虽然没开车,可摁喇叭催命的功夫比司机还得远为娴熟。
  我:“你闹鬼啊?”
  死啦死啦:“师座副师座昨天应承了的东西,久恐生变。”
  我:“他现在瞧你生气!”
  死啦死啦:“东西还得要。走啦走啦。”
  司机就发动了车,让阿译汤汤水水地仰在后座上。
  我们的车与路边一个家伙相错而向,那家伙便猛醒了,掉头追我们的车子。
  我听见身后的噪动,我回了头,看见迷龙挥着拳头哇哇大叫着,尽管明追不上了,丫还抬头撅腚地猛追着,“……孟烦了,死剁头的!把你老子拿回去!老子不要啦,还给你!”
  我哈哈大笑起来,结果往下他嚷嚷什么没听清了,并且那家伙也知道追不上了,停下来对着我们的车甩土坷垃。
  我只好问阿译:“喊什么?”
  阿译:“迷龙说,没招他,没惹他,你爹一大早把他门敲开了,甩他个大嘴巴子。”
  我又一次笑得只好拍打自己早已经痛了的肚子。
  我有了爹,有了娘,有了家事,如果脱下这身衣服,我知道我立刻会去跟谁过到一起。再见虞师座,小太爷要过日子。
  车在禅达的街头停下,禅达随着虞啸卿所说的攻势临近,越来越厉兵秣马。
  死啦死啦:“烦啦,下车。”
  我有点发愣:“干啥?”
  死啦死啦:“我去要饭,虞师座瞧见你会更生气,有林副团长在就好。”
  我:“……那你叫我来?!”
  死啦死啦:“哪个白痴前天拿枝上了弹的枪顶着自己老爹呢?”
  然后车就走了。我愣了一会儿,慢悠悠地晃向迷龙家。
  雷宝儿在门外玩儿,迷龙拿弹壳给他做的玩具终已做成,并已成为他最近的欢爱,我伸了只手过去。
  这小子现在学得猴精,看我手伸过来便一嗓子:“爸爸。”
  其实我不是要干那种浑事,我摸了摸他的头,塞了点儿刚买的糖给他。
  我进院,迷龙家的烟囱在冒着炊烟,迷龙老婆正端出几样简单的小菜。
  我鞠了个躬,迷龙老婆的样子平淡得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像是我们从没平白地就往她的三口之家又塞进来两个人和一堆的麻烦,那真是让我……只好尽可能恭敬地鞠个躬。
  我:“嫂子。”
  迷龙老婆:“来啦就正好吃饭。”
  我:“迷龙哥……怎么回事?”
  迷龙老婆:“没事的。他一向就打雷样的动静,你知道的,总是他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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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5 20:49 |只看该作者
我只好又鞠了一躬,“谢谢嫂子……忍着这些破事。”
  迷龙老婆就快乐地笑了,“别心事太重了。我今天都快笑死了,可算有个人治迷龙了——你爸爸在堂房。”
  我早看见了,堂房大堂餐桌边坐着等饭的一个,晕晕地拿本书,也不看,垂了头打瞌睡,我慢慢地走过去,在我迈过门槛时,老头子醒来,抬头便瞪着我。
  我父亲:“出去。”
  我愣在那。我母亲从里屋出来,看见我,想过来。
  我父亲:“你不要管——出去。”
  于是我出去。
  我出门,雷宝儿看见我就跑开了,但是他发现我只是在门外找个地方,直挺挺地跪下,便又戳那看着我。
  我的父亲很快就出来了,还拿着那本永远不会看的书,他说:“你碍了我家里人过路——滚吧。”
  我就起身,过了整条路,然后朝着迷龙家的院门跪下。
  我父亲已经转身回去。
  天高云淡,过路的禅达人讶然地看着一个跪在路边的军官,这个家伙拿了一块银元,和对面拿镜子的雷宝儿在玩一场看谁能把阳光折射进对方眼里的战争。
  我被瞪烦了的时候便转头对禅达人皮里阳秋地笑笑,如我所料,他们立刻被吓跑了。
  可不,我不知羞耻。从前在家犯了错,父亲会用一切办法来让我觉得羞耻,直到有一天我再也不觉得羞耻。
  一个成年人的影子映在我身后,虽然和雷宝儿玩得正高兴,我也只好回头,迷龙老婆拿了些吃的站在我身后。
  我:“吃不得也。要知道我还偷吃了东西,这事更加没完。”
  迷龙老婆:“这是在干什么?”
  我:“是教育。在重温我们老孟家的教育。”
  迷龙老婆:“不想说就不要说。不过你爸爸现在在砌墙。”
  我:“砌什么墙?”
  迷龙老婆:“把包裹好的书都拿出来,砌成书墙——一边说偌大的中国,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我愣了一会儿。“还是在这舒服。嫂子您多包涵,我已经够惹人厌了,要再在别人家拌嘴就没得救了。”
  迷龙老婆:“你不惹人厌啊。迷龙念叨最多的两个弟兄,除了他的团座就是你了。”
  我又愣了会儿,“……真是受宠若惊。唉,嫂子您别管我,我这人东欠西欠,前边的还没还,后头又欠足一屁股……唉,也不知道想说什么。您别管我就是了……”
  迷龙老婆:“想说什么?——想说傻话就是了。”
  我连忙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对。可不是傻话,就是想说句傻话。”
  迷龙老婆:“那也挺好的,要不你太聪明了。”
  我:“我聪明?猪听见都要笑话的。”
  迷龙老婆:“迷龙说,烦啦哪都好,就是聪明过了。”
  我忽然间很不想说话,迷龙老婆也不是那种要勉强人说话的人。她基本上不勉强任何东西,包括那些我不会去吃的食物。
  迷龙老婆:“你在这跪着,可好像也没觉得自己错在哪。”
  我:“是个游戏,老爷子爱玩的游戏。我常年也不在家尽孝,只好陪他玩这个游戏。”
  迷龙老婆:“一般都玩多久呢?”
  我:“没个数。您也看见了,啥都没了,也就越发有了闲气和时间。”
  迷龙老婆:“你没有吧?”
  我只好耸耸肩,我没有,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即使不忙于战争,也要用来忙于生存。
  迷龙老婆:“小醉很担心你。要去她那你大概是不用跪的吧?”
  我愣了下,低了头看着膝下的土地。雷宝儿可得意了,他一直在用镜子晃我。
  迷龙老婆:“我跟她说你没事了。可这种事说没用,一定要看到的。”
  一个远得三生九世一样的名字,我好像上辈子见的她。
  我:“……早几天才见过。”
  迷龙老婆:“是以为你死定了那时候见的。现在你又活过来了。”
  一寸都不让,我只好挠着头笑笑,“是啊,我说怎么觉得那么久呢。”
  是的,我是个聪明人,这表示只要开了窍我用不着别人再说废话。
  我站起身,拍拍膝上的土,“那我就去。”
  雷宝儿拿镜子追着我晃。我假装瞪他,实则是看我那父亲大人打进去后就再没现身过的院子,空空如也,迷龙的老婆没必要骗我。
  于是我走开,有人把书从北方背到南方,当作精神上的太阳,也有人把书从北方背到南方,用来搭筑自己的牢房。我父亲最爱说的话就是偌大中国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抗战开始后变本加厉,可恰巧是哪怕前院着火,他照样可以在后院放下他的书桌。
  我站在小醉家的门外,我轻轻推了推,门是锁着的,从外边锁上,我相当的错愕,我摸着门上的那个印痕,印痕还在,但那块标志有客与否的牌子是真的不见了,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只好悻悻做着鬼脸。
  后来我试着轻轻敲门,没人应,后来我重重地敲。小醉家的墙防君子不防小人,我至少不是君子,我扒着墙往里瞧,确定了是没人。
  一扒二扒的我就翻了过去。
  我落在小醉家院子的地上,她养的那只鸡在啄我的脚面,墙角的藤架掩映着几根瘦唧唧的丝瓜,门虚掩着,她是那种关了院门就觉得没必要关房门的家伙。
  我晃了儿,进了她的房子,什么都没变,变了的只是我的眼睛。作为一个一向手很欠的人,我开始在不弄乱房子的前提下翻腾。
  我翻了那个我一直很好奇的,放钱的罐子,那里边没什么钱,我也只有一个半开,我把半开拿出来,投进那个罐子。
  然后我开始翻柜子,我看见我做逃兵时换下来的衣服。洗干净了,挂在那。我满意地研究着她补上去的补丁。
  我知道我又在干促狭事了,我把我那套不会再穿了的破军装拿出来,在墙角的丝瓜藤上布置成了一个人形,这个不难,难在我还要让它弯腰鞠躬,做出一副绅士相。我拿纸板画了张脸,并且为它戴上帽子,我把它画得笑眼眯眯地,我不知道那像不像我。
  后来我终于把它搞成了。我就和它站在一起,对着仍未开启的院门。用和它同样的姿势,扮演一个纹丝不动的稻草人一我竭力模仿它的表情,我甚至试到用手把眼睛扳成一个笑咪咪的样子,但是那更加狰狞。
  但是我的脸我自己知道,很多的戾气,太多的愤憎。我很想做——但我从来不是一个会用眼睛微笑的男人。
  我放弃了,我冲着那个人形汪汪地吠了两声,然后我去修小醉家的烟囱,它上次被我卸下来就再没装好,听说后来导致小醉做饭时炊烟一直往她屋里倒灌。
  我又一回在翻小醉家的墙,这回是从里边翻出来,我把自己蹭了一手一脸的油烟,我落寞得很,于是我吃饱了撑的又回去敲小醉家的门。
  奇迹当然不会发生,我刚从里边翻出来的。
  我在门外又踱了两圈,我悻悻地叉着手离开。
  我的团长给了我足八个小时,不可谓不宽绰,可我和我父亲斗了五个半小时的气,剩下二个半小时我跟自己玩儿——我是我知道的最晦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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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8
发表于 2013-4-25 20:50 |只看该作者
我戳在禅达的主街上做一根桩子,街对面虞啸卿的几个手下——真难得,他们大概在聚餐,张立宪、何书光、余治和李冰四个刚吃完饭,从一家馆子里出来。他们比我们有钱,凑凑份子就在馆子里吃得起饭。作为老大,张立宪还是永恒的在那里扮演着玉树临风,何书光就放肆得多,掐着余治的脖子,在抢后者嘴里叼着的一块棒糖。我一直认为李冰是最阴鸷的,果不其然。他第一个看见我,并且第一个指出了我。
  张立宪嫌恶地瞧了我一眼,他当然不会瞧得起炮灰团什么都穿混在一起的军容。何书光一定是他们中最爱打架的,他把一口唾液飞过了半条街。我往后退了半步,彬彬有礼地让半口唾液垂直地落在自己脚尖跟前。
  何书光挠了挠头,然后确定那是个巨大的侮辱。余治跑向一根棍子,被他一脚踢了回来——可不,对付个瘸子哪还用得上任何器械?张立宪不屑于动,拿手指头轻轻弹着永远挂在腰上的一柄七九刺刀,尽管我从没见过他使步枪——但正过来的那三位一定够把我好好收拾一顿了。
  一辆卡车横在我们中间,我等的人来了,阿译坐在副驾座上,迟疑不定地看看那边又看看我,好在不指望他,死啦死啦的吉普车从卡车后抄过来,他没下车就冲我嚷嚷。
  死啦死啦:“你待错地方啦。”
  我厚颜无耻地笑了笑:“我爹不要我啦。”
  死啦死啦:“听说你在城里有个女人?”
  我只好瞪了眼多嘴多舌的阿译,那家伙正瞧着虞啸卿的精锐们发呆——张立宪摘了何书光的眼镜架在自己鼻梁上,让那个近视眼的火爆小子也只好跟着走人,今天没架打啦。
  死啦死啦:“痛快?”
  我伸了个懒腰:“痛快死啦——就到手这么点?虞师座真大方。”
  死啦死啦:“还有惊喜。”
  我上着他的车,往那辆卡车上看了看,我没能看出任何惊喜。
  我:“那是辆卸了货就要回去的卡车,又不是坦克。”
  死啦死啦:“说不定咱们哪天就成了坦克团啦。”
  我:“就算天上掉坦克下来,我还怕你被砸死。”
  死啦死啦笑着让司机开车,我们回祭旗坡。
  我们小小的车队驶过河上的小桥,这里是禅达人的洗涤和休憩之所,现在在洗涤的妇女和在水里扑腾的孩子中间,又加上了满身疮痍在其间望呆的伤兵。
  我在车上看着一个眼睛受伤的伤兵,他呆呆地看着我们,我不知道一个人如何透过包得密不透风的双眼看见外边,但他在浅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向我们走过来,那样子好像他没有两只眼睛还能去西岸再大战三百回合似的。
  然后他摔倒了,爬起来。抓着一条绷带愤怒地大叫。那种绷带是清洗了以后还要给伤员再用的,他手上抓的那条从上游拖下来,足十几米长,刚才缠住了他的脚。
  我瞪着那个祸源,她从一大堆还没洗完的绷带中站起身来,忙着来解救这条她无心中网住的大鱼。
  我瞪着小醉。那伤兵听见年青女人的声音也就不再骂了,茫然地被他的耳朵指挥着眼睛。
  我手忙脚乱地往车下跳,为了过桥车速和步行差不多,但是我跳不下去——死啦死啦从后边揪着我的皮带。
  我:“我要下车!我告假!”
  死啦死啦:“不准假。我用得上你。”
  我:“你存心的!”
  死啦死啦:“看见啦,她看见你啦。威武一点。你丑态百出的。”
  我知道我不好看,我们俩都在后座。我两条腿吊在车外,屁股还在车座里挣扎着,像一把坏了的折刀。小醉看着我,我连忙挣起来,那家伙是只要我不下车就放手,我站直了,把着枪架,车就要上桥,她在桥下,我看起来很高大。
  我:“我回阵地啦。我去过你家……”
  小醉:“我不做啦!”
  我很哑然了一下:“……什么?”
  小醉:“我不做啦!我那天跟你说我做什么的,我跟你说就是我不做啦!”
  我:“我……我去过你家,你进院子的时候不要被吓到!是我干的!”
  小醉:“你听懂了没有?”
  我:“我……”
  车上了桥就驶得快了,很快就把她甩在河那边。我嘴上支吾,但还是那么英武地站着,向她挥着手——因为她一直看着我。
  死啦死啦坐在那,脚很欠地踢着我的屁股,竖着大拇指嘲笑我:“男人!”
  我看也没看,一巴掌挥过去,正着。他一脚回过来,正中我的下部。我表情木了一下,然后戳在车上。盯着小醉的身影,直到消失。
  死啦死啦竖着大拇指笑着:“男人!”
  我颓然倒在座位上,死死地抱着腹部,忍痛已经让我忍到面部扭曲,但真正给我打击最大的是小醉刚才的话。但她为了我做的,难道我要去告诉她:你把事情想得太天真了?
  我只好抱着肚子对自己嘀咕:“……不做了?她怎么活?靠洗洗刷刷吗?怎么活?”
  死啦死啦完全不管这个。他拍着我的肩:“看后边!惊喜!”
  我茫然地看了眼。另一辆吉普车从遮住它的卡车后超了上来,我这才发现我们这个小车队是三辆而不是两辆。那辆车上只有两个人,而车后座上是他们堆得如小山一样的丰富物资——两个美国人,一个上尉和一个中士。方向盘操在中士的手上,而他向我嚷嚷,他觉得有必要发表一下对方才事件的感慨。
  中士(英语):“五个印度女人!像丛林一样热情!我用她们的地址跟你换刚才那女人的地址!”
  我嘀咕着表示我的意见:“妈拉巴子。”
  死啦死啦:“把这两个妈拉巴子伺候好,老子还指望着从他们那弄点东西。”
  而那位中士几乎把车顶到了我们的车屁股,他热情得像个疯子,而他旁边的上尉死样活气地看着。
  中士(英语):“你身边的长官问我,需要什么,我说,中国情人。”
  我也斜着死啦死啦:“你说什么啦?”
  死啦死啦:“挨咚漏。师里的人告诉我这样回他们就好啦。可你不行,翻译官先生。”
  我悻悻地骂道:“妈拉巴子。”
  我的团座所说的惊喜,联络官阿瑟·麦克鲁汉和军械士阿尔杰·柯林斯。虞啸卿无心为我们提供更多的物资,便发来了两个滞销货充数。
  柯林斯的车超过了我们——他们开车总是又快又急——然后毫不犹豫地上了一条岔道,我讶然看着他们开走。
  我:“他们去过阵地吗?”
  死啦死啦摇着头:“那个中士好像是今天刚下的飞机。”
  我:“他们去昆明啦。倒也好,那地方合适他们。”
  我们的车上了正确的道,我看着柯林斯哈哈大笑地在一条窄道上试图把车折回来。
  我:“我们越来越像马戏团啦,我们连美国人都有啦。”
  那两个家伙的车停在我们新挖的井左近,看来他们决定为自己搭一个帐篷。上尉先生坐在气死风的汽油灯前,拿了块垫板也不知道在写些什么。看来他们军队的阶级制度和我们一样森严,因为柯林斯中士一直在为了搭帐篷从车上没完没了地拿东西,而上尉先生绝无要帮手的意思。
  我们离了远远地看着,柯林斯吸引了我们全部的注意——或者更该说他从车上搬下来的东西吸引了我们全部的注意,我们还从未见过戎旅的人把自己搞到这么复杂的:汽油炉、防潮垫、野外椅、折叠的桌子、全套的军用锅子、枪械弹药、油桶、咖啡壶咖啡磨、留声机收音机、吊床、急救箱、防虫剂、野餐垫、睡袋,等等等等。我现在觉得与搭帐篷有关的那些五花八门看起来倒不算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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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9
发表于 2013-4-25 20:50 |只看该作者
我:“那家伙厉害。”
  迷龙就忙捏了捏拳头,这帮杂碎就这样,每当看见一个生人总觉得有必要炫耀一下自己的拳头,“你跟他们打了吗??搬东西的厉害还是写字的厉害?”
  我没好气地说:“那么多零碎,他能在车后座上就搁下来——这么个厉害。”
  迷龙:“哦,那是开杂货铺的。”
  我们眼光光瞪着那两位。柯林斯要一力支起个双人帐篷不是那么轻易的事情,而麦克鲁汉却死不倒架子绝不帮忙。狗肉老实不客气,小跑过去检查每一件什物,麦大人对我们正眼不瞧,对狗倒亲热得多。摸出个什么就想喂它。
  狗肉一声低吠,麦大人连滚带爬地从气灯边闪开。狗肉拉出个要扑人的架子——那架势我们熟得很,我团不知多少人初来时被吓得屁滚尿流——柯林斯扑到车边拽出一支双筒猎枪要打,好在没上弹,他手忙脚乱地找着霰弹。
  死啦死啦:“狗肉回来!迷龙过去!”
  这么个换位让迷龙真是不爽,“你啥意思啊?”
  死啦死啦:“狗肉长手了吗?你上去也不要龇牙——给人帮忙!”他真是麻利得很,一边踢了迷龙的屁股一边还拍我的脑袋:“传令官过来!”
  我就扔下扎了堆看着美国人卖呆的人渣们,悻悻地跟在他身后:“传令官、副官、参谋、翻译官、勤杂兵,我到底是什么?”
  死啦死啦:“哪一件你做好了呢?鼯鼠五能,无一而精。”
  我:“你还真有学问。”
  我们斗着嘴。狗肉因他那一声唤而跟着我们。
  我们在山下已经有了几间简易的窝棚和房子,我们进其中的一间。
  这间屋比我们在山上的防炮洞真是工整多啦。它集合了我们淘出来的最好的家具——尽管对这些从废墟里翻出来的家具而言,好的标准也就是完整而已——我忿忿地望着桌上的两包烟,这是我们倾其所有的欢迎了,烟下边压着纸条,上边英语写地“欢迎盟军朋友”是我的亲笔。我把纸条子揉了,打算把烟揣进自己的口袋。但是死啦死啦伸出了手。
  死啦死啦:“不要以为做出受气的样子它就归你。”
  我把烟拍在他手上,于是他很得意:“归我啦。”他对这屋子说:“都归我啦。”
  我坐下,给狗肉挠着痒痒,等着他这种做作的得意劲儿过去。他撑不了多久的,我看得出来——实际上我刚低了头又抬头他就郁闷了。
  死啦死啦:“烦啦,告诉我怎么对美国人。怎么给他们预备了房子不住,非得搭帐篷?”
  我:“你当会说两句洋话就搞得懂洋人?我会说是家父拿板子抽出来的,我没去缅甸之前只是对着书说。我老爹塞了我一肚子用不上的学问,除了做人。”
  死啦死啦:“他只想把他会的全塞给你,他没用上。他以为你能用上。你这忘恩负义的小子。”
  我:“啊哈,我惭愧死啦。可你还是不知道怎么对付美国人。”
  死啦死啦就只好苦笑:“……那倒是。”
  我:“不是骂人,可你是吃错药啦。人觉得一件事不对,想改过来,想得狠了,又找不着办法,就像你们这样的,恋物要成了癖,你瞧见活人抱着死书亲嘴了吧?我也瞧见你们打劫似的抢美国钢铁了。谁也帮不了我们,一支把自己国家都丢了的军队,这种债别人能帮还吗?用不着捧美国人臭脚的,捧也没用,他们只是来做点军饷里的事情。人家住帐篷,是因为不想跟咱们有军饷点外的交情。”
  死啦死啦愣了一会儿,“……那倒也是。而且烦啦,以后美国钢铁没咱们份啦。”
  我立刻也就明白了:“你又把虞啸卿怎么啦?”
  死啦死啦:“我跟他细说了我怎么想的,几个月内拿下南天门这件事。”
  我:“啊哈。挨揍没?”
  死啦死啦:“美国人在——不是这俩,这俩不够份——不过我猜他拳头捏肿啦。”
  我:“好极啦。我觉得我们还是少些枪炮的保险。现在咱们做预备队都不够看的,保险。”
  但是我也叹了口气,并没人喜欢这样的结果。
  死啦死啦:“虞啸卿,那是要拿脑袋把南天门也撞倒了的人,可能会死,他也知道,可倒让他长了精神——除非让他瞧见南天门撞不倒的,连同归于尽都做不到。”
  我学着豆饼的河南腔:“关俺屁事。”
  死啦死啦:“他总也是咱们师长。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我:“那倒也是。”
  死啦死啦:“你会再跟我过趟江吗?”
  我:“那……让他去死好了。”
  死啦死啦:“谁他娘的是为了他呢?——这么说你舒服点?”
  我:“还是舒服不起来——凭什么又是我呢?”
  死啦死啦:“你是我参谋,你懂得多,你比谁都用得上,还有,你是我认识最晦气的人。”
  我:“叫阿译和你去吧。”
  死啦死啦:“你想害死你的朋友?”
  我:“那就郝老头、豆饼子、泥蛋、满汉。都行。”
  死啦死啦瞧了我一会儿,就这份不靠谱做出个蔑视之极的表情。
  我:“你是怎么都要去的?”
  死啦死啦:“你是怎么都不会去的?”
  我:“不去。我爹妈已经弄回来啦,西岸跟我没关系。”
  死啦死啦:“不去?”
  我:“不去。说破天来也不去。”
  死啦死啦:“我没说。”
  我:“绝对不去。”
  死啦死啦:“我一直没搞懂,读书人,绝对的意思就是说一副对不上的死对子么?”
  我:“你岔什么话呀?岔话我也不去。”
  死啦死啦:“你都不去啦我还说这个干嘛?”
  我瞪着他,我瞪着他的时候阿译冲进来,他气急败坏得把狗肉都惊跳起来。
  阿译:“打、打、打起来啦!”
  我们竖着耳朵听了下,没听见响枪,没听见响炮。
  我:“猫猫咬狗狗还是迷龙打不辣呀?你稍安勿躁啦。”
  阿译在我们跟前,只差跳着脚,使劲从他不太好使的枪套里拔着枪。
  阿译:“和美国人打起来啦!”
  我们从屋里冲出来,外边的架势着实相当奇怪。麦克鲁汉背着手站着。
  虽然神情不善,却绝无任何要动手的意思。一干货:迷龙、不辣、蛇屁股,连豆饼、泥蛋几个都咋咋呼呼地在做狗腿子,丧门星如果没参与是因为不想太人多势众,郝兽医如果没拉架是死追不上——一帮家伙把一个柯林斯追得在空地上狂奔,这帮跑惯了山地的家伙实在比那尊美国大屁股跑得灵动得多。于是柯林斯一边快跑炸了肺,身后飞过来的拳脚还一个不落。
  柯林斯(英语):“上帝!谁能告诉我一个理由吗?!”
  那家伙招架都不会了,只是玩命地脱着衣服,可他那件夹克要脱起来不是一两下就好的事,何况他还要扒拉掉里边的套头衫。
  我(英语):“怎么回事,先生?”
  麦克鲁汉便倨傲地看我一眼(英语):“目睹不可理喻,并不等于理解不可理喻,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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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
发表于 2013-4-25 20:50 |只看该作者
我(英语):“为什么不阻止他们?”
  麦克鲁汉(英语):“是士兵们在殴斗,而我是军官。先生。”
  我便向死啦死啦挥着手:“他们当官的不管当兵的打架,有失身份的。还有他好像也不着急。”
  死啦死啦也就站住了:“那入乡随俗啦?”
  我:“你不要乱讲。是主随客便。”
  死啦死啦便赞同地点着头,我们和麦克鲁汉站了一堆望呆——只是苦了阿译,一枝终于拔出来的小手枪拿在手上,看看这边,看看那边。
  柯林斯一边招架着几个大飞脚。一边死命拽着他的套头衫,他总算把衣服给扯下来了,就露出里边的汗衫,上边有几个偌大的汉字:助华洋人,全民协助一然后他一边大叫着NO!NO!LOOK!LOOK!一边拍打着那几个字。
  ——可惜对他饱以老拳的几个家伙没一个能把那八个字认全的。
  迷龙:“写的啥?”
  豆饼自豪地找到了一个自己认识的:“人!”
  迷龙一个大脚印便印在那个“人”字上:“打的就是人!”
  “砰”的一声枪响,说真的也不是太响。因为它来自阿译那支也许刚够自杀的小破手枪。人渣们总算是停手了,不辣挠了挠耳朵。
  不辣:“山蚊子?”
  阿译气急败坏,喘着气,发着抖,一支巴掌大的小手枪擎天火柱一样举在头上:“国、国际友人,不许打!”
  然后我们看见什么东西从他的枪上掉了下来,在黑地里声音很钝的弹跳了一下。找不见了——阿译低头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他的枪,遭老瘟的枪,弹匣掉啦。
  阿译:“你们帮我找下我的梭子。”
  人渣们便哄了一声,没一个人会去帮他找那活该找不着的梭子。迷龙们哄得比谁都响,他们现在的架势很应了一句老话:恶人先告状。
  不辣:“不要问我,问我也不会说的。他骂我们!”
  我:“没人问你啊,这不说了吗?”
  蛇屁股:“骂得太难听啦!我都不好意思说!”
  我:“你都不好意思说的话?说出来咱们当战防炮使好啦!”
  我狠狠瞪了眼死啦死啦,但那家伙跟麦克鲁汉一样什么也不管,很有些看你们怎么办的架势。
  豆饼狠巴巴地告诉我:“癞皮狗!”
  迷龙:“癞皮狗。他说的。”
  我瞧了眼柯林斯,那家伙正在研究自己到底被扁成了什么样子。
  我:“很一般啊。”
  迷龙便小声地对着我恐吓:“你胳膊肘好长,都拐到外国去啦。”
  能说什么呢——转向麦克鲁汉时我觉得我十足一个玩弄权柄的小人(英语):“您的部下污辱了我们的士兵,用很糟糕的词。”
  麦克鲁汉(英语):“我没有听到,我只知道他毫无必要地去向他们问候,然后他们就像猴子一样追逐和厮打。”
  我(英语):“他叫他们癞皮狗,或者肮脏的狗,诸如此类的。”
  麦克鲁汉(英语):“他是一个很糟糕的军械士。我认识他也只有十一个小时。”
  柯林斯就只好龇牙咧嘴地做鬼脸,那和我们中间的某些人还真是很象。
  麦克鲁汉(英语):“可我对这场该死的战争发誓,他没说过。”
  有了人护犊子,柯林斯就加倍委屈得不行(英语):“他们在笑,我只是希望听懂他们的笑话,但是……”——他现在如其说在展示,不如说是研究汗衫上的鞋印,那个“人”字已经被迷龙一个完整的脚印替代。
  我瞪着我们的这帮子人渣,哪一个都是一百二十个有理加十八个不忿,我只好看着郝兽医求证。
  郝兽医:“说是说啦。算啦算啦。远来是客嘛。”
  于是我继续犯嘀咕。听不懂英语真是件快乐的事情,死啦死啦伤天害理地在那逗着狗肉,像个与本团完全无关的流浪汉。麦克鲁汉的脸色则越来越难看。
  麦克鲁汉(英语):“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是你们往下一定会说的话。就这样吧,我们只是来完成我们的部分,好尽快回家。”他对柯林斯招了招手:“LET'S GO。”
  于是迷龙那个狗娘养的大叫起来。我保证他惊喜大于愤怒:“他又说啦!听见没有?癞皮狗!”
  我瞠目结舌地瞪着迷龙。阿译还在黑地里摸寻着他掉没了的梭子,似乎这一切还不够荒唐。
  后来阿译用了两个小时在草丛里摸他的梭子,而我用了两小时来向美国人说清这是一个玩笑而非外交纠纷。我非常羞愧,麦克鲁汉和柯林斯来炮灰团学会的第一个中国词居然是癞皮狗。
  而我的人渣朋友们还在小声争论着。
  不辣:“我就说不是。他讲的是癞死狗。”
  蛇屁股:“更难听啦。打不打呀?咱们?”
  麦克鲁汉仍是雷打不动地在做着案头,而柯林斯和昨天揍他的家伙们一起,在他们的帐篷外拼着桌子。他们那一张折叠桌是根本不够的。我们把几张缺这少那的桌子拼在一起,给他们造就一个工作台。
  阿瑟·麦克鲁汉。其古板教条教他的美国同僚也闻风远遁,我们昨晚已有领教;阿尔杰·柯林斯,和我们的人渣倒是异曲同工,实际上他第二天就和揍他的人混作一堆。一根到哪都要硌人的钢条,一团到哪都要糊人的泥巴,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想过,他们来这祭旗坡其实也是发配——我可不想再费劲给他们解释发配。
  我们现在怕了,死啦死啦、阿译、我,我们三个军官全戳在这里,外加一条狗肉,我们三人一狗今天只好来充当警察的角色,以免再出昨天那样的事。
  死啦死啦小声地嘀咕:“今天不有乱子了吧?”
  我看着人渣们:“……大概不会啦。”
  我这么说的依据是因为迷龙今天非常得瑟,最得瑟的地方是他穿着柯林斯那件“助华洋人全民协助”——连他自己那个大脚印都还在上边。他和豆饼正帮着柯林斯拿白灰在地上画一条线,而柯林斯在检查一支勃朗宁机枪,融洽到如此地步应该不会再出事啦。
  阿译忽然扑进了草丛里,我们以为他摔倒了,可他只是从草丛里捡起了一个弹夹,然后小心地装回他那支破枪上。他终于找到了他的梭子——我和死啦死啦只好表情古怪地互相瞧了一眼。
  我不确定迷龙和柯林斯是否能明白对方的意思,但那两家伙都是肢体语言多得要死的人,手舞足蹈的根本用不上我。然后柯林斯抬起那支刚检查过的勃朗宁机枪,向那条白线开火,他用几个扫射完整地把那条白线打没啦。
  迷龙瞠目结舌,连同死啦死啦在内,我没见过他表现出来佩服谁的,而现在用一种极丰富的表情和动作向柯林斯表示着佩服,那支机枪被他拿过来研究——这纯粹是技巧而非枪械的原因,但迷龙没拍错人,能够把机枪用到如此听话,在他的枪口下大概十几个人都算白给。
  死啦死啦兴奋得很,“捡到个活宝啦。”
  我:“全民协助先生吗?”
  死啦死啦:“你们现在这么叫他?当他自己人啦?”
  我:“他喜欢这名字,因为我告他,全民协助就是所有人叫你BABY。这家伙酷爱机械,可没上过战场,你说杀人他会说卖糕的,他打算永远如此,并且以此为荣。他喜欢JAZZ,他的理想是嘻嘻哈哈混过这场战争。他被充军到这里来是因为他的理想,因为没一支军队会喜欢这样的士兵。”
  死啦死啦:“你好像挺喜欢他的。”
  我:“昨天聊啦,我不讨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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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5 20:51 |只看该作者
死啦死啦:“瞪着我干什么?觉得我会讨厌他吗?”
  我:“鬼知道呢,其实你有时候蛮像虞啸卿的。”
  他做了个鬼脸,过去和迷龙一起抢夺那支勃朗宁。
  麦克鲁汉在他的桌子后吹着一个哨子准备办公。
  我们在自找麻烦,以前派装备就是一辆车开过来,只管叫人卸货。现在来了美国人,麦克鲁汉要求先验看我们的枪,再分发装备。
  并排的支那么好几张桌子就是给他们摆摊的,我们拿着我们的武器,懒懒散散地簇拥在周围,但我们嘻嘻哈哈的,没一个人交出我们的枪。
  麦克鲁汉就只找我的麻烦,他现在至少搞明白了只有我一个人听得懂他们的话(英语):“孟烦了先生。我在你们的城市曾见过上百个暴民向一个卖蔬菜的发起进攻,后来我明白没有战争,他们只是想买到一点便宜的蔬菜。现在你可否帮忙让我不要有类似联想?”
  死啦死啦:“说什么?”
  我瞧着那两美国人,柯林斯倒是兴高采烈地在向我扮鬼脸,但那并不能让我好受一点。
  我:“阴阳怪气,尖酸刻薄。现在他们为了什么发配到这里来我们都知道啦。”
  死啦死啦:“像你一样吗?”
  我瞪了他一眼,然后去强制我的人渣朋友们至少能排出个先后。
  几分钟我们在桌边列着队,我们把我们的枪放在桌上。柯林斯利索之极地把它们分解开来,在我们眼里看来,对待螺丝弹簧如此熟悉的他简直是个妖怪。连七九式、汉阳造这种他以前不可能碰过的枪也迅速地被他用一些简单不过的工具就给分解了,他像是把枪在手上掂一掂就知道他们的构造。
  分解了第一枝枪之后,柯林斯看了看内部结构,什么也没说,放在一边继续第二支。麦克鲁汉拿过去。看了看,用手指摸了摸枪膛内部,摸出几指黑,用枪通条捅进去一块白布,拽出来便成了黑布,他放一边。什么也没说。那枝枪是不辣的。不辣也不知好赖,拿回来。笨手笨脚地装,一边还要去地上捡崩飞的零件。两个美国佬还是什么也不说,专注着拆第二支枪,第二支是迷龙的捷克式,装拆复杂得多,柯林斯的动作仍让人觉得他摸ZB26也摸一辈子了,拆开,看了看,表情比较木——或者我该说,我还没见他这么严肃过,即使在被打的时候。
  迷龙:“熟了你说话,有话你直说。癞皮狗不是吗?你会说的。”
  鬼知道柯林斯听懂了没有,就是不说话,只把那支捷克式推给麦克鲁汉,麦克鲁汉刚擦净手,这回再一摸,好,一手黑了,枪管他闻了闻,都不用试了,推在一边。
  麦克鲁汉(英语):“请告诉您的指挥官,我想看他的枪。”
  我:“要看你的枪。”
  死啦死啦是我们中间配枪最多的家伙,没二话,汤姆逊、毛瑟二十响、柯尔特(照上回聊的,虞啸卿给他团长职时就把柯尔特给了,那段回头改)一枝枝放在桌上。柯林斯在讶然中开始他的拆卸工作。
  麦克鲁汉(英语):“他为什么让自己像一个劣质电影里的暴徒?”
  我:“问你干嘛挂三支枪。我能不能告诉他,因为你其实是个暴发户?”
  死啦死啦倒严肃得很,“多一支多个保险。我惜命的。”
  我于是向麦克鲁汉(英语):“因为他在和他的命运抗争。”
  麦克鲁汉只翻了我一眼,没管这些鬼话连篇,他开始检查死啦死啦的枪——好不到哪去,照旧是污迹斑斑惨不忍睹的玩意儿。麦克鲁汉再也没说什么,他离开了桌子,柯林斯愣了一会儿,跟了过去。
  我们很讶然。死啦死啦在桌边装好他的三支枪,一边看着那两个美国人在他们的帐蓬边低语什么。
  死啦死啦:“什么意思?就收工啦?我以为他们要把全团枪都拆巴一遍。
  我心不在焉地地回答:“挑几支抽验,只是抽验。”
  然后我们看着麦克鲁汉和柯林斯开始收拾东西,这回麦克鲁汉居然都开始亲自动手,他们迅速地收拾着那些让我们眼花缭乱的什物,装车。柯林斯挤过我们中间去拿他们的折叠桌子,迅速但有条不紊,连一张桌子都不要放过。
  迷龙:“癞皮狗,啥意思啊?”
  我(英语):“全民协助,你们要干什么?”
  柯林斯抱着桌子。转过身,想摊手他也没法摊。只好给我们一个沮丧之极的神色,然后他把桌子也装上了车。他们迅速为他们的什物盖上了雨布,挂好了固定绳,而从方才就一直忙个不休的麦克鲁汉终于停手,柯林斯上了司机座,而他走向我们。
  麦克鲁汉(英语):“先生们,再见了。你们曾为了一个笑话般的理由攻击我们,我未失尊敬,而且又有了一个中国式幽默告诉我的妻儿,那会给她们带来欢乐。可我爷爷有一支古老的皮夏利火枪,他八十七岁了,从没做过战士,但他的枪和你们拿过来的垃圾相比,就是淑女和……怎么说?(中文)癞皮狗。你们和日本子弹的间隔只有你们的武器,然后是你们的衣服,然后是肉体。因此我觉得这无关枪械常识。而是散漫和对自己都无责任之心。永别了,先生们。我深信在这场战争中你们已经输定,就像坚信我们已经赢定。军人必须渴望胜利,而和你们在一起,我宁可去睡瓜达尔卡纳尔的烂泥。”
  我在他的长篇大论中气结。目瞪口呆,而他掉头上了柯林斯已经发动的车,柯林斯不无遗憾地瞧了我们一眼,扬长而去。
  死啦死啦:“他说什么?翻译官?——翻译!”
  我:“我们邋遢得让他觉得无药可救,不是武器陈旧,而是态度。连他八十七岁的爷爷都可以拿十七世纪的古董枪把我们打败。因为他爷爷认真并有尊严。我们散漫,没责任,不需要胜利,他不要和我们在一起。简单点,三个字,癞皮狗。”
  死啦死啦不用听见那三个字已经暴跳如雷,“车呢?我车呢?!”
  我没法不担心,因为他一边在找他的车,一边往枪套里塞着他的枪。
  我:“你倒也不用这么亢奋。”
  死啦死啦:“车呢?!”
  他是气糊涂了,他的车就停在卡车旁边,只是司机从车底下钻出一张油污的脸:“坏啦,在修。”
  我:“你瞧,人说的也不是全然不对。”
  但是他蹦上了卡车,卡车上的货还没卸,那些武器本该在验完枪后再派发。
  死啦死啦:“开车!我是团长,这是命令!”
  没人要违背这么一个疯狗般的家伙,司机发动了车。我赶忙跳了上去,攀在驾驶室旁边。我看着车里的那家伙,他把他的冲锋枪扔在一边,撕开了让他觉得憋火的两个扣子,扣子飞崩在我的脸上——我难得见他如此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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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7 20:31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四章
  我吊在驾驶舱外,我们追赶着两个美国人车后扬起的尾尘。
  战斗效率低下,事故层出不穷,上峰归咎于我们的渎职,我们则归咎于派发下来的武器老旧。从不遵守规则,又抱怨没有规则,于是大家就有很多原因可以互相归咎。
  我们在山道拐弯已经能看到那辆吉普淹在烟尘中的屁股,司机偷眼瞧瞧死啦死啦的怒火中烧,把车速放慢了些,但死啦死啦把他的柯尔特猛拍在驾驶台上。
  于是我们的车速也猛然快了,这辆满载的车颠得要散架。我猛拍着车门:“要么让我进去!要么老子下车!”他终于把车门开了,我在一个急转弯中横着扎进了车。
  看来什么好引擎也顶不得那家伙拍在那的枪,我们的车轰鸣着,没到下一个拐弯就把那辆吉普别在路边,悬得很,柯林斯要刹车踩得稍慢就已经冲下悬崖——我们的司机完成这件事就猛靠在车座上闭上眼睛。
  死啦死啦:“下车。跟我来。”
  我想偷走他的枪,但他伸手把枪拿了,塞回枪套里。我跟着他下车。
  那两美国人瞪着我们,柯林斯恐慌,而麦克鲁汉狂怒,“先生,你不缺勇气,简直是疯狂。可勇气不是暴力。我相信你是久经沙场的军人,可军队首先是秩序,然后才是暴力。”
  死啦死啦:“说什么?”
  我:“勇气不是暴力,军队也不是暴力,是秩序……打架可以,不用枪行吗?”
  死啦死啦:“求他们。”
  我:“求……什么?”
  死啦死啦:“求他们留下来。跟他们说,武器我可以不要,可他们得留下来。”
  我:“……什么意思?”
  死啦死啦:“翻译!”
  那边可不明白他的意思,他那一声咆哮叫麦克鲁汉把手摁上了佩枪,而柯林斯紧张过头地端起了双筒猎枪——于是我对着一对黑洞洞的十二号霰弹枪管翻译。
  我(英语):“他请求你们回营地。他说,宁可放弃这车武器,不能放弃你们。”
  麦克鲁汉就做作了一副惊讶的样子,让你想揍他(英语):“什么?”
  我(英语):“请你们做完计划的事情。我们很需要。我们的武器缺乏保养,因为很多人连拆开武器都做不到。”
  麦克鲁汉(英语):“缺乏保养的不光是你们的武器,闭上眼睛,光凭气味,我以为我被牛群包围。”
  我瞧了眼死啦死啦,他摊摊手不管,不懂英语真好,他可以把什么都交给我承受。
  我(英语):“所以我们该到怒江边洗澡,然后被对岸射杀?”
  麦克鲁汉(英语):“你们从来不知道你们需要什么,这是最重要的。你们拿到了武器就只希望我们赶紧离开,不想被看到你们不光用这些武器打日本鬼。”
  死啦死啦:“说什么啦?给个面子译两句好吗?”
  我:“你去茅坑找块踏脚石给我来亲好啦,总还多点人味的。”我一边友好地向麦克鲁汉笑笑(英语):“我在翻译。”
  死啦死啦:“告诉他,其实我们根本不会打仗,只会拼命。请他帮我,是救人,救我的兵。”
  我(英语):“我们应对现代战争的唯一办法是放弃生命。帮我们,是救人。”
  麦克鲁汉(英语):“没人落水。命运由你们对待命运的方式决定。你们还远没有喊救命的资格。”
  我:“……我揍他个狗娘养的好啦。我打他不过,等他放倒我了你上。这样黑锅我背,我去蹲班房,你回你的团。”
  死啦死啦:“这种小伎俩不用你教。告诉他我们怎么打仗。告诉他。”
  我:“他妈的……(英语)那些高级参谋一定常告诉你他们认为我们有的优势,那么我告诉你我理解的优势。我们唯一的优势是上峰觉得我们可以牺牲,我们只是数字,从一数到十万,哪怕一百万,多的是。我们最好用的武器,是不光上峰,连我们自己都觉得我们可以牺牲。但如你所见,我们是人,和你同类,也如你所说,当子弹飞来,如果我们掌握不好武器,唯一的保护是我们的衣服。”
  麦克鲁汉不说话,柯林斯焦燥不安地玩着枪,我很烦,而死啦死啦把这种冷场视之为将近成功。
  死啦死啦:“别歇嘴!告诉他就要打大仗了,我们这样冲上南天门是送死。”
  我:“去你的!虞啸卿根本不会让我们上战场!”
  死啦死啦:“你想吗?你想的。”
  我:“谢天谢地,我不想。”
  死啦死啦:“谢谢你,能不能偶尔也让我觉得不是一个人在扛?”
  我(英语):“……最近将有恶战,我们不想无能为力。”
  麦克鲁汉(英语):“你们习惯无能为力,习惯把最难打的战交给你们的同僚。”
  我(英语):“恰巧错啦,先生,最难打的仗都被我们的同僚交给我们。”
  麦克鲁汉(英语):“这是抱怨,你们还习惯抱怨。”
  我只好对死啦死啦:“我不说啦,好吗?他不进油盐的。”
  死啦死啦:“跟他说,我们只有几个月。”
  我(英语):“我们等了一辈子,可只有几个月给我们学习……或者叫作进化——现在你要把这也带走。先生,你离家很远,觉得和我们无法交流,你烦死了这场战,我们也是,可我们想,真的很想有能为力……”
  他冷淡地点着头,那比摇头更让我绝望。
  我:“让他去死好吗?他帮不了我们,也不想帮。他们的飞机坦克航空母舰拿这来管个屁用,你叫了一万声爷爷,最后不还得我们这帮孙子拿牙啃拿命垫吗?——我陪你去,好吗?上对面,找死或者侦察,反正活不爽利也死不痛快,我习惯啦,只是求你——别让我再求他!”
  死啦死啦看着我,是也斜,回答我的不是他而是麦克鲁汉。
  麦克鲁汉:“我念不懂你们的经,可这句话说得对,我帮不了你们。”
  我和死啦死啦一起瞪着他,因为丫说的是中文,流畅得很,至少比我们中的很多家伙要来得纯正,而且他对我们的瞠目结舌也很会意。
  麦克鲁汉:“没错。我会说呀,我没说我不会说中国话。是你们自己不用脑子。我是什么?这位年青先生好像总把事情想复杂,在他变为哈姆莱特之前我把话说清楚,我的职务是什么?”
  死啦死啦:“……联络官。”
  麦克鲁汉:“只会说英语的联络官?太逗了。那是我那些以为只靠空军就能炸平南天门的同事。我是从上次战役就和你们一起被追成落水狗的联络官。不会说中文?太逗了——年青人好像又想发火。为什么不说你懂中文,你应该搞得清LET'S GO和癞皮狗的区别。搞得清,可我有看完整场戏的权利,也有权利听你们不想告诉我的。”
  死啦死啦现在乐了,像终于找到个可以用战防炮轰一家伙的目标一样。
  死啦死啦:“都听到啦。可什么叫帮不了?”
  麦克鲁汉:“零碎事先不管?好习惯。你们怎么看眼下要打的这仗?你们闭塞得连电话都没有,你们的上司怎么告诉你们的?如果他真让你们这样破落的军队去打那场该死的仗,那他的什么真的被狗吃了。”
  死啦死啦:“这场仗哪里该死?”
  麦克鲁汉:“不评价别人?又一个好习惯。好习惯先生。你们参与上次的滇缅之战了吗?”
  死啦死啦:“参与了。”
  我只好苦笑:“何止参与?”
  麦克鲁汉:“好极啦,我也在。那是从来没有过的勇气。和从来没有过的浪费。我是军人,你我都是。至少要由勇气和决心决定我们的命运。对吗?可那场仗被谈判桌上的误会和纠结决定。八个脑袋在嚷着听我的,只准听我的,你我只有两条腿……”
  我:“和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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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3
发表于 2013-4-27 20:31 |只看该作者
麦克鲁汉:“被八个自相矛盾的脑袋拽去十六个方向。太可怕啦。我的同事们说麦克鲁汉怨天尤人,离他远点。可我还要说,该死。我总想着那些在我身边战死的中国兵。没他们我早被日本鬼活剥。没人对他们哪怕说个好字,只有人说,因为他们,所以打了败战。这不公平,老麦官太小,只能说,这不公平。我来这,看见你们,就看见他们。我不想呆在这看你们再来一次。我只想告诉你们和你们营养不良破烂不堪的军队,躲远点。别对这一战抱幻想——会赢,可你们会输。现在,此时,遥远的地方,脑袋们还在吵吵。听我的,只有我对,其他全错。除了你们,决策者都三心二意,必需的物资差三少四,你们会在南天门上被耗光。一个没有后续能力的攻势有什么价值?你们的师长狂热又迷人。整个顾问团都说,他是年青的凯撒。可我老麦说,他太爱战争了,生命对他只是战争的燃料,他该去看医生。”
  死啦死啦没说话。我看了看他,然后几乎是快乐地应和着:“他该去看兽医,我们有兽医。”
  麦克鲁汉就指戳着我:“你这小阴谋家,你想揍我来着。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我赶快让开了:“谢谢……我道歉,你是个好人。”
  我被踢了一脚,踢回那个妨碍老麦上车的位置上,不用瞧也知道那是谁。
  死啦死啦:“你会说中国话,这太好啦。我总疑心这家伙把我说的话译成他想说的话。还有——请留下来,我的师长确实该去看医生,他居然放走您这样的人。”
  麦克鲁汉:“马屁少拍。你还在期待这场战争?当我胡说?”
  死啦死啦:“我们都很诚实。但我的团总要有起码的自卫能力。”
  麦克鲁汉:“你不诚实。别骗同行,哪怕他是美国佬。你的眼睛很好战,和你的师长一样,进攻的眼睛。可你和他不一样,你的兵对你重要吗?他们对你很重要的。我看着你的部下和你争执。你是我见过最爱士兵的军官。因为你什么都没有。”
  死啦死啦:“我其实不算他们的军官。他们看得起我,他们是我的弟兄。”
  麦克鲁汉:“你和你的弟兄喜欢做别人桌上的筹码?刚死就被人忘掉,好像没活过。中了枪,喘着气,最后一口,很后悔,不知道为了什么——你发誓?”
  我们都看着死啦死啦。他在发着呆,然后迟疑地跪了下来,我们没拦他,我想即使麦克鲁汉也看出他总做出格的事情,他就这么个出格的家伙。
  死啦死啦:“这誓发不出来,没人想做别人的筹码,可总得有人牺牲。说我们是军人也是谬赞,不过是我们想挣扎出个人形。我的师长也不是战争狂,只是焦虑太过,那总好过没心没肺的醉生梦死。”
  他为之解释的师座——师座的兵,一辆驶向横澜山的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连泥带水地全着落在那个跪着的家伙身上。车上的兵在怪笑,嘲笑这个跪美国人的中国人。
  死啦死啦看着眼前卷起的尘埃:“一尘不染的事情是没有的,我们都在吸进灰尘,可不妨碍我们做好一点。没人经得起别人的挑剔,您的国家也并不是为纯洁和正义来帮助我们,可你们来了这,你们俩……”
  他卡住了一下,看着我,我在发呆,他恶狠狠地:“名字?”
  我:“……阿瑟·麦克鲁汉和阿尔杰·柯林斯。”
  死啦死啦:“可是阿瑟·麦克鲁汉和阿尔杰·柯林斯,你们来了这,是真心想帮我们,这就够了。谁都是浑噩的,才玩命地要答案,我们打这仗或者不打这仗也是一样的,要个答案。答案不该是死,所以我求你们。回去,教他们怎么活,没什么答案值得付出人命。”
  我犹豫了一会,然后我也干巴巴地跪了下来。
  麦克鲁汉:“我不在乎你们中国人说的面子。你们把腰弯得连脸都看不见,心里在叫我们做傻瓜!”
  我没理他,我像死啦死啦一样不理他。
  于是麦克鲁汉跳上了车,拍打着一直在望呆的柯林斯让他开车。
  麦克鲁汉:“从来没有一只耳朵能被嘴巴真正的说服!”
  但是他拍打了柯林斯的肩膀,让车转向,尘埃虽然一点不拉地挥洒在我们身上,但他们确实是回去祭旗坡的方向无疑。
  我站起来的时候死啦死啦还跪在那里发呆,我踢了他一脚。他倒就势坐下。
  我:“走啦。你又赢啦。”
  可他还坐在那里,我就砰砰地敲着卡车。
  死啦死啦:“我走回去。我要想想。”
  我就又敲着卡车:“你走吧。我们走回去。”
  卡车发动了,费劲地倒着。我看着死啦死啦。灰头土脸的一个东西,如果凭他现在的样,连虱子都不会被说服。他摇摇晃晃地在尘埃里走着,如同尘埃。
  我:“你好像路边的牛矢马溺呢……我们居然把命交给你这么个东西。”
  死啦死啦:“我很想把我的命交给你,那是多省心的事啊——只要你别把它用成牛矢马溺。”
  我咧了咧嘴,我不再说话。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久得好像上辈子,天上掉下个虞啸卿,说着热血的话,挥着美国枪,于是我们都疯了,再没有一个人正常。
  我又一次地在收拾防炮洞里的那些零乱:武器、望远镜、桌上摊地地图、纸笔、和我们所能拥有的一点简单的测绘用具,我把它们收拾进两个包里,我拿起包又放下了包,我又一次从望远镜里张望着对面的南天门。
  它还是那样,在那里,压着我们,从这里你很难看出它藏了些什么。我看着它,曾经愤怒、嘲骂、诅咒,但现在我看着它的时候只剩下茫然。
  不辣问我:“你不来?”
  我忙放下望远镜,收拾起那一脸沮丧的表情,我回头看着在门外探头的不辣。
  我:“不来。你搞那套无聊死啦。”
  不辣:“不搞才要不得嘞。这几天开鬼门关嘞,要搞一下子才好。”
  我:“……我不记得他们了。”
  不辣留下一个蔑视的表情便消失了。我发了会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吸了吸鼻子,然后拎起刚才收拾的什物离开。
  不辣爬着梯子,从壕沟上沿探出来头,做贼也似地望了望,然后把半碗米放在沟沿上,里边插着三根燃着的香。然后弯身接来了另一碗,然后是又一碗。我们死了那么多的人,没人知道他要放多少碗。
  然后他就蹦下了梯子,在壕沟里招呼:“哭啦,哭啦。搞好哒。”
  他手上拿着皮带,胁迫了一帮新兵。今天阵地上别的老家伙不在,他可以装大,于是新兵们排着队在壕沟里干巴巴地大放哀声,那真是难听得要死,五花八门南腔北调的哭词混在了一起,像是轰炸了一个马蜂窝。
  不辣是最热闹的一个。呜呜哇哇的除了没眼泪,真他娘的是声情并茂:“要麻要麻你娘扎蛋。不生眼睛往枪口上闯。康丫康丫你冒人相,稀里糊涂往阎王那头逛。”他一边还忙活拿皮带抽滥芋充数的主:“我冒没听到你做声!作死?!——哥哥我各头摆扎碗,牛头马面你鞭子轻轻放,冤死的鬼脑壳投胎投扎好地方……”
  我绷着脸从旁边过,实在绷不住就冲着他们骂:“闹完啦把米收啦!整个没米下锅!”
  不辣:“你也来哭两下子罗!装你娘扎蛋!”
  我就恶狠狠冲他们挤出一个笑脸,然后瘸着蹦着下山。
  又要打大仗了。不辣这样的老兵闻得出来,就像听见杨梅就要嘴冒酸水,什么都说不清楚,可是莫名其妙的满心悲凉。
  人渣们肩着枪,甩着正步,在被我们留下的美国佬操练。他们唱着首愚蠢透顶的歌,柯林斯玩命地打着拍子,这让他很快乐。
  人渣们嚎着:“爹妈给我一支枪,自打到手没见光。老子拿到一杆枪,每天把它舔光光。”然后他们真的开始嚎叫:“WAN!WAN!——啊呜!”
  狗肉也被惹得乱叫。这是柯林斯喜欢的部分,因为他可以和所有人一起叫唤。
  死啦死啦从那间为美国人盖的,却归了我们的屋里出来,把他收拾的包裹扔在车上,他开始狠狠地摁喇叭。那是为了催我。我郁郁地背着拖着那些并不轻的零碎过来,那帮家伙无忧无虑的嚷嚷让我背上的份量又重了十倍,我的蹦着又成了拖着。
  他们还在那里嚎:“ONE OR TWO!WANWAN和啊呜!胡子不光光,枪膛要光光。头毛想净光,子弹别擦光!LET'S GO!癞皮狗!”
  这歌愚蠢透顶,来自全体人渣和柯林斯军械士的满嘴胡柴。嚎完他们就会开始一些近现代的军事训练。但我却总会想起我们一次次的呐喊和徒劳,足足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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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4
发表于 2013-4-27 20:32 |只看该作者
死啦死啦把喇叭摁得更响:“又想坏主意呢?死瘸子。蹦起来!”
  但是斜刺插出个麦克鲁汉,后者在大声抗议:“你的部下!他们的正步!是德国鬼子玩意!”
  死啦死啦连忙爬上了车,我把零碎甩进了车后,我们一副要溜之乎的模样,但麦克鲁汉明言过是不管中国人面子的,他一手把住了车子,手指头轻轻敲打,总不能把他一车子拖走。
  死啦死啦便开始展览他那一身零碎,“美国的,英国的,德国的,日本的,中央军的,川军的,滇军的,湘军的。”他指着我,“路上捡的。”
  我悻悻地:“彼此彼此。”
  死啦死啦继续敲打,“禅达的,不知道哪的。有什么办法?我还想全是中国的呢,可那我就快不剩什么啦。有什么办法?”
  麦克鲁汉:“好吧好吧,我忍受德国玩意。可是你把这全扔给我,你去哪里?”
  死啦死啦:“去师部。”
  麦克鲁汉也斜着车上的零碎:“师部?”
  麦克鲁汉:“师部?”
  我:“进城,快活。”
  死啦死啦:“嗯,快活快活。”
  麦克鲁汉:“两位带的东西够野营三四天再打一个小狙击。快活?你们这样消失掉是第四次。团长先生,我从来没表示过赞同你的所作所为,包括你们现在可能去做的疯狂行为。”
  死啦死啦涎着脸阿谀:“我们都说麦师傅是好人。他帮我们,还不逼着我们像他一样。”
  麦克鲁汉:“不要油嘴滑舌,你们的饭菜里并没有很多油荤。”
  死啦死啦便伸了大拇指,赞扬一个美国人说了句很中国的奚落。
  麦克鲁汉:“你笑出了很多皱纹,每一条都藏着什么。我听说你们古代有一个俊美的将军,在杀场上用面具来掩藏他的格格不入。你像他,用胸有成竹来藏你的不自信。我警告过啦,你早晚从悬崖上掉下去,这里的云雾什么也看不清,可半空有把刀等着你,咔,一切两半,一半希望,一半绝望。”
  他一边这样牢骚满腹着一边上了车,大屁股往座上一放,那意思是不再动窝。
  死啦死啦在自己身上找着切口:“横切还是竖切?”
  我:“剁饺子馅比较好,早混一起啦。
  三鲜的——你不请麦师傅下车?”
  麦师傅抓着车把,把屁股放得更牢,“麦师傅不下车。中国人喜欢猜谜,但美国人不是。麦师傅想去看你们到底做什么疯狂事。”
  我吓唬他:“你会做噩梦的。”
  麦克鲁汉:“我早已在噩梦之中了。”
  死啦死啦便挥着手,让我上车,那表示他认同麦克鲁汉的同行。我嘀咕着上了车,车驶动。我看着车下,阿译正带着几个家伙把枪没擦干净的丧门星拖出来施以惩罚,惩罚是剃光头发——但掀开丧门星的头盔时大家有点哑然,那家伙本就是个秃子。
  于是阿译只好为了新制度拿个推子在丧门星头上干划拉,一边呆呆看我们。
  我悻悻地咒骂:“那家伙转身第一件事就是卖掉我们!”
  死啦死啦:“那是没错。可只要动动手指他就口吐白沫地追着来。”
  我:“才怪。”
  于是死啦死啦伸出一只手指,对着阿译招了招。
  我:“你他妈的——别!”
  死啦死啦兴高采烈地缩回了指头:“快开快开!才不要带他!”
  于是我们陡然加快了车速,我看着阿译那家伙追了一阵,被越拉越远,终于徨然地站在原地。我不想去看他在我们的尾尘里被扔得无影无踪,我转头调理我们的枪械,我好像看见我自己。
  麦克鲁汉表情古怪地看着我们,美国人念不懂这本经,就算他是个中国通。
  麦克鲁汉:“你们在做什么?”
  我:“缺德。”
  这也许是禅达连往外界的公路中我最熟悉的路段,我曾作为逃兵在这里被追捕,我们从西岸返回时也从这里的山径踏上公路。
  车停在路边,它已经没法再上我们要去的山径了。我和死啦死啦从车上拿下我们需要的装备,麦克鲁汉也帮着拿一点。死啦死啦搭着司机的肩叮嘱他在这里等着。
  然后我们走上小径,我几乎能从路面上找出上一次和再上一次留下的脚印。
  到怒江的江湾,这又是我们熟悉的地方,我能找到那个日本人在这里自杀留下的血迹,也能找到我父亲晒书留下的痕迹。
  麦克鲁汉一直用审视的眼光在研究我们的一举一动,但当我们轻车熟路地给自己做了防水工作后,从水里拽出一根松垮在水下的绳索时,他的审视变成了惊诧。而我们把绳结松开,拽出一直泡在水里的一段再重新打结,于是怒江江面上有了一条半浸在水里,无论从视觉还是触觉都悬乎得很的索桥。
  麦克鲁汉:“你从没说过你有过江的办法!这是瞒报军情!”
  死啦死啦:“是我们自己的疏忽。如果费心打听,光禅达人就能告诉你四五条这样的路,马帮道、走私道、土匪道,还有……”
  我岔话是为了防他说出红脑壳道来:“能过小股人,大队人马和装备想都不要。师里要知道,一定是派个敢死队去打它一仗,喊得满天下都知道——然后这条道被日本人封掉,谁都不要玩。”
  麦克鲁汉:“你们用它做什么?走私?”
  索桥已整好,死啦死啦向麦克鲁汉做了个请的手势,麦克鲁汉看看江面又看看对岸,倒退了一步。
  死啦死啦:“你说我们打不了这场战,我也想跟我的师长这样说。你会说中国话,可他听不懂,他耳朵不好使,我该拿什么跟他说?”
  麦克鲁汉:“疯子。要看清马蜂窝的构造,不用把脑袋伸进马蜂窝。”
  死啦死啦:“我想用竹杆捅啊。竹杆是你们的飞机,虞师的攻击计划就是照航空侦察做的,不灵啊。这地方,只好把脑袋伸进马蜂窝。”
  麦克鲁汉:“……疯子。为什么指挥官要做这种事情?你没有斥候吗?”
  死啦死啦:“有啊。两个。”
  这恰好是我郁闷的症结:“这两个。其他人,把南天门放在盘子里端上来,也看不出个态势。看得来也画不出,字都不识还画屁图?”
  麦克鲁汉:“还是疯子。”
  死啦死啦又伸手:“请。”
  麦克鲁汉:“我很想去,可这不是我的工作。”
  死啦死啦:“我真眼红你能说这种话。我真想有一天能像你这样说话。”
  他已经把着绳子走向水里,我随上。
  麦克鲁汉:“自杀。”
  我:“麦师傅回去吧,去找我们的麻烦,让他们把该做的做好就行啦。说句吉利的话,你从来不说好话。”
  麦克鲁汉:“疯子在自杀。”
  我:“我说了你会发噩梦的。不能说话了,这水太急,淹过肚子就说不出话。”
  水淹到了我的胸腹之间。我被冲倒,水迅速没了胸部,我再也说不出话,只能尽力把头挣出水面,盯紧前边死啦死啦挣扎的背影。
  有时我被水冲得转了向,就透过水浪看见岸上的麦克鲁汉,他在茫然,转圈,发呆,低声咒骂。但毫无疑问他很快会回我们的营地,回一个他觉得还有道理可讲的地方。
  一只手抓住了我,把我拨转了方向,于是我吐出被拍进嘴里的江水,在虚脱中尽量跟随我的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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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5
发表于 2013-4-27 20:32 |只看该作者
我和死啦死啦。我们把自己打扮得像是漂在江岸边的枯草,脸上涂着从植物里挤出来的绿色枝叶,有时我们在岸上爬行,有时浸在江水里。虽然还看不见,但我们能清晰地听到遮掩江岸的丛林里日军清晰的号令声。我很想钻进林子里给自己找一个掩护,可我们还是得在光秃秃的江岸上一览无余。像两堆枯草一样。用一种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先伸出一个肘子,停很久。再伸另一个肘子,把自己挪出几公分不到的距离。
  这是第四次,一次比一次更接近南天门,也一次比一次更像一个漫长的噩梦。忘掉路程,往南天门的路程是按厘米算的,忘掉其他活物,忘掉生命,忘掉恐惧,忘掉世界,忘掉父母,忘掉小醉,忘掉一切。我是石头,我是杂草,我是枯树腐烂的尸体,我是粪便。怒江在身下流逝,逝者如斯,但忘掉时间。我不存在,我不存在了,我不存在。
  死啦死啦忽然连那一个一个的公分也不动了。我知道那是为什么,我们能听到上溯才十几米的一个暗堡,我们甚至能听见他们吃饭时发出的咀嚼声。过了一会垃圾倾倒在我们身上,我纹丝不动地研究着某个日本商标。
  用从正午到凌晨穿过一发子弹就能飞到的距离,在某个日军过于紧张的节点上你发狂地想念黑夜,到了夜晚你祈祷不要有人拿你这堆枯草练夜间射击,因为你得一动不动,被他打成烂泥。
  暗堡里的日本人开始射击了,像我们一样,对东岸的乱射,也许在试验他们的机枪是否好使。我们面无表情地听着,感觉着因射击而变得炽热了的空气,等待天黑。
  克虏伯从炮眼里,用望远镜看着对岸,那是徒劳,除了黑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不那么黑的是黑夜,更黑的是南天门。
  于是克虏伯坐回去,又一次擦他永远有限的那几发炮弹,横澜山向南天门打的一发照明弹让他蹦了起来。还是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那白萤萤的惨光下,丛林、枯草和礁石。
  然后是黑暗。
  枯草中的两堆开始爬行。
  我们终于有了遮掩,南天门与怒江交界处地一小块礁石而已,它跟行军床差不多大小,窄到以那里为隐蔽,小腿以下便要浸在江水里。但那总是个可以动弹和喘气的掩蔽。死啦死啦先到位,我爬向那里时用了一种过于急促的速度,于是到位后被狠揪了耳朵。
  管它呢。我们早已在手肘和膝弯垫了很厚的衬布,但现在烂得和没垫一个样了,我整理了一下那堆破布,拿出了望远镜,我第一个要看的不是南天门,而是我们的阵地。我迅速寻找到了我和死啦死啦的防炮洞,我甚至找到了那个枯草下西岸很难看出来的炮眼,我捅了捅我身边的家伙。发现他在和我做一样的事情,真没正形。
  死啦死啦:“很近呵。”
  我:“因为隔河望景。”
  死啦死啦:“咱们来这。好像不是为隔了河望自己家景,哈?”
  于是我们就看南天门,从这个角度上,它根本是压在你头上的,它像是垂直的,如果持意要仰望到它的顶一定会掉了头盔。它的顶端云雾缭绕,但仍能看见半山腰上那块巨大的黑石,和山顶那棵碉堡化的巨树,那棵巨树像是缭绕在妖雾里,像是成了怪成了精。
  离我们最近的日军阵地才几十米,为了防潮才没有更靠近江边,它像是祭旗坡的很多阵地一样是明沟,上覆以植物遮掩的圆木,某些露出段便是进出口。在天一夜后的爬行后,我们从装具里掏出我们的什物。
  用指北针校正方位,在地图上量取方位角,我们开始干活。死啦死啦使用着一个便携式的炮兵镜观察,我绘图,经常我们要互相再核实一下。那很艰难,因为我们是自下而上看,对许多地方只能在漫长的观察后——观察诸如某处不自然的突起、某处挖掘过的土痕、为了射界而砍伐掉的树木,才能得出一个结果。
  死啦死啦举着那个观察镜,我们几乎听得见堑壕里日本人的鼾声。我们从仪器里搜索着那些蛛丝马迹,眼睛都快酸了。
  死啦死啦:“第一防线。231到297度。九二枪巢,六个。T型阵地,全部连通,半环防御,临江射界,三人和两人阵地数不出来,轻机枪和掷弹筒可以机动……”
  那是足以让我这样听得懂的人吓一跳的,“一定是预备阵地。这点射界放六挺重机枪?”
  死啦死啦只是把观察镜递给了我:“那疯子把整座山都挖成蚂蚁窝,怎就放不得六挺重机枪?”
  我看了一会,还给他。我再没说什么,而是画我的图。
  死啦死啦:“半圆形翼护壕。227、273、296各一,九二步炮……怎么不说话?”
  我:“你想能有说服虞啸卿的东西。竹内的阵地是发了疯啦,可咱们虞师座也发了疯啦,我不知道你怎么才能说服他。”
  死啦死啦:“301,帮我确定下,像暗堡,又像假目标。”
  我确定:“没数的。机枪步炮都进得去,是机动堡。312也是,互为倚助,双子堡。”
  死啦死啦:“手抖什么?怕劲还没过去?”
  我:“过去啦。我只是在想虞啸卿的精锐们这回倒血霉啦。”
  死啦死啦:“你真那么恨他们吗?”
  我勉强干巴巴地笑了笑:“只是有点烦,有点烦。”
  但我无法控制住我发抖的手。
  我无法不看见张立宪、何书光这帮子精锐,在发了狂的火力,在我们还从未见识过的密集射界中抽搐,摔倒,南天门的每一个火力点都以每分钟数百发的速度喷吐着弹丸,年青人洒尽自己的血,但甚至无缘踏上西岸的土地。
  死啦死啦从观察镜里观察着半山腰上的那块巨石,石头边有我们这个角度无法看见的半身壕,有日军的身影在那里一闪而没,但快得难以辩认。
  而我决定从那漫长的观察测绘一观察测绘中抽出了手休息一会,我翻过早已僵硬的身子,太阳正在升起,我看着太阳慢慢从我们的祭旗坡上升起——我不想承认,但那真是很夺目的美丽。
  于是我从指缝里偷看着太阳:“太阳出来啦。”
  死啦死啦:“它晒着我的屁股和你的脸,我们来做什么的?想一想你就该不好意思,改掉那个三心二意的毛病。”
  我不会不好意思,说真的我对我自己现在很满意,我很惬意地小小牢骚。
  我:“天亮啦,以前虞啸卿也跟我们说,天亮啦,可黑得很,我们人均一条裤衩满林子乱蹿。来了个你,天亮都不说,逼着我们走夜路。”
  死啦死啦:“这样下去不行。我们看到的虞啸卿也看得到,悲观点想就是竹内那鬼头子存心让咱们看到。那块石头他可以炸掉它的,留着做什么?阻碍自己射界?你听见哨声没有?机枪巢也有动静,他们要吃饭了。”
  我:“他们吃三顿,比我们多一顿。”
  死啦死啦:“啥动静也没看到,就是突然开始吃饭了。饭从哪里来的?我们连炊烟也没看到,它是在很远的地方做的,送过来的。饭能送到,人、武器、弹药也是一样,那就是我们看到的都做不得准啦,这里现在是六个机枪巢,也许转眼变成十六个,它是变的,怎么要咱们命怎么变。”
  我:“你就当我是虞啸卿罢。”我就做出很臭屁的样子:“虞某人有美国武器,不怕死的精锐,和怕死也得去死的炮灰,它怎么变我怎么要它命,别来扰老子的豪情,快快滚蛋吧——他准这么说,弄好了还能给你个五指山。”
  死啦死啦翻着眼睛看我,能让丫生气真好——但是他很快不生气了,而专注于他的观察镜。我不敢再泄他的气了,我也使用着我的望远镜,后来我推给他看半山腰上的一个小点。
  几个日军在石头边的半身壕一闪而没,速度快得他刚来得及用观察镜捕捉到他们的身影,刚影影绰绅能看清他们手上提的炊具。
  死啦死啦:“是送饭的。有地道,通到每一个机枪巢。”他有一种大事不好的语气:“他们真挖通了整座山。”
  我:“硬胶土,火山石,挖得通?”
  他没管我的质疑,拿了地图,为了目标小点,我一直是把地图折叠成块的,现在为了找到那个送饭家伙出没的两个点,他得把地图打开一部分,翻开了我叠的两个折面——那条可能的地道延伸了这么远。
  死啦死啦:“他们真挖通了整座山。”
  后来我们不再说话了,我们现在没功夫去讨论这事有多严重,我们只能继续。
  被我赞叹过的太阳由东向西,它悬于怒江之上时我们便在石头地上被烫着,我只能弄一些水,小心地浇在我们身上。
  观察,绘图,校正,再观察,绘图,校正。漫长的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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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6
发表于 2013-4-27 20:33 |只看该作者
太阳终于被南天门遮没,从我们这个角度看南天门淹没在金色里,满江滚着金,暮色来临。
  观察,绘图,校正,再观察,绘图,校正。漫长的傍晚。
  后来夜**临。
  我偷隙看看刚现身的月亮,它出世而皎洁,但我已无暇赞叹。
  南天门再度沉入黑暗。
  从占领西岸,日本人就像蚂蚁一样从不休息,如其说他们有多高明的战术,不如说他们从不休息。三层原木、一层铁皮、半米厚的土、再三层原木、一层铁皮、半米厚的土,他们机械地修筑这样的工事,简单枯燥,但是有效,我们最大的一百零五毫米炮最多啃掉一些地表——南天门发了疯,磨尖了牙,等着啃碎先天不足的虞师。
  我又一次看着我们那厢的阵地,听着日军阵地上传过来的鼾声。我们阵地之上最后的黑夜和最初的黎明在做对抗,仍然很美,但我的心情已经全然两样。
  死啦死啦终于不再是卧姿了,他翻过身,把自己平躺在石头后,整整一天来这是他第一次改变姿势。我递过去一点食物,他心不在焉地咀嚼。
  死啦死啦:“我们绝对打不下南天门。”
  我:“难道你还真有想过能打下南天门?”
  死啦死啦:“拿什么都说服不了虞啸卿。图画得再细,他说你是怯战。他已经不相信我们了。他不相信竹内那个疯子能挖通南天门,我们也不信,可我们看见了。”
  我:“看见了。吃饭哨子一响,山顶山腰山脚,三道防线几乎能同时吃上热饭。竹内把他的兵喂得不错,比你强。”
  死啦死啦:“可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我想去看看。”
  我看着黑夜与黎明抗争,此时前者略占上风,瞬息压得我连波光都看不见,只听见水声。我忽然觉得不对,我转过身。
  死啦死啦已经解除了身上所有会暴露他身份的东西,连头盔都不要了,只留了那枝柯尔特。他已经翻过身,正要把自己撑起来。
  我一把抓住他,我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瞪着。
  死啦死啦:“我赌他有直通到山顶的地道,可地道里绝没有很好的照明。”
  然后他把我的手打开了,我不敢喊,轻声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基本丧失了语言能力,瞪着那家伙危险之极地跑过几十米距离,我随时等着一声怪叫和暴风骤雨的枪响,但他翻过那道我们已经盯了二十四小时的堑壕,消失了。
  我瞪着,我周围的可见度在迅速地提高,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我身后太阳已经升起,天光已经泛亮。
  日本人的阵地里又一次传来早饭的哨声。我等着阵地里哄然大乱,然后他们向东岸展示一个敌军团长的尸体,但是没有,我只听见人足纷沓,呵欠连连,他们准备吃饭。
  我在岩石后放低我的身子,寂寞得要死,世界上像是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把脑袋枕在手上,看着死啦死啦卸在那里的头盔、枪支、背具,这个世界给我唯一留下的最后安慰。
  炽热的日光射在我的身上。我还是那个姿势,什么都不曾改变过。我大气也不敢喘。
  恐惧立刻就回来了,我一直在借用别人的勇气和活力。我无数次把脑袋扎进黑暗,想摆脱窒息和绝望,可每一次都以尖叫收场——像阿译一样的尖叫。
  日本人的阵地里传来异国的音乐,我屏息倾听那个缥缈的声音。
  感谢那个打开留声机的日军,别的债以后再算。现在他让我知道我不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我能喘气了,只是得压住跑过去和他招呼的冲动。
  我摸索到我们的工具,开始了望阵地,这并非为了尽职,而是找点事来排遣恐怖。我的每一个动作都有恐高症患者身在高处那种可笑的小心翼翼,尽管实际上我在南天门的最低点。
  后来我这样排遣整天。
  黑色在渐渐降临,这样在敌军阵前,一个人的夜晚是我最难以忍受的,我不知道如何挨过,也不敢去想。我终于放弃了在望远镜徒劳地搜索最后一点亮光和人迹。我放下它,靠在石头上,拿起了枪,我把枪顶上了膛,我看着我们的阵地。它和这边一样全无人气,于是我试着给自己找一个下枪的部位,是吞枪还是崩太阳穴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这是个笑话,我会是第一个在日军阵前因无法忍受寂寞而自杀的军人,最勇敢和最怯懦混为一谈,人生一世是被搅散了的鸡蛋。从不像怒江被分出东岸西岸。
  然后我听见声音。那个脚步声从日军阵地那边而来,跃上了我借以屏身的礁石。我抬头时一个黑影正从我头上跃下,我没及举起枪那家伙已经跌在我身边,一整条腿砸上了我的肚子,我顿时痛得像蜷曲的虾米,然后那家伙死死地掩住了我的嘴。
  我呆呆地瞪着死啦死啦,我很想哭泣,但那家伙不管这个,只是把我和他的身子死死压低。我们听着堑壕里日军的脚步稍乱了一阵,嚷着一些“好像有人过去”、“神崎一定听错啦”诸如此类的话,但我们听来只是听不懂的嚷嚷。
  然后终于安静下来。
  死啦死啦用耳语的声音叹息:“好险。差点就万劫不复。”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瞪着他,那是一张极其脏污的脸,这张脸和他的整个人一定都在最腐臭的污泥里泡过,那些难以分辩的物质发出一种会让人百感交集的臭味。
  死啦死啦:“别哭。我知道你想我得很。”
  我倒是没哭,而是开始干呕,那真是他妈的难受,从过江后我们就吃过什么能称之为食物的东西,而且还得不出声地压下呕吐的反应。
  那家伙终于有点儿赧然,“没办法。他们那里就这味儿——我还不小心摸到排污道去了,我也吐了。”但是那丫的两眼里放射着精光,“不过山顶上那棵树,我摸到了它的根。
  我终于可以发声,压着,愤怒的,如果手上有刀我就会叉死了他,“……你知道你去了多久吗?去了多久?!”
  死啦死啦:“不知道。不过我现在知道他的表面阵地全是拿来骗人的。”
  我:“可以走了吗?什么都别说,可以走了吗?”
  死啦死啦:“月亮好得很哪,我脑子也清醒得很。我得趁着这里头东西还新鲜赶紧把它画出来。”
  我:“你他妈的……”
  但是现在日军的阵地上开始响枪,毫无疑问是对着我们打的,至少是对着我们的大致方向,一挺轻机枪和几支步枪,子弹弹跳在我们所藏身的石头上,或者飞过我们的头顶钻进水里。
  我们再度压低了身子,抓起了我们的武器,直到确定那只是盲射。
  死啦死啦低声抱怨:“脑壳烧坏了吧?这里有人吗?你没看见就是没人。”
  我:“臭气啊。你太臭了。”
  他“哦”了一声,我们只好在那个实在很寒碜的栖身处后缩紧了身子。枪声在响了一小阵后也就停了,我们慢慢抬起身子,然后某支遭老瘟的步枪又砰了一响。他们的阵地那边一个军官腔十足的人在喝斥,诸如“谁在浪费子弹”、“神崎又在发神经”一类的话,我们听见一声响亮的耳光,然后他们终于安静下来。
  死啦死啦又等了一会,才抬起身子:“开工吧。地图呢?”
  我:“你手边。”
  于是他找到了地图,今晚的月亮着实很亮,他可以就着月光和波光辩认出个大致。
  死啦死啦:“你知道他们怎么挖通的南天门?我真的服啦。”
  我:“嗯。”
  死啦死啦:“像蝙蝠一样……嗯?”
  于是他终于想起来看看我,我趴在那,从响了最后一枪后,我趴下再没动过。
  我:“……我中弹啦。”
  他于是放了地图。把我翻过来看了看,那该死的最后一枪从我左胸上方斜穿而入,钻了一个斜向的洞之后再打进了怒江里。
  死啦死啦:“——拿手指头堵着。”然后他又拿起了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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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7
发表于 2013-4-27 20:33 |只看该作者
我经历过很多的愤愤不平,但这回我真的觉得自己快气噎死了:“打穿啦!——是两个洞啊,两个洞啊,你知道吗?”
  于是他又放下地图。把我像烙饼一样翻成了侧躺,他把我右手的大拇指从胸前的伤口插入,然后把我左手翻到背后,用大拇指插入背后穿出的那个洞。
  死啦死啦:“好啦。亏得你骨头软。”
  我真的……真的是没有经历过比这更荒唐的事情,“……你他妈的?!”
  但死啦死啦已经拿起了地图:“你等着。我画完这张图。”
  我不再说话,我等着他画完那张活见鬼地图。
  我侧躺在地上,吃力地拧着脖子——我瞪着的那个家伙,我唯一的救星,目光在日军的阵地上,在我们的地图上。他从未看过我一眼,笔在唰唰地响。
  我听着水声,我甚至听着月光。我看着水声,看着我的血从石头缝里流进怒江,它那么短暂。丝丝缕缕的立刻便成为无形。
  水在流淌,体温在流失,我看着我自己把江水染红,然后红色立刻被怒江归于虚无。什么都没有,打个晃就没有,所有的没有根基的努力和从虚无中抓出的热情。归于虚无。我确定我会死在这里。成为东岸弟兄眼里永远的一道景观。
  我:“我能说话吗?”
  他摇头,我不能。
  我:“我会喊的。我真会喊的。我什么都不管了。我会死的。”
  死啦死啦:“你能说话。”
  可他没停止在地图上的笔走龙蛇,他的目光仍在日军阵地和地图上跳跃。
  我:“你们会在对面指着我说笑吗?”
  死啦死啦:“不是指着你。是指着你的尸体。”
  我:“我会喊的。我真的很想喊。你死了好啦。你早就该死。没人想这样死的,没人该这样死。”
  死啦死啦:“你不会喊的。真要喊,你在缅甸已经喊过啦。你只要喊,这是骗子,他是假的。”
  我:“我只剩这么一点点热情,你不能老拿它当痛脚来捉弄我!”
  死啦死啦:“我从来没捉弄过任何人。”
  我:“……你们在对面指着我,你们会怎么说我?”
  于是他终于看了看我,只一秒,然后又回到他所忙的事情,原来人在绝望中还可以跌入更加绝望,那就是我现在的体会。
  死啦死啦:“我们不会指着你说,你的鬼魂在天上,在云雾里。我们要骂你,就指着云里雾里,因为你这人就是云里雾里。你也不用想在怒江边永垂不朽万古长青,我们很快就会打过来,埋了你的臭皮囊,不为别的,省得惹厌。”
  我:“你们讨厌我。我的嘴很损。”
  死啦死啦:“你嘴不损。你的人比你嘴更损。”
  我:“我要死啦。我要死啦你们拿我取笑,这让你们觉得快乐?”
  死啦死啦:“你从来没给我们带来快乐。你还不如阿译能让人快乐。弟兄们不惹你是因为知道你很阴很损,好报复,还有,他们也都受了气,你有全团最毒的嘴,他们留张毒嘴好帮他出气一可就连这你也做不到。”
  他终于不画图了,那是为了腾出手来做别的事,他拿出面小镜子,开始向我们的阵地上反射月光。
  我:“……你又在搞什么?”
  死啦死啦:“发信号。让克虏伯来几炮。”
  我:“他知道我们来这儿?”
  死啦死啦:“他这两天一定是抱着炮弹睡的。”
  我忽然间怒火中烧,只是那种失血过多的愤怒实在无力,“我快死啦,你还要招枪惹炮?”
  死啦死啦:“军人死在枪炮声中,死得其所。”
  我:“我不是军人!”
  死啦死啦:“你是什么呢?你不能总在读书人面前装成兵痞,在兵痞面前又扮成读书人。”
  然后我们的阵地上开始向南天门喷射炮弹,克虏伯今天一定乐疯了,因为不是一炮也不是两炮,他足足打了五炮,而且第五炮在死啦死啦用月光反射出的指引下直中目标,那个工事里囤积的弹药开始炸得像焰火一样。日军终于开始反击了,祭旗坡和横澜山都加入了战团,于是两岸穿射久未有过的火网,我的弥留变得相当灿烂——只是我最不想要的就是这种灿烂。
  我在哭泣,我发现我在这片灿烂中哭泣。而我身边唯一的朋友,在借着这阵炮火标注他遗漏的火力点。
  我:“帮帮我。行行好,说句好听的,我不想这么听着刻薄话去死。”
  而他因为发现某个遗漏的火力点拍打自己的脑门:“你造了很多孽。跟恶人比不算多,跟好人比不算少。我们都一样。”
  我:“我求你。”
  死啦死啦:“你很像你老爹。”
  我:“……你他妈的。”
  死啦死啦:“我喜欢你爹。你不如你爹。”
  我:“……你他妈的。”
  死啦死啦:“人之将死,其言也恶?”
  我:“……你们都不用记得我!只要你们说原谅我!去跟我爹说,我不该拿枪比着他……我是他儿子,我疯了,世界上哪有拿枪比着父亲的儿子?”
  死啦死啦:“其情可谅。可你做过的最大错事是你什么也没有做过。”
  我:“……你他妈的!”
  死啦死啦:“你要是做了你就会原谅你自己了。你原谅你自己了吗?”
  我:“……你他妈的!”
  死啦死啦:“这就是你人生一世的遗言?三字经?”
  我:“……你……?!”
  他悲悯地看着我,让我在将死之时仍像一条着了盐的水蛭,他终于画完了他的图,收拾进他的口袋,但他那种看死人的目光让我宁可他回去画图。
  我:“不要啊。不要不要。”
  但是他向我俯下身子:“孟烦了,你就这么去了。”
  我哭泣着,我觉得我尽了最大的力气,但我不知道在枪炮轰鸣中我的声音是否还能让这世上的任何一个活人听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说,不要说那句话。”
  但他就是说了,我瞪着他,也许他真的很伤心,但世界上肯定没有一个人想用自己的死来博取别人哪怕是真正的伤心。
  死啦死啦:“活人在泥里,死人在天上。尘归尘,土归土。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阿弥唎哆·悉耽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谛·阿弥唎哆·毗迦兰哆·伽弥腻·伽伽那抧多迦隶莎婆诃。”(注释:往生咒佛教净土宗信徒经常持诵的一种经咒。亦用于超度亡人。)
  我发现是我在俯视着他,然后我发现我飘离了自己的身体,我恋恋不舍地看着那家伙俯在我身上,念着我做了鬼也不知道啥意思的经文。从我们阵地上的枪火一多半是那挺马克沁向我射来,没有惊骇,我一片空虚地看着它穿过我的身体,我追随着它的弹着点,弹着点在我已经能俯视,而我做活人时已仰望了两天两夜的阵地上,阵地上那个窝在九二重机枪旁边,用一枝三八步枪乱射的家伙,多半就是要了我命的神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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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8
发表于 2013-4-27 20:33 |只看该作者
我看见康丫,康丫一切如昔,坐在日军的阵地前沿,看着我,看着子弹从他身上穿过。
  我仍在升腾,几乎已经升过山腰,于是我看见要麻,看见南天门之役战死在我身边的袍泽,很多人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是我清晰地看见他们,我这辈子一不,我上辈子看任何人与事都从没有过这样的清晰,我看见他们仍在南天门之上,做着生前的那些琐碎,行走于日军的阵地之上,南天门、祭旗坡和横澜山的炮火在他们身上和身边做毫无意义的穿梭。
  我从不相信灵魂,直到我的灵魂被我看到的击碎。我看见我战死的弟兄仍在南天门之上,伶仃于杀死他们的活人之间,生平的未竟之事将永成未竟,他们悲哀地看着我和他们没有两样的灵魂。再无生命的烦恼。
  只剩下思念,思念我从前视为地狱的一切——苦难、欢乐、酸楚、沉闷、狂喜、绝望、安逸、悲伤、愤怒。恐惧的不是死亡本身,是以后要永远隔着一条冥河与希望对视——那东西只属于活着的人。
  我飞升过南天门之上最高的树顶,那棵成了碉堡也成了妖怪的巨树,现在我再也不因它而恐惧,因为我再也不用去征服它了一它将永成我的未竟之志。
  我忽然明白我的团长为什么要过一种神经病一样永不安份的生活,这件事上他没说假话,他真的看得见死人。
  我随着风飘飞,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我现在在怒江之上。我看着我身下的怒江,东西两岸在交织着他们永无休止的愤怒。几千个枪口喷出的火焰之下,将黑夜炸成白昼的炮火之下,一个活人背着一个死人,在砾石如刀地西岸滩涂上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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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9
发表于 2013-4-27 20:34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五章
  我睁开了眼,我不知道是处身天堂抑或地狱,但书籍所载天堂或地狱都没有这种造物:一个被绷带缠了满身的家伙。绷带从他四肢和腰胯延伸了出来,像是蜘蛛网又像是蜘蛛的八条腿本身,把他挂在几根看起来晃晃悠悠的竹竿之上。
  我瞪着他。
  那只怪物也从绷带的缝隙里露出一双眼睛,炯炯地瞪着我,然后清晰之极地对我冒一句禅达话:“我没事。”
  我听天由命地打量这个新世界,它是白的,但快成了灰的,几块介乎灰白之间并不能遮风挡雨的布从顶上搭下来,形成了一个偷工减料的棚子。周围的某些器具看来属于一个糟糕的穷光蛋医生。我倒是有床,我就躺在床上,床很硬,我很痛。
  然后那只怪物开始向外边怪叫:“他没事!”
  于是一群牛鬼蛇神从外边钻将进来,打头的是只叫郝兽医的老妖怪,然后是迷龙不辣这帮子神头鬼脸。连越来越臭不要脸的柯林斯也混在他们中间。
  郝兽医:“你们瞧瞧他!我可算救活了一个!”
  无论如何,这是让人感动的,我强撑起半拉身子,试图报之以我从未有过的热情。
  迷龙:“你救活个屁!你瞧瞧满汉,瞧满汉被你治成个啥样?”
  我这才发现我旁边吊的蜘蛛精原来是满汉。
  郝兽医就脸红脖子粗:“我哪知道嘞!他伤口发炎嘛,他发炎就给他吃磺胶。哪晓得他就浑身都烂。过敏成那样!”
  我:“叭……?”
  不辣:“烦啦不是你救活的。他是伤重得你没法下手,你没动手。他才保了条小命。”
  蛇屁股:“郝老头你就安心啦。一个人都没救活过的医生天下有几个?你就乖乖儿的,不要晚节不保。”
  郝老头发了性子,抬手就给蛇屁股一拳,不辣和蛇屁股抓着老头子抡王八拳的手,嘿嘿地乐。
  我:“……我说?”
  总算有个人注意到我,柯林斯手上拎了瓶威士忌,给我倒了一杯。他笑嘻嘻地凑过来,那真让我觉得温暖。
  柯林斯(英语):“祝我亲爱的翻译官……”
  郝兽医不打架了,郝兽医冲我们嚷嚷:“漏!漏!伤成那样给他喝酒,要他死呀?”
  迷龙:“哪里来的酒?”我真难为了他们,除了NO和OK外基本什么都不懂,还居然能手舞足蹈比划出个意思:“哪里?酒?哪里来的?”
  柯林斯也不是盖的,装了个背着手的麦克鲁汉,然后扮演了一个三只手指的行窃,然后往自己嘴里灌,同时这家伙很会亡羊补牢,找了水就往酒瓶里灌。
  迷龙:“偷麦师傅的?行啊你。我尝尝。”他那一尝,柯林斯按盎司倒的酒立刻也就没了:“难喝死啦。再来一口。”
  于是柯林斯忙不迭地把酒瓶往身后藏,一群家伙拥上去抢。
  我:“嗳,你们大家……?”
  没人理我,他们还在那争着抢着。我看了眼满汉,满汉很落寞地看着我。
  我挣起身,从那个世界回到这个世界,我很高兴,但那种高兴却被十倍的悲伤掩盖了。我暂时无法承受这样的欢乐。我离开这里。
  我走过空地,今天很冷清,没人训练,好像每个人都在放鸽子。我和端着一盆臭鞋正要去洗的豆饼擦肩而过,然后他才想起我是孟烦了,我才想起他是豆饼。
  我:“喂。”
  豆饼和他的盆一起向我鞠躬:“长官好。长官没事了。”
  我:“怎么没训练?”
  豆饼:“教官去师里啦。”
  我:“团长救我回来的?”
  豆饼答非所问:“团长在他屋里。”
  我点点头,其实我并不想和人说话,现在我只想一个人想想我去过的那个世界。我转头掉开。
  豆饼:“长官我扶你?”
  我摇摇晃晃地走着,一边摇着我的头。
  我摇摇晃晃地走过树林,我不会丧命了。但是失血过多让我虚弱不堪,我得挣扎过这平时并不算长的一段路程。我的胸肩交接处各插着一根竹签。没在我伤口里的药棉上沾着药剂,我知道这样的治疗法一定是郝兽医的杰作,但我现在真的已经无心抱怨了。
  我排开了枝叶,然后我就看见了我苏醒后第一个想来看的东西:我看着南天门。它又回复了静谥,我呆呆地看着它,以前我总是很仇恨地看着它。而现在我看着它,已经无法不带着难以言喻的感情——我看它时的眼神越来越像死啦死啦,他经常这样,整个小时地看着南天门,那是我在濒死之际所见的死人的目光。
  我看着西岸,我再也看不见我已死的弟兄,因为我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活人。我再也看不见他们了,我以为我早已忘掉他们,当我得像一根会走路的羊肉串那样活下去时,我才知道我一直想念他们。
  后来我开始做一件我从来不做的事情。我掰了几根树枝,插在地上以为香火。我跪下,我很想像不辣那样捶胸顿足,哭天抢地,但我做不到。我只是从地上掬了整捧的土,我把脸深埋在这捧土里,呼吸。
  后来我听见身后细碎的脚步声,我赶紧放手了我正在做的丢人事情,我站起身,回头。
  郝老头子、迷龙、不辣、蛇屁股,一个不拉。看着我,我想他们是知道我在做什么的,但他们只扫了眼地上的土堆。然后装不知道——于是我感觉到不怀好意。
  我:“……干什么?”
  迷龙:“咋刚转个身你就跑没啦?”
  我:“我……头痛,你们吵得我头痛,我安静是……一个人安静会。”
  郝兽医:“可是,该换药啦。”
  我意识到老头子一直在身后藏着什么,他们的表情像是要哄着小孩子吃下极为难吃的东西。我看了看我那个可笑的伤口,又看了看那几个一脸诡异的家伙。
  我:“……换药要这么多人干什么?”
  不辣:“关心你啊,看看你。”
  我:“郝兽医,我昏了几天?”
  郝兽医:“三天……三天半。”
  我:“我昏着的时候你是怎么给我换药的?”
  我就瞧着老头子愣了一下,然后凶相毕露:“抓牢他!”
  我拔腿就跑,四个家伙围追堵截,一个一身血快流掉一半的人又如何当得起这帮如狼似虎,我很快被他们抓住了,侧摁在地上,手脚腰背,没一处能动弹。
  我现在看见了郝老头手上拿的什么,又是两根蘸了药的棉签,他倒心好,还拿套子护着以免感染。
  我:“……不要乱来!你们怎么不拿自己试试?喂喂,兽医,郝老爷子,咱们好好说,准还有别的治法……”
  迷龙笑得黄鼠狼一样:“为你好,为了你好。乖啦,乖乖的。”
  我:“……你妈拉巴子你妈拉巴子你妈拉巴子!”
  管个屁用。郝老头子面慈心狠,下手一点也不带软地,伸手就把一根签子从我伤口里拔了出来,我痛得失了声地大叫,他拔第二根的时候我已经晕了过去。
  晕不了多会。他再把两根新签子扎进来时,我就失了声地大叫着醒来。
  老头子死死抱着我,迷龙给我擦着痛出来的眼泪,不辣给我擦着汗,不擦倒好,就他们那与土同色的衣服,越擦倒越脏。
  我:“你个老不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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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兽医:“承情啦承情。我还想带着儿子回西安呢,我真不想死。”
  迷龙:“遛遛,起来遛遛。今天就这样啦。”
  他们把我搀起来,迷龙和不辣架着,遛着。
  我:“还不如死在对面好!”
  蛇屁股:“真的?”
  我看了看我撮的那堆土,三根当香的树枝还插在上边。
  我:“假的!——我咒你十八辈祖宗!”
  不辣:“反正我只认得我爷老子和外公,其他随便你啦。”
  我只好被他们架着遛出树林。
  我被几个家伙架着,遛出树林,远远地我们便看见一个人狼奔豕突地近来,近了原是克虏伯,难得他能跑得像个发了疯的皮球。
  克虏伯:“团、团长死过去啦!”
  我想说话,我还没说出话来就被迷龙那两位扔在地上了。
  迷龙:“死啦?!”
  克虏伯:“死过去啦……就是……晕死过去了啦!”
  我挣扎着往起爬,我身边人足纷沓,迷龙从克虏伯身边跑过时还不忘对着那尊屁股起个大飞脚,但没空管我。我瘸着摇着晃着,竭力跟上他们,但那几个家伙跑得只留一路尘烟。终于有个好心的郝兽医来搀我,我们用一个老头架着一个重伤号能到达的最大速度蹦着。
  我:“怎么会死过去呢?”
  郝兽医:“伤的呀!”
  我:“他怎么会伤着?”
  郝兽医表情怪异地看了看我,看起来有点儿生气。狗肉从迷龙们去的方向跑来,吠叫了一声又跑了回去,老头子立刻把这理解成他必不可少的信号,于是我又一次被闪在地上。
  郝兽医:“你自己走好不啦?他们要医生,我是医生!”
  好不好啦他都自己跑了,我追着颠颠的死兽医颠颠地跑,一切乱了个套,我们都有末日的感觉。
  那栋本为麦克鲁汉和柯林斯所备的小屋后来就成了死啦死啦和我在阵地之下的住所,远远的我便看见那群家伙们围在一起,簇拥着一个躺在地上的东西。我才刚刚近前,就听见人群里死啦死啦在愤怒地大叫:“干什么?老子就爱时不常地摔一跤,管得着吗?没见过?管得着吗?”
  然后就是郝兽医的声音,“团座,你这跤摔得——泡茶的功夫都过去啦。那叫晕倒。”
  “啊?几点啦?”我猜死啦死啦看了看表,然后勃然大怒,“滚!滚蛋!闪开!”
  然后人潮就如水分开,我瞧见死啦死啦,最先赶到一或者从未离身的丧门星和克虏伯还扶着他,而我瞪着我的团长发呆。我快不认识他了,我像是看着一个活鬼,这只活鬼脸上刮擦的血痕早已洗净但仍清晰可见,老郝抹上的紫汞让他看起来似足一个阴阳脸的小丑,他一向挺刮的军装不知道被哪个家伙裁成了短裤短袖,那是为了方便包扎他的手掌、胳膊、手肘、小腿和膝头,所有爬行时会磨擦到的部位都被绷带包扎着,渗着血迹,他的衣服敞着,绷带一直包扎到他的胸口,再在肩头打了结以做固定。我想他的手脚和腹部都已经磨烂了,也许见骨。
  我只好泥雕木塑一样地看着,尽管他看我只是一眼掸过,然后继续他的愤怒。
  死啦死啦:“麦师傅和你们督导大人都去师部啦,干嘛瞒着我?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成不足败有余!什么都要我自己操心!你们是我下的蛋啊?那就叫我妈呀!——儿子们,我车呢?车呢?!”
  至少就痛楚程度来说,那家伙伤得比我重几倍,可不但咄咄逼人还挥手打人。我们被他轰着赶着,迷龙绊在泥蛋脚上,两个家伙滚作一团。丧门星忙飞奔了去找车,其速度好象前边有个日军给他追着砍。
  死啦死啦:“孟烦了,躲什么?你得跟我一起去。拖你回来是要派用场的——瘦得皮包骨,重得赛生猪。”
  我:“……我怎么回来的?”
  死啦死啦:“你哪里回来了?你早死在对面啦,现在跟我说话的是个怨魂。”
  想跟他说句中听的都没处下嘴,我只好干咽口唾沫。
  我:“……谢谢你帮我超生。”
  我无法想象他如何背着我在森林一样茂密的枪口下爬行,如何爬过几华里刀锋一样尖利的砾石,就象他无法想象已成亡魂的小书虫如何渡过怒江,而他也只是挥了挥手,很给面子地又多瞧了我一眼。
  死啦死啦:“准备报恩吧。今天我让你说什么就说什么,让你做什么就什么。你说你不想死,那就给我使出吃奶的劲来活。”
  我:“我能帮你做什么?”
  没回答,他那辆破吉普已经被丧门星吆喝着开了过来,仍未修好,爆炸一般的声音,冒着黑烟,速度还不如丧门星的狂奔。
  死啦死啦实际是被一帮家伙举上了车后座,他行动反而不如我灵便,我至少还有一只能着力的手。一个包砸在我们车上,我认得那是我们背过江的包之一,空瘪瘪的也不知装了什么。包还在车座上弹跳的时候,死啦死啦已经催着司机开车,于是我们飞驶。
  我看着那帮家伙被迅速抛离,郝兽医突然想起什么,挥着一个急救包追着车大叫。但这破车的噪音大得我们听不清。
  我再顾不了他们了,麦师傅指责我们对物资报废性使用确是对的,我们地车躁音大得我们在车上说话都要嚷嚷,而且我们一路呛着黑烟。
  我:“郝老头刚才一定是说你会死在路上-这么急干什么?”
  死啦死啦:“师部会议,林督导瞒着我拉走了麦师傅。你说是干什么?-不要装傻!”
  我已经无心装傻,死去活来,我甚至觉得以前的装傻卖楞是一件多无聊的事。
  我:“是作战会议吧。这种大事阿译没种瞒着你的,往好里想是虞啸卿爱惜你的身体,可实在是他不想听你的丧气话。他们去了也说不出什么,只是表示虞师三团到齐。以全公务。”
  死啦死啦现在很愤怒,比刚爬起来时更加愤怒:“这是拿全师的性命孤注一掷!怎么能不告诉我?!”
  我:“他对你已失敬重了。你现在在他眼里还不如那些只会听他命令的人。”
  死啦死啦:“他是理不直气不壮!他是明知故错,不想旁边有个明白人看着!”
  我:“那你也知道虞师座心虚时会怎么做。枪在他腰上别着,掏得还特别利索。刀被他手下背着,听说那把刀能把活猪一挥两段-你也不属猪。”
  死啦死啦:“我要你使出吃奶的劲来说这个吗?”
  我只好郁郁:“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你也一样。”
  我们的车驰进失去祭旗坡遮护地路段,通常灌木和林荫会把我们遮护。但今天那烟冒得如同信标,于是我听见隔江的南天门“通”地一声闷响,然后是一个指向极明确的呼啸声迅速靠近,七五山炮。
  我:“-炮击!快开!”
  司机也意识到危险,猛踩了油门,但这辆破车速度根本提不上去,第一发炮弹在我们车后炸开,我死死抓着座位,死啦死啦不知道在想什么,居然撑起来。倾身去抓固定在前座上的冲锋枪。
  第二发炮弹在我们的车前方炸开,车猛颠了一下,熄了火停下。我呆呆地看着死啦死啦,他已经抓到了枪,从前座撑了起来。硝烟和爆尘散去,那家伙满头满身,完全成了一个血人。
  我:“……喂?”
  他没吭声,拿枪撑着,慢慢地坐倒在座位之间。即使炮弹炸响时我也没有现在的恐慌,我挤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猛力摇晃着他。
  我:“不要啊!我看过啦!你这种人在那边呆不下来地!你就算死了也会闲死!你事情还没做完。没做完你怎么能死?!”
  他开始呻吟:“……痛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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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7 20:35 |只看该作者
我:“痛可以,那也不能死啊!”
  死啦死啦:“别晃我了成吗?痛啊。我连皮带肉一路蹭回来的。一路上苍蝇追在背后打牙祭。好多次就想给你补一枪算了,要不是咱们已经在南天门扔下一千多号……我不想再加多一个了。”
  他是一点死相也没有,我这才发现死了的是我们的司机,他仰面在驾驶座上,胸腔已经被一块弹片切开——于是我讷讷地放开他。
  我:“你……玩了命地抓什么枪啊?来的是炮弹,你要拿枪把炮弹打死吗?”
  于是那家伙茫然地看了看他抓在手上的枪,他刚意识到他刚才不顾一切地去抓了一枝枪:“枪……我……见鬼了……我拿枪干什么?”
  我:“……你是不是也不知道怎么办?”我看了看扔在车上的那个背包:“那里边装的是不是咱们画的地图?你知道的,虞啸卿那耳朵根本是拿来跟所有人地嘴作对的,那玩意不管用。我不是说损话,真的,我不想再损了。我也不想看着弟兄们拿命去垫,不管是不是炮灰团的人-可有什么办法?”
  死啦死啦开始把自己撑起来,我扶他,我现在发现他虚弱之极,刚才在所有人面前的咄咄逼人是一个强装出来地假相。
  死啦死啦:“车是破的,枪是残的,司机都是死的,咱们两个是残的,那就是没办法?-没办法,就是急出来地办法。帮我把死人抬下去。回来再收殓他。”他顺手把死人地眼睛合上了:“尘归尘,土归土-你信不信得过我开地车?我可就学了一下午。”
  我只好苦笑:“你开的破车我们已经坐了一年多啦。”
  然后我们开始收拾,以便让这辆车再发动起来。我们做得很吃力——我们两个残废。
  在死啦死啦地反复捣咕下,车终于发动起来。它驶动,露出我们放在路边的尸体,我们只好先给他盖上一件外衣。
  这辆车在死啦死啦手上好象打算猛翻一个空心筋斗,幸亏最后它还是决定四轮着地,但是七歪八扭地跑下去。死啦死啦适应得很快,他至少是很快就让车呈直线地跑下去。
  死啦死啦:“擦一擦。”
  他说的是挡风玻璃,虽然刚才已经擦过。但没拭尽的血仍在往下流。于是我拿自己的衣服再一次拭擦。
  我:“擦什么?走下去,本来就是这个色。”
  我终于算把车窗擦净了。我们默不作声地往前行驶。但我们前边的路仍是淡红色地。
  我们并不顺当地把停在师部外边的空地上,我们地二把刀司机狠狠地把车撞上了别人早停在那里的车。
  几个岗哨向我们跑了过来,但我们把他们吓坏了,死啦死啦脸倒是擦干净了,但就身上仍象是刚在屠宰场呆过,我索性不穿我那件血糊糊的外衣了。但一个胸背各长一根竹签的人无论如何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死啦死啦:“我是川军团团长龙文章!虞师座特召我来,有紧急军情报告!”
  他成功地把人吓到了,甚至吓过头了,几个岗哨吓得连扶他都不敢,只剩立正敬礼的本能了。
  我抓起后座上的背包,跟他直冲师部。我们来势汹汹,但我看得出来,那家伙地体力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师部今天戒备森严,但我们的这副鬼相,加上压低了声的一声“紧急军情”让我们畅通无阻。不用问路,往戒备最森严的地方撞就是啦。
  然后我们就看见那道门,和别的地方比,它设的岗哨是双倍。
  死啦死啦:“川军团团长!虞师座特召,有紧急军情!”
  但这回不灵啦。值星的是李冰,他只瞧我们一眼,摇了摇头,几支枪口便对着我们,“机密会议。与会者提前半小时到场,逾时免入。”
  我试图拉住仍冲冲往上撞的死啦死啦。那是徒劳。我刚把他往回拽了一下。他已经扯足了嗓子大叫,“就是强攻渡江嘛!还机密个屁呀?!看看我。日本人已经打过江来啦!”
  本来死寂的院子立刻哄然了一下,他那鬼样子就算说日军打到门外了怕也有人信。幸好今天的兵全是师特务营地,见过阵仗,没给吓散。
  紧锁着的那道门戛然打开了,露出张立宪一张冰寒彻骨的脸,“师座有令,进。”
  我屏息凝气,跟着剑拔弩张的死啦死啦。我小声地提醒着这个我见过天下第一惹事的家伙:“进门就道歉。说忧思过虑,与会心切。”
  他没说话,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道歉。而张立宪在我们进门后瞪了李冰一眼,换来一个笔挺地立正,张立宪立刻把门关上。
  我们俩站在屋里,张立宪从我们身边走开,我现在很后悔来这里,因为我眼前所见的一切。整屋子的大部分面积被一个精致的沙盘占据,这样一个沙盘定是日久之功,但恐怕除了张立宪一类的亲信,绝大部分人大概是首次见到。它被怒江一分为二,禅达与铜钹、南天门、横澜山、祭旗坡巨细无遗,全部在望,作为炮灰团的一员,我没法不注意到别地阵地上作战单位精确到了连建制,部分最精锐地部队甚至精确到排建制,而我们的祭旗坡上边地建制符号只有一个:川军团-这大概就是我团在虞啸卿心中的地位,相当一个排。
  而那些围着沙盘,冷冷看着我们的人们:虞啸卿、唐基、特务营营长张立宪、警卫连连长何书光、战车连主官余治、炮兵营主官、工兵营主官、辎重营主官、搜索连主官、通信连主官、输送连主官、美军顾问团、英军顾问,二十多双眼睛瞪着我们俩,其中最友善的一双来自缩在墙角,估计从来了就没吭过气的阿译,因为那很怯怯,最责难的一双来自顶在沙盘前,但恐怕说什么也没用的麦克鲁汉。
  除却那两位和唐基。所有的眼睛里都杀气腾腾-我见识过虞啸卿地鼓动功夫,那不奇怪,而杀气最重的一双来自虞啸卿本人,他在沙盘那头盯着这头,盯着我们。
  进门就知道来晚了。虞啸卿,闻鸡起舞卧薪尝胆,以他的高傲,甚至学会了隐忍和求全。现在他等来了物资,等来了武器,等来了加强的炮兵和强渡器材。他等来了美国人的激赏和合作,谙熟了怒江的水文。竹内连山闹过的笑话再也不会在他身上出现。现在这辆战车再也煞不住了。这里所有的人将会陪他粉身碎骨。
  虞啸卿,一反他平日有话就说的爽快,刻意把我们晾着,让我们被所有人瞪着,刻意延长这种酷刑的时间。
  虞啸卿:“日本人打过江了?”
  我等待着死啦死啦地道歉,但从那家伙嘴里蹦出来的是:“是。打过江了!”
  虞啸卿:“击破了谁地阵地?”
  死啦死啦:“击破了你的阵地。”
  我想即使是戳在虞啸卿背后,拿着沙盘道具的何书光都能看到虞啸卿紧缩了的两个眸子。
  虞啸卿:“现在打到哪儿了?”
  死啦死啦:“打到这了。刚攻进虞师会场,站在沙盘面前。”然后丫开始大叫:“我就是日军联队长竹内连山,我特地来歼灭你的虞师!”
  满场哗然与诧然中,我看着视虞啸卿如神祗的那几个家伙已经要把自己砸了过来,而在虞啸卿一声轻咳嗽中戛然而止。
  虞啸卿:“我知道你从哪里来,我有些感动,可此一仗是必胜之仗,也必是血战,非匹夫一人之功。放下你画地地图。我会记你一功。”
  死啦死啦:“没有地图。我特来歼灭你的虞师!”
  虞啸卿:“何书光!”
  何书光伸手就掏枪,于是又被大喝了一声:“转身!”
  于是转身,虞啸卿拔刀时,刀刃与刀鞘磨擦得让人牙酸-、——那是气的。
  然后他的手飞扬了一下,他那把刀旋着猛钉在沙盘上——正好在南天门之前。不偏不倚。
  虞啸卿:“好!竹内先生,我来攻南天门,如果攻下来,我砍了你的头!”
  又一次哗然。唐基迅急地在虞啸卿耳边说什么,但那家伙立刻喝了回去,“去他的枪毙!他要做鬼子。我就砍了这鬼子的头!”
  我呆呆地看着这事态急转。说什么也没用了,唐基都不可能挽回的事情我更不可能挽回。而死啦死啦低着头,气势上弱到不行,然后他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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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7 20:35 |只看该作者
死啦死啦:“好。我守南天门,如果守不住,你砍我的头。”
  虞啸卿:“好。”
  死啦死啦:“我需要把南天门的阵地做些变动。我看了回来地。”
  虞啸卿:“可。”
  死啦死啦:“我不是一个人,我和我的副官。你们做一边。可如果没守住,不关他事,只砍我的头。”
  虞啸卿:“未及战先言败?”
  死啦死啦就苦笑:“我是您手下最好的百败之将。”
  虞啸卿:“行。我对那颗草包头没兴趣。”
  “我要想。最要命的东西沙盘做不出来。”死啦死啦敲敲自己脑袋,“在这里头。”
  虞啸卿:“请。”
  然后是死寂,这屋里地空气如同冰冻。
  被几十双眼睛瞪着,死啦死啦想着,有时会动手,在南天门阵地上做出一些改动,比如加上诸种侦察方式难以发现的地道,比如说在那块半山巨石的反斜面后加上几个暗堡,比如说为那两道纯属多余的反斜面防线加上一些点缀,一边这样做的时候他还得讲解,“……南天门上没有的东西,我不能胡来。这是自江边第一防线延伸到半山第二防线地地道,是地,竹内联队挖通了整座南天门。”他注意到了周围的窃窃私语和虞啸卿地不为所动。“硬胶土,火山石,我们都觉得挖不动——他们也挖不动,可他们决定做鼹鼠。只挖一个小孔,把汽油桶打通,连上,埋上,串贯土中,工程量锐减,那就挖得动啦。”
  很静,只有几个翻译在轻声地把他说的话译给美国人英国人,死啦死啦根本罔顾中国式的怀疑、美国式的讶异和英国式的嫌恶。他只是用手指在沙盘上的明壕里捅了两个洞,“不想搞坏这么好看的东西,我只捅两个口表示了。你们不信,可它在南天门上伸得像蜘蛛网一样。里边很黑,有通风孔但没有任何照明,人在其中憋屈难忍,气味难闻,可因此守军可快速机动往任何一点——嗯,是爬去的,姿势不好看,可打仗谁还管这个?”
  一个美军中校说了句什么。
  我:“他不相信人能在一个绝对黑暗的环境里钻过半座南天门,会疯的——顺便说,我也不信。”
  死啦死啦:“我钻了,没疯。还有比我更能扛的,可惜是日军,他们甚至驻守在汽油桶里——而各位身经百战,一定见过比这更疯狂的事。我顺便提醒我的同胞,我们总说我们是最能吃苦耐劳的民族,可吃苦耐劳不光是挨饿,我见过把自己绑在树上吃喝拉撒睡的日军,也见过累死在脚踏车上的日军——自封的优点会害死我们。”
  张立宪:“——你他妈的……”
  虞啸卿:“小节争执,就是夺我性命,废我时间。”
  于是大家都老实,死啦死啦接着得罪人,“我从这里钻到这里,半山石。我们大概一直奇怪,竹内应该炸掉它,留着阻碍射界。可石头下是挖空的,一个小队驻防,暗堡群。”
  第一主力团团长海正冲便开始抗议:“半山石那里我们足盯了一个月,就算一根杂草也发现了。暗堡群?”
  死啦死啦:“不在正斜。”他抓了几个标识,摁在那块石头的背面:“在背面。”
  海正冲只好冷笑,“这样的暗堡修来做什么?溃逃时好打自己脚后跟么?”
  死啦死啦:“倒也可做此用。但应该是次要吧。”
  虞啸卿:“勿争小节!一堆人打一个人还争这些做什么?”
  他再次忽略了我,于是死啦死啦提醒:“两个。”
  虞啸卿:“一个疯子和一个草包。”
  死啦死啦:“疯子钻汽油桶钻到了这里,第二防线,明壕不多,多为暗堡,交通壕也上覆圆木,伪布植被,几与南天门同化,重要火力点上是原木、铁皮、沙土的双夹层,我军火炮无法穿透。第二防线又是以汽油桶上行。直至土质疏松处,这部分是真正的永备地道。照明、电力、通讯一应俱备,也是我钻得最难的地方,被逼得钻了排污道,我还见到修完工事后被屠口的百姓残骸。”
  他等待了一下虞啸卿表示态度,虞啸卿只是挥了挥手让他继续。
  死啦死啦:“地道随时可以炸毁封闭,当然是照他们的意图。我们根本无法明细地下网道的全貌。从这里可以上行直至最后一条防线。施工之密,防御之坚,比第二防线有过无不及,尤以山顶树堡为甚。南天门山顶的巨树早与石同化,数十棵长成一棵,部分树质与玉石同纹理,向被称为神山神树。
  竹内也不知用的什么办法把石与树都挖空了,真不亏了他土木工程的出身。此堡射孔无数,连树杈都经得住直射火炮的座力,树体本就坚固得能抗航空炸弹。现在树根以上两人高度全被钢筋水泥包裹,再向外延伸成一个堡垒群,是南天门上最大的主堡群,众所周知,也是竹内那个挖洞狂的指挥部。”
  虞啸卿:“你不就是竹内?”
  死啦死啦:“就是我这个挖洞狂,山老鼠精,拿水泥和工兵铲打仗的妖怪。”
  挑起了废话的虞啸卿又斩掉了废话:“废话少说。你的火力配署。”
  死啦死啦:“这个大家心知肚明,美国盟友的飞机天天都看着的。现在是日军物资匮乏,原有的重炮倒调走了大半,不外是联队本就有的那些九二步炮、十一式战防、七五山炮、几种迫击炮和掷弹筒、九二重机。不过师团级的重炮调走了,联队级的直瞄炮可是倍增了。尤其九二重机多得吓人。”
  虞啸卿:“讲完啦?开始吧——攻下这棵树,我砍你的头。”
  死啦死啦叹了口气:“我的头在这脖子上是呆得最好的,不过师座要的话。它就在这棵树上。”
  虞啸卿:“开始。”
  死啦死啦:“孟烦了,你上。”
  我:“啊?!”
  死啦死啦:“你是离我最近的人,一个耳刮子就能扇到的距离。能顶到什么时候顶到什么时候,你死了,我再上。不过想想,你在日军阵前的恐惧,你不想我死也不想弟兄们死,使出吃奶的劲来活,用你恐惧的东西打仗。”
  于是我接受了这个,我往沙盘前靠近了一步,而虞啸卿却往后退了一步,如避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虞啸卿:“何书光,你上。”
  我就看着那个愣头小子一下子张口结舌,平时的飙劲无影无踪:“啥?”
  虞啸卿:“你也是离我最近的人。离我近,不是天天跟着你张哥你余弟胡混,或者在禅达的婆娘面前装风雅卖肉,你早该上战场,我也知道,你不想做我的刀架子,你早想上战场——十五分钟,收拾掉这草包,我让你上战场。”
  何书光脸红了一下,立刻便如狼似虎起来了,“是!”他瞧着我的架势像是打算扑上来,用拳头把我收拾了。
  我只是看着死啦死啦在沙盘上标注的那些通道,我知道那是他活下去的机会,因为他不是个没目的的人。
  何书光发着愣,我也在发着愣。旁边的人有些不耐烦,不知道这两位要愣到什么时候。
  我:“……你是攻方。”
  那就是说他先开,于是何书光便斯斯艾艾地:“我……我……我……”
  虞啸卿:“结巴什么?!我器重的人要一往无前!他只是你踩在脚下的草!”
  虞啸卿的手下真是比死啦死啦的手下好对付多了,只一句喝,何书光立刻便利落起来,平日舞枪弄棒,这会还推推眼镜,利落得文绉绉的:“我师为此役可调集兵力,计有虞师三团一万二千人之全部,军部工兵团之大部,已专攻强渡作业逾年。支援火力汇方圆驻军之大成,计有七五山炮群三,一零五炮群两,师座正争取一五零重炮能做加强,成算颇大。各团营级单位都配有美军联络官,美国盟友之对地机群可随机来援。我师已熟谙怒江水文,并有美援之强渡技术和物资。实际我师已在其它江段进行过秘密之演练,湍急之况比行天渡有过之无不及……”
  我听着。那家伙简直是在献宝,我想死啦死啦和我一样,我们知道这些日子是用飞一样地速度在变壮实,但没想到他藏了这么多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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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7 20:36 |只看该作者
“……我师将择能见度良好之日,以便发挥绝对优势之空中、地面火力,对南天门实施无间断之打击。横澜山之直瞄火力将对西岸敌火力点予以拔除。第一第二主力团由加强之工兵营协助展开强渡,我师工兵、辎重部队都远较友军为胜,尤在两栖强攻上得到美军盟友太平洋战术经验之助……”
  有趣的是在何书光的攻势中,祭旗坡上是一片死寂的,他们都将炮灰团当作不存在的存在。
  何书光文绉绉地毁灭着整个南天门西岸,我怀疑他是否经验过血肉横飞,否则不会在描述生命化为泥涂时还那样咬文嚼字。
  “……虽为陆军,但师座为此役一直精研美军跳岛攻击战术,尤以去年末塔拉瓦之惨烈卓绝一战,师座调专人翻译盟友资料。已精研至班排一级作战。师座说话,感谢盟友提供之经验,但任一新型战术,其失败处比成功处来得值钱……”
  虞啸卿很不耐烦地把他话插断了:“总说我干什么?说打仗!”
  翻译便向了虞啸卿传话:“赫尔特林上校以美军顾问团名义向虞师座致谢,感谢虞师座如此重视盟友以生命换来的经验。向失败处求成功是美国精神,师座不光拥有了美国造的现代战争机械,也拥有了这种精神。赫尔特林向虞师座表示,失败比成功来得值钱,他很赞赏值钱两字——这也是美国精神。”
  虞啸卿就只好以微笑颔首回应那位赫尔特林的颔首,可显然他在意的不是美国人说他够美国。
  虞啸卿:“——南天门怎么守?”
  他仍不是向我问的。还是问地死啦死啦。死啦死啦就指着我,而我一直在瞪着沙盘发呆。
  我:“我不打。”
  我面临了一片嗡嗡声,并没有得意,这里都是军人,军人不会因为战场上的意外而得意。
  我:“打也打不过。美军赢了太平洋,可我们也学了乖,人都是被逼出来的。我身处炮火之中,知道人这时候多惜命,我不做任何自杀式的反击。不打,我忍着。”
  虞啸卿:“这不是日本人的打法。”
  我:“师座,您也在用美国打法,竹内干嘛就非得用日本打法?”
  虞啸卿看了我很久:“……你继续。”
  于是我向何书光摊了摊手:“……你继续。”
  何书光开始移动沙盘上的兵力标识。我撑在沙盘上,呆呆盯着那些被他移动和逼近南天门的标识,我的肩胛骨高高耸起。一只手吃不上劲,用另一只手挠着头,头皮屑和泥尘纷下如雨,我像一根活羊肉串,我身上尽是血和泥污,我绝不像一个军人,我是一个乞丐,这个乞丐愁苦地瞪着沙盘想保住另一个人的活命。
  虞师的先头部队一那些标识已抵达南天门之下,半数的兵力座集东岸,他们将很快过江。何书光犹豫地看了看我,他不知道该当这个入了定的叫化子是存在或不存在。
  何书光:“……我师运送能力可保主力团一个加强营在七分钟内渡江,十五分钟内展开,第一攻击波和第二攻击波之间没有间歇,第三攻击波预计会有十分钟间歇。”
  加强营踏上了西岸,便面临了已被炸过好几遍的日军第一防线,他们开始展开,训练有素,武器精良。
  “我开打。”我说。
  然后那条曾几乎要了我命的防线顿时变成了马蜂窝,轻重机枪也许算不得什么先进武器,但几十上百挺轻重机枪集中在这样密集的一个空间里,江滩上的人只能觉得捅开了几百个马蜂窝,每一只马蜂都是一个要人命的金属弹丸,掷弹筒的炮弹在他们中间爆炸。
  何书光愤怒地抬头,他不是个能经受得起意外的年青人:“一防上没有那么强火力!你集中了整个联队的机枪火力,二三防不要了吗?”
  我的声音在别人听来也许很悲伤,因为我很清楚地意识到,我正在屠杀我方的弟兄,于是我只好木讷得不带人类的感情。“我们渡江了四次,最近的一次在敌军一防外趴了两天。他们的网道可以保证一防和三防同时吃上热饭。饭能送到,拆散的武器也是一样。没一防,没二防,没三防,一二三都是拿来骗人的——这地方竹内连山准备了一年多,是他的战场。他早预备好的杀场。”
  虞啸卿:“继续。
  那就是表示何书光的抗议无效,于是我继续开始我的恶毒,“我军——就是日军深埋地下,网道四通八达,只要龟缩,就扛得起有限伤亡,最要紧的,你方火力没能摧垮我军的临战之心——也就是杀人之心。”
  那确实很恶毒,全联队的机枪火力网集中于一线,在狭窄的江岸上制造金属风暴。主力团的伤亡率现在要以秒来计算。
  “一防,集中轻重机枪和掷弹筒,歼灭登岸之敌。老掉牙的武器,可全联队的装备量集中在那么光秃秃挤满人的滩涂上,几十米射程,我会宁可挨美国燃烧弹。二防,集中直瞄火器于半永备工事内,截断渡江之敌。那些工事一零五炮啃上去也只掉层皮,就算工事被毁,也还能在二三防线的地下甬道机动。三防,将远程火炮置于反斜面的炮巢中轰击。以避开东岸优势火力反击。”我说。
  何书光立刻开始反驳——一个不讲理的大孩子终于找到了理儿。“反斜面?那样的鬼射角?谁也打不到谁!你们根本就打不到战场上!你们连东岸阵地都打不到!”
  我:“那里已经不用打啦,几百人挤在个窄胡同里砍杀。早插手不下啦。禅达群山环抱,运输艰难,虞师曾被逼到全师火炮就一个基数储弹的份上。现在路有啦,打得起大战啦,可大战更耗物资,那要路来运的。我炸的是路。先毁禅达往江岸地路,再毁外界往禅达的路。年多的时间,日本人又不是没飞机,早可以逐路段标定了。现在你们又要靠人力运输啦,连以前都不如,因为有了车,你们事先没预备足够的骡马。”
  何书光瞪着我,我想他最难以接受的不是被击败,而是被我击败。
  然后那家伙开始爆发,“我会冲上去的!我拿刀砍也砍翻了你们的防线!我不怕死的!我这条命早就不打算要了!谁死了,我就会填上去!我死了,别人也会填上去!”
  我低下了头,好不让别人看到我的叹气,我并不是那么想看一个草包的现形。
  虞啸卿:“下去。”他声音很轻,因为他的部下即使在狂怒时也会注意他地发声:“你真是我的赵括——我会给你仗打的。”
  何书光收了所有的性子,下去,他会很愤怒,但是沉默的愤怒。
  虞啸卿:“海正冲,你是第一主力团,实战首攻。希望你不光有军人之表,也有军人之里。”
  海正冲纠纠地走了出来,那是个粗壮的武夫,往下的行为却要改观我的印象,他走到沙盘跟前,一个中校团长,先给我这小中尉一个敬礼,以致我也只好很不像样地还礼。
  然后这家伙就再半个客套和情绪也没有,直奔主题:“我不看我的背后,因为我在进攻。”
  我看着他,这不是个草包,他拿来慑人的不光是他的貌似粗豪和脸上的刀痕。
  海正冲:“以渡河器材应急改装为避弹板,继续冲击;呼唤远程火力向二防大量发射烟幕弹,掩护渡河;三防无需我来操心,你的远程火力自有虞师座亲来照应。”
  我看着他,这是个凶人——我将会更加吃力。
  他几乎是自杀式的攻击,为了让第二主力团能接续他们好容易抢占的一防。那样悍不畏死的进攻本可以是让他们至少跟日军二防绞接在一起的,但是南天门半山腰上,本来是火力空白的地方冒出了一些奇形怪状的玩意,那家伙外形扁平,说白了像巨大的乌龟壳子,子弹打上去只有金属的响声,但是从下边的缺口里却冒出轻机枪的火焰。于是海正冲最后的攻击不仅是自杀式攻击,也是无效的自杀式攻击。他被我命中的时候,他被阻滞的士兵正在被一防撤退日军增援的二防火力中死去。
  海正冲瞪着死啦死啦而不是瞪着我,他总算还是个有自控力的人,并没像何书光那样失控,海正冲:“龙团长,你为你的部下出了个好点子,可谁见过能走路的碉堡呢?”
  死啦死啦:“我见过,和那些土造盔甲一起放在工事里,原始得很,可得看用在什么时候。竹内连山一定会死守,可不是死在那里不动,防御不等于放弃机动。”
  虞啸卿:“下去吧。你已经尽力,只是没他无赖。”
  海正冲一个敬礼,干脆地退开,倒也去得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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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27 20:36 |只看该作者
安静了一会儿。我很疲倦,汗水流淌让我的脏脸快要溶化了一样,这样的打仗,我实在是宁可继续窝在南天门之下忍受孤独。虞啸卿很平静,可他一向不平静。死啦死啦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倒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其他人很躁动,躁动但是沉默,这比喧哗更让人不安。
  虞啸卿:“俞大志俞团长,这小子阴损得很,和他现在死守的南天门一样。便宜占尽,似弱实强——你是打不过他的。”
  我们的第二主力团团长便只好啪一个立正,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
  虞啸卿便向我:“贵庚?”
  他居然这样客气起来,我简直有些受宠若惊:“实岁二十五。”
  虞啸卿:“顾忌太多。你讨厌我,可又怕我,我要上来,怕你的损劲全上不来了,那就叫束手待毙——你好像很想保住那颗惹事生非的脑袋。”
  死啦死啦苦笑了一下。我不出声,因为虞啸卿说的是实情,他要上来,怕压也把我压死了。
  虞啸卿:“弄个年岁和你相仿的斗吧。”
  他说的那位明白得很,张立宪迈步出来,他也不向谁敬礼,只是向沙盘摊了摊手,反把沙盘当作了巨大的棋盘。
  虞啸卿:“新提拔的特务营营长张立宪,民国四年生人,倒从民国二十年就跟着我打仗。我记得你是学生兵。他也是学生兵——你们学生娃对学生娃看看。张立宪,你接手第二主力团。”
  张立宪:“是。我请求向日军二防施以黄磷弹轰击,美军轰炸机应已可再次出击,请以汽油纵火炸弹施以攻击。”
  我:“第一主力团的残部还在你的攻击区与日军纠结。”
  张立宪:“知道。可不这样,整团人拿血肉换来的寸寸山河就又成泡影。为国捐躯,得其所哉。”
  我轻声地:“你没被活活烤死,当然得其所哉。”
  他不说话了,只做一副儒雅表情,而虞啸卿在和美军顾问轻声交流后给出答案:“可以。”
  我也不说话了,他如秀竹我似枯草,但我不是因为这个才讨厌他。
  我看着那家伙修长的手指在沙盘上拈掉日军阵地上的兵力标识,以及第一主力团的最后标识。在我的印象中他敏锐但是无知无觉。他一定没有经历过大头兵在身边死去,更没经历过他自己的死去。
  我也像被烧糊了,一脸枯焦的表情,看着他。
  他也流离失所,他也愤怒,他也茫然。同样的情绪做出不同样的事情,迷龙找了个家,郝兽医决定做好人,死啦死啦决定和不堪的我们同命运。而他和他的师座因此爱上了武器,他们弄来了杀害力最强的东西,然后毫不犹豫向任何东西开枪。
  那小子又摊了摊手,该我了——他倒并不得意。
  我:“……你的炸弹炮弹,就算扔在祭旗坡这样简陋的阵地上,总也还有人活下来的。人是怎么都能活的。”
  张立宪:“同意。”
  于是在燃烧时覆盖上了的甬道开启,戴着防毒面具的日军从里边蜂涌而出,对那些汽油桶改装的简易甬道则是爬出钻出,他们推开倒在武器上的尸体,重新操起还在发烫的武器。
  于是南天门又一次开始喧嚣起来,二防和南天门树堡上的武器再度向冲锋部队攒射。
  张立宪是有条不紊的,因为倒在枪炮攒射下的那些炮灰们并不干扰他决策的心情,他和他亲遣的那队人甚至不加入冲锋的人群,而是斜插入半山腰上的那块巨石之后。
  一个临时的联络点很快建立起来,那家伙显然是个酷爱使用先进武器的人,巴祖卡火箭筒、六零迫击炮、火焰喷射器,诸种我们见所未见的家伙在那后边组合起来,然后开始对二防那些仍在喷射火舌的火力点予以拔除和彻底歼灭。
  与他随行的美军联络官开始呼叫空中,这回是战斗机对山顶树堡的点打击,无法摧毁,但至少可以压制。
  现在的战争看起来很怪异,第二主力团的兵看起来像在和南天门本身作战,一片焦土上,他们缓慢地推进。日军仍从他们蜘蛛网一样的甬道里四处冒头。对攻方造成极大的伤亡,但只要一个出口被发现,便会被喷进炽烧着的凝固汽油,他们不仅是要歼灭窝在里边的日军,也藉此发现另外的出口,然后掘开每一个冒出油烟的地方,扔进手榴弹和TNT炸药块。
  终于他们可以几无阻碍地冲锋了,除了半山石反斜面的工事下还在机枪轰鸣,这是我最后的抵抗手段了,我调进了八挺重机枪。封杀任何想越过巨石拿下山顶的攻击者。石头下暗堡里的每一个枪眼都射界极其窄小,才十几度左右。但正因此射手极其专心,每一股张立宪派上来的兵力都是未及展开就被扫倒。
  喷火手身上的压缩空气瓶被打爆,那几乎波及了他周围所有的人。
  巴祖卡火箭手和他的火箭筒一起滚下了陡坡。
  张立宪组织他的人搭一道人梯,一个个土造的爆破罐传了上来,看着土,可里边塞的全是高烈炸药。
  然后那些玩意从石头上向暗堡悬垂放下。
  点燃的引信咝咝地冒着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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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3 20:59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失败的匈奴 于 2013-5-3 21:12 编辑

第二十六章
  我站了起来。我已经死了,死于上百公斤炸药连续不断的轰炸。我很想做成这件事情,但我又没能做成这件事情。
  我只好看着死啦死啦,担心他的脑袋,他厚颜无耻地向我笑着,以至我看起来像个受尽委屈的小脏孩。
  张立宪向他的师座敬礼:“二防已扫清。敌军顽强,第二主力团伤亡逾半。”
  虞啸卿:“你也太不知节省。”
  张立宪:“对不起。”
  死啦死啦也看着正从沙盘边退开的我。
  我瞪着他,轻声地埋怨:“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搞错啦,他们强得能拿下南天门……只要拿我们垫。”
  死啦死啦没理我,他看着沙盘对面,因为虞啸卿正在看着他。
  虞啸卿:“告诉你的手下,他不是个草包!我看错了,道歉!”
  死啦死啦用嘴角向我微笑:“听见没?那就不要说草包话。”
  我真的不在意虞啸卿认为我是个什么,只是苦笑了一下。
  然后死啦死啦向沙盘边走,他现在瘸得比我更狠。因为他两条腿都瘸。虞啸卿也向沙盘边走,一边松开永远不松的第一个扣子,活动着关节。
  虞啸卿:“小孩子们都玩过了,现在咱们。”
  死啦死啦:“小孩子都让几千人尽成飞烟了,现在咱们。”
  虞啸卿狠狠瞪了他一眼,我猜没这么些外人在。老虞就算嘴巴子够不着也会抓上什么扔将过来。
  虞啸卿:“我停止攻击。”
  死啦死啦蹙着眉瞪着沙盘,意外意味着绝不轻松,他脸上罩着乌云。
  停止攻击绝不意味着放弃攻击。攻击部队在与半山石齐平的第二防线上就壕为营,把它改装为适合于向上攻击的工事。虞啸卿不像张立宪那样酷爱使用新鲜玩具,实际上他利用一切能用得上的东西,日军的机枪、战防炮和步炮被掉转了射界重新筑巢,刚从东岸运来的点五零机枪和二十毫米自动炮瞄准了三防,连日军丢弃的那些活动碉堡和胸甲都被他捡起来废物利用。
  南天门的三防现在就像被一群豪猪围着的刺猬。
  生力军在烟幕掩护下几无损失地登岸,那是虞师最精锐的人马,特务营、搜索连、警卫连。
  虞啸卿说:“你方已无力阻滞渡江,我以整建制特务营、搜索连、警卫连对攻击兵力予以补充。浮桥未搭,战车连无法渡江,但可于祭旗坡上建立固定发射阵地。我师可调配大部直瞄重火力随舟渡江,重筑阵地。我之炮兵、美盟之空军对南天门山顶予以不间断之轰炸骚扰,把你们压在地下,无法重做部署。”
  死啦死啦闷闷地说:“嗯,你做得到。”
  当美军飞机的再一次来临和再一次远离,南天门地山头就像刚爆发完毕的火山,烟柱几乎遮没了西望的天空。
  阵列的坦克在余治的口令下,开始从祭旗坡的阵地上轮番发炮轰击,偶尔南天门顶直瞄火炮发射的炮弹会在它们中间炸开,湿重的扬土砸在坦克上,也砸到战壕里的我们。
  我们窝在安全的战壕里,我也在其中。死啦死啦也在其中,我们做饭、笑骂、指点,逗逗不安的狗肉,这场血战与我们无关,与我们无关——我从战壕里呆呆仰望着黑烟伴随的暮色,闻着空气里飘来的焦糊,它是否真的与我们无关?
  被命中的坦克在燃烧中退却,它辗过我头上的窄壕,燃烧的余治从车上跳下,摔在我的脚下——我呆呆地看着他。这是否真的与我们无关?
  暮色下的虞师开始第三次进攻,暮色下的竹内联队也开始第三次反击。战线已经拉近到如此距离。战防炮几乎在顶着工事开火,而迫击炮手把炮弹引信截短到一个几乎出膛就炸的距离。
  他们迅速就绞结在一起了,成了逐壕逐沟的争夺,面对面的抢射。扔过来的手榴弹因为距离过短被对方捡起来回掷,一段战壕里的冲刺——只要不被对方的攒射击倒,就可以把刺刀扎进对方的身体。
  何书光用刀狂砍着阻碍了部队前进的铁刺网。他不怕死,真不怕死,他倒下了,不是被子弹击倒的——铁刺网上闪烁着电火花。
  从南天门的主工事群滚下来汽油桶,推它们下来的日军立刻扎回工事里,然后那些鬼玩意开始爆炸,炸得比航空炸弹还要响,然后里边的碎片飞射几百米方圆。
  李冰指挥着迫击炮为远程压制发射烟幕弹指示目标,但从三防上飞来的烟幕弹立刻和他发射的烟幕混为一体——于是后续而来地远程炮弹在日军阵地上也在我军阵地上炸开。
  李冰从目瞪口呆到捶胸顿足。
  那两双眼睛互相瞪着,虞啸卿如虎。而死啦死啦似足待机而噬的狗肉。
  死啦死啦:“我保证我用的每一件东西都是我亲眼看到的,是将来会砸在我们头上的。”
  虞啸卿便将冰冷的目光自死啦死啦脸上移向沙盘:“特务营准备。”
  仍在进攻,仍在防御,没完没了的进攻和没完没了的防御。
  炮火在夜色下炸开,任何军队在这样毁灭性的爆炸下都会暂缓攻击的。但这两支不会-于是我们看见人在TNT和钢铁之下如何渺小。
  巴祖卡火箭终于炸上了南天门树碉的表面,那意味着他们距目标已经只有一百多米的距离,但是爆炸过去,树碉露出它石质的纹理,连枪眼炮眼里发射的火舌都未稍停一下。
  日军从树堡的上层露出身体,投掷的不是手榴弹。而是整发改装的迫击炮弹、七五山炮炮弹和比通常手榴弹大十倍的特制手榴弹。它们在竭力用人梯和竖梯攀上树碉的人们中间炸开。
  我的团长今天不损,而是……他的战法说出来都嫌恶毒。他给铁棘刺通了电,在防线上不光布设了地雷。
  还埋设了五公斤炸药再加五公斤钉子这样的摇控引爆,他用尸体堵住炸开的铁丝网,让日军通过地道在虞师背后出现,他从陡坡上投掷装满炸药和玻璃片的汽油桶、炮弹壳、炸药包和炮弹改选的巨型手榴弹、燃烧瓶、瓦斯和死人,他用曲射火力收拾了半个总爱乱放信号的搜索连,让人发现乱放信号弹等于通敌,虞师倚重的空中支援居然被他用老式迫击炮发射的烟幕化解,他甚至用假烟幕把美国飞机引到了虞师头上。他让人看战争会如何歇斯底里,他也引来了最多的仇恨,全部来自自己人。
  虞啸卿说:“休息。”
  于是一切定格,一切嘎然而止。死了的,活着的,将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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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6
发表于 2013-5-3 20:59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失败的匈奴 于 2013-5-3 21:23 编辑

这个屋里的气氛像是凝固,所有人:中国人、美国人、英国人,都用一种古怪的忿恨眼神看着沙盘前那个浑身汗渍、重伤并且精疲力竭的家伙。连麦克鲁汉亦是,连阿译亦是——连我亦是一种不可理喻的古怪眼神。
  虞啸卿低头看着沙盘,虞啸卿不看他。
  虞啸卿:“正午早过。大家少事休憩。一小时后再述。”
  然后他没看任何一个人,出去,张立宪和何书光一步不拉地跟在他身后,唐基也跟着。
  我们看着那个仍挺得像杆枪一样的人,下意识的每一个人都觉得该让他先出去,包括美国人和英国人。
  真正的死亡和这沙盘上的死亡到底有多大区别?马上要投身这场战争的人会觉得没有区别。这屋里的大部分人已经死了,虞师早已折损过半,换成别的部队早已溃败,但看着虞啸卿你绝不会怀疑他会战斗到最后一息
  虞啸卿出去,其他人也陆续地出去,只唐基在我们身边停下来了一会儿。
  唐基:“龙团长,你要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的团长低了低头,没有说话,于是我感觉到他对唐基有一丝本能的畏惧——也许我更该说戒心。
  我对着那个忙活灶台的小贩发声:“一碗光头饵丝,一碗稀豆粉。”
  那家伙抬了头便看着我的鬼样子发呆。
  我:“看什么看?老子是伤兵,可不会吃了不给钱!”
  小贩便忙低了头:“没事没事。不要钱也可以的。”
  我倒觉得有些过了,我拍了拍他肩,顺便把几张法币放在灶上宽他的心,然后我回到死啦死啦身边,那家伙痛苦不堪地坐着,压着自己的伤口——可他的伤口面积恐怕要多生二十只手才压得过来。
  虞啸卿说休憩,于是每一个人都有地方休憩,连阿译都有他的行军床和食物,而我们被人有意地忘掉了——尽管每个人都知道我们俩最需要休憩。
  我在死啦死啦身边坐下,街头的几张小板凳,一张破矮桌,几小时前被死兽医折磨过的伤口很痛,关键是很累,他比我更痛,更累。但那不是最值得关心的部分。
  我:“……日军真会像我们今天这么打吗?这么阴损?”
  死啦死啦瞪眼,他抬手想揍我,万幸,他今天行动不便。
  死啦死啦:“蠢话!从东北到西南!从民国二十年到三十三年!居然还在这里痴心妄想?——自己掌嘴!”
  于是我在自己脸上轻捆了一下,他没错,我问了句愚蠢之极的话。
  我:“你现在跑了怎么样?我给你找套老百姓的衣服。别顺着大路跑,虞师人太多,你在林子里呆着,等到他们开打了,你再往北走。那时候乱了。没人管。”
  死啦死啦:“我不跑。”
  我:“你所有的防线都没啦,就那么一棵树!虞啸卿还有整个特务营和警卫连!你没瞧他眼神吗?你把他的师快打成光杆啦——他赢了就会砍你的头。”
  死啦死啦:“你要的那本地玩意我从来吃不惯。”
  他没理我。是对着端上来的食物说的,那就是我说的形同放屁端上来的是我们今天聊以果腹的东西。我闷闷地端过我的稀豆粉吸拉着,那是一种外观很不好看的稀糊,而死啦死啦吃的是一种类似米线的东西,他玩命地给自己放着辣椒。
  死啦死啦:“你吃得惯吗?”
  我:“还可以。”
  死啦死啦:“这也吃得惯,你可以在禅达住下来了。”
  我:“不关你事。”
  死啦死啦:“我说。烦啦,想过打完仗去哪吗?”
  我愣了一下,这还真是没想过的事:“……打完了吗?五年前就说收复失地,倒把自己收到这西南边陲来啦。照这速度,怕是要打到下辈子吧。”
  死啦死啦:“总要完的。去哪?”
  我给出个麻木而平庸的答案:“回家。”
  死啦死啦:“太应付了吧?在胡同里做个歪嘴瘸腿怨天咒地的坏跛子?”
  我:“那你让我怎么着呀?人人打仗不都喊就为回家吗?”
  死啦死啦:“我瞧迷龙就不会回啦,他已经把心里捂着的东西拿出来啦。你呢,总是远得够不着的才说好。你看看眼前这碗。”
  我就看了看那碗我吃一半的稀豆粉,我什么也没看出来:“看什么?”
  死啦死啦:“这么怪味的本地东西你也吃习惯了,这地方只要不打仗,真是不错。烦啦。人这辈子的心力是有限的,尤其打仗,一年耗十年的心,你到时候要是没力气换种日子过,别勉强,你父母就在这,你那小姑娘也不错,你们心里都干净,都年青,别再做舍近求远的事……”
  我:“……你说这干什么?我用你操心吗?你是不是也觉得自己死定啦?那你跑啊!——要不你扎这破摊上等虞啸卿找你来谈心,我捎了你脑袋跑?我做第三回逃兵?这样他就砍不到你的狗头啦。老板,借菜刀使下。”
  老板莫名其妙地看我。而死啦死啦苦笑,然后吃他的饵线。
  死啦死啦:“你发什么疯啊?不舍得我死就好好说不行吗?”
  我:“我好好说过啦——你跟我说稀豆粉!”
  死啦死啦:“我不会死的。”
  我:“凭什么?”
  死啦死啦:“我不会输。”
  我:“凭什么?”
  死啦死啦:“我要是死啦。弟兄们照样大把地死在南天门上,我哪儿会做这种蚀本生意?”
  我:“其心可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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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7
发表于 2013-5-3 21:00 |只看该作者
我保证虞啸卿砍了你脑袋后也会这么说,他就是那么个自觉能纳百川的小肚鸡肠。”
  死啦死啦:“他一诺千金的,我脑袋稳当得很。”
  我:“他一诺千金才要砍你脑袋。”我看了看他,我开始意识到什么:“怎么打?说说看。”
  可死啦死啦一副索然无趣的样子,开始吃饭:“不想说。”
  可我开始高兴起来,因为我感觉到一种熟悉的东西,在缅甸、在南天门,这种东西总让我们绝处逢生。
  我:“又要猜?我想想看。表面阵地你看过我也看过,这个没什么。花样在地道里。那天你钻了小日本的耗子洞,回来时臭得像屎,可高兴得很,嗯,三分数啦,画了半天的图。小太爷差点被你害死,六分数啦。”
  死啦死啦:“错啦错啦。换个方向。”
  我:“我才不信。鬼就在这一你说你摸到了那棵树的根,这我信,你干得出来。你干嘛去摸那棵树的根?从山脚到山顶的图什么?你……”
  我忽然愣了,我想到一种可能性,一种只有他这鸟人才干得出来的可能性,我瞪着他,他当没有看见,把那碗已吃光的饵丝捧起来喝汤,喝汤时那只碗整个拦住了他的脸。但他把碗放下时我仍在看着他——我再也不轻松了,比刚才还沉重。
  死啦死啦:“错了啦。一开始就错啦。重猜重猜。”
  可我已经不打算重猜了,我现在不关心他能否赢虞啸卿了,他肯定能,我现在关心的是另一件事,那才是真要紧的事。
  我:“你有办法拿下南天门?”
  死啦死啦:“剩了东西你要吃光啊。我尝口你的稀豆粉……”
  我把他去拿的豆粉给推开,一个一直在上恶当的人有理由像我这么愤怒。
  我:“你去西岸不是要找证据让虞啸卿放弃进攻。你是找攻下南天门的法子。”
  死啦死啦:“对呀,跟这顿饭一样,干干稀稀的混着,多好?你又绕糊涂啦?”
  我:“你已经找到了,可你不说,跟我不说,跟虞啸卿也不说……为什么?”
  死啦死啦:“啊?什么法子?这么好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说?”
  我:“别骗我,都这么熟啦。今天你很怪,知道吗?我以为是被虞啸卿催的。可不是……刚才你劝我在禅达安家,我觉得,你很伤心。”
  死啦死啦有点木,然后开始苦笑,连苦笑都很做作:“我没心肺。何来伤心?”
  我:“为什么有办法不说?这办法都能让你想到仗打完之后了,还让你伤心。”
  死啦死啦:“因为没有。你心眼子多得像马蜂窝。”
  我:“我在想……地道,你摸到南天门的树根……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对啦,你很高兴,你敢跟狗肉打架的,你就敢钻汽油桶……那就是拿下南天门的路。对不对?……你一个人不行的。要很多人……打这种仗,部下只对你信任是不够的。要盲从……除了炮灰团,虞师没人会听你的……”
  我从一个隐约的感觉摸索着实在,像在沙盘前一样,凭着对我这团长的熟悉和南天门前刻骨铭心的经验摸索出一个打法,然后我被我想到的吓到了,并且我确定这就是我眼前这位的打法。我被吓住了。男人会被吓哭吗?体质羸弱却杀人无算,我一直以为这至少让我比别人坚强,但我几乎被吓哭了。
  死啦死啦看着我的表情苦笑,他知道瞒不住了。
  我:“你疯了吗?!这样去打我们都会死的!你从不说军令如山,可说什么我们都听都信,是因为你带着我们活下去,再苦再难我们抱着团活下去!不用你来为我们发明千奇百怪的死法!——我叫我们炮灰团,那是开玩笑的!你真当我们是炮灰?!”
  死啦死啦:“走。走。”他看了眼那摊上目瞪口呆的旁人:“别在这说。”
  我:“你把脑袋给我好吗?我捎上你脑袋做第三回逃兵!不是躲虞啸卿,是为了让炮灰团的弟兄们活命!你那颗脑袋太惹事啦!——老板,菜刀!”
  死啦死啦:“走走!再泄露军机视与日寇同谋!”他一边往桌子放了点钱。
  我:“给过啦!我请你个拿我们不当人的王八蛋!”
  那家伙很抠门地把钱又收了,掉头就走,我狂怒地跟着。
  我前边那个瘸子比我瘸得更厉害,他跌跌撞撞躲着我,我怒气冲冲追着他。
  我:“你不要说出来!”
  死啦死啦:“我没有说出来。”
  我:“你发誓,发毒誓!天诛地灭!”
  死啦死啦:“我发誓……就算说出来,虞啸卿也不会用咱们团的。没看他在沙盘上怎么用咱们团的?备用炮兵阵地而已。”
  我:“自欺欺人!你是短兵相接的天才——虞啸卿说的!这种战不用你用谁?用了你,你又用谁?主力团?特务营?就算你用,他们听你的?”
  死啦死啦:“我不会说的!”
  我:“你现在还在想,说还是不说!——我们都想胜利,谁他妈不想?!——可怎么又是我们?——别走啦!你看着我!我像不像个活鬼?我们每个人都像。你现在不是看着我,是看着炮灰团的所有弟兄,你告诉我,告诉所有弟兄,我们还有什么没做?”
  他看了我半晌,叹了口气,“……我真不会说的。真的。”
  我:“那干什么叹气?因为你在纠结,说还是不说,最后一定会说。这就是你说的。对和错,很重要!”
  死啦死啦:“……你也觉得说是对的?”
  我:“自己心里要打的仗,自己打去——就像你对我一样!谁跟你说对错?豆饼不辣他们分不清对错,不会为了对而死,也不会因为错就不活——可他们和虞啸卿卖一个价,不好不坏,活着!我在跟你说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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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8
发表于 2013-5-3 21:01 |只看该作者
死啦死啦:“他们分不清对错吗?你低估了他们。”
  我:“他们跟着你,我们跟着你,我们只是跟着你,哪怕你要揭了竿子做陈胜王,那也是向死求活。”我在那气极反笑:“知道啥叫一目五先生吗?就是一个独眼的领着四个瞎子,我们就是一目五先生,炮灰团就是一目五。”
  死啦死啦:“那你高估了我……跟你们在一起混久了,很快活……可真是的……我也快要丢失了我的魂魄。”
  我:“快要?就是说,为了你那个要丢还没丢的魂魄,你会……说出来?”
  他又看了看我,走开,是逃避,也是决定。
  我:“……我看见他们了!!”
  死啦死啦回过了头,他惊讶,如其说因为我话里的内容,不如说是因为我有点疯狂的语气。
  死啦死啦:“……谁们?”
  我:“死人!”
  说出这个词让我濒临崩溃,我瘫软了,靠着墙,滑在了地上啜泣。我不知道死啦死啦向我靠近过来是出自同情抑或好奇,反正连我自己都不记得我有过这么软弱。
  死啦死啦:“……谁们?”
  我:“康丫,李乌拉,要麻,有名字的,没名字的,我记得名字的,不记得名字的,脸熟的,脸生的,我喜欢的,我讨厌的,我压根记不住的,所有的,死在缅甸的,死在南天门的,死在江那边的,回不来的,死了的,都看着我,好像他们还活着,看着我,就只是看着,什么都不说,又什么都说了,看着,看着……求求你,我快疯了……行行好,求求你。”
  我把自己难受得晕头转向,然后感觉到那家伙触碰着我的肩膀。
  死啦死啦:“你……心思不要太重。咱们都只做咱们够得着的事……你看,想太多啦,就发噩梦了。”
  我:“谁发噩梦呀?你看得见死人,我们都不信,都说你被鬼催的,现在我知道,你真是被鬼催的。快死的时候就看见他们了,就对面,就南天门,看着我们,江上没桥,他们过不来。我没死,又去看,再看不见了。我想看见……不,我不知道是不是想看见。太难了,被他们看着就觉得碎掉了,什么碎掉了,心碎掉了,魂碎掉了。你天天被他们看着,你怎么过来的?怎么还能把我们送去那个地方?”
  他沉默地听着,一边用手轻轻拍打我的肩膀。那不是安慰人的表情,是个凝固的表情。
  我:“他们还好吗?他们缺啥?李乌拉要不要跟迷龙说话?康丫吃了郝兽医的假面条没骂?要麻在那边是不是也跟人打架?……我要不要给他们烧点纸钱?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得烧多少才够他们花?”
  死啦死啦:“……我……哪里知道。”
  我:“是不是要有座桥他们才能过来禅达?过了江才好回家。对了,纸船,我们扎很多纸船,老人说他们坐着纸船也可以回家。”
  死啦死啦:“……我……哪里知道。”
  我:“你家里不是招魂的吗?……你妈说得对,你没有魂根,活人碰上你都不得安宁,别说死人……可你至少会。告诉我们怎么做就好啦,为弟兄们做点什么呀。”
  死啦死啦:“……你们还真就信啦?那是骗虞啸卿的,我要保命啊,我只好说点似是而非的……你要大喊大叫铁血卫国他倒不信了,他自己就喊炸了,他又什么都不信……什么都不信,人会枯的——譬如说你——于是他信这些似是而非的。”
  我:“……你看得见死人?”
  死啦死啦:“骗你们的——为哄你们从缅甸走回来,我是三十六计全使上啦……你们也是,该信的都不信,干嘛又信这样虚幻的东西?”
  我愣了会儿,把他搭在我肩头上的手推开,我手重得让他龇牙,但我毫不内疚——我不再难过了,至少在他面前,不会再因为这件事难过。
  死啦死啦:“他们过得好吗?”
  我:“虚幻之说,无稽之谈,哪来的好坏。”
  死啦死啦:“我不想他们,我得……活,不敢想,可是,有时候,猛的一下……”
  他涩在那,我便看着他眼眶里猛的一下充盈了泪水。
  我:“……很不好,他们都回不了家。”
  死啦死啦:“纸船……真的有用?”
  我:“假的。我编出来的,为了不让你把你活见鬼的妙计说给虞啸卿。”
  死啦死啦:“真的,对你来说,就是真的。真对不起,你跟人都没说,你以为能跟我说——你已经死过一次,我没有。我没资格跟你谈这事,你只好憋在心里,它是只有你孟烦了才有的经历……我又让你失望。”
  我:“假的。别信这种不该信的东西。你豪情万丈,视往日如粪土,只管去做你的吧。你不会枯的,记得,回头学学叠纸船,以后多为我们叠几个纸船。”
  也许我只是感伤而不是恶毒,但这句话比任何话都恶毒地戳伤了他,我感觉到他搭在我肩上的手震动了一下。然后他转过身,我清晰地看着他用手上缠的绷带擦掉一滴泪水。
  他起身去继续我们的战争。我跟着,我沉默,我再也不想就此事说什么。
  我们走过空空的小巷,赶去师部地沙盘旁边。死啦死啦在这静得像是无人的巷子里,不由自主地向每一个最静寂的角落张望。
  我默默地在后边等着。
  我的团长一路都在寻找,一双看着他他却无法看见的眼睛。我清楚地看到他后脖梗子上每一根竖起的汗毛。我很想告诉他,别怕,死人的思念像潮水一样涌来,全是思念,像我们对他们一样,只有思念。
  虞啸卿抬起了头,他不高兴,虽然代表特务营、警卫连这些近卫精锐的标识已经几乎包围了南天门的树堡,但他不高兴,因为他不喜欢犯疑惑。于是他从沙盘对面看着死啦死啦。死啦死啦低着头,他的视线掉在沙盘上的铜钹处而不是南天门,说白了他什么也没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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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9
发表于 2013-5-3 21:01 |只看该作者
沙盘上的刀根本就没拔走,于是从虞啸卿的角度上看,刀刃就在死啦死啦的脖子上。
  我站在死啦死啦身后。而我们周围的人们眼里是有一种有胃口把我们活吃了的目光。
  我不喜欢这,我恨这地方,这里没有好意。多年战争造就我的狭隘,而这里的人们干脆把希望和仇恨一起埋葬。
  我终于忍不住在死啦死啦地腿上轻踢了一下,那触动了他的伤处,于是他带着痛苦的表情。抬起一张心力交瘁的脸。那张脸已经没有任何光泽了,倒衬得他很是目光炯炯。
  虞啸卿:“你还有多少人?”
  死啦死啦:“……三去其二。一个大队左右吧。”
  虞啸卿:“日军最擅夜袭,你为什么不发动夜袭?”
  死啦死啦:“……你防得太好,步步为营。”
  虞啸卿:“在你挖的马蜂窝里?你是短兵相接的天才,我一直等着我裤裆下冒出个洞,还有把捅出的刺刀。”
  死啦死啦:“……所以,你防得滴水不漏。”
  虞啸卿:“放屁!都无所作为到老子在你肚脐上打风枪开炮眼啦!——你到底搞什么鬼?”
  看来虞啸卿很想提前使他的刀了,我忙顶上去:“我方主堡及子堡聚集火力杀伤攻坚部队,以冷枪射杀爆破手,以地势之利滚下汽油桶,纵火制造应急障碍,以烟幕瓦斯阻碍直瞄火力射击。”
  虞啸卿:“……他说了算?”
  死啦死啦:“算。”
  虞啸卿:“喝口吊气汤就想还魂?你慢慢烧,我看你有多少瓦斯和汽油,我等天亮,稍有间隙便以零散兵力出击——调川军团上来。”
  我愣了一下一每个人都愣了一下,最瞠然的一个人乃是阿译。
  虞啸卿:“此团能打的人正在山顶上和我们作对呢——林译副团长担任指挥。”
  阿译敬礼的架势活活要蹦将起来:“禀师座,舍死也要啃下南天门!”
  虞啸卿:“你那口虫牙金钢石镶过?——海正冲团全军尽墨,俞大志团三去其二,你川军团一兵不损,这是光荣还是耻辱?”
  阿译声嘶力竭地:“是最大的耻辱!”
  虞啸卿:“全力听特务营调遣,尽你们该尽的力!”
  阿译:“是!”
  于是炮灰团的标识也就来到了南天门阵地之上,窝窝囊囊簇拥于特务营、警卫连之后。
  战争,从清晨到又一个清晨,连活着也成了耻辱,连炮灰团的渣子也拿出来塑个形就扔进炮火之中。我的团长回来后像被鬼附了身,他再没做出像样子的还击。他为之奋斗的一切,他偷蒙拐骗来的事业再也没有意义了——因为弟兄们回不去家乡的鬼魂。他一点点把头塞到虞啸卿刀下。他也觉得活着就是耻辱。”
  我凑到我的团长耳边:“你要是败了,我们照样去死。”
  死啦死啦有了点反应,虞啸卿也凌厉地扫过来一眼。
  虞啸卿:“川军团以班建制轮番袭扰,特务营加紧打开爆破点。”
  我的汗水滴上了沙盘,我不敢抬头,因为抬头就要面对虞啸卿的目光。我身边的死啦死啦还是一脸挣扎的表情,而沙盘对面的虞啸卿不是得意,而是疑惑,他不喜欢疑惑,所以这种疑惑早已上升为愤怒。
  虞啸卿:“天亮啦。我的百败之将。”
  死啦死啦抬头看他一眼,那眼神倒也真跟刚睡醒差不多。
  虞啸卿:“你搞什么?什么也不做。就派个手下来跟我左支右绌?他是块料子,可心窍是塞着的,他不开阔……”这个一向强装理性的家伙忽然暴躁起来:“十分钟前我就可以爆开你的乌龟壳啦!我只是想看看你捣什么鬼!”
  死啦死啦的眼神飘忽着,那真让我绝望。
  我:“炸开个缺口!我们还可以在碉堡里依靠地利抵抗!竹内一定考虑到这个的!”
  虞啸卿:“能挡多久?!”
  我忘掉了在和谁斗嘴:“这不公平!这只是沙盘!真打一场这样惨烈的攻坚战,地形复杂,伤亡惨重。我军从无空地一体的实战经验,谁有这样理论的效率和理论的勇气?!”
  虞啸卿:“我每天睡眠从没超过四个小时,一天当两天用,就为了效率!我虞师的兵绝不会比日寇缺少勇气!”
  我:“你每天睡几小时是你自己的事,卧薪尝胆也可以是精神鸦片!别的团我不知道,让炮灰团去打这样的仗肯定会哗变!”
  我听见一片死寂,我迅速知道我惹了多大的祸。
  虞啸卿:“什么团?”
  我:“川军团。”
  虞啸卿不再说话了,我连让他生气都没能做到,张立宪看看他,他也没做出任何反应。于是张立宪走开门边,打开了门,向值星的李冰和那些警卫指了指我,“收押。”
  我:“我没有想回的家,可你记得帮我叠只纸船。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儿。”
  我没看死啦死啦。但我是向他说的,当李冰他们走向我时,死啦死啦伸出一只裹满绷带的手把我扒开了。
  死啦死啦:“我的防线还在呢。”
  虞啸卿:“你到底藏了些什么玩意呢?要你的部下以死相胁才说出来?——你不会说,可你的防线在哪?三条防线都成粉了。”
  死啦死啦:“反斜面的。反斜面的两道防线。”
  虞啸卿:“反斜面?它防的是铜钹!它的枪眼炮眼都朝的是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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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0
发表于 2013-5-3 21:02 |只看该作者
死啦死啦:“铜钹一带的赤色游击队值得用两道工事群防御?”
  虞啸卿:“是防驻印军!他们正势如破竹地东进!”
  死啦死啦:“反斜防线在我军势如破竹之前就初具雏形,而且中间还隔着两个日军师团。”
  虞啸卿不再做这种争执了,他虽然总在争执。却又最不喜欢争执。
  虞啸卿:“我炸开树堡。”
  死啦死啦说:“我们攻击成性。败局已定,反而视死如归。每一个设计都是用来杀人。杀死更多的你们。两军绞结,空袭失效,主阵地移师至反斜面上,你的支援火炮也报废了。双方都是强驽之末,只是我这枝箭对着的是你的脑门心。”
  虞啸卿看着沙盘,平静得我有点佩服他——但是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我不担心他在平静中又生出什么诡变。
  死啦死啦仍然用着那个初听让人生气,细听却十分伤心地腔调:“……整个南天门,一个大陷阱,饵肉就是我——竹内连山和树堡里的整个联队指挥部,你们以为不惜代价抢下来就得到了南天门,其实造它出来就为了杀更多的人,让虞师实力耗尽。”
  虞啸卿看了看他所有的部下,一只一只戴回他的手套。
  死啦死啦:“……得到死了才知道。”
  虞啸卿:“在哪学的……打这种仗?”
  他的声音发闷,而死啦死啦指了指我:“跟他学的。”
  于是我讶然地被虞啸卿看着,我几乎看不到虞啸卿的愤怒,只看到他的无辜,如果我忽然抢走雷宝儿最心爱的玩具,再告诉他我才是他的亲爹——也会看到这种无能为力到近乎无邪的无辜。
  幸好死啦死啦又加了句解释:“他们都不想死,他们看着早晚有一天要他们去打的地方,就会想他们会怎么死。他们天天想夜夜想,后来我也被传染了,我也那样想——我就学会了。”
  虞啸卿:“……解散。”
  人们稍稍动弹了一下,最大的动弹是他那几个最亲近的手下站到了他身边,他们毫不掩饰地表示出这样一种热望:他们的师长挥挥手一把这两妖言惑众者拖出去点了。
  虞啸卿:“都解散。”
  于是人们终于纷纷地退出去,英国人在摇头,美国人在发闷,我最不愿意看我的那些同袍:他们无声地出去,像是忽然被吸干了年青和斗志,像是战死者的尸体伶仃归乡。
  虞啸卿在所有人都退出后才拉开他的步子,他一定忘掉了我们这两个人的存在,只是用一种略显拖沓的步子走向大门,当就要跨过门槛时,他站住了,转身呆呆地又望了一回沙盘,他数年的心血和一生的热望——我清楚地看见他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拭去终于喷涌出来的泪水。
  然后他在迈过门槛时轰然倒了下来。
  他的手下并没有离开,张立宪几个家伙只是遵从命令闪在他视线之外的门楣两旁,他们扑了上来,速度快得让虞啸卿没能倒在地上——然后他们一声不发地把虞啸卿抬出了我的视线。
  我惨淡地笑了笑,然后看着我的团座。他仍呆呆地看着沙盘,他摇摇欲坠,他从一走进这里就已经摇摇欲坠。
  然后他摔倒下来,他的脑袋不偏不倚地撞塌了南天门。
  我冲冲地在院子里大叫着,我抓住我能够到的每一个人,“救人啊!帮帮我,救救人!”
  他们无一例外地把我的手甩开,甚至是把我推开,我像是一股扰人的空气,他们视而无睹地忙自己的事,有人挟着急救箱跑开——那为的是虞啸卿的郁结而非我那团长的危殆。
  验证勇气很难,表现勇气就只要对我们同仇敌忾。虞师绷得像弓,今天断了弓弦,没人想你也许救了他,人们只恨拿走了希望和信心的人。
  我被院子里的两个哨兵冷冷地看着,最后我沉默下来。
  大门口的哨兵用同样冷冰冰的态度看着我们走出大门,我们也许是全禅达最潦倒的两个背影,两个都带着重伤,两个都精疲力竭,两个都承受着无处不在的冷眼,我拼命架着我人事不省的团长,还要避免他碰到我的伤口,还不想弄痛他的伤口,我们这样离开了师部的大门。
  但是两个潦倒背影之一的我在微笑,不止微笑,我笑得心满意足,几近灿烂,我对我拖着的这堆烂肉实在是再满意不过了,我唠叨和赞美。
  我:“你没说出来,太好啦。十个炮灰团来换南天门,虞啸卿也要抱着你亲嘴啦,你没说,你真是太好啦。”
  那家伙在我的赞美中神智不清地呻吟:“太痛啦……痛死啦……”
  我:“小太爷真没跟错人呢……总算做对了事,能做你手下真是太好啦……”
  死啦死啦就只管哼哼:“痛啊……你别念啦……痛啊……”
  然后他就人事不省了——让我站在我们那辆连泥带血的破威利斯旁边,我们好容易蹭到这辆车旁边,现在我看着那辆车发呆。
  我:“你不能这样啊……现在咱们怎么回去?”我狠拍着他的脸颊:“喂,我不会开车!”
  那家伙死肉般地往下坠,最后我只好看着空地那边的一辆破推车茫然。
  我的团长躺得很舒服,这也许是我的主观,因为他躺在那辆破推车上,我不知道一个人晕厥的时候是否还能有舒服与否的感受。
  我就很不舒服,靠一只用不上劲的手是拉不了车的,我象克虏伯拖他的战防炮一样,用破布和背带做了一根挽带,挽带挂在我没受伤的那半边身子上。我拉着车上挂着的那枝枪,现在我就终于有了两个着力点了,我用它和我的好腿一起往祭旗坡挣命。
  很费劲啊——可我仍然很高兴,我仍然时时露出快乐的微笑,并因为这种微笑而要回头看一眼我拖着的那头生猪,我满意得直哼哼:“回去啦。回去啦。都不会死。没人要死。”
  后来我看见那帮精锐,他们愤怒而茫然地簇拥在街角,我的到来让他们迅速有了焦点,他们向着我指指戳戳。
  上天宠爱骄傲的人,给他们一颗永远孩童的心。我说的不是天真淳良,是他们永远只顾自己的喜好厌憎。他们爱死了虞啸卿和那个能让他们全体丧命的作战计划,他们有多爱那个就有多恨我们。”
  然后他们分出了几个,张立宪还没动,但何书光、余治、李冰他们迅速围了过来,然后张立宪最后一个慢条斯理走过来,好象他和要发生的事没有关系的样子,但瞎子都知道。丫就活脱一个在模仿中长大的小虞啸卿。
  余治拿掉了我的枪,他们看着我,愤怒在平静之下,是的,虞师座训导要冷静,于是他们模仿出冷静。
  何书光:“师座很少坐,可现在躺下了。”
  我也很平静,平静而绝望,绝望模仿不出来,那是从心里出来地东西。
  我:“要是有个地方可以躺。我们谢天谢地。”
  余治:“拖着你的竹内连山,躺回西岸去。”
  李冰:“死瘸子。上回我该就地崩了你。
  他们拍打着我的头,拍得尘土喧天,便忙在我的衣服上擦手,然后发现那只会越擦越脏,于是他们改成了用脚踹,还好只是轻轻地踹。以尽可能地表示蔑视。
  我只好苦笑,我知道我的笑一定能让他们恼火,是我唯一能做出的还击:“老天爷很宠你们,很炼我们。”
  何书光:“因为你们欠炼。”
  余治便给他搭腔:“二哥,啥叫欠炼?”
  何书光:“在战车里憋坏脑子啦?欠炼就是欠揍啦。”
  余治:“咱给他补上吧。省得人老残花败柳的。”
  何书光擦着他的小眼镜,那叫默许,于是踹在我身上的脚重了很多,并且看势头将是十几个人的劈头盖脸。
  我站稳,站稳并且护在那辆推车前,我可不想哪个毛小子去动死啦死啦。我自己也不想挨揍,于是我指给他们看我地伤:“我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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