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公理力 于 2023-7-12 06:28 编辑
【语言文字漂变漫谈08】汉语中日源外来词问题 文:公理力
有一点应该首先申明,汉语吸收外来语,不是坏事,更不丢人。恰恰相反,汉语大量吸收外来语的丰富史实,反而佐证了汉语的胸襟、开放性和生命力。所谓汉语的纯洁性担忧,在很大程度上只能是个伪命题!
有鉴于此,在廓清我们母语原创成就的基础上,大可不必回避、矮化外来语吸收史。往大了说,这是追求真相、真理所必需;往小了讲,也是力避狭隘的民族主义,成就文化胸襟的需要。
至于公某这四篇相关帖文,并非基于如此宏大的“匹夫有责”层面叙事逻辑,仅限于该小系列“语言文字漂变漫谈”这个主旨,而已。
与早期古汉语多为单字词不同,现代汉语的极大丰富与发展是建立在两字和多字词汇大量出现基础上的。而这一漂变的重要、甚至主要渠道,正是外来词的汉化。本系列第5、第7篇已分别讨论过佛源和西源外来语现象,本篇讨论来自邻邦日本的外来词。
由于“一衣带水”的地缘主因,中日两国自东汉以来即出现有记载的交往,隋唐时期达到高峰。然而,整个古代,中日之间的文化传播基本属单向,即由中国传入日本。毕竟,在引入汉字之前,日本人甚至没有自己的文字。
而自甲午战争后,在语言领域,中国一方面继续翻译西方文献,另一方面也开始借鉴日语。由于日语是建立在汉字基础上的,相当多西语词汇首先或同时被日本学者翻译成汉字词汇,之后在中国新文化运动,推广白话文大背景下,这些日源词逐渐流传至中国,并成为汉语新兴词汇,这就是所谓的日语外来词,又称日语借词。
这个基本事实固然无需回避。但近年来,网络和纸媒流传一些与事实相去甚远的夸大其词说法,最典型的当属所谓:现代汉语中社科词汇70%来自日语!甚至耸人听闻地渲染:“离开了日本外来词,中国人几乎无法说话”!
2013年,著名音乐人高晓松在“晓说”节目中称:“大家只要看到双字词,基本上就是从日本引进的。所以今天的现代汉语,有大量的词,超过一半双字词,都是日本引进的。”
讹传者中,影响更大的是南京大学一位王姓学者,这位本应足够严谨的教授,还得出一个耸人听闻的结论:“由于我们使用的西方概念,基本上是日本人替我们翻译的,在中国与西方之间,也就永远地隔着一个日本。”
高晓松和这位中国一流大学学者的说法可靠吗?
质疑者首先挖出了这一讹传的原始出处:
日本有一档综艺节目,某期主题是中日文字。其中有位日本专家声称:现代汉语中70%的词汇来自日语!
由于这个说法明显与事实不符,自然引发诸多质疑和批驳,下面是公某梳理的质疑者主要理据。
1)厦门大学顾江萍的博士论文《汉语中日语借词研究》,包括吸收前人研究成果,共收集到日语借词2250条,将曾经出现过,现在根本不用的词汇亦收录其中。这与新加坡学者、日本学者认同的2000条接近。
2)沈国威教授在《现代汉语中的日语借词之研究》中称,据他整理,汉语中的日语借词在1600条左右。而1915年版《辞源》和1931年版《辞源》续编中共有336条日源词和33条日本参照词,保留到现在的仅剩65条,占17.6%。而且,在这65条中,仍保留了代用教员(代课教师)、代用学校、支店(分号、分店)、膵(胰)等现在已不用的词。
3)据1984年版《汉语外来语词典》统计,现代汉语中日源外来词为878个(一说772个),不足所收录汉语外来语的8.8%。其中还包括7个日语假名;48个现代汉语中已不用的词。另据日本学者实藤惠秀的《中国人留学日本史》,在汉语中共收集到844条日语借词。
4)据北外日语系教授朱伟京统计,《汉语外来语词典》中,有74个词是明清之际来华传教士及中国译著中出现过的;有11个词是晚清来华传教士罗存德编《英华字典》中已有的;还有93个词的古今词义基本没有变化的,不应视为日源外来词。
5)1958年,邵荣芬就在《中国语文》发表了《评〈现代汉语外来词研究〉》一文,列举了服从、希望、记录、命名、破产、解放、假设、交易、作用、算术、绝对、试验、宿舍、新闻、材料等,均为中国固有词汇;而军事、法则、关系、刑法、交流、供给、消化、相对等,也都是中国古语,只是日本人将其语义略加改变。
6)《现代汉语外来语研究》和《汉语外来语词典》忽略了中国自汉唐以来,特别是明末清初和晚清时期与西方人士合作,创制了大量的新词汇,并流入日本这个事实。正如意大利学者马西尼的批评:“研究现代汉语的一些学者,他们一味的强调后面这段过程,对于那些进入汉语的日语新词,他们以为是借自日本的。而事实是,这类词汇中有好多是由中国传至日本的,几十年后才又回到了中国。”
7)一个基本事实是,中国大面积翻译西方文献比日本要早一个半世纪。日本的明治维新(始于1868年)亦不比中国的现代化运动——洋务运动(始于1861年)更早,只不过前者成功了,后者失败了。沈国威教授认为;“可以说大多数(中国)近代新词形成于19世纪”,绝非中国人开始翻译日本书籍的20世纪初。
8)日本目白大学教授陈力卫在一篇专文中写道:“迄今为止好多被认为是从日本进来的词,实际上早就存在于(中国的)英华字典中或西学新书里了。这一事实在中国国内的汉语研究领域内恐怕一直没有得到重视。 …… 高名凯等所编《汉语外来词词典》中收录的800余条来自日语的词中,实际上有很多出现在我们上述英华字典词例中,如果再对西学新书进行全面调查,就会发现有更多的新词实际上已在中文的语料中使用,以此足以修订许多来源于日语词的看法。”
9)武汉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冯天瑜出版于2004年的《新语探源——中西日文化互动与近代汉字术语生成》一书中,确认了472个日本人用汉字组成的新词。但有人对其进行排查后认为,真正能够确认的新词减少了一半多,包括下面这些词:服务、政策、方针、哲学、原则、科学、商业、干部、社会主义、资本主义、美学、美术、抽象、证券、刺激、法人、概念、会谈、细胞、系统、目的、综合、克服等。
而上一帖《【语言文字漂变漫谈07】现代汉语中的西语外来语》中已有较详细罗列:早在日本明治维新之前的16至18世纪,耶稣会教士就把大量西方书籍介绍到中国。据保守估计,数量亦达一万册之规模。也正是在中西学人合作翻译这些书籍过程中,创制了大量源于西语的汉语新词汇。
之后,自1844年道光帝解除禁教令,特别是鸦片战争之后,随着中国战败屈辱引发的反思思潮涌起,西学东渐使新语创译达到新高潮。至19世纪末,近60年间,中国译著的西学新书远远超过明末清初的190年间,且内容更为广泛。
一个重要史实是,外国传教士在中国开设了出版机构,如1843年英国人在上海创建的墨海书馆,中外人士合作译著刊行了《大美联邦志略》、《博物新编》、《续几何原本》、《植物学》、《代微积拾级》《代数学》、《全体新论》等书籍,厘定了圆锥、曲线、轴线、代数、微分、积分、系数、椭圆、级数、常数、变数、植物学等等一批术语,并传往日本,为日本人所采用。
1844年美国人在澳门开设花华圣经书房,1845年迁往宁波,1860年迁至上海,改名美华书馆,出版了几十种自然科学书籍,如《万国药方》、《格物质学》、《代形合参》、《八线备旨》、《心算启蒙》、《五大洲图说》、《地理略说》等。
1877年在上海成立的益智书会,为当时诸多大学堂编译教科书,如《圆锥曲线》、《金石略辨》、《天文揭要》、《光学揭要》、《西学乐法启蒙》、《中西四大致》、《治心免病法》、《化学卫生论》、《热学图说》、《植物学》、《代数备旨》等。
期间中国也开办了专门翻译机构。如1862年,中国同文馆等翻译机构成立。在清廷主导下,中国人与外国人合作的翻译事业也在有计划地进行着。其它还有:江南制造局翻译馆、上海广方言馆、海军衙门、税务总司、京师大学堂编译馆、上海的南洋公学、湖北官书局、北洋官书局等。
据统计,仅江南制造局及翻译馆,从1855年至1911年近60年间,就有468部西方科学著作被译成中文出版。其中总论及杂著44部,天文气象12部,数学164部,理化98部,博物92部,地理58部。所译之书内容广泛,包括算学测量、汽机、化学、地质地理、天文、航海、博物、医学、工艺、造船及水陆兵法等共180种。
据相关文献,日本在18世纪后期首先以“兰学”(荷兰)接触西洋文明。进入19世纪,中国被西洋列强以武力打开门户,各种西洋器物、知识输入中国,日本受到的压力大增。为了收集西洋相关情报,日本引进汉文书刊和辞书等,确立了一条经由中国吸收西洋文明的主要渠道。
在日本,中国人独自或与外国人合作翻译的词被称为“华制新汉语”。日本为了吸收西洋文明而有系统地引进中文书刊和字典,这些新词因而被日语吸收,后来又被中国人原封不动地带回中国。
如,当年的日本外务省官员柳原前光,曾购买江南制造局所译书籍十数种携回日本,用以翻译教科书和同类学科书时的参考。这反映了该时期汉语新词系统地流入日本现象。
前一帖也曾提到,丁韪良译著的《万国公法》,厘定了一大批法律类新译词。该译著传入日本,被日本视为国际公法范本。日本于1866年出版《毕洒林氏万国公法》和1868年出版《泰西国法论》,采用中国版《万国公法》相同的法律词汇术语达250余例。
另据日本学者,19世纪中国出版的西学汉译本中,有155种被日本人翻刻利用,如《海国图志》。在这些书籍当中,有5本字典对日本近代新汉语词形成深远影响:
——马礼逊《华英字典》(1822),形成深远影响的词汇包括:使徒、审判、法律、医学、自然的、新闻、精神、单位、行为、言语等;
——卫三畏《An English and Chinese Vocabulary in Court Dialect》(1844),形成深远影响的词汇包括:内阁、选举、新闻纸、文法、领事等;
——麦都思《English and Chinese Dictionary》(1847~1848) ,形成深远影响的词汇包括:知识、干事、物质、偶然、教养、天主、小说、本质等;
——罗存德《English and Chinese Dictionary, with Punti and Mandarin Pronunciation》(1866~1869),形成深远影响的词汇包括:蛋白质、银行、幻想、想像、保险、文学、元帅、原理、右翼、法则、恋爱、读者等;
——卢公明《Vocabulary and Handbook of the Chinese Language》(1872),形成深远影响的词汇包括:电报、电池、光线、分子、地质论、物理、动力、光学、国会、函数、微分学等。
值得一提的是,随着中国40多年前改革开放,社会日益国际化和媒体多样化。近年来,有一些日源外来词陆续进入汉语中,如:
拔群、爆笑、暴走、便当、不伦、草根、茶道、乘员、痴汉、刺身、达人、待机、毒舌、放送、告白、攻略、家政、景气、绝品、卡哇伊、卡通、狂气、料理、萝莉控、卖场、漫才、漫画、民宿、名产、女.优、人脉、人气、柔道、声优、食材、寿司、数独、熟女、天然呆、通勤、完败、完胜、写真、研修、援交、御姐、宅(动词)、宅男、职场、直击、直感、治愈系等。日本京都女子大学一研究生甚至夸大其词为汉语借用日语词汇的“第三次高潮”。
综合上述所有文献来源中的数据和说法,不仅所谓现代汉语中社科领域70%词汇来自日语的说法完全站不住脚,而且《汉语外来语词典》中列出的800余个日源外来词,也受到严重质疑!有人系统考证相关文献得出的结论是:在社会科学领域的汉语词汇中,日语外来词不足3%。
公某认为,无需一面倒地认同其中任何一种观点,无需排除任何一种数据都有出入的可能。但综合来看,汉语社科领域中,日源外来词亦不会超过10%!这个结论应该是可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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