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阿城与小波斗猪
阿城会讲故事,小波爱煽情,斗起猪来,各擅胜场。阿城写猪的凶:“十公尺以内单人碰到野猪,又没站好地方,开枪就是找死。你就是打中了,猪的獠牙也戳你个血窟窿。有一次也是陡然碰到一个家伙,冲过来,我死命一跳,野猪从脚下窜过去,牙戳在后面的树根上。”小波写猪的巧:“猪兄学会了汽笛叫……”阿城行文平直而摇曳,身处苦境而心慕贵族情调。小波行文,双管齐下,描猪写人,并行不悖,身边是猪,猪边是身,读来身亦猪,而猪亦身。然则阿城和小波都有误会:以为家猪能成为野猪,这是一个误会。
野猪天生是野猪,家猪流浪荒野只能是流浪猪,成不了野猪。我曾经穿行湖北恩施的山河,当地土家族头人领我观猎野猪。野猪的毛孔里有三根猪鬃,家猪顶多是两根,所以野猪很腥,因为汗腺发达也。西方人爱用香水,也是因为体毛比中国人粗而多,需要遮异味耳。或许有人以为这是胡唚,那就抄几句东北老森林里老猎人的几句话吧:“野猪的脖子短,头是楔形的…嘴巴呈拱形”,“野猪受伤后会用后蹄子支撑身体趴在地上,脑袋冲着追击者”,一旦发现猎人靠近,立即冲刺扑前,非常危险。
阿城不了解这些细节,以家猪充野猪,文章煞结以猪“牙当然就被知青拿去冒充贵族了”,倒是凑泊成趣,真作假时假亦真。小波的文章主旨是赞美那只特立独行的猪“敢于无视对生活的设置”,所以就假的真不了,一边写文章口头上赞美猪,一边证实自己用实际行动反对那头猪。
阿城和小波那一代人上山下乡,这事情本身就如那头猪一样冲进田野,特立独行得冒天下之大不韪。当时,中国经济对内要治服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惯性延续而来的通货膨胀,对外则承受苏联撤走专家撤走支援的困境,所以整个中国为应对高通胀高失业而不得不安排城市青年上山下乡,这是一个迫不得已而又非常高明的经济策略。简单的说,所有中国人的生活那时候是被人“设置”的,美国和苏联先后在外“设置”中国人的生活,中国人从历史上也继承着祖辈的自我设置。
生活在重重“设置”中的中国人像王小波笔下那头猪,特立独行地冲出外力“设置”的生活,冲上山,冲下乡,冲向荒野。王小波字面上赞美那头猪,显然是赞美中国人当时这种“无视设置”闯劲儿。
冲进田野之后呢?实际上呢?王小波和那头猪为了“特立独行”而“特立独行”,过犹不及,做出完全相反的事情:
“我们那里有座糖厂,中午要鸣一次汽笛,让工人换班。我们队下地干活时,听见这次汽笛响就收工回来。我的猪兄每天上午十点钟总要跳到房上学汽笛,地里的人听见它叫就回来——这可比糖厂鸣笛早了一个半小时。坦白地说,这不能全怪猪兄,它毕竟不是锅炉,叫起来和汽笛还有些区别,但老乡们却硬说听不出来。”
这群工人为逃避正常的工作与劳动,“硬说”猪叫像汽笛。这种欺骗行为以及行骗的借口确实够特立独行,但是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值得赞美的,也没有什么必要“一直怀念”,所谓“这只特立独行的猪”,实际上不过是王小波的曲笔设置。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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