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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三味书屋 (软科幻)幻旅(已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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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科幻)幻旅(已出版)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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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5-16 11:2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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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陶陶然然 于 2021-5-16 11:25 编辑

  一


  三四个人挤在一起窃窃私语,努力地皱眉、挤眼、撇嘴,只恨鼻子耳朵不能齐上阵,表达他们强烈的不满。


  这是2025年的一天清晨,朝阳初升,“作家工作坊”30层大厦的26楼。进入决赛的五个青年小说家被淘汰了四个,只剩一个过谦能荣幸地去往50年后的文学圣地。照理说,经过了层层筛选,亦未见暗箱黑幕,作品不如竞争对手,就该有风度地认输才对。但文学这东西,你说他一万个好,反对派能挑出一万零一个坏。此刻,落选的四人交头接耳,同仇敌忾,夹击幸运儿过谦徒有虚名,走了狗屎运。


  最左边的祁永聪大头瘦身子,长得有点像斯皮尔伯格特效制作的ET。他全不体谅细脖子的沉重负担,把那扁圆扁圆的头扭来扭去:“狗屎运?你们太天真了!他明明是托了关系送了礼,这里面的水,深着哪!”其实过谦送没送礼他并不确知,他自己倒是送了的,可惜被退回来了。也不知是这一届评委情操特别高尚,还是嫌他行事张扬嘴太敞,不敢收。对于祁永聪这样的人,“选择性失忆”是与时俱来的本事,是章回小说里讽刺的:“丈八的灯台,照得见人家,照不见自家。”所以他激愤地抨击腐败。


  旁边的人拉了拉他。他噤声眯眼朝门口一看。大玻璃门反射着晨光万道,一片金红中走进一个青年,暂时看不清脸,但那挺拔的身姿和一根特立独行的小辫子足以使他肯定,那就是他心心念念攻击的对象:过谦。


  过谦站到四人面前了。他轮流打量他们,笑嘻嘻的,很和气,可神情里有股恼人的嘲弄,仿佛他们的小心思被他尽收眼底。


  “说什么呢?”他笑道。


  祁永聪等四人忙笑答道:“说你是实至名归呀!这次作为全国独一份儿的代表到未来观摩学习,课堂笔记别忘了多记几本,回来给我们开开眼界,扩扩心胸。”


  过谦“哦”了一声,边往里走边说:“眼界是能开的,心胸嘛,十岁以前基本就定形了,不是做胸外科手术,只怕难扩。”祁永聪他们跟在他身后,眼角的无形飞刀放得满天花雨。过谦一向信奉“不遭人妒是庸才”,别人越嫉妒,他越开心,因此脚下生风,格外走出一路的意气风发。


  进了“传送室”,五人都有些诧异。科幻电影里的“时光穿梭机”往往外形拉风,式样奇特,几千百个红红绿绿的光点子遍体浮游。现实中的这一架却是貌不惊人,除了外面有个罩子,一头连着电脑,别无特殊之处。过谦同主席、工作人员、一众脸红脸绿的送行人等打了招呼,放下旅行包,径自坐进去,觉得这台穿梭机像核磁共振的机器竖了起来,平凡得让人失望。


  主席通过耳机与罩子里的过谦对话,问他临行有什么话要说。过谦想了想说:“待会儿别忘了把我的包也传送过来。”众人笑了。祁永聪暗骂:“这时候还玩幽默,一点也不照顾我们的感受!”他的判断是对的,过谦紧跟着补了刀:“谢谢多数朋友的真心和少数同行的违心。”


  祁永聪控制不住地想骂娘,就见“时空穿梭机”微微一震,金光“唰”的一亮,过谦不见了踪影。


  “这么快!?”


  祁永聪是这么想的,那一头,过谦也是这么想的,难得两位青年竟有心意相通的时刻。过谦朝四周环视了一番,是在人迹罕至的郊外,前方不远是青郁郁的峰峦。他知道这就是50年后“作家工作坊”的升级版,无数小说家梦中的天堂:幻谷。


  “扑通”,空气一阵涡旋震动,凭空掉出一个旅行包。过谦把包随手挎上,晃啊晃地朝前去。他曾问过主席,为什么不连人带包一起传来,得到的答复是,他的身体构造和包的“身体”构造不一样,一起过来会“打成一片”,传过来的就不是他过谦,而是一个半人半包的怪物——内外衣是整套特制的,倒无此“混杂交融”的隐忧。


  “就算半人半包,也不会比祁永聪丑到哪里去。”他当时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除了空气清新,群峰环绕,似乎未见特别奇异,难道这所谓幻谷只是个类似森林度假村的地方吗?一到幻谷的大门他就知道他错了,因为守门的分明是两个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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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21-5-16 11:24 |只看该作者
  二


  过谦不是没有见过仿生的人工智能,然而这两个反其道而行之的“门卫”仍让他好奇:明显是故意的,他们外面包着一层类似塑料的薄膜,里面的电线、电池历历可见。过谦相信幻谷这一类故作原始的机器人应该不在少数,于是统称他们为X。


  他向他们出示了2025年的组织介绍信。X们识别了半天才把信还他,开门放行。过谦暗想:“搞什么鬼,高科技的效率不比传达室的大爷高嘛,那多疑的、防贼似的目光更和大爷神似。”


  进门就有女版机器人笑脸迎人,这就非常像人类了,且是一色的嗲嗲的小鸡嗓,像林志玲配的音。她们领着他去报到,办手续,拿入住牌,殷勤地直送到宿舍门前。出于礼貌,他谢了她们,心中给她们起代号为Y。


  说是宿舍,其实是二室一厅,单门独户。他看看手上的牌子,走进左间,推开房门,顿时愣住了:这儿的布置竟和他家里的卧室一模一样。他稍一思索就明白,这是2025年的那一端把他的相关资料提前发了过来,这边依据他的爱好与习惯做了安排。这么一想,温暖顿生。


  他关上门,打开包,收拾东西,不过五六分钟,就有人敲门。有一段时间,门对于过谦来说不是用来敲而是用来踹的。心情不好,要踹了发泄;心情太好,要踹了庆贺。介于好与不好之间呢,不咸不淡的日子总要找点事做,弄出点儿声响来,所以还是踹。直到过了20岁生日,在母亲的一再劝说下,他才渐渐戒掉了这个毛病。这一算倒也有四五年了。


  听到有人文质彬彬地敲门,他害怕他要同住两年的伙伴是个拘谨羞涩的娘娘腔。还好,他一开门,见到张棱角分明的脸,神情温厚,稍带笑容。一问,名叫莫渊。


  莫渊待人友善,一边看他继续收拾,一边介绍幻谷里的种种。听说他叫过谦,便笑着说:“过于谦虚,这名字好。”过谦大手一挥:“别提了,十个人有九个说我名不副实。”莫渊笑着帮他放好日用品,领着他参观房子,指一排按钮说:“那是调节创作氛围的。谷中的天气由中央电脑调控,我们每一间还能根据自己的需要单独调节。比方说,你想写点忧郁的作品,”他摁了摁第一个按钮,窗外立刻细雨霏霏,伴着雨打梧桐的拟声,和若有若无的箫声。“如果想要狂暴点的,那就……”他摁了第二个按钮,室外风狂雨骤,电闪雷鸣,枝残花落,伴着的是琵琶《十面埋伏》。


  过谦颇能举一反三,上前摁了第三个按钮说:“我猜这个是风和日丽。”果然窗外天蓝云净,青峰隐隐,且有《高山流水》的古琴曲悠悠响起。莫渊笑道:“还能调季节,调时令,调白天晚上。”过谦说:“人人这么瞎调,谷里的天气不是乱成一锅粥啦?”莫渊笑说:“你调出来的只是视觉上的呈像和相关音效,相当于……”他略一思忖接道:“立体电影。室外其实什么也没改变,骗骗里面的人罢了。”过谦赞道:“这点子不坏。”


  晚饭有Y送来,愿意自己做也行,悉听尊便。饭后莫渊带过谦熟悉环境,过谦才看出幻谷是在高山环抱之中,四时八节的绿树繁花同时生长,争奇斗艳。大片的郁金香尽显华贵,大片的菊花则分外清逸,当中一小片绿菊尤其珍稀。杜鹃、月季亲亲热热,牡丹、芍药主副分明,梅花、兰花浓淡相依,桃李芳菲,昙花瞬息,红杏枝头春意闹,难得这么多种类,这么多颜色,这么多形状,却能搭配得浑然相宜,风姿绰约。


  传说中的凤凰、麒麟都有,还有三头龟、四翅鹤,均是机器仿生。四翅鹤肋下共有两对翅膀,有时信步,有时一声鹤唳,其音清越,四翅齐扇,腾空而去。莫渊问过谦有什么感想,大约也有点旧人向新人炫耀宝地的意思。不料过谦煞风景地说:“起码不用担心鸟屎掉到头上。”莫渊瞠目。


  走不几步,侧路上过来一个人,过谦越看越眼熟,等那人走近,不禁低呼了一声。那人白了他一眼说:“你哪位呀?一惊一乍的,是没见过才子是怎么着?”过谦惊诧初定:“哪是没见过?简直是太见过!你不就是祁永聪吗?你怎么违反规定自己跑这儿来了?”那人大脑袋瘦身子,眼睛是五官里的超级大国,幅员辽阔得不成比例,活是祁永聪。他惊奇地看着过谦问:“你认识我爷爷?”过谦险些失声狂笑,想祁家的遗传基因如此顽强,隔代生了个翻版出来,当下忍笑正色说:“认得认得。我是从50年前来的。你爷爷跟我同时进入决赛。他也是很……那个很有才华的。”


  莫渊看出过谦言不由衷,那人却照单全收,点了点头:“说得是。你是过谦吧?我听我爷爷说过,要不是你送……要不是送你过来,就轮到他了。”他悬崖勒马,总算来得及把“送礼”煞住。过谦头直点说:“对对,都怨我。要是你爷爷过来,你们祖孙俩同时在幻谷进修,就是文坛一段佳话了。”那人笑了:“你说话还挺知趣,看人也有眼光,我就破例叫你声过兄吧。”过谦摇头,头上的小辫子跟着晃:“乱了辈分了。你应该叫我过爷爷。”那人脸涨得通红说:“一代归一代。我是幻谷最年轻的作家,可也有二十一岁了,你现在才大我几岁?我肯叫你过兄是看在你跟我爷爷是老熟人的面上。不信你问他,”一指莫渊,“我在幻谷叫过谁‘兄’了?”莫渊作证:“确实没有。”


  一个齐膝盖高的小机器人慢慢滚了过来。过谦没注意,笑问对方:“小祁,你叫什么名字?”那人抗议道:“是兄弟,不是小祁!小爷我叫祁必明。”过谦念了两遍,问有什么出典没有。祁必明说:“我爷爷是永聪,我是必明,合起来就是必须永远聪明。”过谦、莫渊对视一眼,过谦调侃说:“好,好,祁家世代都气象非凡。”祁必明自豪一笑:“可不是吗?”


  小机器人在地下也说了声:“可不是吗?”声音与祁必明一模一样。祁必明一脸嫌弃:“去去去,顶烦你了,人家说什么你说什么。”过谦问他:“这个垃圾桶是?”莫渊解释说:“这不是垃圾桶,是复读机器人,最大的、唯一的本事就是学人说话。”过谦奇道:“造个机器鹦鹉不就行了?”莫渊笑道:“大概是前任谷主一时顽皮,设计了这个小家伙。不为无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过谦笑道:“你倒想得开。”小机器人学了句:“你倒想得开。”声音酷似过谦。过谦举掌作势欲打。它“嗖”的变成手机大小,瞬间飞得无影无踪。


  祁必明耐着性子皱着眉等过、莫二人折腾完了,才说自己要构思一部惊世之作,再见了。过谦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想:“这孩子,皱眉的衰样儿多像他爷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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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21-5-16 12:12 |只看该作者
大作尚未拜读,先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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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21-5-16 12:56 |只看该作者
容俺慢慢品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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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21-5-16 14:12 |只看该作者
陶然亭需科普篇,软实力强才顶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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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21-5-16 17:23 |只看该作者
轻言 发表于 2021-5-16 12:12
大作尚未拜读,先欢迎

谢谢轻言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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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21-5-16 17:24 |只看该作者

谢谢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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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21-5-16 17:24 |只看该作者
重磅企鹅 发表于 2021-5-16 14:12
陶然亭需科普篇,软实力强才顶天。

这个不得不说是很押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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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21-5-16 17:58 |只看该作者
我竟然评不了分了!
陶陶然然下午好!礼拜天有点忙,晚上回来欣赏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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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21-5-16 18:54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烧脑文写得不错,喝杯茶点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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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21-5-16 19:51 |只看该作者
榆钱漫天 发表于 2021-5-16 18:54
烧脑文写得不错,喝杯茶点补补。

评不了分是天意,就顺其自然吧这篇想象的成分重,不过剧情离烧脑还有距离,有点像一则关于文坛的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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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21-5-16 21:52 |只看该作者
陶陶然然 发表于 2021-5-16 17:24
这个不得不说是很押韵了

奔着平水韵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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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发表于 2021-5-16 22:01 |只看该作者

我还兢兢业业读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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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发表于 2021-5-17 11:26 |只看该作者
有意思,以为给过谦安排的同伴是机器人,看来机器永远代替不了人。祁永聪不也是青年吗,怎么一下出来这么大孙子,难道谷中半日,人间几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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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发表于 2021-5-17 11:29 |只看该作者

不客气,书屋简陋你不嫌弃就好。我把贴子置顶,这里写作长篇的老师多,就象跑马拉松一样,虽然大家不说话,每天遇见也是一种鼓励和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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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发表于 2021-5-17 14:11 |只看该作者
轻言 发表于 2021-5-17 11:26
有意思,以为给过谦安排的同伴是机器人,看来机器永远代替不了人。祁永聪不也是青年吗,怎么一下出来这么大 ...

是把过谦送到五十年后的未来去了(第一章提了一下),所以见到了一个酷似乃祖的大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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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发表于 2021-5-17 14:12 |只看该作者
轻言 发表于 2021-5-17 11:29
不客气,书屋简陋你不嫌弃就好。我把贴子置顶,这里写作长篇的老师多,就象跑马拉松一样,虽然大家不说话 ...

氛围在,言语多少都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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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发表于 2021-5-17 19:07 |只看该作者
  三


  过谦和祁必明此后很少碰面儿,据莫渊说,祁必明独往独来,目无下尘,有个外号叫“男黛玉”。过谦倒觉着这一点他胜过乃祖,至少他不会像祁永聪那样行贿送礼(尽管没送得出去)。


  幻谷里聚集了整整二百位作家,老中青少皆有,而以中青年为多,因为有一个世所公认的提法,从二十世纪延续至今,叫做“青年人是明天的太阳。”过谦认为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句名言还隐含了另一层意思:青年在今天还不够资格算作太阳。


  持“明天太阳”这类见解的所在多有,譬如幻谷三大长老中的首席,姓老名夫,名字已经明示了他对年龄和资历的重视,至于有人问他“还有人姓老?”他只一径儿嗤之以鼻,表示学海无涯,你还没捞到一勺浪花。另一位长老名唤伏虚,倒是很平易的,过谦跟他一接触就告诉莫渊,用一句话概括此人就是《笑傲江湖》里冲虚说岳不群的:“貌似谦和,实则肚量不广。”他是在宿舍里跟莫渊说的,不料隔墙需有耳,窗外岂无人,三传两传,传到了伏虚那里。既然过谦说他并无雅量,伏虚也不忍叫过谦失望,从此在大事小情上加以打压。老夫平生最见不得“狂徒”,因之与伏虚出发点不同而目标一致。莫渊替过谦悬着心,说才来了这么点儿时间就得罪两个大人物,以后还是不要这么毒舌吧?过谦不为己甚,一笑置之。


  这天他一个人出去闲逛,见一只九尾狐小巧玲珑,玉雪可爱,便凑近了逗它玩儿。狐性机警,九尾狐虽是灵兽,也免不了有所戒备。过谦想摸它的尾巴而不可得,心想短短五十年,技术突飞猛进,搞一个机器动物园怕不客似云来?


  他正在那里浮想联翩,身后有人叫他。他一回头,是专写乡土题材的中年小说家许有清。幻谷里有两个常被取笑的作家,合起来被人编了句口号叫“眼高于顶祁必明,低到尘埃许有清。”说的是祁必明自负才气而实则水准平平;许有清却逢人赔笑,见人示好。过谦分析,刚开始或许是搞好人际关系的一种手段,到后来成了下意识,积习难改,不幸成为文人中骨头很轻也很软的一类。


  许有清含笑同过谦打招呼,过谦是七情上面,不喜欢遮掩的,态度上客客气气,却鲜明流露出他的爱搭不理。他想莫渊也创作乡土小说,唯见淳朴,人和人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别人越傲气,许有清本能地越想巴结,也许是缺什么补什么的内在需求,因此继续笑道:“看九尾狐哪?”过谦笑笑。许有清又说:“这要是个真的,咱们就得离它远了。狐狸精啊,有几个好的?”过谦嘴里叼着个草根子,一边说话一边防着它掉下来:“这话武断了。九尾狐比较复杂,有人说它装婴儿哭引了人来吃,有人说它撮合过大禹和涂山氏,是古书里最早的红娘。”他说着自顾往前。许有清亦步亦趋:“真的假的?我怎么不知道?”过谦原不想说的,但风闻许有清长期以来走老夫的门路,品格甚低,便回了他一句:“你不知道的事儿多着呢。”


  以年纪来说,许有清大他足有十岁,一听这话,也不由得动了几分气。但他生性不喜欢跟人当面翻脸,便不作声,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僵了。


  过谦奇怪他碰了这个钉子还跟着自己,话不投机,又赖着不走,倒也无可奈何。前面一只似鸟非鸟、似兽非兽的独角动物对着二人虎视眈眈,猛然发出一声喊,极像婴啼。许有清心惊胆战问那是什么?“你说九尾狐装婴儿,它这不也像小孩子哭吗?来来去去见过几次了,看起来有点瘆人。”过谦说那是蛊雕,吃人的——当然这头机器是喝油不喝血。又有一只怪鸟,赤身六足,没有五官,过谦说那是帝江,“那可不是兽,是神,比人强多了,它只是没脸,不像有些人是没脸没皮。”他图嘴头子痛快,未必是特指某人,许有清却一一记在心里,暗暗怀恨。


  这一段倒真像是珍禽异兽的集中地,为了填补难堪的冷场,过谦把青鸟、肥遗的习性选了浅近的讲给许有清听,说“多数是《山海经》里的,你回去补补课就行了。”这话是完全没有恶意而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过谦读书比他多,已经引起他的不快;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更是叫他难以消化。就像根鱼刺,吐是吐不出,咽又咽不下,好不容易咽下去了,一路把食道和胃壁戳得伤痕累累。


  再往前是幻谷最靠里的一座孤峰,全谷最高,上下需乘电梯。峰顶上云烟缭绕处有座古色古香的建筑,俯视全谷,大有威势。


  过谦看看许有清说:“怎么不走了?”许有清道:“你知道那是哪里吗?‘揽月阁’!”过谦“啊”的一声。他曾听莫渊提起,幻谷中成就最高的小说家甘愿就住在这里。除了几个Y当侍应,只有甘愿一人独居。过谦不大能想象幻谷这样群英毕集的地方,会有一位被绝大多数人推崇的偶像存在。他来的时间不长,还没来得及欣赏甘愿的小说,但是看“揽月阁”的气势,和禁止闲杂人等靠近的牌子,不禁升起一丝期待。


  他想他一定要找机会去会会这位谷中的NO 1。他很快就如愿了,却没想到是那样一种方式。


  许有清失窃了,照他自己的说法,是少了一部老手机,旧型号,有年头了,是他去世的父亲留给他的遗物。幻谷的通讯是用“语音铃铛”,即使在谷外,手机也在慢慢淘汰之中,“是谁眼皮子这么浅呢?”机器警察过来调查,不懂许有清弯弯绕的表述,逼得他不得不挑明了说:“我们这个时代的人都不拿手机当回事了,哪位作家是从过去来的,哪位就最有可能下手嘛!”


  名字呼之欲出,范围缩得无可再小。机器警察一搜索,轻易就锁定了过谦。


  过谦觉得可笑,大开房间欢迎来搜。机器警察后头是闪闪缩缩的许有清。他目光不敢和过谦相遇,又极力要表现出失去了父亲纪念物的痛心与焦虑。过谦原来只说许有请是个不辨是非的糊涂虫,待看了他这番卖力的表演,才恍然他是有心嫁祸。要真是如此,手机在自己房里也说不定。电视剧里无数次地演过,主人公面临汹汹而至的搜查者,坦然得让人伤感。随后就会在哪个角落里找到赃物,弄得主人公有理说不清。


  机器警察搜寻床下、衣柜、抽屉,甚至被子、枕巾、床单。他陡然想起前两天许有清曾来串过一次门,询问孙犁的乡土与赵树理的乡土谁高谁下,《平凡的世界》和《白鹿原》谁更厚重?过谦鄙薄其为人,但文化人的通病是好为人师,逢到有人低声软气地请教,碰巧问的又是他熟悉的一块,就免不了要滔滔不绝,答疑解惑。现在好了,他得为他的虚荣付出代价:眼看着一个式样老土的手机从他书架内层的一排书里被挖了出来。


  “是这个,就是这个!”许有清尖锐地叫了两声,转向过谦,一脸的难以置信,“过老师,真是你?!警察给的分析我还不相信!我说我跟过老师聊过天,谈得很愉快……”


  过谦朝天翻了个白眼。


  许有清续道:“你虽然不写乡土小说,说起来也是头头是道,理论修养和阅读面都很不差的……”


  过谦晃着腿看他发挥。


  许有清又说:“年纪轻些,但徐志摩成名的时候也不大,张爱玲也才二十几岁……”


  过谦心道:“即使是欲抑先扬,也扯得太远了。”


  许有清说:“没想到你里外是两个人,你……你把你大好的前途毁了你知道吗?”


  过谦打了个呵欠,拍拍旁边神色焦急的莫渊:“别急,清者自清。”


  许有清叹道:“最好是场误会,不然我都替你惋惜。不管是不是误会吧,程序总归要走一走。”


  过谦懒得跟他啰嗦,只道:“那就一起去见谷主和长老吧。”许有清细心提醒:“曾谷主出差去了,见长老是必须的了。”


  众人出了门,穿过竹林,穿过亭台水榭,穿过两棵阔叶流金的银杏树,眼前就是议事厅。幻谷的房子中西合璧,外部一式的中国古典建筑风,里面是宽松明亮的现代布置。花草树木则纯是传统的东方韵味,看不出西方园艺的痕迹。


  进了议事厅,窗外芭蕉冉冉,平和清雅,室内鸦雀无声,暗流涌动。


  上首坐着三人,中间的是首席长老老夫,头发快掉光了,短短的白须,身形肥胖,眼神凌厉。左边的是伏虚,中等身材,细眯着眼儿,似开似闭,莫测高深。右边的长老魏晋,过谦是第一次见,生得清隽异常,衣服却是宽袍大袖。他神色淡定,目光扫过许有清、莫渊,对过谦凝视良久。


  长久的沉默通常对被审者是威压,对过谦却不太灵光。一来他心中没鬼,二来他遇强愈强,天不怕地不怕。对方不开口,他乐得打量周围,梳理事件,筹思对策,间或给莫渊一个安慰的眼色。老夫见措施无效,咳了一声。伏虚睁开双眼,似笑非笑。魏晋揭开茶杯盖子,喝了口清茶。


  老夫发话道:“近十年来,幻谷没有过盗窃案发生,这件事性质严重,幻谷上下,一同蒙羞!”


  桌上有话筒,他没用,一说话仍是声若洪钟。他清清嗓子接着说:“所以小案子不等于小事,五十年前的人犯罪也不等于能够逍遥法外。”


  许有清恭敬提问:“敢问老长老,像过老师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老夫捋捋胡须说:“把污点档案退回原时空,逐出幻谷,让他回2025年的监狱去服刑。”许有清点点头,不作声了。老夫朝左右望望,征询另两位的意见。伏虚蔼然道:“很是,过去的人用过去的法律制裁,咱们不能越俎代庖。”语音很是清朗。老夫又看魏晋,心里有些没底。魏晋顿了一顿才说:“不能单凭一面之词,听听过谦怎么说。”他的声音苍老低沉,但字字清晰。


  老夫哼了一声,心中不快,但对魏晋有三分忌惮,何况他说的是正理,便道:“过谦,你有什么话好说?”


  过谦摸摸鼻子笑了笑:“终于轮到我发言啦?我还以为只要站在这里做人肉布景就好了。”老夫喝道:“叫你说你就说!”过谦双手一摊:“我没偷。”老夫质问:“手机自己飞过去的?”过谦说:“有人设了陷阱。”老夫说:“把话说明白些!”过谦说:“你的干儿子栽赃,我说得够明白了吗?”


  许有清大气儿不敢出。老夫大怒:“说的是你偷东西的事,东拉西扯你想暗示什么?”过谦笑道:“暗示?幻谷里谁不知道许有清认了你当干爸爸?”老夫眉毛竖起:“那又怎么样?”过谦说:“那他这个胆小鬼就有可能乍乍毛,壮壮胆,做点铤而走险的事。您感觉我这个逻辑推理严不严密?”许有清嗓子抖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太过……”过谦斜了他一眼:“我太过谦了是不是?你不说你做得太笨了?我就算是从五十年前来的,也不至于看得上你家那古董手机,要长相没长相,要功能没功能,比砖头薄一点而已。这真是你爸留下的?老人家真有情怀。不说我还当是你爷爷传下来的心肝宝贝呢!”


  当下就有几个旁听的作家笑了出来,祁必明笑得最响。伏虚插了句:“请各位老师保持安静。”大家才忍住笑。


  老夫狠狠盯着过谦说:“别狡辩了,你有没有实质的证据?如果没有,我们就照规矩处分。”过谦说:“前两天令郎曾经来过我房间,大概就是那时候做的手脚。”老夫追了一句:“动机呢?”过谦怜悯地看看许有清:“我的知识储备、创作才华就是他的动机。”许有清怒惭交集,嘴唇抖动。过谦说:“我小时候,网上流行过一个说法,不知道你们这会儿还说不说了?”祁必明在旁笑问:“什么说法?”过谦说:“羡慕嫉妒恨。”祁必明大笑。


  莫渊见老夫脸色越来越青,既佩服过谦临危不惧,又不自禁地为他担心。他急中生智问了句:“宿舍卧室里有摄像头吗?”他是想为过谦找佐证。伏虚不等老夫开口,在一边闲闲地说:“没有。你们是当下最优秀的小说家,又不是犯人;过来是给你们最好的环境、条件让你们出作品,又不是来坐牢。幻谷的所有公共场所都有或隐或显的摄像头,私人空间就一概没有。”莫渊脑子急转:“公共场所有摄像,那是不是许老师来的过程都给拍下来了?”伏虚笑说:“那也只能证明他拜访过过谦,不能证明他把手机留在过谦房里啊。”他避免说“故意放在”,而选了个中性词“留在”,也是他的缜密之处。许有清感动地看他,他不动声色,微笑如故。


  莫渊一筹莫展,祁必明无话可说,过谦明知最坏的结果已然逼近,但塌了人不能塌了架子,便仍保持着他那歪歪斜斜的站姿。


  老夫暗骂一声“流里流气”,朗声问道:“还有什么过硬的证据吗?”过谦笑回了句:“我要是有个弟弟就叫他‘过硬’。”祁必明乐得鼓掌喝彩:“过兄人杰呀!这样的人能是小偷吗?你们赶他走,小爷我第一个不服!”


  三四个中年女作家尖声叫好,她们对于桀骜不驯又孩子气的祁必明有种又像姐姐又像妈妈又像情人的复杂情感。祁必明的缺点在她们那里自动变成“特点”,优点呢,则会十倍放大,因之怎么看怎么招人待见。


  当然她们在幻谷里是绝对的少数派,加上了祁必明、莫渊也左右不了大局。老夫问魏晋:“魏老,你看呢?”魏晋淡淡地说:“我老眼昏花,没眼看。”老夫不理他的一语双关,以掷地有声的斩截宣布:“经过公平公正公开的讯问,根据幻谷治安处罚条例第六条,现决定……”


  “决定?太轻率了吧?”


  随着这一声,门口走进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粉面含霜,双眉入鬓,一身银红的长裙,红得明亮透彻,华贵侵人。


  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老夫、伏虚一齐变色。过谦奇怪地看向莫渊。莫渊用口型偷偷说了两个字:甘愿。


  过谦震了一震。他没想到众人口中的传奇,小说大师甘愿如此美艳又如此肃杀。看样子,她是来帮自己解围的。局面一变,他精神为之一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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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发表于 2021-5-17 19:08 |只看该作者
  四


  老夫叫许有清搬椅子请甘愿坐,甘愿摇头。她不坐,三长老谁都不好端坐,只得站了起来。老夫笑说:“这么点小事,还惊动了甘老师。”甘愿冷笑道:“事关一个年轻作家的前程和名声,倒是小事?”老夫忍气笑道:“那么甘老师有什么高见?”甘愿不答,向后面的绿衣女子侧了侧头。那是幻谷的行政主管绿萍。祁必明对甘愿是崇仰,对丰腴饱满的绿萍却是垂涎,一看见她,不由得嘴巴张大了。


  绿萍干练地上前,递过一架照相机。伏虚猜度着她的用意,轻声说:“气味相机?”绿萍接口说:“嗯,嫌疑人灵魂肮脏,心地污染,行事偏颇,分泌的体味就较常人不同。”她对着自己拍了一张,顷刻间相机前端吐出一张照片。绿萍展示给大家看,是赏心悦目的蔚蓝色。老夫说:“甘老师和绿萍主管的意思是,给过谦照一照?”绿萍笑道:“不错,是人是鬼,是精是怪,是犯了事嘴硬还是无辜被冤枉,一拍便知。”莫渊大喜,祁必明暗叫“惭愧”,心说“我怎么没想到”。


  气味相机是十年前发明出来的,谷外也已普遍应用,经过国家权威机构认证,连抢劫杀人等重犯也可以用它做辅助调查。数额较小的盗窃等等,基本上是一拍定黑白。老夫、伏虚对真相心知肚明,要是批准拍照,多半会前功尽弃。要说硬拦着不准,又没什么拿得上台面的理由。老夫面露难色,伏虚含笑不语。


  甘愿望着二人说:“你们这是默许了?”


  老夫、许有清甚感惶急,伏虚对此事参与不深,这时审时度势,打起了置身事外的主意,一径儿只是笑。


  甘愿拂了拂手上的镯子,发出“叮当”脆响。她左手戴着一对白玉手镯,右手手腕却空着。她道:“这件事漏洞不少,但是无可否认过谦一直拿不出洗脱嫌疑的证据。我如果单凭直觉就下结论说他清白,把人带走,你们虽然不敢拦我,只怕以后流言纷纷。别说许有清不服,你们不服,旁边站着的这些人也未必会服。气味相机既精确又直观,当场见分晓,再合适不过,我不明白你们还在犹豫什么?是真为难还是另有隐情?”


  老夫强笑道:“没……没有。”


  甘愿打个手势。绿萍过去对过谦拍了张照。闪光灯如一道小小的Z字形紫色闪电,“咔嚓”一声,一张薄薄的照片吐了出来。绿萍伸手一撕,交给甘愿。甘愿不接,瞥了一眼,示意给三长老、许有清和众人传阅。照片上一碧如洗,空阔澄澈,并无半点阴影、黑斑。


  老夫心有不甘,嘀咕着说:“机器到底是机器……”甘愿走过去,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老夫面色大变,改口说:“看来是误会过谦了。”伏虚不知甘愿说了什么,但想总是捏住了把柄,反正许有清是老夫的干儿子,又不是自己的,因此笑说:“甘老师雷厉风行,过老师水落石出。”甘愿装作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只对魏晋点了点头,以示尊敬,就转身而去,从头到尾没看过谦一眼。


  当晚过谦鞋也没脱,双手枕在脑后,半躺在床上出神。莫渊从外面带了瓶啤酒给他。过谦懒得找起子找刀,直接用牙咬掉瓶盖,灌了一口。莫渊笑道:“还真是铁嘴钢牙。”过谦笑道:“咬瓶盖子可以,咬老夫还欠力道。”莫渊拉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说:“你算走运了,近几年上上下下有谁敢顶撞老长老,一点情面也不留?你连他和许有清的关系都抖出来,最后还能全身而退,简直是人间奇迹。”过谦笑了:“甘老师在我生命中的出场堪称惊艳。”莫渊打趣说:“你该不会是感激生感情吧?”过谦笑骂:“滚蛋,她多大,我多大?哎,闭嘴,你要再敢说‘年龄不是距离’我真打你。”莫渊笑得咳嗽。


  过谦笑道:“说正经的,你猜他跟老夫说什么,吓得老夫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莫渊说:“我也想不通啊,要不你自己问问。”过谦一骨碌爬起来说:“对,现在就去!”莫渊忙拉住他说:“急脾气,听见风就是雨。甘老师有那么好见的?你要先从电脑上预约,经过她的允许,她通知你几号几点钟,你才能去拜访。”过谦沮丧地说:“比在医院挂专家门诊还麻烦啊!”莫渊笑道:“不麻烦,不是有我这个秘书呢吗?这就帮你预约。”过谦笑着道谢。莫渊起身说:“我猜她接见你的机率相当大。”过谦喝着啤酒瞧着他。莫渊续道:“她能主动出手帮你,一定对你有所了解。要么看过你的资料,要么是翻过你的作品。”过谦笑说有理。


  莫渊给他从网上排号,那边果然许可,约了次日下午四点,不能提前,更不能迟到。过谦抱怨说:“万一我的手表跟她的差一两分钟怎么办?”莫渊笑了:“幻谷的时间由中央电脑控制,任何计时器一进大门就统一按本谷时间精确到秒。”过谦这才放心。


  第二天饭后,从来不睡午觉的过谦特地强迫自己睡了半个小时,以最好的状态去拜会他的恩人。三点半一到,他立刻出门,花两块钱谷币——长而绿,像棵缩小几十倍的小树——买了票上了移动公路。路面向前流动,把他像传送带上的零件一般向前传去。途中有几个认识的也上了这条公路,不管真情假意,都祝贺他洗清冤屈,逃过一劫。他对真心致贺的报以笑容,说说聊聊;对假意敷衍的只甩句“谢了”就算完事。


  同行者在前面几站都下了。到了底站孤峰,他跳下移动公路,上了电梯,按了指纹。电梯识别确是今天预约的造访者,才徐徐启动。山峰很高,中途又换了两次电梯才到峰顶。山下的电梯演奏着《梦醒时分》,第二部电梯放的是《流光飞舞》,最后一部电梯则在播放《笑红尘》。过谦暗忖:“三首歌都是陈淑桦唱的,百年前的经典老歌,合起来就是一盘怀旧专辑。”


  出了电梯是一座花园,从中间穿过时过谦想到了“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那常拿来形容感情经历丰富却从不留麻烦的情场高手,过谦一共只谈过两次恋爱,自觉离这个境界还很遥远。


  花园很具匠心,中间以假山隔断,一条小径曲曲折折,回旋往复,几分钟还没走到尽头。过谦回头看了看太阳,想夕阳西下,独坐花中,吟一句“小园香径独徘徊”,该是多惬意的事。


  幻谷的花园富丽璀璨,甘愿的这座小花园却是清雅别致。过谦一路赏玩,三点五十分出了园子,直奔“揽月阁”前,摁了门铃,整整四点。“揽月阁”是二层小楼,外部看着精致小巧,进去发现别有洞天,竟然颇为宽敞。女机器人Y们恭恭敬敬引着过谦穿堂度舍,到了后进的贵宾室——前面有间会客室,大约是会见不重要的客人的。过谦敏锐地发现了甘愿对他的器重,不禁自得。


  甘愿衣服换了,与上次那件同款,衣领简单些,颜色淡些,人像在远远的晚烟里笼着,依然不可亲近,却没那么酷烈。过谦笑说:“甘老师今天,好像柔和了很多。”甘愿一笑让座,Y们陆续送上清茶、细点,盘子杯子都是半透明的,拿在手里像水一样荡漾,毫无重量,放下来就凝成固体,盛载物品。


  过谦笑道:“进了幻谷,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事事新鲜。”甘愿捧着茶杯,啜了口茶说:“我刚来时也是。”过谦笑着吃了块糕点:“说句冒昧的,我感觉您一出生就是他们的偶像,就像从来没有幼稚过,青涩过。”甘愿怔了一下说:“过程也是一种经历,有比没有好。”过谦点头称是,切入正题,向她郑重道谢。甘愿笑了笑说:“我倒觉得,你一出生就是个叛逆青年,从没听话过,成长过。”过谦哈哈一笑:“我这个过程倒是有的,我母亲曾经后悔说要是没让我学中文,也许还能做个好孩子。”甘愿吹了吹茶水,在茶烟袅袅中说:“本性难移,跟学什么关系不大。”


  家常话有种舒缓神经的效果,几句一交谈,二人间的不对等渐渐被忽略了,施恩与受恩,前辈与新秀,都被推到了背景里去。过谦更放松了,于是问甘愿那天对老夫说了什么悄悄话,他想破了脑袋也猜不透。甘愿放下茶杯说:“我早知道你会问这个。”她习惯性地抹着左腕上的玉镯子说:“我跟他讲,如果他再纠缠,我就用气味相机拍一拍许有清。”过谦一愣,立时会意,拍掌叫绝。甘愿笑笑说:“我还告诉他,既然室外的摄像头拍下了许有清去拜访你,我就可以调看这些视频,用透视技术去解析他的皮包和口袋。”过谦兴奋地说:“对对!他栽赃我的破手机一定装在包里或者口袋里。您可真牛!”他的大拇指竖得高高,与头上的小辫子相映成趣,甘愿不觉笑了。他看她望着他的头,也猜到是发型过于突出,半解释半自嘲地说:“年轻嘛,喜欢标新立异。没人理还好,反对的人越多,还越拒绝改变。”


  Y们上来收拾残盘,送上水果。橙子切成花瓣状,西柚切成小块儿,水蜜桃剥了皮,哈密瓜只取上层柔韧甜香的一部分,其余弃而不取。过谦正吃西柚,听甘愿说:“该改的还是得改。”他便问道:“比如呢?”


  甘愿说:“比如,你本来不用得罪伏虚,多树一个强敌。你说得对,他确实肚量不广,但世上我们不顺眼的人多了,只要他不来伤害你,你就不必招惹他。”过谦想插嘴,甘愿做手势叫他稍安毋躁:“再比如许有清,是个地地道道的小人,同时也是个可怜人,才气欠缺,靠着歪门斜道挤进来,成天怕人说他来路不正,又日夜被嫉妒心折磨。这种人既不好沾染,也不必费神。人格上,他不配做你的对手;手腕上,你不是他的对手。”过谦不吭声,脸上写着不认同。甘愿向沙发后面一靠,淡然道:“我为什么不跟老夫撕破脸皮,只给他警告,留下余地?就是这个道理。兵者诡道也,小人之诡不输兵事。除非你把自己也变成小人,再不然就修炼成那种权谋手段厉害,而坚守原则底线的绝代之人。你做得到哪一种?”


  过谦咀嚼着她的话,过了会儿才说:“可这是文学圣地,不是厚黑场,我觉得在幻谷实力决定一切。你看我在2025年不就是凭作品选中了来深造吗?”甘愿唇边一抹浅笑说:“或许是机缘,或许你运气好碰到了一届爱才惜才又品性高洁的评委。我跟你讨论的是常理,不是特例。”过谦明知她说得有理,然而实在与性情相悖,怎么想都不舒服。他是个不擅作伪的人,情绪一来,辞色间自然流露了出来。


  甘愿拿起遥控器对窗子一按,外面忽的幻化出了杭州西湖。凉风习习,带着荷叶清香,过谦心胸大快。


  窗外景致缓缓移动,西湖十景一个一个移过,恍如二人泛舟,遍览全湖。甘愿说:“这样聊天,你更能接受不同意见。”过谦咧嘴一笑说:“我那儿只能调天气和节气,你这真好,还能随时去世界各地神游,门票都省了。”甘愿笑道:“这是我和曾谷主的特殊待遇。”


  “三潭印月”迎面而来,甘愿款款地说:“就不说平时处事,单说写作,不体察人情世故,揣摩世道人心,单靠胎里带的才华,单只率性挥洒,只能写写短篇。”过谦又不干了,反驳说:“你是不是小看短篇小说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切片折射大千世界,是要功力的,越短越难弄。”甘愿坦然道:“我觉得中长篇更有万千气象,而且不只考验作家的禀赋和技巧,还考验他的毅力和魄力。我看你的资料,是不太写长篇?”过谦哼了一声说:“通俗长篇是写过,现实类主要是短的。”甘愿起身走到窗前,修长的倩影与“断桥残雪”融为一体,红衣叠映在灰桥白雪上,说不出的光艳爽目,可是过谦心中只觉与她的观点沟壑深深。


  甘愿虚倚着窗户说:“雅俗同写难能可贵,长短皆精却更难得。通俗长篇不太依赖生活,所以你懒得去品人情、悟世故也能驾驭,但要在类型小说上登峰造极,还是得有厚实的体验和超越的思考。现实题材更是,你没有一份观人于微、观事通透的毒辣眼光,写出来也是平庸之作。明知世界不是净土,不面对或者瞎面对都是掩耳盗铃。”过谦不愿再听,站起来就走,走了几步,想到她毕竟是一番好意,又刚帮过自己一个大忙,便补了句:“我忘了约莫渊有事,不打扰您了。”


  他满怀仰慕而来,满腔郁闷而去,走到门口隐约听见甘愿冷冷的语声:“你没有说走就走,反而找了个借口,这也是人情世故,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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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5-18 10:35 |只看该作者
这幻谷也不是世外桃源,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尤其是写作人的世界,比通俗世界演绎更含蓄更深入也更丑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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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发表于 2021-5-18 10:36 |只看该作者
陶陶然然 发表于 2021-5-17 14:11
是把过谦送到五十年后的未来去了(第一章提了一下),所以见到了一个酷似乃祖的大孙子

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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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发表于 2021-5-18 15:11 |只看该作者
轻言 发表于 2021-5-18 10:35
这幻谷也不是世外桃源,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尤其是写作人的世界,比通俗世界演绎更含蓄更深入也更丑陋

更含蓄也更丑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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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5-18 20:03 |只看该作者
  五


  几天后接到通知,过谦、莫渊和一位叫滕燕的女作家一起去“经典电影宫”考察。过谦问莫渊“经典电影宫”是看电影的吗?莫渊故作神秘,不肯透露。过谦又问他滕燕是谁,莫渊笑得灿烂,简洁概括说“美女”。过谦看出莫渊对这位姑娘颇有好感,取笑他说:“快叫弟媳妇拜见大伯子。”


  出发那天早上过谦忽然想起,三个名额里居然没有许有清,“这么大个作家,怎么能少了他呢?”莫渊边对镜子喷发胶、做发型边说:“你这个机会是甘老师给你争取的,她说许有清参加活动够多了,上次又‘误会’你偷他手机,一起同行彼此尴尬,建议他这回让一让。老长老没办法才同意了。”过谦叹了口气说:“许老师,为什么受伤的总是你?”嘴上说反话,心里感激甘愿。那天在“揽月阁”那么失礼,她不以为忤,反竭力相帮。


  二人走到幻谷东部的“经典电影宫”,滕燕已经在大门口等着了。她二十来岁,个子高挑,假如今天穿的不是平跟而是高跟鞋,只怕要跟莫渊一般高。也许因为单纯,也许纯粹因为青春,她一笑就像春花初绽,充满了灵动的朝气,使七分容貌焕发出十分光彩。


  莫渊替她和过谦互相介绍了,她不见外地说:“过大侠鼎鼎大名,小女子如雷贯耳。”过谦笑道:“为什么过大侠从没见过你呢?”滕燕笑着说:“凤体抱恙。”过谦来了快三个月了,她生什么病能生得这么长久?看她的样子对这话题有所避忌,就没再问。


  电影宫大厅做出了颁奖典礼的排场,地上铺红毯,两边一排电视。人一踏上地毯,电视里就放出众人欢呼、鼓掌、拍照、摄像的场面,众星拱月般的。过谦认认真真劝莫、滕二人说:“腰挺直,脸向镜头侧45度,笑得矜持点。”逗得莫渊滕燕笑不可抑。


  一共两层楼,电梯就省了。楼梯的一层层台阶做成了一格格胶片的形状,左侧墙上是巨星、导演和罗伯特.麦基等著名编剧的照片,二楼还有大幅经典电影海报。有一幅《泰坦尼克号》的海报,海水似乎晃了一下。过谦以为自己眼花,凑近一瞧,船上的烟囱在冒烟,海水当真在波动,定睛细看,先生女士们还在作幅度很小的挪动、交谈。


  滕燕眨着水灵灵的俏眼说:“这就看傻了?待会儿进了电影你不是要呆若木鸡了吗?”过谦说:“进电影里?”


  三人到了操作间,与控制台的技术员小张打过招呼,出示身份证明,并排坐到三把椅子上。三个头套一人一个,一对磁片一左一右地贴在太阳穴上。过谦隐约猜到,是让他们的脑电波进入根据电影场景设置的虚拟情境中。莫渊很开心,同时又有些莫名的不安,怕说出来给滕燕笑话,闷在肚子里。滕燕与过谦一样跃跃欲试,不同的是她激动得双手发颤,显得在定力和自控力上逊了一筹。


  过谦闻到一阵甜香,迷迷糊糊仿佛打了个盹,又一个激灵醒了。他下意识地去摸头套,却只摸到头发。太阳穴上的磁片也不见了。他左右一张,是在一个似曾相识的山坡上,这究竟是哪里呢?


  猛听到山顶上一声断喝,一对巨型铁钩飞出,声势猛恶惊人。过谦三步并成两步往上飞奔,只见“叮叮”两声,两根锈花针竟抵住了那对巨钩。过谦疾步跑上山顶,莫渊、滕燕已经在那里了。过谦刚想说话,滕燕伸手捂住他嘴,拉他蹲了下来。三人隐身草丛,屏息凝气地观战。一个高大威武的老人大笑道:“东方不败,你变了女人以后果然出招狠毒,小心像黄蜂一样,扎了人,自己也没命!”对面那绝色佳人道:“我的武功毒,毒不过你的吸星大法!”


  过谦掌心发热,压低了嗓子说:“这是《东方不败》呀!这也太逼真了吧?”莫渊悄声说:“小心,虽然是虚拟的,也不能卷进剧情当中,脑电波一混乱,就回不去了。”


  任我行笑道:“我练毒功是为了取人狗命,不像你,是为了男人。再说令狐冲已经有了盈盈和师妹,就算要你你也是老三!”东方不败背后“哗”地腾起一团白气,两枚银针推着“夺魂琵琶钩”向任我行倒攻。“砰”的一声,双钩撞断任我行数根肋骨。任我行口中鲜血狂喷,百忙中提气推开铁钩,后退三步。东方不败左袖一拂,坐回屏风前缓缓吟道:“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摧。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场醉。”


  莫渊赞道:“好气魄!”过谦轻声说:“任我行本来想激得东方不败心浮气躁,好找破绽,没想到人家化怒气为能量,差点把他干掉。要不是令狐冲搅局,任教主早就死翘翘了。”滕燕低笑道:“过大侠的中心思想是?”过谦笑道:“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实力悬殊时轻易招惹对手是不明智的。”说完一怔,这不是上次甘愿劝他的话吗?


  他出神的工夫,黑木崖上形势剧变:令狐冲不得已刺了东方不败一剑。东方不败只因深爱令狐冲,手下留情,竟然没能躲开。任我行使出“吸星大法”,“胡”的一声,东方不败胸口剑伤处的血液争先恐后向任我行掌心疾飞,有如半空中架起了—道血的虹桥。东方不败惨叫声中,撞到了尚未绣完的屏风上,随即挥出右袖,“铮铮铮铮”连声,天空中万针齐飞,密密麻麻向任我行扑去。任我行厉声狂叫,左眼、双臂、胸前、胁下、小腹、双腿……也不知中了多少绣花针。


  东方不败重伤之下,仍向两个“情敌”攻击。令狐冲为保二人,被迫与之交手。终于东方不败坠落悬崖,令狐冲跳下去相救,一手扒着崖壁,一手拽着她衣服,两人悬在半空中飘荡。东方不败道:“你们这些负心的天下人,何必救我?”令狐冲剑眉一挑:“那天晚上跟我在一起的,是不是你?”东方不败乌发飘逸,唇边一缕血丝,凄然笑道:“我不会告诉你的,我要你永远记得我,后悔一辈子!”她发力把令狐冲推上崖顶,自己如一片落叶,飘摇而下。滕燕眼泪流了出来:“如果不是喜欢令狐冲,她怎么可能会败?感情世界里的女人是最无可救药的傻子!”莫渊忙掏纸巾给她擦泪。


  过谦说:“东方不败不死,这部片子哪有这么黯然销魂?写悲剧的人既要细腻,也要心狠,是最难为作者的。”他这话说得响了些,头上风声掠过,一人跃到面前。过谦仰头一看,竟是任我行。任我行瞎了只眼,胸口大片大片的血迹,一只独眼狠狠盯着三人,右掌慢慢提了起来。


  过谦暗叫“糟糕”,任我行沉声道:“你们三个鬼鬼祟祟,服饰怪异,是什么人?”莫渊、滕燕一时反应不过来。过谦只想着千万不能跟他动手,一来打不过,二来干扰剧情,眼下牵涉不深,多半还有回头路,看他摇摇晃晃,显然体力不支,只要拖到他撑不住,就有脱逃之机,于是说道:“我们是猿飞日月那一派的浪人,为给首领报仇,来暗杀东方不败的!”言下之意,跟你任先生是盟军。任我行手掌缓缓放下说:“胡说,丰臣秀吉治下的扶桑人,不是你们这种打扮。”


  过谦忙信口开河说:“扶桑发明了新衣服,您别见怪。我们扶桑人最不是东西,又做倭寇又打高丽,任教主一代天骄,名传海外,不值得为岛国贱民生气,赶紧养伤才好!”他趁机把他讨厌的日本人损了一顿。任我行轻哼一声说:“你倒识趣。官话说得这般流利,想必在中原日子不浅,这样吧,召集你的弟兄,以后跟着我们日月……神教……”他一阵剧烈咳嗽,弯下腰去,连吐了几口血。过谦哪里还等他腾出手来抓良民,一手一个拉起莫渊滕燕撒腿狂奔,直跑出几里地去,幸喜没人追来,也不知任我行是昏迷了还是被手下扶回老家去了。


  三人连呼好险。滕燕赞过谦应对如神。过谦喘着气说“谢谢……你的实话”,问莫渊怎么回幻谷去。莫渊说:“回去?每批成员都要经历两部电影,才能结束行程。”过谦喘息稍定,连连摇手:“不行不行,扛不住!”


  话音刚落,眼前景物变幻,白天变夜晚,山崖变大船,草木变旅客,土地变海水。过谦疑惑道:“这是……”耳朵响起席琳·迪翁的《我心永恒》,苏格兰风笛如泣如诉。莫渊说:“不会是‘泰坦尼克’吧?”过谦说:“恭喜你答对了。”滕燕叹道:“又是悲剧,这次的电影是谁选的?”过谦领二人遮遮掩掩躲到甲板一隅的阴影里说:“悲剧不可怕,可怕的是船会沉。”莫渊说:“咱们又不会跟着沉。”过谦拍拍他说:“只要你相信所处的是现实,你就会沉。”滕燕在身上翻来翻去,过谦说:“你找什么?”滕燕急得跺脚:“临出发发的一个应对突发情况的‘返回仪’,哪儿去了?”过谦叮嘱她别搞出这么大动静,一径沉思起来。


  乘客们三三两两地回舱去了,杰克、露丝刚刚有过鱼水之欢,欢悦地跑上甲板,倚在船头护栏上热吻。过谦莫渊看露丝,滕燕目不转睛看杰克。过了片刻,滕燕说:“知道了结局,再看现在,特别伤感。”莫渊便说:“甘老师讲课时不是说过,《红楼梦》就是先给出结果,再详写过程,有种宿命的悲哀。甘老师说这是真正自信的大师手笔,不是那些用‘不知后事如何’来勾人的平凡文章能比的。”过谦插嘴说:“文学的问题回去再探讨,我得郑重通知你们,恐怕你们是被我连累了!”滕燕奇道:“这话怎么说?”过谦说:“要是我没猜错,老夫许有清那伙人为了摆我一道,收买了‘电影宫’里的技术员,不然不至于频频遇险。你们想,在上一部电影里,我们碰到的是黑木崖大战。这一部电影又是撞冰山前夕,救命的‘返回仪’又失踪了,真有这么多巧合吗?”莫渊说:“那干嘛不干脆把我们丢到船沉之前?”过谦冷笑道:“这么做太露骨,除非老夫的智商是负数。”莫渊这才意识到情势的严重,看滕燕时,她眼中也反射着他的惧意。莫渊胸口一热,想“万一我回不去,一定要把她平安送回幻谷。”


  杰克、露丝仍在喁喁细语,满天繁星像在为他们祝福,局中人全不知大难将至。


  绿萍赶到操作间,技术员小张赔笑站起。绿萍上前查看,小张不敢阻拦,局促地立着,手紧张得没处放。他没想到行政主管会这个节骨眼儿上突然过来。绿萍稍一检验就了然于胸,但已无法推翻小张设定好的程序。她刮了小张一眼,看看椅子上闭目沉睡的过、莫、滕三人,心想不出甘老师所料,有人做了手脚,可惜慢了一步,后知后觉,低估了对手的阴鸷果决。小张不能再进一步为虎作伥,可是过谦他们能不能回来,就要看他们的造化了。


  过谦深吸了口气,一拽两个伙伴,大踏步上前。莫渊惊道:“你想干嘛?”过谦说:“赌一把!我想过了,有人想玩死我们,我们就要反其道而行之。《东方不败》是第一部电影,他们怕一开始就弄鬼被人发现,就按着旧章程来,所以我们不能深陷剧情;这第二部电影,我估计他们会反着设计,我们越超脱反而越危险。如果坐视大船沉没,会跟着陪葬;只有救了一船人的命,我们才能脱困。”莫渊说:“你……你要改变历史?”过谦指指头脑:“清醒点儿,这不是历史,这是电影,甚至也不是电影,而是电脑对电影的还原!”滕燕点头道:“我相信你!咱们去试试!”


  他们的争执惊动了杰克,他跑过来问他们是什么人。过谦英语四级都没过,叫莫渊翻译说是二等舱的中国乘客。露丝也来了,有些惊疑不定。滕燕的英语口语还过得去,便听过谦的,叫露丝带他们去找船长,因为前面有冰山。


  杰克半信半疑,过谦让莫渊传译:“如果信息有误,愿意承担法律责任。如果信息准确,你愿意用一船人的性命去赌吗?”杰克性格果断,稍一思索就带着大家直奔船长室。在这样危急的时刻,他还紧紧拉着露丝的手。过谦想到他们的生离死别,想到那句“你跳我也跳”的承诺,眼眶一热。他让莫渊用英语对他们说:“真希望你们能活着下船,生一堆孩子,一起看‘海洋之星’,直到九十岁,一百岁。”露丝惊奇他们竟然知道“海洋之星”这稀世的蓝钻石,杰克却看出对方怀着诚挚的善意,只是不明白三人为什么都泪光隐隐。他与为首的过谦用力握了一下手,海水般的蓝眼睛里是不羁的洒脱。过谦黑色的瞳仁里是天涯若比邻的广大的同情与了解。他请莫渊帮他说了句:“杰克,你的画画得挺好的!”


  绿萍坐着,小张站着,椅子上的三人沉睡着。绿萍看了看小张说:“篡改程序,引发事故,危及人命,追究起来非同小可!指使你的人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冒这么大的风险?”小张垂头说:“我……我不知道你在说谁,是我操作失误……”绿萍笑了笑说:“说的是谁不重要,怎么收场才是你要考虑的。你不会这么傻,准备一个人全扛下来吧?”小张脸色惨白说:“真不关别人的事,你们……可以开除我,告我,我……都认了。”


  过谦以滔滔口才说服了船长及时调整航道。大船与冰山在安全距离外擦肩而过,毫发未损。过谦三人齐声欢呼。虽然杰克还要面对露丝那难缠的未婚夫与势利的妈,可相比生命,琐碎的烦恼都不在话下。过谦相信杰克准能搞定。临走前他还推心置腹地提醒杰克:“她未婚夫有枪。”


  露丝对他们感激莫名,过谦先是脑中闪过了她让杰克给她画裸体素描的镜头,又觉得这么想太对不起新交的朋友,忙挥手作别。露丝惊异地问:“船还没靠岸,你们去哪儿?”莫渊、滕燕都看过谦。一路上他们已习惯所有需要胡诌的问题都丢给他。过谦想了想说:“跟你们开玩笑的,其实我们也要到纽约才下船,是看你们这对沉浸在爱河中的情侣,眼睛里除了爱人还有没有别人,哈哈,哈哈。”杰克信了,对露丝耸耸肩。莫渊想这家伙既会胡说八道,又能自圆其说,怪不得爱写小说。


  光影变幻,三人瞬间消失,白浪费了过谦构思谎言的脑细胞。杰克、露丝大惊失色。露丝直追着问:“看见了吗杰克,他们不见了,你看见了吗?!”杰克破天荒地划了个十字:“是的亲爱的,他们是上帝派来的,我想。”


  绿萍撬不开小张的牙关,报了警,机器警察把小张押走了。如果他拒不透露幕后黑手,三天内将转送到谷外的警察局。甘愿、三长老都来了,各怀心事,默默看着椅子上的三个青年。“嘤咛”一声,滕燕首先苏醒了,随后莫渊、过谦相继清醒。甘愿、绿萍大喜,老夫难掩失望。伏虚作出欢喜的样子说:“没事就好!”


  甘愿自重身份,使眼色叫绿萍细问三人如何脱险。过谦等说了,魏晋露出了一丝笑容。他所喜欢的这个年轻人终是凭机智和胆量化险为夷了。伏虚对过谦厌恶不减,却平添三分佩服,心道:“这小子确有过人之能,反应敏捷,胆大心细。老夫扶植的许有清他们可差得远了。”


  过谦问技术员在哪。绿萍说了有关小张的情形:“他说他不是针对任何人,就是工作事故。”过谦真想问问老夫:“小张是不是也是你干儿子?”看到甘愿的表情忍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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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5-18 20:17 |只看该作者
这一章想象奇幻,精彩纷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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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5-18 21:57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陶陶然然 发表于 2021-5-17 19:07
  三



编辑的风趣,有声有色有像又有貌,本博得一笑足已,何况千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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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5-18 21:59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难得的是,还有故事在里面就更了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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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5-18 22:02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加不了分就只能狠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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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5-18 22:06 |只看该作者
榆钱漫天 发表于 2021-5-18 22:02
加不了分就只能狠夸了。

哈哈,谢谢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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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5-19 19:14 |只看该作者
  六


  三天后,死硬到底的小张被押出谷外。两个人高马大的机器警察挟着小鸡似的小张,连拖带拽,出了大门。小张头发蓬乱,裤脚撕破了,沾了不少泥巴。过谦看了倒有点不忍。


  在两部电影里历险,也不是毫无好处,身临其境与看大屏幕毕竟是两码事。他受了激发,在宿舍奋笔疾书,很快拿出了一个新小说的提纲。这是他进幻谷以来提交的第一个小说大纲,不仅他本人格外重视,莫渊、滕燕还先后给他找了两轮错别字,力求尽善尽美。


  三大长老分别收到了打印稿。老夫看了,由不得窃笑。伏虚也意味深长地笑了。两人没给任何反馈。魏晋却用“语音铃铛”传话请过谦到他那里去一下。


  魏晋和另两位长老都是单门独户的屋子,还带着小院落。老夫的院子里浇了水泥,支了洋伞,放了西式桌椅,甚至还有个烧烤架子。他天性喜欢热闹,隔三岔五会和许有清等亲近的晚辈搞些聚会。伏虚的院子遍植名贵异草,有绿色、金色、紫色乃至朱砂色。此外只辟了个鱼池。他不在院子里招待朋友,因此院中一张椅子也没有。偶尔他会坐到鱼池边上,撒点桂花花蕊,逗众鱼争食,引为一乐。魏晋与他们不同。他把围墙拆了,象征性地做了个矮矮的篱笆,篱笆上爬了些青藤野花。院里打了口井,自己提水做饭,说是比供水系统的无菌水有人间味。一棵老树,几杆疏竹,还有个晒衣服的木头架子。他又贴着墙造了梯子,兴致来时爬上屋顶自斟自饮。


  魏晋见过谦眼睛忙得不歇,笑说:“院子还成吗?”过谦笑道:“是真名士自风流。”魏晋笑道:“我就图个自在。”他把过谦让到屋里,三室一厅,倒有两间是书房。家具简单大方,有些东西随手摆放也不觉得混乱。


  分宾主坐定,魏晋叫一个古代小孩打扮的机器人上茶。过谦看着它发笑:“这造型别致!”魏晋笑道:“是唯一的一个,叫小童。我在这里当了十年长老,就提过一个要求:给我专门设计个小机器人,像书童似的,未必多听话,但不能无趣。”那机器人小童“哼”了声说:“先生又说我的是非。”魏晋笑着摸摸他的脑袋说:“夸你呢。去找你的小朋友玩吧,我这里暂时用不到你。”小童撇撇嘴说:“怕我偷听,把我支出去。人类心眼儿最多。”魏晋慈和地笑着,也不嗔怪。小童见主人别无吩咐,出门找他的X、Y们玩耍去了——尽管它们都循规蹈矩,不大敢理它。


  聊了会儿闲话,谈到正题,魏晋说:“你的小说提纲我看了,写得不错,不过要重写。”过谦惊道:“重写?”魏晋说:“幻谷对外宣称小说的园地百花齐放,其实提倡的是纯文学。我们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创作通俗小说,起跑线上就扣三十分。你在幻谷的头一个作品,选材要慎之又慎。”过谦不忿:“雅和俗不都是小说吗?一样是怀孕,谁是二十四个月养的?!”魏晋安抚他说:“你先不要急,喝杯茶再讲。”


  他这里的茶具不像甘愿那里高科技,也不是伏虚那号讲究人,非精致瓷器不用,就只普普通通的木碗、陶碗,乍看朴拙,细玩却粗砺得有味。过谦喝了半碗茶,火气下降,听魏晋接着说道:“你说得固然有理,但不成文的规定有时候约束力更强。张恨水的世情小说写成那样,《金粉世家》几乎是一件艺术品,文学史上的评价也不过如此。金庸是个异数,就算他吧,也是一百来年才真正稳在了庙堂,三不五时还有人攻击。海宴、凤歌都不坏呀,你见哪本纯文学期刊上发表有关他们作品的评论了?也不单是咱们国家,大仲马在法国的地位能跟普鲁斯特和福楼拜比吗?”过谦听得满心沮丧,兀自强辩:“我觉得小说不在乎写什么,而在于怎么写。”魏晋给他续了水说:“风气的改变大可以慢慢努力,从长计议,我找你来不仅是提醒你,还要点醒你。”


  过谦听这话有文章,由不得目光炯炯,静侯下文。魏晋随手拿块干抹布擦拭桌上的水珠:“幻谷贬抑通俗文化,却安排你浏览了两部商业巨片,你想过原因吗?”过谦本性聪明,经他一点拨,顿时恍然:“是有人故意把我带歪?”魏晋搁下抹布说:“知道是圈套,就不要为了赌一口气,硬往里跳。”过谦把茶碗重重一搁:“承他们看得起,这么处心积虑算计我!”魏晋一笑超然:“话就说到这里,你可以回去了。”


  魏晋把过谦送到篱笆外,过谦回头说:“您觉不觉得,许多所谓小说家水准平平,只是抱着‘纯文学’这面免死金牌?”魏晋笑了笑说:“同在这一范畴,也分三六九等。好比你写下岗工人、农民、农民工和形形色色的苦人,最容易获得认可,文笔差一点,写人性浅一点,都不算什么;写小市民、小公务员、边缘人,就要稍微吃点亏;写文化人、中产阶级、大富之家,那就要吃大亏,不管写得怎么样,人家先怪你不接地气。”过谦呵呵一乐:“好像这些人就不活在地球上似的。”一老一少互相看看,同时大笑。


  过谦这一笑并没笑掉积郁之情,晚上拉了莫渊、滕燕喝酒。莫渊酒量甚豪,陪过谦喝了一个多小时还目光清亮。过谦酒入愁肠,醉眼朦胧,滕燕强行夺他酒杯,不准他再喝了。她按铃唤了个Y过来,叫吩咐厨房做碗醒酒汤来。Y去了,这里滕燕便分析道:“很明显,老夫他们特地选了这两部电影,打算在影片中加害我们,万一失败,也能把过谦的思维往通俗文化的方向引导。魏长老如果不提点我们,将来几万字的中篇小说拿出来,老夫、伏虚两个滑贼就会以通俗题材离现实太远为由把作品毙掉,咱们的洋相就出大了。”她一口一个“我们”“咱们”,把过谦的成败完全当成了三人共同的荣辱。莫渊有些吃醋,过谦却颇为感动。


  过谦珍爱着自己的小说提纲,在坚持己见与另起炉灶之间纠结了好几天。这天他信步走到灵河岸边,正与甘愿邂逅。他向她问了好,不似平时神采飞扬。甘愿指指前面,叫他陪她到横跨灵河两岸的白虹桥上。白虹桥是一道巨大的白色飞虹,桥面非砖非石,而是云气水雾。过谦明知幻谷里的物事不能以常理测度,还是略感踌躇。甘愿讥诮地笑了笑。过谦傲气上涌,大步上“桥”,踩到云上,厚厚的,软软的,有点立足不稳,就像踩在席梦思上。


  “眼见未必为实,这又不知是什么特殊材料做的,还是用了什么障眼法。”过谦暗忖。


  甘愿踱到他身边,俯视桥下流水说:“这河的颜色因人的心情而异,我现在看到的是淡红,你呢?”过谦看看脚下道:“暗蓝。”甘愿说:“什么事不开心了?”


  过谦说了,感叹才来了不到半年,就引得这么多人大搞针对。甘愿锐利地瞧了他一眼说:“我早说过,你待人接物要改一改。锋芒太露,便遭人妒。”过谦嘀咕:“你不也是霸气外露吗?”甘愿诧异地瞥了他一眼:“你跟我比?我已经飞出了天花板,成名成家。在世人眼里,我的锋芒叫个性而你叫做狂妄;我说多了叫舌灿莲花而你叫做显摆卖弄;我写字潦草叫龙飞凤舞而你叫做鬼画符。这就是现实。”过谦不语,肚子里骂句“操蛋的现实!”


  甘愿又说:“这也不是全部原因。党同伐异,圈子意识,你不可能不懂。你有潜力,又不肯和他们结党,又不能像莫渊那样韬晦,自然成为打压的对象。”


  过谦眼中的灵河更黯淡了,几乎成了蓝黑墨水。他冷笑道:“不得不承认,‘反派’的战斗力和持久性总是那么不同凡响。”甘愿笑笑说:“那是因为他们全部的心思都用在这里,而你不是。”顿了顿又说,“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反’与‘反’也不同。老夫并不贪婪,但自恃前辈,倚老卖老,对于吹捧他的人就特别偏心、护犊子。伏虚呢,眼里只有利益,六亲不认,和老夫是两种类型的歪路子。”过谦便说魏晋气象高古,值得一交。甘愿点头说:“这人既有文学鉴赏力,又有操守和良心,德高望重四个字,当之无愧!”过谦难得听她毫无保留地肯定别人,而此人恰恰也是自己所敬慕的,心中一喜,灵河水色变成了淡绿。


  甘愿竟能与他心思同步,立时便笑道:“颜色变了吧?”过谦笑着称是。甘愿与他又往白虹桥拱形的顶端攀升了几步说:“上次我给你争到‘经典电影宫’的游历机会,为了不让人指指点点,以避嫌疑,后面的事就没过问,不料因为这样反被小人所乘,别有用心地给你选了两部片子,投放在剧情的危急关头,逆转程序,险些送掉你一条命……”


  过谦忽想:“难道不该是三条命吗?莫渊、滕燕被她华丽丽地忽略了。反过来说,她对我还真是青眼有加!”河水由绿变黄,隐然泛着金丝。这一次甘愿没有及时察觉,自顾说下去:“这件事对我是个教训,我跟绿萍商量过,从今往后,我甘愿欣赏的人,纵然谣言滔天,我也要出面去帮、去保,我就偏要看看,是魔高还是道高!”


  他和她陡然间心灵相通,同时看到河水泛起了七彩潋滟的波光;不仅他们各自看到,还确切地知道对方也看到了。奇妙的,又是醉人的一瞬间,如此美好,又仿佛惆怅;如此短暂,又似乎永恒。


  远远的,祁必明一脸羡慕崇拜,仰望白虹桥顶端,火烧云映衬的二人。


  更远处,滕燕咬着嘴唇,神色怔忡,呆呆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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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5-20 13:55 |只看该作者
是不是完了?笔锋间化名艺名别名全上阵……各有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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