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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之阅读喜好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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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5 10:14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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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孩子的散文》之命名,显然应从广义的角度看,大约即“年轻朋友”的意思,否则狭义而观,如俞平伯《记在清宫所见朱元璋的谕旨》、闻一多《贾岛》、陈从周《小有亭台亦耐看》等文章,未必是真的“孩童”所能读得懂的。北岛、李陀编选这册散文集,自五四时期以降,纵贯近百年,虽为普及的目的,但选家之眼光及标尺,越是普及读物,或越可能体现无遗(如唐诗选本中的蘅塘退士编《唐诗三百首》),若略加探究是中的微妙处,想来不是全然无益的罢。

       在作者的选取上,大致还是能分出一条界线的,即“现代”(一九四九年之前成名或成年的)与“当代”,前者略多,但并未太失衡,大体保持均势。若细看,会发现有一段时期是基本空白的,即通称“十七年文学”的段落(而动荡十年之“黑屏”理所当然),以散文名世的杨朔、秦牧、刘白羽等亦踪迹不见,而后来名气颇大的余秋雨散文也是未入选,其间,选家的春秋笔法是耐人寻味的。至于作者的身份,除“常规”的作家之外,另如竺可桢是气象学家,傅雷是翻译家,饶宗颐是史学家,陈从周是园林专家,新凤霞是评剧演员,高尔泰是美学家,李零、冯象是人文学者,在在可见选家意欲拓宽散文范畴及不受作者职业局囿的用心。

       不过,我还是要提出一些可商榷之处:选了鲁迅的两篇短文《好的故事》《雪》,胡适未入选尚可,但缺失周作人却不大合适,毕竟以散文而言,周氏兄弟乃现代散文两大风格的代表,无出其右者(鲁迅亦曾对日本记者说,周作人是中国最好的散文作家),有鲁迅而无知堂,遗憾;更何况俞平伯与废名入选,苦雨斋弟子来了两位,本尊却未出现,怪哉(而废名的这篇随笔《蝇》,写作灵感多半是从知堂之《苍蝇》来的);再有,后面入选的汪曾祺、黄裳的文章,均有知堂一脉的流风余韵。有此种种,少了知堂的作品,是不太对头的。另外,冰心落选,虽也没什么,但既然是“给孩子的散文”,为她留一席之地亦未尝不可。而杨绛、张中行的缺席,遗憾算是大的(开个玩笑,少了北岛的散文尚可,杨张二位若不在,当代散文的少半壁江山大约就没了);杨绛、张中行、汪曾祺均跨“现代”与“当代”两个时期,而散文写作却大致集中于八九十年代,乃这一阶段文坛重要的收获;张中行的《负暄琐话》里有许多适合选的篇章,杨绛的《干校六记》《将饮茶》虽好,不过篇幅稍长,《杂忆与杂写》中有精粹的文章可用。

       在散文的范畴、视野之拓宽上,《给孩子的散文》的用心可见。编者说,散文“绝不是只有抒情和记事,无论文体、风格、样式,还是内容、题材、立意,都没有一定之规,没有什么人人都必须遵守的标准”。因之,选入竺可桢《唐宋大诗人诗中的物候》、闻一多《贾岛》、俞平伯《记在清宫所见朱元璋的谕旨》、《傅雷书信: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七日夜》、陈从周《小有亭台亦耐看——网师园》、黄裳《怀素<食鱼帖>》、冯象《太初》、孟晖《妙饮沉香一缕烟》等,这些文章,大约都不是曾被约束得极狭窄的所谓“散文”,有翻译家的家书,有科学家的科普文章,有人文学者的文史笔记,大大给散文这种文体松松绑解解乏。“散文绝不能只是自由的表达,散文世界后面还应该有更广阔的知识世界”,的确,不要急于给散文限定一个框子,予以不拘一格的机会反而是好的。

       关于具体篇目的选择,或可以说一说。俞平伯入选的是《记在清宫所见朱元璋的谕旨》,而非更有名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或《陶然亭的雪》、《西湖的六月十八夜》),见选家的眼光:前者文体“古怪”,乃一则读“谕旨”的笔记,其冷门,大约没太多人读过,但的确别具一格,情理俱佳,耐看;而后者声名远播,其实并不太成熟,其情绪及文字有“浓得化不开”之嫌。而朱自清,选入的是《匆匆》,这就有点奇怪了,并不是不能选,而是与选俞平伯文章标准不一:《匆匆》(还有《荷塘月色》)与《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相似,都不属于作家的成熟作品,有些造作,稚嫩了些;朱自清的最耐看文章,大致集中在后期的《论雅俗共赏》《经典常谈》《标准与尺度》等集子里,从此中选取更合适些。

       而对比一下集子中不同阶段的作品,或很有意味,当然,只能大致分期,仍提“现代”(一九四九年之前成名或成年的)与“当代”这个说法(毕竟有许多作家是跨越的)。看得出,选家尽力要多元些、平衡些,但还是能瞧出一些眉目:除去文学行当以外的作者,“当代”部分,占压倒多数的为小说家(兼写散文),如莫言、史铁生、贾平凹、张承志、王安忆、格非、余华、苏童、韩少功、西西等,另外,北岛、顾城为诗人,毛尖、李娟是散文或随笔作者,刘亮程散文、小说都写;而“现代”部分,身份比较杂糅,鲁迅、郭沫若不必说,朱自清、梁实秋散文为主(还搞文学研究、翻译等),巴金、老舍、萧红是小说家,沈从文、废名、汪曾祺的小说散文俱佳,傅雷是翻译家且美术、音乐均擅长,闻一多是诗人、文学研究者(出身美术专业),俞平伯是学者、散文家、诗人,丰子恺是画家、散文家,等等。这个样子列出来,还是能看出一些问题来的。

      较之别的文体,散文更“素颜”些,往往其作者之学养、趣味等做不得假,易直露出来。从这些散文作品的观感而言,我想起知堂曾说过一些话,“现代的文学悉本于‘诗言志’的主张,所谓‘信腕信口皆成律度’的标准原是一样,但庸熟之极不能不趋于变,简洁生辣的文章之兴起,正是当然的事”,“以口语为基本,再加上欧化语,古文,方言等分子,杂糅调和,适宜地或吝啬地安排起来,有知识和趣味的两重统制,才可以造出雅致的俗语文来”。知堂对白话文初期的一些作品不太满意,认为虽如水晶球般透明可爱,却经不得多读,所以希望“杂糅调和”,“有知识和趣味的两重统制”,文章带些涩味,或是更高的标准。如是观之,“当代”部分的散文作品,似近于水晶球样的更多些,较之前辈文字的耐咀嚼,虽不能讲就是退化,却仍为一件遗憾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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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5-8-5 10:15 |只看该作者
O(∩_∩)O哈哈~,沙发是我的啦\n紫晶儿 于 2016-8-29 14:48 使用 抢沙发 抢夺本帖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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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5-8-5 10:16 |只看该作者
加菲,给你推荐一篇文章,表示我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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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15-8-5 10:17 |只看该作者
作者是书评家遆存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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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15-8-5 12:42 |只看该作者
高亮一下,显眼点,我怕加菲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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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15-8-5 14:45 |只看该作者
虽然说是给孩子看的,大人看看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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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15-8-6 10:58 |只看该作者
加菲 发表于 2015-8-5 12:48
你叫我
或者不叫我
我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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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15-8-6 16:06 |只看该作者
知道你一直在,但不知道你在哪里驻足
发点东西又不知道在哪儿合适,就先放在这里吧
别人都是浮云,你来看最重要
老秦写了说说,不让我提他名字
但他夸了你,我信了,所以交往多了
加菲,你在,大概我的文章才有点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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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15-8-6 16:07 |只看该作者
北岛,本名赵振开,诗人、作家,曾用笔名北岛,石默。生于北京,现居香港。1978年同诗人芒克创办民间诗歌刊物《今天》。1990年旅居美国,现任教于加利福尼亚州戴维斯大学。曾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著有诗集《北岛诗选》、《太阳城札记》、《北岛与顾城诗选》等。

李陀,原名孟克勤,作家、文学批评家。曾用笔名孟辉,杜雨。内蒙莫力达瓦旗人。1989年赴美国,先后于芝加哥大学、伯克利大学、杜克大学、密歇根大学等校担任访问学者。现为哥伦比亚大学客座研究员。著有短篇小说《自由落体》《七奶奶》《愿你听到这支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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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15-8-6 16:09 |只看该作者
《给孩子的散文》:1.鲁迅:好的故事;雪2.夏丏尊:白马湖之冬3.竺可桢:唐宋大诗人诗中的物候4.郭沫若:卖书5.叶圣陶:没有秋虫的地方6.张恨水:对照情境7.郁达夫:江南的冬景8.丰子恺:野外理发处9.朱自清:匆匆10.老舍:四位先生11.闻一多:贾岛12.俞平伯:记在清宫所见朱元璋的谕旨13.废名:蝇14.沈从文:滕回生堂今昔15.梁实秋:火车16.巴金:一个车夫17.冯至:一个消逝了的山村18.傅雷书信: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七日夜19.萧红:饿20.孙犁:报纸的故事21.饶宗颐:金字塔外:死与蜜糖22.陈从周:小有亭台亦耐看——网师园23.黄裳:怀素《食鱼帖》24.汪曾祺:散文四篇25.黄永玉:米修士,你在哪里呀!——怀廖冰兄26.新凤霞:左撇子27.高尔泰:月色淡淡28.西西:羊吃草29.李零:史学中的文学力量30.张承志:杭盖怀李陵31.北岛:北京的味儿32.史铁生:我的梦想33.贾平凹:黄土高原34.韩少功:月夜(外二篇)35.冯象:太初36.王安忆:窗外与窗里37.莫言:卖白菜38.顾城:学诗笔记39.余华:麦田里40.刘亮程:寒风吹彻41.苏童:三棵树42.格非:胡河清43.孟晖:妙饮沉香一缕烟44.毛尖:表弟45.李娟:河边洗衣服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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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15-8-6 16:12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5-8-6 16:19 编辑

44,表弟                毛尖


我十五岁,表弟十四岁,一人抱两本新买的《笑傲江湖》,天兵天将似的,飞驰回家。在弄堂口,表弟大着胆子,向美丽的邻家大姐姐吹声口哨,于是被开心地骂一声小阿飞。

那是我记忆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我和表弟轮番地跟家里申请巧立名目的各种经费,今天支援西部灾区,明天帮助白血病同学,然后偷偷买来《射雕英雄传》买来《鹿鼎记》,包上封皮,题上《初中语文辅导丛书》。那个年代,父母刚刚被改革开放弄得心神不宁,一直没发现我们的视力已经直线下降,还有我们的成绩。

等到老师终于找上门了,父母才惊觉我们平时记诵的不是《岳阳楼记》,而是《九阴真经》——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于是,王熙凤搜大观园似的,“辅导丛书”都被充了公。

不过,事态的发展是那么令人惊喜,父母们很快也堕落为武侠迷,他们更勤奋地来检阅我们的书包,寻找第三第四集辅导材料,有时,为了折磨他们,我们故意把悬念在饭桌上透露出来。这样,大人最终妥协了,他们自暴自弃地向我们低头,要求看第四本《天龙八部》。

同时,表弟日复一日地醉心于武侠,他化了很多力气,得到一件府绸白色灯笼裤,他穿着这条灯笼裤上学,睡觉,起早贪黑地在院子里摆马步、蹬腿,并且跟电视剧里的霍元甲、陈真一样,一边发出嗨哈嗨哈的声音,天天把外婆从睡梦中吓醒。那阵子,在他的班级里,他暗暗地倾心了一个女同学,拐弯抹角地托人送了套《神雕侠侣》给她,只是那个扎着马尾的小姑娘看完书后又请人还给了他,表弟心灰意冷下来,从此更全心全意地投入武术。

他先是想练成一门轻功。缝了两个米袋,成天绑在小腿上,睡觉的时候也不解下来。这样过了一星期,他不无得意地跑来,轻轻一跃,坐在我的窗口,说用不了多久,他就不必从正门出入学校,他就要飞起来了。可如此一个月,他还是飞不过学校围墙。后来,经人介绍,他去拜了一个“武林高手”为师,拿了家里一个月的粮票去孝敬师傅,却沮丧地得知,十四岁,对于练武功,太迟了。

不过表弟没气馁,他开始研究黄药师的桃花岛,研究《易》经和奇门遁甲术,但那显然太难了。第二天,他宣布他开始写长篇小说了,主人公叫缪展鹏,缪是他自己的姓。最讨厌写作文的他居然在两个星期里完成了他的长篇处女作,他用空心字题写了书名,《萧萧白马行》,小说结尾,他的英雄死了,一起死的,还有一个扎马尾的小姑娘。

平时,他喜欢说英雄应该在年轻的时候死去,乔峰那样,“视死如归地勇敢”。而就在那年夏天,他自己也勇敢了一回,不会游泳的他,被人激将着下了江,从此没有回来过。

第二天,水上搜救队才找到他,白色的布覆盖着他,他的脚趾头露在外面,显得特别稚嫩,我走过去,跟从前那样,挠了挠他的脚心,这回,他没躲开。我的眼泪决堤而出,弟弟啊,不许走!没有一个大侠是这么年轻就走的!

到现在,漫漫长夜里,我还是经常会去取一本金庸看,都是他从前读过几遍的书,恍惚中,我还是会听见有人敲窗户,“小姐姐,我们比武好不好?”做梦似的,我会自己答应自己的声音:“好,我凌波微步。”

“降龙十八掌。”

“独孤九剑……”

多么孤独的夜啊,单纯的八十年代已经走远,心头的江湖亦已凋零,像我表弟那样痴迷的读者渐渐绝迹,少年时代最灿烂的理想熄灭了。金庸老了,我们大了,是分手的时候了。

不过,或许我倒可以庆幸,表弟选择那个明媚的夏日午后离开,心中一定还有大梦想和大爱,因为那时,他身后的世界还烨烨生辉,有青山翠谷,有侠客,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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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6 16:15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5-8-6 16:20 编辑

45 李娟:河边洗衣服的时光

河边林子里活着的小东西实在很多的,可是要刻意去留心它们,又一个也找不到了。

还有那么多的,各种各样的美丽植物,能开出令人惊异的小花——那些小花的花瓣的独特形状和细致的纹案,只有小孩子们的心才能想象得出来,只有他们的小手才画得出。花长成这样,一定是有着它自己长时间的、繁复的,而且还是经历了很多曲折的某种想法吧?

再仔细地看,会发现这些小花们和周围的大环境虽然一眼看过去很协调的样子,其实朵朵都在强调着不同的东西,似乎都有自己的想法,但是由于它们又有着太天真的幻想,而太过微弱;而又因为太固执了,而太过扎眼。它们更像是一串串带着明显的情绪色彩的叹号、问号和省略号,标在浑然圆满的自然界的暗处……

这些花呀,它们有着各自不同的花瓣,它们的雄蕊和雌蕊以形状和色彩微妙地区分开来,凑得很近很近地去看一朵花,会发现它的大部分都是由透明的质地构成的……粉红色的透明、淡青的透明、浅黄的透明……那些不透明的地方,则在轻微地、提醒似的,闪着光芒。这光芒映照在那些透明的地方,相互间又折射出另外一些带有影像的光芒……

更奇妙的是花还有香气,就算是没有香气的花,也会散发清郁的、深深浅浅的绿色的气味——浅绿色的令人身心轻盈,深绿色的令人想要入睡……问题是花为什么会有香气呢?花能散发香气,多么像一个人能够自信地说出爱情呀!我真羡慕花儿……但我对这些花儿们的理解也只是我在以自己的想法胡乱进行的各种揣测而已。花的世界向我透露的所有东西就只有它或明显或深藏的美丽。

还有那些没什么花开的植物们,深藏自己美丽的名字,却以平凡的模样在大地上生长。其实它们中的哪一种都是不平凡的。它们能向四周抽出枝条,我却不能;它们能结出种子,我却不能;它们的根深入大地,它们的叶子是绿色的,还有各种无可挑剔的轮廓、形状,它们不停地向上生长……

石头们则和我一般地冥顽。虽然它们有很多美丽的花案,和看似有意的图案,可它是冰冷的,坚硬的,并且一成不变的,哪怕变也只是变成小石头,然后又变成小沙粒。最后消失。所有这一切只因为它没有想法,它只是躺在水中或深埋地底,在浩大的命运中什么都不惊讶,什么都接受。

在河边,说是没人来,偶尔也会碰上那么一个。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当然不知道他是谁。但是他在对岸冲我大声地说着什么,我站起身认真地听,我又撩起裙子,趟着水想过河。但他很快说完就走了,我怔怔地站在河中央,不知道自己刚刚错过了什么。

还有的人在对岸饮马,再骑着马过来。上了岸走进树林子里,一会儿就消失了。我想循着湿湿的蹄印子进去看一看,但是想到这是一条能令人通往消失的路,便忍不住害怕。再回头看看这条河,觉得这河也正是在流向一个使之消失的地方。

而我是一个最大的消失处,整个世界在我这里消失,无论我看见了什么,它们都永远不复出现了。也就是说,我再也说不出来了,我能说出来的,绝不是我所知道的那个。我说给别人听,他从我这里理解到的是另外的东西,是他加以自己的想法的东西。于是,我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封住了我想说出的本意。

往水里一扔,压块石头不让水冲走,等玩够了回来,从水里一捞,它自己就干净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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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发表于 2015-8-8 09:20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5-8-8 15:58 编辑

格非:胡河清
回想起来,我认识胡河清的时间要比他认识我早几年。一九八五年夏天,我毕业后在华东师大中文系教书。九月的一天,我在同事李劼的单人宿舍里闲聊,门外走进来两个陌生人。经介绍我知道他们俩是钱谷融先生新招的博士生,其中一个叫徐麟,他很快就和我们混熟,成了抄袭相处的兄长;另一个略瘦,一头蓬松的卷发,情性腼腆,言谈之间,稍显矜持,他就是现已故去的胡河清先生。

那次见面,我甚至没能记住他的名字。他不常抛头露面,但在校园里,在朋友聚会的场所,偶尔也会看到他的身影。他照例很少说话,也不爱开玩笑,更没有与朋友们一起参与某种游戏(比如围棋或桥牌)的兴趣。在我的记忆中,他总是悄悄地走进门来,悄悄地坐在一边,然后又无声无息离去。

马原先生有一次来上海,忽然提出来要去拜访一下胡河清。我问其故,他回答说,在他作品的众多评论中,他觉得胡河清的文章与他实际写作的心思最为贴合。他的原话是:“奇怪,这个人我从未见过,但他好像对我的一切十分了解,明摆着不是一般人。”我现在还记得他当时兀自看着墙壁发愣的样子。

遗憾的是,我带着马原找遍了华东师大,终于未能见到他。认识他的朋友只知道他住在华山路上一栋古旧的公寓里,却也说不出具体的地址。当时,我们俩谁也不可能想到,这次寻访未遇,对我来说恰好意味着我与胡河清交往的开始,但对马原而言,却是永远错过了相识的机缘。

在冥冥之中为我与胡河清相识搭建桥梁的是一个英国人,名叫弗莱敏(Joan  Flemying)。她是我校外语系聘请的外国文学专家。她在某个场合偶然提到了我的小说《青黄》,并向胡河清推荐了这个作品。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俩终于在学校大礼堂的门口相遇,并有了第一次交谈。他问我对他在一篇文章中将我描述成“蛇精”有何看法,而我却一直暗暗地辨识、打量着他。因为我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他赤子般的单纯、热情和诚挚,与初次见面的孤高、木讷和矜持相比,形成了明显的反差。而在两年之后,我不得不再次面对同样的恍惚之感:一个对生活如此充满眷恋和热忱的人,为什么会突然弃世而去?

差不多一个月之后,我在学校后门又一次遇见了他。告别时,他正式邀请我去他家做客。他的邀约显得有些与众不同。我记得那是星期一(我刚上完课),而他邀请我去他家中吃饭的日子,竟然是第二个星期的星期天,其间足足相隔了十三天。通常,假如没有再次提醒,像我这样一个懒散的人,很难记住两周后的一个约会。这一次也不例外。到了第二周的星期六,我晚上去找徐麟下围棋。从傍晚到夜里十二点,我们已下了两盘。徐麟说:“如果你明天没有什么事的话,我们再下一盘。”经他这么一说,我到猛然想起第二天与胡河清见面这件事来了。当时我的确有些后怕,倘若不是因为朋友无意间的提醒,我肯定会错过这次约定。徐麟听说胡河清邀请我吃饭,也感到有些意外。他说,胡河清极少请人吃饭,更别说死去他家中了。我记得当时曾问过徐麟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我第二天爽约,胡河清会有怎样的反映?徐麟笑而未答。

第二天下午,我准时按响了胡河清家的门铃,他却早已备好晚上的酒菜,在空空荡荡的大房间里恭候多时了。我当时的确感到羞愧难当,也促使我对自己习以为常的懒散暗自反省。出于对朋友的信任,出于他心目中的交友原则,也许他压根儿就没想到过我会爽约。我当即对他坦言,如果不是昨晚那儿下棋,我一定会忘了今天的事。胡河清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仿佛在说: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无缘无故的事情。常人看来的一次巧合,在上苍的眼中,正是必然。

我早就听说胡河清对《周易》很有研究,在神秘的术数文化中浸淫很深,虽说是初来枕流公寓,我似乎立即就能感受到周遭弥漫着的一缕幽玄缥缈的气息。

与一般上海人家中狭小的“亭子间”不同,他所住的房间异常宽大、空阔,除了一张摆在房间正中间的小课桌之外,屋里并无什么家具。只是在靠窗的墙边,有一个木架,木架上有一面圆镜。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一面圆镜,而且,最重要的是,上面还覆盖着一块红色的绸布,看上去俨然是一位羞涩的新娘。

下午的阳光很明亮。透过高大的玻璃门窗,中秋后的花园草坪、喷泉和青铜的天使雕像一览无余。俗话说,千年房屋换百主,一番拆洗一番新。至于枕流公寓的历史,以及那些在这里寄居且声名显赫的近代人物,我虽略有所闻,但毕竟未知端详。联想到胡河清先生复杂的家世背景,想到他三十出头却还孑然一身,想到他还在他乡的父母,我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没敢妄加打听。

在这样一间大房子里,享受着午后阳光的温暖和寂静,品尝着胡河清新砌的香茗,两个人隔着一张小课桌谈论文学,实在是一件令人难忘的事情。当我注意到茶叶罐上的图画人物一一漆痕斑驳,宛若明清的旧物,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坐在我对面的胡河清,并非是我现实中的学长和同事,而是一位传说中的古人。
我们的谈话是从那面镜子开始的。我问他为什么要给镜子盖上一块绸布。胡河清先生略一迟疑,便坦诚相告。不久前有一位“异人”到访,他一进门,就觉察到房中隐约有种不祥的气息萦绕不去。而所谓的禳解之法,便是在这巨大的圆镜上覆一红绸。我还特地走到这面镜子的边上看病了看,发现绸布上落满了细细的尘埃,至少有一两个月无人触动。

正是在这天下午的闲聊中,胡河清向我大致描述了他日后潜心研究的一个新课题:全息现实主义。

他所反复引用的两个经典文本是《周易》和《红楼梦》。坦率地说,胡河清对《周易》的很多阐述,实际上早已超出了听者的知识和理解力范畴(可惜他并未发现这一点)。我除了对他的晦涩语汇和概念略加追踪、甄别和猜测,就只有走神的资格了。惟有他对《红楼梦》别开生面的阐释和分析,使我默然心会,记忆犹新。

他认为《红楼梦》所呈现出来的图景既浩瀚又精微,既是天数,又是人伦。它吐纳四方,包罗万象。云烟之绵联,不足为其态;流水之迢递,不足为其情;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牛鬼蛇神不足为奇幻。如要解读《红楼梦》,惟有透过“气息”二字,方能穷其荒园陟殿、梗莽丘垄,窥其怨恨悲愁、无限风情。他甚至认为,正因为上天妒惮其不测之才,恐其泄露玄机,才让曹雪芹中道而亡,只留半部残篇。

我理解,胡河清先生所谓的”全息“,或许正是我当时亦在考虑的”整体“。自从二十世纪以来,仅就小说叙事而言,在很多局部的领域较十九世纪之前均有极大突破,但这些方面的成功,也使这样一个观念渐渐成为不易之论:从整体上全景式地把握世界的方式已经永远过时。这个观念让我信以为真。但在胡河清看来,中国传统的叙事,从《左传》和《史记》开始,一直到《红楼梦》,从来都是全息的,生气灌注的,或者说是整体性的。而《周易》中关于天地乾坤的形而上思维,正是对”全息“这一概念的精妙表述。全息现实主义,不仅意味着对传统的整合与继承,也向未来开放。

说到这里,胡河清先生话锋一转,以一种罕见的严肃神情望着我,忽然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中国当代小说,若要"九九归真,位列仙班",终归要补上中国古典文化这一刻,再晚,就来不及了。

联想到河清先生一贯的清正和温良,这番话虽然说得很含蓄,其实已算得上是非常严厉的警告了。

这次谈话一直延续到深夜。临别时,河清将我送出门外、其时的华山路上,灯光晦暗,人影稀少。我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悲凉:这个社会的生存竞争和功利化已渐趋白热化,像胡河清这样一个至纯至诚,淡泊自守之人,与他所处时代之间的反差和不协调,已过于醒目了。

河清先生与我约定,这一年的十一月份,当 Flemying女士再度来华时,我们将在枕流公寓重聚。可是,还没等到这一天,河清先生便突然来寓所看我。他将这次会面,看成是我不久前探访枕流公寓的一次回访。

没想到,我房间地上铺着的一块阿拉伯图案风格的地毯,意外地引起了胡河清的注意。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诉我:这不是一块普通的地毯,而是某位我们不知道名字的先知,施展魔法并假借他人之手,特意送给我的礼物,其目的是为了奖励我的工作和才华。这是胡河清留给我的最后的话。我一直把这句非同一般的”恭维“之辞,视为我这辈子所能获得的最美好、最温暖的奖赏和鼓励。现在,当我回想起他在说这句话时郑重其事的样子,仍然常常泪不能禁。

第二年的初夏,我在北京正准备去石家庄讲课,突然接到陈福民先生从上海打来的长途。他只说了四个字”河清没了“,便在电话中哽咽不能声。一种锐利的痛哭,使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似乎一直在等着对方挂掉电话,等着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仿佛这个沉默的世界,正在失去他最珍贵的美德和良知。

一直想写点什么。但回到上海之后,又觉得写一写不痛不痒的文字,与当时种种关于他自杀的猜测和谣传搅在一起,极不相宜。对于人们用”轻生“二字来概括河清的猝然离世,徐麟一直耿耿于怀,怒不可遏。他认为河清的自杀恰恰是”重生“。

而我惟有用自己的方式纪念他。

我和胡河清共同的导师钱谷融先生,在与弟子们相处时,常会直言无隐地品评人物。当他说到某人”有古人之风“时,往往意味着最高的赞美。如果用这几个字来评胡河清,我认为最恰当不过了。有人说,胡河清高标自许,超凡清逸,本来就不是尘世中人。我不这么看。他既不是”当代隐士”,也不是什么“最后的贵族”。胡河清身上的”古人之风“,只是不苟且而已。

因为不苟且,他的赤诚、善良、直道而行,往往被曲解为“不合时宜”和‘不识时务“;因为不苟且,他的峻厉、执着、淡泊名利,反而被误认为遗世独立和自命清高;因为不苟且,几乎所有人都被时尚潮流裹挟着往前狂奔时,他却冷静地转过身去朝后看;因为不苟且,他最终的离世也显得特别的冷静、从容和审慎——在与他相依为命的奶奶安然长逝之后,他实际上已经开始用一种隐秘的方式与朋友们告别(只有极少数的人觉察到了他的意图)。最后,在一个风雨之夜,他的小船悄然离开了他所眷恋的世界,驶向了另一个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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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8 09:21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5-8-8 16:01 编辑

孟晖:妙饮沉香一缕烟

收集起縷縷輕煙,再將其化入清水之中,然後,用舌咽,也用心緒,去品嘗一粒名香的幽裊滋味-——如果優雅也能評級,那麼,宋人以沉香煙製作熱飲的創意,無疑是上品中的上品。

公元十二世紀下半葉的某一天,一位在南海做縣令的陶姓朋友給南宋著名詩人楊萬里送來了中南半島的優質沉香作為禮物。為了不辜負朋友的一番美意,楊萬里製作了“沉香熟水”,用這一方法仔細感受名香獨有的鬱馥。像所有的宋代士大夫一樣,他是個品香高手,對於寄來的沉香塊料,首先會親自動手進行加工。把沉香料放在茶水中,沸煮一過,淘洗掉料中的油膏成分、雜質與塵腥氣,才算是得到了可以焚爇的成品。如此加工好的香料,收藏之道也非常的有講究,應該是特備一個密封性能極佳的大盒,在盒中腰安設一層帶有鏤孔的隔架,把沉香一一切成紅豆大小的豆粒,放置在隔架之上;在架下,則注入蜂蜜,用蜜液為盒內的密封空間製造一個陰潤的小環境,以此防止香料變乾燥。同時,還應該采來各種剛開的香花,堆蓋在香豆周圍,這樣來避免香氣因溢散而流失。焚香的時候,從盒中取出一小豆香料,就足以氤氳一室了。

也許,正是因為宋人把爇炷沉香做成了生活中的一項習慣性內容,爐上裊裊的煙縷是太常見的景象,於是,便有那秀慧之人靈機觸動,想到將爐上的香煙加以收集,做成一道世上最奇特的飲料,以煙縷為原料的飲料。


照一般燒香的方法,在小香爐裡燒上一兩顆好沉香。待到薫煙輕起,找一個口徑與香爐口沿正好相合的小茶瓶,倒扣在爐口上。沉香不斷散煙,隨著煙氣逸出的香精在上升的過程中遇到茶瓶的內壁,便凝結在瓶壁上。估量沉香顆上的香精大致散盡了,不會再有香氣產生,就把茶瓶翻轉過來,急速地向瓶內倒入滾沸熱水,然後密封瓶蓋。如此靜置一段時間,凝結於瓶底、瓶壁上的沉香香精融入水中,就得到了宋人喜愛的“沉香熟水”。

把倒扣的茶瓶當作網羅,如同捕獲翩躚的蝴蝶一般,讓有象而無形的絲絲香煙,在瓶底、瓶壁上留下痕跡,再將煙痕製成香水,一品其韻息,歷史上的中國人對於香氣的迷戀真是非同一般呢。

宋人對於精緻的生活品質的追求,體現在每一個小細節上,如“沉香熟水”這樣需要耐心與靈巧的飲料,那個時代的有閒人家普遍擅長炮製,沒誰覺得是件難事。楊萬里為了表達對於朋友禮物的重視,就很認真地製作沉香熟水加以品嘗,然後,在以雙井茶回贈朋友的同時,還附送去自己吟成的詩作,彙報體驗:沉水占城第一良……袞盡殘膏添猛火,熬成熟水趁新湯。素馨薰染真何益,畢竟輸他本分香。(《南海陶令送水沉,報以雙井茶二首》之一)

詩人感慨道:當時流行用素馨花蒸沉香,以此來製造複合的香調,可是,人工的成果,其實怎麼比得上天然香料最初的本色氣息呢!潛臺詞其實就是告訴朋友說:謝謝你送來這麼優質的香料,我好好地嘗了嘗,真是再美妙不過的享受!

宋代真是一個矛盾的朝代,一方面,政治、軍事上極度軟弱,最終導致亡國之慘;另一方面,在科技、商品製造、貿易等方面具有突出的領先地位,是彼時牽領世界文明前進的引擎之一,因此,作為國際貿易的一個中樞,宋人生活的富裕程度達到了空前的水準。沉香熟水這一需要焚燃貴重名香的飲料,在宋人那裡,竟然是普及而又尋常,如記錄南宋首都臨安繁華景況的《武林舊事》一書中就提到,在臨安的夏日,“沉香水”作為一種解暑飲料,在街市的冷飲攤上隨處出售!既然這種飲料頗為風行,大家也就自發地對其製作方法不斷改進,使得相關的技巧和工具都日趨完善。南宋人陳元靚所著的《事林廣記》中,對於“沉香熟水”便詳細介紹道:用淨瓦一片,竈中燒微紅,安平地上。焙香一小片,以瓶蓋定。約香氣盡,速傾滾湯入瓶中,密封蓋。檀香、速香之類,亦依此法為之。

燒紅的熱瓦片代替了香爐-——畢竟,要找到口徑彼此正好一致的香爐和茶瓶,是很麻煩、很不容易做到的事情。於是,整個製作過程便變為:先在香爐上把一小顆沉香烘焙得開始散發香氣,同時,把一片乾淨的瓦片在灶中燒到微紅的程度。將燒燙的瓦片放在平地上,再將焙熱的沉香顆放上去,然後,拿個茶瓶翻轉過來,瓶口扣住沉香,倒立在瓦片上。熱瓦就如同炭火一樣熏烤著香料,催動沉香不斷吐發香氣,分逸出香精,吸附在茶瓶的內壁上。如此讓香煙全部收入瓶中,等香焚盡,就在瓶中注水成飲。不但沉香,檀香等其他香料都可以如此依法炮製。

這是一種無法複製的往昔生活,如今,我們只能借道詩詞而穿越時光的隧道,對於曾經的風雅約略有所感知。幽堂一所,柳垂月明,多情的玉人利用她妝台旁常設的小香爐親手度煙成飲,這是什麼樣的情感體驗?金代詩人元好問就在一首《西江月》詞中回憶了自己的一番親身經歷,顯然,沉香熟水的美妙也傳入了北方的金朝:

懸玉微風度曲,熏爐熟水留香。相思夜夜郁金堂。兩點春山枕上。
楊柳宜春別院,杏花宋玉鄰牆。天涯春色斷人腸。更是高城晚望。

楊柳垂絲、杏花吐豔的春夜,小巧的院落,小巧的廳堂,簷下掛著琉璃片串成的風鈴,微風一過,便傳出玎璫悅響。一隻玉手輕巧地將茶瓶扣覆到蓮花型小香爐上,良久,又將其輕輕取起,沖入熱水,頓時,來自遙遠異域的薰韻如花般在月下的夜色中悠忽綻放,並且從此深深刻在詩人的心底,於日後,化入他對這位春夜玉人的長久懷念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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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发表于 2015-8-8 16:02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5-8-9 10:48 编辑

苏童:三棵树

  很多年以前我喜欢在京沪铁路的路基下游荡,一列列火车准时在我的视线里出现,然后绝情地抛下我,向北方疾驰而去。午后一点钟左右,从上海开往三棵树的列车来了,我看着车窗下方的那块白色的旅程标志牌:上海——三棵树,我看着车窗里那些陌生的处于高速运行中的乘客,心中充满嫉妒和忧伤。然后去三棵树的火车消失在铁道的尽头。我开始想像三棵树的景色:是北方的一个小火车站,火车站前面有许多南方罕见的牲口,黑驴、白马、枣红色的大骡子,有一些围着白羊肚毛巾、脸色黝黑的北方农民蹲在地上,或坐在马车上,还有就是树了,三棵树,是挺立在原野上的三棵树。

  三棵树很高很挺拔。我想像过树的绿色冠盖和褐色树干,却没有确定树的名字,所以我不知道三棵树是什么树。

  树令我怅惘。我一生都在重复这种令人怅惘的生活方式:与树擦肩而过。我没有树。西双版纳的孩子有热带雨林,大兴安岭的伐木者的后代有红松和白桦,乡村里的少年有乌桕和紫槐。我没有树。我从小到大在一条狭窄局促的街道上走来走去,从来没有爬树掏鸟蛋的经历。我没有树,这怪不了城市,城市是有树的,梧桐或者杨柳一排排整齐地站在人行道两侧,可我偏偏是在一条没有人行道的小街上长大——也怪不了条没有行道树的小街,小街上许多人家有树,一棵黄桷、两棵桑树静静地长在他的窗前院内,可我家偏偏没有院子,只有一个巴掌大的天井,巴掌大的天井仅供观天,不容一树,所以我没有树。

  我种过树。我曾经移栽了一棵苦楝的树苗,是从附近的工厂里挖来的,我把它种在一只花盆里——不是我的错误,我知道树与花草不同,花入土,树人地,可我无法把树苗栽到地上——是我家地面的错误。天井、居室、后门石埠,不是水泥就是石板,它们欢迎我的鞋子、我的箱子、我的椅子,却拒绝接受一棵如此幼小的苦楝树苗。我只能把小树种在花盆里。我把它安置在临河的石埠上。从春天到夏天,它没有动窝,但却长出了一片片新的叶子。我知道它有多少叶子。后来冬天来了,河边风大,它在风中颤动,就像一个哭泣的孩子,我以为它在向我请求着阳光和温暖,我把花盆移到了窗台上,那是我家在冬天惟一的阳光灿烂的地方。就像一次误杀亲子的戏剧性安排,紧接着我和我的树苗遭遇了一夜狂风。狂风大作的时候我在温暖的室内,却不会想到风是如何污辱我和我的树苗的——它把我的树从窗台上抱起来,砸在河边石埠上,然后又把树苗从花盆里拖出来,推向河水里,将一只破碎的花盆和一抔泥土留在岸上,留给我。

  这是我对树的记忆之一。一个冬天的早晨,我站在河边向河水深处张望,依稀看见我的树在水中挣扎,挣扎了一会儿,我的树开始下沉,我依稀看见它在河底寻找泥土,摇曳着,颤动着,最后它安静了。我悲伤地意识到我的树到家了,我的树没有了。我的树一直找不到土地,风就冷酷地把我的树带到了水中,或许是我的树与众不同,它只能在河水中生长。

  我没有树。没有树是我的隐痛和缺憾。像许多人一样,成年以后我有过游历名山大川的经历。我见到过西双版纳绿得发黑的原始森林,我看见过兴安岭上被白雪覆盖的红松和榉树,我在湘西的国家森林公园里见到了无数只闻其名未见其形的珍奇树木。但那些树生长在每个人的旅途上,那不是我的树。

  我的树在哪里?树不肯告诉我,我只能等待岁月来告诉我。

  1988年对于我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年份,那年秋天我得到了自己的居所,是一栋年久失修的楼房的阁楼部分,我拿着钥匙去看房子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楼前的两棵树,你猜是什么树?两棵果树,一棵是石榴,一棵是枇杷!秋天午后的阳光照耀着两棵树,照耀着我一生得到的最重要的礼物,伴随我多年的不安和惆怅烟消云散,这个秋天的午后,——切都有了答案,我也有了树,我一下子有了两棵树,奇妙的是,那是两棵果树!

  果树对人怀着悲悯之心。石榴树的表达很热烈,它的繁茂的树叶和灿烂的花朵,以及它的重重叠叠的果实都在证明这份情怀;枇杷含蓄而深沉,它决不在意我的客人把它错当成一棵玉兰树,但它在初夏季节告诉你,它不开玉兰花,只奉献枇杷的果实。我接受了树的恩惠。现在我的窗前有了两棵树,一棵是石榴,一棵是枇杷。我感激那个种树的素未谋面的前房东。有人告诉我两棵树的年龄,说是十五岁,我想起十五年前我的那棵种在花盆里的苦楝树苗的遭遇,我相信这一切并非巧合,这是命运补偿给我的两棵树,两棵更大更美好的树。我是个郁郁寡欢的人,我对世界的关注总是忧虑多于热情,怀疑多于信任。我的父母曾经告诉过我,我有多么幸运,我不相信,朋友也对我说过,我有多么幸运,我不相信,现在两棵树告诉我,我最终是个幸运的人,我相信了

  我是个幸运的人。两棵树弥合了我与整个世界的裂痕。尤其是那棵石榴,春夏之季的早晨,我打开窗子,石榴的树叶和火红的花朵扑面而来,柔韧修长的树枝毫不掩饰它登堂人室的欲望,如果我一直向它打开窗子,不消三天,我相信那棵石榴会在我的床边、在我的书桌上驻扎下来,与我彻夜长谈,热情似火的石榴呀,它会对我说,我是你的树,是你的树!

  树把鸟也带来了,鸟在我的窗台上留下了灰白色的粪便。树上的果子把过路的孩子引来了,孩子们爬到树上摘果子,树叶便沙沙地响起来,我及时地出现在窗边,喝令孩子们离开我的树,孩子们吵吵嚷嚷地离开了,地上留下了幼小的没有成熟的石榴。我看见石榴树整理着它的枝条和叶子,若无其事。树的表情提醒我那不是一次伤害,而是一次意外,树的表情提醒我树的奉献是无边无际的,我不仅是你的树,也是过路的孩子们的树!

  整整七年,我在一座旧楼的阁楼上与树同眠,我与两棵树的相互注视渐渐变成单方面的凝视,是两棵树对我的凝视。我有了树,便悄悄地忽略了树。树的胸怀永远是宽容和悲悯的,树不做任何背叛的决定,在长达七年的凝视下两棵树摸清了我的所有底细,包括我的隐私,但树不说,别人便不知道。树只是凝视着我。七年的时光做一次补偿是足够的了。窗外的两棵树后来有点疲惫了,我没有看出来,一场春雨轻易地把满树石榴花打落在地,我出门回家踩在石榴的花瓣上,对石榴的离情别意毫无察觉。我不知道,我的两棵树将结束它们的这次使命,七年过后,两棵树仍将离我而去。

  城市建设的蓝图埋葬了许多人过去的居所,也埋葬了许多人的树。1995年的夏天,推土机将一个名叫上乘庵的地方夷为平地,我的阁楼,我的石榴树和我的枇杷树消失在残垣瓦砾之中,拆房的工人本来可以保留我的两棵树,至少保留一些日子,但我不能如此要求他们,我知道两棵树最终必须消失,七年一梦,那棵石榴,那棵枇杷,它们原来并不是我的树。

  现在我的窗前没有树。我仍然没有树。树让我迷惑,我的树到底在哪里?我有过一棵石榴,一棵枇杷,我一直觉得我应该有三棵树,就像多年以前我心目中最遥远的火车站的名字,是三棵树,那还有一棵在哪里呢?我问我自己,然后我听见了回应,回应来自童年旧居旁的河水,我听见多年以前被狂风带走的苦楝树苗向我挥手示意说,我在这里,我在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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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发表于 2015-8-8 16:03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5-8-9 10:49 编辑

刘亮程:寒风吹彻



      雪落在那些年雪落过的地方,我已经不注意它们了。比落雪更重要的事情开始降临到生活中。三十岁的我,似乎对这个冬天的来临漠不关心,却又好像一直在倾听落雪的声音,期待着又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覆盖村庄和田野。

  我围抱着火炉,烤热漫长一生的一个时刻。我知道这一时刻之外,我其余的岁月,我的亲人们的岁月,远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风吹彻。

  就在前一天,我似乎已经预感到大雪来临。我劈好足够烧半个月的柴禾,整齐地码在窗台下;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无意中像在迎接一位久违的贵宾--把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扫到一边,腾出干净的一片地方来让雪落下。下午我还走出村子,到田野里转了一圈。我没顾上割回来的一地葵花杆,将在大雪中站一个冬天。每年下雪之前,都会发现有一两件顾不上干完的事而被搁一个冬天。冬天,有多少人放下一年的事情,像我一样用自己那只冰手,从头到尾地抚摸自己的一生。

  屋子里更暗了,我看不见雪。但我知道雪花落,漫天地落。落在房顶和柴垛上,落在扫干净的院子里,落在远远近近的路上。我要等雪落定了再出去。我再不像以往,每逢第一场雪.都会怀着莫名的兴奋.站在屋檐下观看好一阵,或光着头钻进大雪中,好像有意要让雪知道世上有我这样一个人,却不知道寒冷早已盯住了自己活蹦乱跳的年轻生命。

  经过许多个冬天之后,我才渐渐明白自己再躲不过雪,无论我残缩在屋子里,还是远在冬天的另一个地方,纷纷扬扬的雪,都会落在我正经历的一段岁月里。当一个人的岁月像荒野一样敞开时,他便再无法照管好自己。就像现在,我紧围着火炉,努力想烤热自己。我的一根骨头.却露在屋外的寒风中,隐隐作疼。那是我多年前冻坏的一根骨头,我再不能像捡一根牛骨头一样,把它捡回到火炉旁烤熟。它永远地冻坏在那段天亮前的雪路上了。那个冬天我十四岁,赶着牛车去沙漠里拉柴禾。那时一村人都是靠长在沙漠里的一种叫梭梭的灌木取暖过冬。因为不断砍挖,有柴禾的地方越来越远。往往要用一天半夜时间才能拉回一车柴禾。每次拉柴禾,都是母亲半夜起来做好饭,装好水和馍馍,然后叫醒我。有时父亲也会起来帮我套好车。我对寒冷的认识是从那些夜晚开始的。

  牛车一走出村子,寒冷便从四面八方拥围而来,把你从家里带出的那点温暖搜刮得一千二净,让你浑身上下只剩下寒冷。

  那个夜晚并不比其他夜晚更冷。

  只是这次,是我一个人赶着牛车进沙漠。以往牛车一出村,就会听到远远近近的雪路上其他牛车的走动声,赶车人隐约的吆喝声。只要紧赶一阵路,便会追上一辆或好几辆吉拉柴的牛车,一长串,缓行在铅灰色的冬夜里。那种夜晚天再冷也不觉得。因为寒风在吹好几个人,同村的、邻村的、认识和不认识的好几架牛车在这条夜路上抵挡着寒冷。

  而这次,一野的寒风吹着我一个人。似乎寒冷把其他一切都收拾掉了。现在全部地对付我。我掖着羊皮大衣,一动不动爬在牛车里,不敢大声吆喝牛,免得让更多的寒冷发现我。从那个夜晚我懂得了隐藏温暖--在凛冽的寒风中,身体中那点温暖正一步步退守到一个隐秘的有时连我自己都难以找到的深远处--我把这点隐深的温暖节俭地用于此后多年的爱情和生活。我的亲人们说我是个很冷的人,不是的,我把仅有的温暖全给了你们。

  许多年后有一股寒风,从我自以为火热温暖的从未被寒冷浸入的内心深处阵阵袭来时,我才发现穿再厚的棉衣也没用了。生命本身有一个冬天,它已经来临。

  天亮时,牛车终于到达有柴禾的地方。我的一条腿却被冻僵了,失去了感觉。我试探着用另一条腿跳下车,拄着一根柴禾棒活动了一阵,又点了一堆火烤了一会儿,勉强可以行走了。腿上的一块骨头却生疼起来,是我从未体验过的一种疼,像一根根针刺在骨头上又狠命往骨髓里钻--这种疼感一直延续到以后所有的冬天以及夏季里阴冷的日子。

  天快黑时,我装着半车柴禾回到家里,父亲一见就问我:怎么拉了这点柴,不够两天烧的。我没吭声。也没向家里说腿冻坏的事。

  我想很快会暖和过来。

  那个冬天要是稍短些,家里的火炉要是稍旺些,我要是稍把这条腿当回事些,或许我能暖和过来。可是现在不行了。隔着多少个季节,今夜的我,围抱火炉,再也暖不热那个遥远冬天的我;那个在上学路上不慎掉进冰窟窿,浑身是冰往回跑的我;那个跺着冻僵的双脚,捂着耳朵在一扇门外焦急等待的我……我再不能把他们唤回到这个温暖的火炉旁。我准备了许多柴禾,是准备给这个冬天的。我才三十岁,肯定能走过冬天。

  但在我周围,肯定有个别人不能像我一样度过冬天。他们被留住了。冬天总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一个人,先是一条腿、一块骨头、一副表情、一种心情……尔后整个人生。

  我曾在一个寒冷的早晨,把一个浑身结满冰霜的路人让进屋子,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那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身上带着许多个冬天的寒冷,当他坐在我的火炉旁时,炉火须臾间变得苍白。我没有问他的名字,在火炉的另一边,我感到迎面逼来的一个老人的透骨寒气。

  他一句话不说。我想他的话肯定全冻硬了,得过一阵才能化开。

  大约上了半个时辰,他站起来,朝我点了一下头,开门走了。我以为他暖和过来了。

  第二天下午,听人说村西边冻死了一个人。我跑过去,看见个上了年纪的人躺在路边,半边脸埋在中。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被冻死。我不敢相信他已经死了。他的生命中肯定还深藏着一点温暖,只是我们看不见。一个人最后的微弱挣扎我们看不见;呼唤和呻吟我们听不见。我们认为他死了。彻底地冻僵了。他的身上怎么能留住一点点温暖呢?靠什么去留住。他的烂了几个洞、棉花露在外面的旧棉衣?底磨快通一边帮已经脱落的那双鞋?还有他的比多少个冬天加起来还要寒冷的心境……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我们帮不了谁。我的一小炉火,对这个贫寒一生的人来说,显然杯水车薪。他的寒冷太巨大。

  我有一个姑妈,住在河那边的村庄里,许多年前的那些个冬天,我们兄弟几个常手牵手走过封冻的玛河去看望她。每次临别前,姑妈总要说一句;天热了让你妈过来喧喧。

  姑妈年老多病。她总担心自己过不了冬天。天一冷她便足不出户,偎在一间矮土屋里,抱着火炉,等待春天来临。

  一个人老的时候,是那么渴望春天来临。尽管春天来了她没有一片要抽芽的叶子,没有半瓣要开放的花朵。春天只是来到大地上,来到别人的生命中。但她还是渴望春天,她害怕寒冷。我一直没有忘记姑妈的这句话,也不只一次地把它转告给母亲。母亲只是望望我,又忙着做她的活。母亲不是一个人在过冬,她有五六个没长大的孩子,她要拉扯着他们度过冬天,不让一个孩子受冷。她和姑妈一样期盼着春天。

  ……天热了.母亲会带着我们,趟过河,到对岸的村子里看望姑妈。姑妈也会走出蜗居一冬的土屋,在院子里晒着暖暖的太阳和我们说说笑笑……多少年过去了,我们一直没有等到这个春天。好像姑妈那句话中的'天'一直没有热。

  姑妈死在几年后的一个冬天、我回家过年,记得是大年初四,我陪着母亲沿一条即将解冻的马路往回走。母亲在那段路上告诉我姑妈去世的事。她说:'你姑妈死掉了。'

  母亲说得那么干涉,像再说一件跟死亡无关的事情。

  咋死的?我似乎问得更平淡。

  母亲没有直接回答我。她只是说:你大哥和你弟弟过去帮助料理了后事。

  此后的好一阵,我们再没说这事,只顾静静地走路。快到家门口时,母亲说了句:天热了。我抬头看了看母亲,她的身上正冒着热气,或许是走路的缘故,不过天气真的转热了、对母亲来说,这个冬天已经过去了。

  天热了过来喧喧。我又想起姑妈的这句话,这个春天再不属于姑妈了。她熬过了许多个冬天还是被这个冬天留住了。我想起爷爷奶奶也是分别死在几年前的冬天。母亲还活着。我们在世上的亲人会越来越少。我告诉自己,不管天冷天热,我们都常过来和母亲坐坐。

  母亲拉扯大她的七个儿女。她老了。我们长高长大的七个儿女,或许能为母亲挡住一丝的寒冷。每当儿女们回到家里,母亲都会特别高兴,家里也顿时平添热闹的气氛。

  但母亲斑日的双鬓分明让我感到她一个人的冬天已经来临,那些雪开始不退、冰霜开始不融化--无论春天来了,还是儿女们的孝心和温暖备至。

  随着三十年这样的人生距离,我感觉着母亲独自在冬天的透心寒冷。我无能为力。

  雪越下越大。天彻底黑透了。

  我静坐在屋子里,火炉上烤着几片馍馍,一小碟咸菜放在炉旁的木凳上,屋里光线暗淡.许久以后我还记起我在这样的一个雪天,围抱火炉,吃咸菜啃馍馍想着一些人和事情,想得深远而入神。柴禾在炉中啪啪地燃烧着,炉火通红,我的手和脸都烤得发烫了,脊背却依旧凉飕飕飓的。寒风正从我看不见的一道门缝吹进来。冬天又一次来到村里,来到我的家。我把怕冻的东西-一搬进屋子,糊好窗户,挂上去年冬天的棉门帘,寒风还是进来了。它比我更熟悉墙上的每一道细微裂缝。

  我围抱着火炉,烤热漫长一生的一个时刻。我知道这一时刻之外,我其余的岁月,我的亲人们的岁月,远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风吹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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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发表于 2015-8-9 10:45 |只看该作者
加菲 发表于 2015-8-8 21:21
下午突然发现,这里己经更新这么多。傍晚,我将这一篇篇字全部打印在纸上,攥在手里,走出家門。球儿与小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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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发表于 2015-8-9 10:51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5-8-9 11:11 编辑



余华:麦田里 

    我在南方长大成人,一年四季、一日三餐的食物都是大米,由于很少吃包子和饺子,这类食物就经常和节日有点关系了。小时候,当我看到做外科医生的父亲手里提着一块猪肉,捧着一袋面粉走回家时,我就知道这一天是什么日子了。在我小时候有很多节日,五月一日是劳动节,六月一日是儿童节,七月一日是建党节,八月一日是建军节,十月一日是国庆节,还有元旦和春节,因为我父亲是北方人,这些日子我就能吃到包子或者饺子。

  那时候,我家在一个名叫武原的小镇上,我在窗前可以看到一片片的稻田,同时也能够看到一小片的麦田,它处在稻田的包围中。这是我小时候见到的绝无仅有的一片麦田,也是我最热爱的地方。我曾经在这片麦田的中央做过一张床,是将正在生长中的麦子踩倒后做成的,夏天的时候,我时常独自一人躺在那里。我没有在稻田的中央做一张床是因为稻田里有水,就是没有水也是泥泞不堪,而麦田的地上总是干的。

  那地方同时也成了我躲避父亲追打的避风港。不知为何,我经常在午饭前让父亲生气,当我看到他举起拳头时,立刻夺门而逃,跑到我的麦田。躺在麦子之上,忍受着饥饿去想象那些美味无比的包子和饺子。那些咬一口就会流出肉汁的包子和饺子,就是我身旁的麦子做成的。这些我平时很少能够吃到的美食,在我饥饿时的想象里成了信手拈来的食物。而对不远处的稻田里的稻子,我知道它们会成为热气腾腾的米饭,可是虽然我饥肠辘辘,对它们仍然不屑一顾。

  我一直那么躺着,并且会渐入梦乡。等我睡一觉醒来时,经常是傍晚了,我就会听到父亲的喊叫,父亲在到处寻找我,他喊叫的声音随着天色逐渐暗淡下来,变得越来越焦急。这时候我才偷偷爬出麦田,站在田埂上放声大哭,让父亲听到我和看到我。然后等父亲走到我身旁,我确定他不再生气后,就会伤心欲绝地提出要求,我说我不想吃米饭,想吃包子。

  父亲每一次都满足了我的要求,他会让我爬到他的背上,任凭我把眼泪流进他的脖子里。当饥饿使我胃里有一种空洞的疼痛时,父亲将我背到了镇上的点心店,让我饱尝包子或者饺子的美味。

  后来父亲发现了我的藏身之处。那一次还没有到傍晚,他在田间的小路上走来走去,怒气冲冲地喊叫着我的名字,威胁我,说如果我再不出来的话,他就会永远不让我回家。当时我就躺在麦田里,我一点都不害怕,我知道父亲不会发现我。虽然他那时候怒气十足,可是等到天色黑下来以后,他就会怒气全消,就会焦急不安,然后就会带我去吃上一顿包子。

  倒霉的是,一个农民从我父亲身旁走过去了,他在田埂上看到麦田里有一块麦子倒下了,就在嘴里抱怨着麦田里的麦子被一个王八蛋给踩倒了。他骂骂咧咧地走过去,但他的话提醒了我的父亲,这位外科医生立刻知道他的儿子身藏何处了。于是我被父亲从麦田里揪了出来,那时候还是下午,天还没有黑,父亲也还怒火未消,所以,那一次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因祸得福地饱尝一顿包子,而是饱尝了皮肉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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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发表于 2015-8-9 10:51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5-8-9 11:12 编辑

顾城:学诗笔记


  最早使我感到诗的是什么?是雨滴。
  在我上学的路上,有一棵塔松,每当我从它身边走过,它什么都不说。
  一天,是雨后吧,世界洁净而新鲜,塔松忽然闪耀起来,枝叶上挂满了晶亮的雨滴,我忘记了自己;我看见每粒水滴中,都有彩虹游动,都有一个精美的蓝空,都有我和世界……
  我知道了,一滴微小的雨水,也能包容一切,净化一切。在雨滴中闪现的世界,比我们赖以生存的世界,更纯、更美。
  诗就是理想之树上,闪耀的雨滴。
  

  我是在一片碱滩上长大的孩子。
  那里的天地非常完美,是完美的正圆形。没有山、没有树,甚至没有人造的几何体——房屋,使这样的完美稍稍损坏。
  当我走在我想象的路上时,天地间只有我,和一种淡紫色的草。
  草是在苦咸的土地上长出来的,那么细小,又那么密集,站在天空下,站在乌云和烈日下,迎接着不可避免的一切。没有谁知道它们,没有彩蝶、蜜蜂,没有惊奇的叹息、赞美;然而,它们却生长着,并开出小小的花来,骄傲地举过头顶……
  它们告诉我春天,告诉我诗的责任。
  

  在礁岩中,有一片小沙滩。
  沙滩上,有不少潮汐留下的贝壳,已经多少年了,依旧那么安详、美丽。
  我停下来,吸引我的却不是那些彩贝,而是一个极普通的螺壳;它毫无端庄之态,独自在浅浅的积水中飞跑,我捉住它,才发现里边原来藏着一只小蟹——生命。
  这只小蟹,教给我怎样选择词汇。
  一句生机勃勃而别具一格的口语,胜过十打华美而古老的文辞。
  

  由于渴望,我常常走向社会的边缘。
  前面是草、云、海,是绿色、白色、蓝色的自然。这洁净的色彩,抹去了闹市的浮尘,使我的心恢复了感知。
  我是在记忆吗?似乎也在回忆,因为我在成为人之前,就是它们之中的一员。我曾像猛犸的巨齿那样弯曲,我曾像叶子那样天真,我曾像蜉蝣生物那样,渺小而愉快,我曾像云那样自由……
  我感谢自然,使我感到了自己,感到了无数生命和非生命的历史;我感谢自然,感谢它继续给我的一切——诗和歌。
  这就是为什么在现实紧迫的征战中,在机械的轰鸣中,我仍然用最美的声音,低低地说:
  我是你的。
  

  万物,生命,人,都有自己的梦。
  每个梦,都是一个世界。
  沙漠梦想着云的背影,花朵梦想着蝴蝶的轻吻,露滴在梦想海洋……
  我也有我的梦,遥远而清晰,它不仅仅是一个世界,它是高于世界的天国。
  它,就是美,最纯净的美;当我打开安徒生的童话,浅浅的脑海里就充满光辉。
  我向它走去,我渐渐透明,抛掉了身后的暗影;只有路,自由的路。
  我生命的价值,就在于行走。
  我要用心中的纯银,铸一把钥匙,去开启那天国的门,向着人类。
  如果可能,我将幸福地失落,在冥冥之中。
  
  198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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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发表于 2015-8-9 11:14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5-8-10 10:39 编辑

莫言:卖白菜  






       1967年冬天,我12岁那年,临近春节的一个早晨,母亲苦着脸,心事重重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时而揭开炕席的一角,掀动几下铺炕的麦草,时而拉开那张老桌子的抽屉,扒拉几下破布头烂线团。母亲叹息着,并不时把目光抬高,瞥一眼那三棵吊在墙上的白菜。最后,母亲的目光锁定在白菜上,端详着,终于下了决心似的,叫着我的乳名,说:
  
  “社斗,去找个篓子来吧……”?
  
  “娘,”我悲伤地问:“您要把它们……”?
  
  “今天是大集。”母亲沉重地说。?
  
  “可是,您答应过的,这是我们留着过年的……”话没说完,我的眼泪就涌了出来。?
  
  母亲的眼睛湿漉漉的,但她没有哭,她有些恼怒地说:“这么大的汉子了,动不动就抹眼泪,像什么样子?!”?
  
  “我们种了一百零四棵白菜,卖了一百零一棵,只剩下这三棵了……说好了留着过年的,说好了留着过年包饺子的……”我哽咽着说。?
  
  母亲靠近我,掀起衣襟,擦去了我脸上的泪水。我把脸伏在母亲的胸前,委屈地抽噎着。我感到母亲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头,我嗅到了她衣襟上那股揉烂了的白菜叶子的气味。透过蒙眬的泪眼,我看到母亲把那棵最大的白菜从墙上钉着的木橛子上摘了下来。母亲又把那棵第二大的摘下来。最后,那棵最小的、形状圆圆像个和尚头的也脱离了木橛子,挤进了篓子里。我熟悉这棵白菜,就像熟悉自己的一根手指。因为它生长在最靠近路边那一行的拐角的位置上,小时被牛犊或是被孩子踩了一脚,所以它一直长得不旺,当别的白菜长到脸盆大时,它才有碗口大。发现了它的小和可怜,我们在浇水施肥时就对它格外照顾。我曾经背着母亲将一大把化肥撒在它的周围,但第二天它就打了蔫。母亲知道了真相后,赶紧将它周围的土换了,才使它死里逃生。后来,它尽管还是小,但卷得十分饱满,收获时母亲拍打着它感慨地对我说:“你看看它,你看看它……”在那一瞬间,母亲的脸上洋溢着珍贵的欣喜表情,仿佛拍打着一个历经磨难终于长大成人的孩子。?
  
  集市在邻村,距离我们家有三里远。寒风凛冽,有太阳,很弱,仿佛随时都要熄灭的样子。不时有赶集的人从我们身边超过去。我的手很快就冻麻了,以至于当篓子跌落在地时我竟然不知道。篓子落地时发出了清脆的响声,篓底有几根蜡条跌断了,那棵最小的白菜从篓子里跳出来,滚到路边结着白冰的水沟里。母亲在我头上打了一巴掌,我知道闯了大祸,站在篓边,哭着说:“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母亲将那棵白菜放进篓子,原本是十分生气的样子,但也许是看到我哭得真诚,也许是看到了我黑黢黢的手背上那些已经溃烂的冻疮,母亲的脸色缓和了,没有打我也没有再骂我,只是用一种让我感到温暖的腔调说:“不中用,把饭吃到哪里去了?”然后母亲就蹲下身,将背篓的木棍搭上肩头,我在后边帮扶着,让她站直了身体。
  
  终于挨到了集上。母亲让我走,去上学,我也想走,但我看到一个老太太朝着我们的白菜走了过来。她用细而沙哑的嗓音问白菜的价钱。母亲回答了她。她摇摇头,看样子是嫌贵。但是她没有走,而是蹲下,揭开那张破羊皮,翻动着我们的三棵白菜。她把那棵最小的白菜上那半截欲断未断的根拽了下来。然后她又逐棵地戳着我们的白菜,用弯曲的、枯柴一样的手指,她撇着嘴,说我们的白菜卷得不紧,母亲用忧伤的声音说:“大婶子啊,这样的白菜您还嫌卷得不紧,那您就到市上去看看吧,看看哪里还能找到卷得更紧的吧。”
  
  我对这个老太太充满了恶感,你拽断了我们的白菜根也就罢了,可你不该昧着良心说我们的白菜卷得不紧。我忍不住冒出了一句话:“再紧就成了石头蛋子了!”老太太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问母亲:“这是谁?是你的儿子吗?”“是老小,”母亲回答了老太太的问话,转回头批评我:“小小孩儿,说话没大没小的!”老太太将她胳膊上挎着的柳条箢篼放在地上,腾出手,撕扯着那棵最小的白菜上那层已经干枯的菜帮子。我十分恼火,便刺她:“别撕了,你撕了让我们怎么卖?!”
  
  “你这个小孩子,说话怎么就像吃了枪药一样呢?”老太太嘟哝着,但撕扯菜帮子的手却并不停止。
  
  “大婶子,别撕了,放到这时候的白菜,老帮子脱了五六层,成了核了。”母亲劝说着她。
  
  她终于还是将那层干菜帮子全部撕光,露出了鲜嫩的、洁白的菜帮。在清冽的寒风中,我们的白菜散发出甜丝丝的气味。这样的白菜,包成饺子,味道该有多么鲜美啊!老太太搬着白菜站起来,让母亲给她过秤。母亲用秤钩子挂住白菜根,将白菜提起来。老太太把她的脸几乎贴到秤杆上,仔细地打量着上面的秤星。我看着那棵被剥成了核的白菜,眼前出现了它在生长的各个阶段的模样,心中感到阵阵忧伤。
  
  终于核准了重量,老太太说:“俺可是不会算账。”
  
  母亲因为偏头痛,算了一会儿也没算清,对我说:“社斗,你算。”
  
  我找了一根草棒,用我刚刚学过的乘法,在地上划算着。
  
  我报出了一个数字,母亲重复了我报出的数字。
  
  “没算错吧?”老太太用不信任的目光盯着我说。
  
  “你自己算就是了。”我说。
  
  “这孩子,说话真是暴躁。”老太太低声嘟哝着,从腰里摸出一个肮脏的手绢,层层地揭开,露出一沓纸票,然后将手指伸进嘴里,沾了唾沫,一张张地数着。她终于将数好的钱交到母亲的手里。母亲也一张张地点
  
  等我放了学回家后,一进屋就看到母亲正坐在灶前发呆。那个蜡条篓子摆在她的身边,三棵白菜都在篓子里,那棵最小的因为被老太太剥去了干帮子,已经受了严重的冻伤。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知道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母亲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着我,过了许久,用一种让我终生难忘的声音说:
  
  “孩子,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怎么能多算人家一毛钱呢?”
  
  “娘,”我哭着说:“我……”
  
  “你今天让娘丢了脸……”母亲说着,两行眼泪就挂在了腮上。
  
  这是我看到坚强的母亲第一次流泪,至今想起,心中依然沉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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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发表于 2015-8-9 11:14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5-8-10 10:41 编辑

王安忆:窗外与窗里  
  从窗户望出去,奥斯陆的街道很精致。石子街面,嵌拼出均匀流利的图案,细细地蜿蜒,弯过小小的转角。偶尔,有一两个人,或者一两部车驶来。奥斯陆的街道好像是柔软的绒一样的质地,会吸音,人和车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楼多是四层,坡顶,似高矮不一,墙面也不是一种颜色。从我的角度望过去,对面是红色的砖墙,带着些玫瑰紫的红,圆拱形的门和窗。红砖墙后面,估计有一个院落,所以就隔开些距离,竖了一而白粉墙。白粉墙的后面,则露出一角水泥颜色的山墙。再收回视线,移过一些,斜对面,是带些老黄色的砖面墙。合在一起,是明快的节奏。所以,虽然人少,但也不是寂寥。这里,我说的窗户,是丽嘉维多利亚酒店的客房,在市中心。国家剧院,奥斯陆大学,步行街,市政厅,还有海边,都可以徒步走到。
  有一日早晨,天阴得很重,街道上暗暗的。对面的楼里,有一格窗亮了灯。因周围都是暗的,就显得更亮。这是一间厨房,但不像是家庭,因为看上去,比较简单,过于干净,并且没有女人和孩子。里边有三个男人活动着,从橱柜里取东西,坐下,打开报纸。其中一个,穿着劳动防护那样的橘红色背心。他们是准备出发工作之前,在这里享用早餐。在这个阴天的早晨,他们显得格外的早起和勤劳。
  下一日,还是阴天,这格窗的灯又亮着,还没有人来,空着。在它底下的一格窗也亮了,是一间办公室,有电脑、电传机、文件柜,桌上摊着些纸张。没有人,但是,已经有了工作的气息。
  换一个地方,在奥斯陆的“作家之家”一座二层的木结构的小院落里,二楼的会议室。一排窗户,面街。拐过弯来,一长排窗户,也是面街。据称,一百年前,从这排窗向外望过去,是海。那时候,会议室是市场,演过戏,地下室曾经是监狱。海已经让楼房挡住了,也是四层高,公寓楼,窗和门上都有着雕饰。墙面的涂料多是掺着些乳色,所以就吸光,柔和均匀的明亮。下午三四时光景,对面楼房的拐角阳台上,走出一个女人,速度很快地走到阳台最外处,对着手机说话。大约是信号不好,她不停地换着角度、方向。为加强语气,还做一些手势。于是,静寂的午后,就有些紧张的空气。
  会议室的第三面窗,和长排窗相对,也是一长排,却是对着院落。可看见木阳台的栏杆,在阳光下发亮。有人从阳台上走过,从阳台的那一端下去了。有木板松动发出的沓沓声,听得出,脚步是活泼的。
  在两长排窗之间,那较短的一排窗户外,这一日有一个年轻人,援着梯子上来,停在一扇窗前,开始工作。看起来,他像是要给窗户玻璃上腻子,是为过冬做准备吧?木头的窗户总是容易闪缝。他用家伙铲着窗玻璃的边缘,又用布仔细地擦拭干净。他耐心地工作着,太阳照着他,是一幅宁静的图画。
  在易卜生纪念馆,他最后十一年居住的二层公寓,讲解员说,晚年,易卜生得了中风,从此行动不便,极少出门,他就坐在起居室临街的窗前—在他的很多戏剧里,都有着与此相像的起居室,他坐在这里,看着窗外。现在,窗户正对着一片草地,异常的绿,有一个红衣孩子
  在边上走。草地的外缘,靠近易卜生的窗下,是街。较为宽阔的马路,行走着电车、行人,不是匆忙,却也是有目的,专注地走着。易卜生看的,是不是也是这些?不外乎这些吧!人,还有生活。他一生都在了解和表现的。这时候,老和病将他与它们隔开了,隔成窗里和窗外。
  卑尔根的景色要阴沉一些,从我住的洒店七楼的窗口望出去,是屋顶,屋顶后面是灰色的山峦。离得很近。房屋,一座座小房子,援着山坡向上漫开、散落着,略有些零乱。伏在窗台往下看,也是石子的街面,叫雨打湿了,颜色变沉了。右边,街角上有一个不大的电影院,在阴霾中亮着灯。濛濛的雨中,有乌鸦叫,后来雨声大了,盖住了乌鸦的叫声。
  但在卑尔根的阴霾里,却有一股活跃的气氛。骤去骤来的风雨,颜色和样式有些杂的房屋,商店的铺面挤挨着,人也多了。在鱼饭馆那老木板房子里,倒真看得见海了。海边的鱼市场,不单卖鱼,还卖皮毛。贩子们穿着雨靴,高大粗壮,大约是古代海盗的后裔。
  卑尔根艺术博物馆里,有一幅小画,一个绅士,上世纪的装束,紧腿裤,高礼帽,在街角一片小店前,弯着腰看橱窗。橱窗里摆了些什物,形状虚掉了,但看得出是脂粉气的,妇人家的格调。大约是下午,四五时许,因为光线已经斜了。收扁了的光里,是闲适的,有些闷的,午后的空气。这样的街角,奥斯陆和卑尔根有许多,连空气也没大变似的,不免是有些寂寞,却还是有人气,布着日常生活的手迹:琐细,温煦,还有些庸俗。这大约也是易卜生从窗户往外看见的。
  汽车驶过挪威的乡间,路边,坡上,都是那种童话里,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住的小木房子。不高的顶,因为冬天很漫长,需要保暖。小的,褊狭的窗户,垂着白色扣纱窗帘,一边一幅挽起,挽成舞台帐幕的华丽的弧度。底下,窗台上,放着一排小花盆,在室内的温暖里开着鲜艳的花朵。是一种朴素的小趣味。路边田野里,种的大约是草子,常常看见有白色的布包,整齐地排列着。问是什么,答是收割的牧草,一种新型的包装方式,可以保鲜一个冬季。想来,播种,收割,再又打成草包的,就是住在小木房子里的主人。现在,田野里的工作已基本料理完,准备过冬了。挪威的冬天,开始得很早。
  我们来到西格里德·温塞特夫人的故居,她是一九二八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人。对妇女的生活,她持有着居家的守旧的态度,觉得妇女的幸福是忠实地履行家庭的义务。走上山坡,穿过树丛和草地,再踩几级石条台阶,就进了她的家,一座木头房子,比通常的略微大上那
  么一点。房子里空着,刚刚迁走里面的居民,将其中一间储存着的,温塞特家的东西,暂时搬到另一个地方,正着手布置一个纪念馆。空房子散发着锯屑的树脂的苦涩味,脚下盘缠着一些电线,陡地,响起了电钻的锐声。房子是低矮的,窗户又不大,再加上甚密的灌木丛和天阴,所以比较暗,而且阴冷。炉灶背后的小间里,在木地板上,放了一具澡盆。在那样寒冷的冬天里,洗澡显然是一件难事。像温塞特夫人这样守职的主妇,一定很重视这桩事。
  我向故居的管理员妇人,打听厕所。她说现在还没有,因为装修工作还未完成,但她又决定带我上她家的厕所去。我们转出树丛,下了温塞特家的小坡,走上公路。
  沿公路走大约二百米,路的那侧,一座小木房子,就是她家了。那是要比温塞特家新和鲜亮的木房子,漆成原木的颜色。她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开了门,门内是一个狭长的门厅,板壁上挂着衣服,衣服底下是鞋。看起来,她家的人口挺多。再推开一扇门,就是客厅了,右手是一间小小的厕所。用过出来,匆匆地打量了客厅一瞥。一眼望过去,只觉得东西很满,多是原木的颜色。门的左手,依墙放一架钢琴,也是本木的浅黄,尺寸比较小,大约是八十键,
  高度为一米二的那种。琴盖打开着,乐谱也打开着,小孩子弹到一半,上学去了。推门出来,那位管理员妇人正抓紧这点时间,动作很快地整理门厅里的衣服和鞋子,将它们归置整齐。这位温塞特的邻居,也是一位勤勉的主妇,操持着一大家子。
  另一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人,比昂逊的家,早已经收拾停当。也是在乡间,绿树丛中的木房子,却要大得多。而且,一反常规,开着大窗户,就很亮堂。但也给供暖带来了问题。所以,巨大的锅炉,在楼上楼下都占去了空间。卧室门口,炉灶边上,有个凹处,拉上布帘,掩
  了一具洗澡盆,很小,好像是婴儿用的,可事实上,却是成人的。那时候,洗澡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了。比昂逊的家,是满满当当的,什么东西都是量多。客厅里,是各色沙发、沙发椅,包布是花样繁复的织锦。沙发脚下是整张整张的羊羔皮,羊羔皮底下是小的和大的地毯。琴室里钢琴、琴凳、小桌、烛台,铺着、盖着、披挂着,白色扣纱的织物,也是重重叠叠。墙上是祖先与家人的照片,二寸,三寸,装着螺丝纹、卷叶纹边饰的镜框,挤挨着,密匝匝的一片。使人感到,比昂逊是个庞大的、源远流长的家族。餐室里,沿了天花板顶角线,钉了一周细木栏,栏里排着各色杯碟。还有各种木架,放置碗盏、锅盆、烛台。墙角是一口坚固的铁皮箱子,上了锁,里边装过节吃的糕点。这是瑞典统治时期,物质相当匮乏,比昂逊的家便显得过奢了。但却不是奢华,而是一种仓积囤满的富足和心定。有些穷怕了的贪心,一劲地多攒点,多攒点,以防不测。听讲解员说,比昂逊的家具多是从巴黎跳蚤市场买了带回来的,餐室里有一些是人们赠送的礼物,多是实用的东西,手缝的桌布、烛台。总之,东西多虽多,倒都是日常用的。所以呢,在这些满坑满谷的什物上,看到了过日子的耐心、勤恳与远见。想想看,守着这一大屋子的吃喝用度,冬天即便再漫长,又怕什么?
  大约真是过冬的缘故,这里的房间,都喜欢满,这给人温饱有余的心情。在乡间一片小旅馆午饭,已过了旅游的旺季,客房都空着,只我们这群用餐的客人。老板也不在,只有这家的二儿子,一个二十来岁的高个儿青年,为我们张罗午饭茶水。忙完,就到餐室隔壁的客厅弹钢琴。客厅里也是东西多,沙发、扶手椅、椅背上披挂的扣纱织物、椅脚下铺的小羊羔皮、羊羔皮下的大小地毯、墙上的风景画片、架上的烛台,还有鲜花。都是小盆小盆的,立
  灯炷台上,周围五个;窗台上,一列三个;茶几上,几个;镜台前几个;圆桌上,是一大个,百球千球,盛丽地垂下来。钢琴上,是家人的照片,我们认出了这个青年小时的样子。他家共有四个孩子,于是便联想起二楼走廊尽头,有一只竹木摇篮,里面脚对脚睡了四个大娃娃,身上盖了一床花被子。连人口也是多的。在寒冷的蜗居的日子里,家人其实特别重要。
  还有,格里格的家,不是常住的,所以,并没有考究地装修,将生活全部挪过来,却也显出繁复的风格。多多的烛台、鲜花、地毯、织物、羊羔皮、家人照片。都是小东西,但因为量实在大,反不显得琐碎,只是满。沙发靠背和扶手的弯曲度,镜框的雕饰,地毯的花色,烛台的银或铜的光亮,窗帘的扣纱网眼,千针万线地拼出一种洛可可风的华丽。但在装饰的效果底下,还是质朴的生活的需求。去过哈姆生的老家,就知道这种满的后面,是什么样贫瘠的历史。
  哈姆生出生于一八五九年,因他在“二战”中与纳粹合作,战后被政府监控,没收财产。到底还是顾念他的文学成就,曾经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于是将他出生时的房子保留下来,再立一条石块,写下他的生卒年月,以示不忘。这间一八五九年的木房,就像一座马房。木头是好的,结实的原木,日晒雨淋,已变了颜色,变成深褐的铜色。从狭小的窗户望进去,黑洞洞的,依稀可见一张木床,还有些没有名目的破烂。木屋立在一面缓坡上,后面是茂密的树林。这就是上一世纪中期,挪威农人的家,只有木柴是尽够烧的。漫山遍坡的树木,高高耸立着,树冠连起来,遮阴了天。
  看过哈姆生的《拓荒记》吗?那个拓荒者,艾萨克,越过沼地、森林,终于走到一片平缓的山坡,临了小河,茂盛的烟草下面是黑肥的土壤,于是居住下来。他到森林里采来白桦树皮,压平,晒干,捆起,走好多路到有人的地方,换来面粉、猪肉、饭锅、铁锨,然后是山羊。
  接着盖起了房子,在房子里开了窗户,安上玻璃。再接着,母羊下崽了,都是双胎,三只羊变成了七只羊。后来,女人慕名而来,带来了两只母羊、小镜子、一串漂亮的玻璃珠子、一个手摇纺车、一个精梳机、一头母牛……
  然后,东西就变得满坑满谷。
  那日下午,在卑尔根,淋得精湿,躲进港口酒吧,喝热茶和啤酒。邻桌围坐了一群老人,有男有女,忽然同声唱起歌来,节奏很强劲的。大约是回想起年轻的时候,干着力气活、唱着歌的快乐往事。
  也是在卑尔根艺术博物馆,讲解员是个高大、壮实,有着孩子般饱满红润脸颊的青年。他指给我们看一幅画,一个母亲在孩子摇篮边睡着了。他说:你们看,这个女人多么幸福,手里做着活计人睡了,身边还有个婴儿。这个不怎么著名的博物馆里,除去几具幅蒙克的作品,大多不是名画。
  但它们恳切、认真地描绘着生活,看来十分可亲。
  在奥斯陆的雕刻公园,英国风格的平坦绿地上,立着,坐着,跑着,跳着无数靑铜男女。他们全是劳动者的身躯,壮硕、敦实,多少有些粗拙。看起来,他们像是来自同一个家庭,祖辈、父辈、子辈、孙辈,老少同堂。漫长的冬季终于过去了,木头房子突然间从他们头顶飞走了,于是,裸露出隐秘的室内情景,那是平凡和安宁的天伦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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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发表于 2015-8-10 08:38 |只看该作者
我读。我就是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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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发表于 2015-8-10 10:42 |只看该作者
冯象:太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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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发表于 2015-8-10 10:42 |只看该作者
贾平凹:黄土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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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发表于 2015-8-10 10:44 |只看该作者
韩少功:月夜


  城里人能够看到什么月亮?即使偶尔看到远远天空上一丸灰白,但暗淡于无数路灯之中,磨损于各种噪音之中,稍纵即逝在丛林般的水泥高楼之间,不过像死鱼眼睛一只,丢弃在五光十色的垃圾里。
  
  由此可知,城里人不得不使用公历,即记录太阳之历;乡下人不得不使用阴历,即记录月亮之历。哪怕是最新潮的农村青年,骑上了摩托用上了手机,脱口而出还是冬月初一腊月十五之类的记时之法,同他们抓泥捧土的父辈差不多。原因不在于别的什么——他们即使全部生活都现代化了,只要他们还身在乡村,月光就还是他们生活的重要一部分。禾苗上飘摇的月光,溪流上跳动的月光,树林剪影里随着你前行而同步轻移的月光,还有月光牵动着的虫鸣和蛙鸣,无时不在他们心头烙下时间感觉。
  
  相比之下,城里人是没有月光的人,因此几乎没有真正的夜晚,已经把夜晚做成了黑暗的白天,只有无眠白天与有眠白天的交替,工作白天和睡觉白天的交替。我就是在三十多年的漫长白天之后来到了一个真正的夜晚,看月亮从树阴里筛下的满地光斑,明灭闪烁,聚散相续;听月光在树林里叮叮当当地飘落,在草坡上和湖面上哗啦哗啦地拥挤。我熬过了漫长而严重的缺月症,因此把家里的凉台设计得特别大,像一只巨大的托盘,把一片片月光贪婪地收揽和积蓄,然后供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扑打着蒲扇,躺在竹床上随着光浪浮游。就像我有一本书里说过的,我伸出双手,看见每一道静脉里月光的流动。
  
  盛夏之夜,只要太阳一落山,山里的暑气就消退,辽阔水面上和茂密山林里送来的一阵阵阴凉,有时能逼得人们添衣加袜,甚至要把毯子裹在身上取暖。童年里的北斗星就在这时候出现,妈妈或奶奶讲述的牛郎星织女星也在这时候出现,银河系星繁如云星密如雾,无限深广的宇宙和无穷天体的奥秘哗啦啦垮塌下来,把我黑咕隆咚地一口完全吞下。我是躺在一个凉台上吗?我已经身在何处?也许我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太空人在失重地翻腾和漂浮?也许我是一个无知无识的婴儿在荒漠里孤单地迷路?也许我是站在永恒之界和绝对之境的入口,正在接受上帝的召见和盘问?……这是一个必须绝对诚实全盘招供的时刻。
  
  我突然明白了,所谓城市,无非是逃避上帝的地方,是没有上帝召见和盘问的地方。山谷里有一声长叫,大概是一只鸟被月光惊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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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10 10:45 |只看该作者
史铁生:我的梦想


  也许是因为人缺了什么就更喜欢什么吧,我的两条腿虽动不能动,却是个体育迷。我不光喜欢看足球、篮球以及各种球类比赛,也喜欢看田径、游泳、拳击、滑冰、滑雪、自行车和汽车比赛,总之我是个全能体育迷。当然都是从电视里看,体育馆场门前都有根高的台阶,我上不会。如果这一天电视里有精彩的体育节目,好了,我早晨一睁眼球觉得像过节一般,一天当中无论干什么心里都想着它,一分一秒都过得愉快。有时我也怕很多重大比赛集中在一天或几天(譬如刚刚闭幕的奥运会),那样我会把其他要紧的事都耽误掉。
  其实我是第二喜欢足球,第三喜欢文学,第一喜欢田径。我能说出所有田径项目的世界纪录是多少,是由谁保持的,保持的时间长还是短。譬如说男子跳远纪录是由比蒙保持的,20年了还没有人能破,不过这事不大公平,比蒙是在地处高原的墨西哥城跳出这八米九零的,而刘易斯在平原跳出的八米七二事实上比前者还要伟大,但却不能算世界纪录。这些纪录是我顺便记住的,田径运动的魅力不在于记录,人反正是干不过上帝;但人的力量、意志和优美却能从那奔跑与跳跃中得以充分展现,这才是它的魅力所在,它比任何舞蹈都好看,任何舞蹈跟它比起来都显得矫揉造作甚至故弄玄虚。也许是我见过的舞蹈太少了。而你看刘易斯或者摩西跑起来,你会觉得他们是从人的原始中跑来,跑向无休止的人的未来,全身如风似水般滚动的肌肤就是最自然的舞蹈和最自由的歌。
  我最喜欢并且羡慕的人就是刘易斯。他身高一米八八,肩宽腿长,像一头黑色的猎豹,随便一跑就是十秒以内,随便一跳就在八米开外,而且在最重要的比赛中他的动作也是那么舒展、轻捷、富于韵律,绝不像流行歌星们的唱歌,唱到最后总让人怀疑这到底是要干什么。不怕读者诸君笑话,我常暗自祈祷上苍,假若人真能有来世,我不要求别的,只要求有刘易斯那样一副身体就好。我还设想,那时的人又会普遍比现在高了,因此我至少要有一米九以上的身材;那时的百米速度也会普遍比现在快,所以我不能只跑九秒九几。作小说的人多是白日梦患者。好在这白日梦并不令我沮丧,我是因为现实的这个史铁生太令人沮丧,才想出这法子来给他宽慰与向往。我对刘易斯的喜爱和崇拜与日俱增。相信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想若是有什么办法能使我变成他,我肯定不惜一切代价;如果我来世能有那样一个健美的躯体,今天这一身残病的折磨也就得了足够的报偿。
  奥运会上,约翰逊战胜刘易斯的那个中午我难过极了,心里别别扭扭别别扭扭的一直到晚上,夜里也没睡好觉。眼前老翻腾着中午的场面:所有的人都在向约翰逊欢呼,所有的旗帜与鲜花都向约翰逊挥舞,浪潮般的记者们簇拥着约翰逊走出比赛场,而刘易斯被冷落在一旁。刘易斯当时那茫然若失的目光就像个可怜的孩子,让我一阵阵的心疼。一连几天我都闷闷不乐,总想着刘易斯此刻会怎样痛苦;不愿意再看电视里重播那个中午的比赛,不愿意听别人谈论这件事,甚至替刘易斯嫉妒着约翰逊,在心里找很多理由向自己说明还是刘易斯最棒;自然这全无济于事,我竟似比刘易斯还败得惨,还迷失得深重。这岂不是怪事么?在外人看来这岂不是精神病么?我慢慢去想其中的原因。是因为一个美的偶像被打破了么?如果仅仅是这样,我完全可以惋惜一阵再去竖立起约翰逊嘛,约翰逊的雄姿并不比刘易斯逊色。是因为我这人太恋旧,骨子里太保守吗?可是我非常明白,后来者居上是最应该庆祝的事。或者是刘易斯没跑好让我遗憾?可是九秒九二是他最好的成绩。到底为什么呢?最后我知道了:我看见了所谓"最幸福的人"的不幸,刘易斯那茫然的目光使我的"最幸福"的定义动摇了继而粉碎了。上帝从来不对任何人施舍"最幸福"这三个字,他在所有人的欲望前面设下永恒的距离,公平地给每一个人以局限。如果不能在超越自我局限的无尽路途上去理解幸福,那么史铁生的不能跑与刘易斯的不能跑得更快就完全等同,都是沮丧与痛苦的根源。假若刘易斯不能懂得这些事,我相信,在前述那个中午,他一定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在百米决赛后的第二天,刘易斯在跳远比赛中跳出了八米七二,他是个好样的。看来他懂,他知道奥林匹斯山上的神人为何而燃烧,那不是为了一个人把另一个人战败,而是为了有机会向诸神炫耀人类的不屈,命定的局限尽可永在,不屈的挑战却不可须臾或缺。我不敢说刘易斯就是这样,但我希望刘易斯是这样,我一往情深地喜爱并崇拜这样一个刘易斯。
  这样,我的白日梦就需要重新设计一番了。至少我不再愿意用我领悟到的这一切,仅仅去换一个健美的躯体,去换一米九以上的身高和九秒七九乃至九秒六九的速度,原因很简单,我不想在来世的某一个中午成为最不幸的人;即使人可以跑出九秒五九,也仍然意味着局限。我希望既有一个健美的躯体又有一个了悟了人生意义的灵魂,我希望二者兼得。但是,前者可以祈望上帝的恩赐,后者却必须在千难万苦中靠自己去获取批我的白日梦到底该怎样设计呢?千万不要说,倘若二者不可来得你要哪一个?不要这样说,因为人活着必要有一个最美的梦想。
  后来知道,约翰逊跑出了九秒七九是因为服用了兴奋剂。对此我们该说什么呢?我在报纸上见了这样一个消息,他的牙买加故乡的人们说,"约翰逊什么时候愿意回来,我们都会欢迎他,不管他做错了什么事,他都是牙买加的儿子。"这几句活让我感动至深。难道我们不该对灵魂有了残疾的人,比对肢体有了残疾的人,给予更多的同情和爱吗?

  198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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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发表于 2015-8-11 09:20 |只看该作者
加菲 发表于 2015-8-10 20:12
读的很慢很慢,不愿错过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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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11 09:20 |只看该作者
加菲 发表于 2015-8-10 20:12
读的很慢很慢,不愿错过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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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发表于 2015-8-11 09:24 |只看该作者
张承志:杭盖怀李


    在草地放羊的时候,我总对把羊群放到北边大山上怀着一种含混的激动。那时中蒙国交恶劣,可是我总向往着国界——在我出牧最北的、白音呼布尔大队的薄叶山上,羊群吃着秋季里油脂肥嫩的明根勒草,遥遥摆在北方尽头的国界是蔚蓝色的。

    有一次我们4名知识青年骑马去了边防站,吃边防军的大米饭(久违了不知多久),纵马追夜空中的一只火球(在阶级斗争严重的年代里草原上信号弹夜夜不绝),遛遍了塔勒根•敖包边防站一带的冬牧场。而真正的目的我是模糊知道的,那就是要亲眼看一看北蒙古的大地。

    蒙语中的外蒙古,为什么不译成北蒙古呢,内蒙若译成南蒙或襟麓蒙古多好。

    那时我们地位低下,生计严酷,心中常常怆然响着苏武牧羊的音调。至于对降了匈奴的李陵,并没有过多的留意。

    20年时光,如毛主席诗词中写的一样,“弹指一挥间”。

    我没有想到自己混入中国作家代表团,来到了据说与中国已经近30年不相往来的北蒙古。不仅越过了当年塔勒根•敖包一线的蓝色远山,而且越过了蒙古首都乌兰巴托,一直向北,向北,进入了大名鼎鼎的杭益山脉以北。

    好像两国之争,来使之命,于我都毫不相干。用不着克格勃监视,用不着一种异化了的如朗诵社论的略尔喀方言的导游,我用我的双眼,迎接着我熟悉的景色扑来。

   秋草原上明根勒的紫花球已经散了,节令使人遗憾地已经逼近初雪。大地一望千里金黄眩目。清澈的风吹得挺拔抖擞的金叶透明如箔。杭盖,北蒙古的北屏,原来也和乌珠穆沁的丘陵一样舒缓。

    我心中真地感到了怅惘。

    我知道:杭盖北麓,蒙古人民共和国的阿拉杭盖省,是我人生旅途的北极了。

    我再不能更北一步了。

     恰似萎缩了的中国,我所能达到的,远远比不了那些人了。比如霍去病、卫青、苏武、卫律、中行说、李陵,他们的足迹都达到了贝加尔和叶尼塞流域,——即使站在杭盖之颠北眺,那里也是万里绝域。

       20年来我也变了。我厌恶霍去病、卫青之类军人。我更厌恶苏武;他和孔老二一样使人压抑。在我的北方史观中,真正使我感动的人是李陵——在阿拉杭盖的省府其其格勒特(花城之意),看着一张张蒙古人的面孔,我总觉得他们藏着一些李陵的秘密。

     在一个严肃得过分的官方代表团里,站在杭盖北麓独自胡思乱想,是有点太不着边际了。

       我只能尽力地远眺北方。像20年前在白音呼布尔的薄叶山上一样,杭盖以北依然是远山如线,金草如潮。遮断了我视线的一抹淡蓝,依然在天极地尽静静地一字摆开,继续着20年前的那个默语。

       没有远托异乡的体验,没有怀着重归故乡时真正单纯的信念,没有在某一天突然意识到异乡的珍贵———是很难记住李陵的。不是我自己留心着、而是蒙方人员时时提醒着:你是文化交流断绝近30年后的第一批中国代表团成员——这不知缘由地使我心中轰 响着李陵的句子:

       子归受荣,我留受辱。

    不知为什么那样感慨击心。好像在判断着将来冥冥中的—个朦胧前途。杭盖北麓一片静寂,雪白的毡庐纯洁得难以置信。我吸着清冷醇浓的空气,总怀疑这宁静那么不稳定。静若处子,动如脱兔,人在不测中遭逢这种前途并不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当他无家可归,朝廷执行不义的时候,叛变也许是悲壮的正道。

       远托异国,昔人所悲。
       望风怀想,能不依依。
       身之穷困,独坐愁苦。
       终日无睹,但见异类。
       韦韛毳幕,以御风雨。
       膻肉酪浆,以充饥渴。
       举目言笑,谁与为欢!
       胡地玄冰,边土惨裂。
       凉秋九月,塞外草衰。
       夜不能寐,侧耳远听。
       胡笳互动,牧马悲鸣。
       吟啸成群,边声四起。
       晨坐听之,不觉泪下。
       ……

     在杭盖草原疾行而无声的秋风中,断续忆着诵着这些名句,心中的一切烦乱欲利都被荡涤一空。不知是难过,或者是激动,只觉得不能诉说,不容解释。其其格勒特下行千里的阔大草原上,异国的牧人仿佛都隐匿了,空无一人一影的金黄大海中,只有不变的景色在与我对视。

    这是杭盖以北,李陵居国的景色……

    我毕竟是邻国乌珠穆沁出身的牧人,我不可能视而不见:这空茫得几乎针落成雷的金秋草海里,浮动着一种深沉的亲切。

    游遍阿拉杭盖,看过了塔莱特神石、讨高火山口、查干淖尔蓝海,又顺着蓝澈得呈紫黑的河道返程,我不能再向北追踪他了。不仅是不能够再穷究李陵的居地,连我的人生也已遇上它的北尽头了。

     其实那篇至今感动我的名文,几可断定不是李陵作品。我明白这篇散文为什么那样工整完美,因为年逼40我也有了作者的心境。不一定是李陵,是李家后代,也不一定是久居草地洞知游牧的人,才能写出那些句子的。只要中国不变,只要——“妨功害能之臣尽为万户侯,亲戚贪佞之类悉为廓庙宰”;如《答苏武书》这样的美文,就一定会诞生的。

    叶尼塞河上游的阿巴坎,旧坚昆之地发现了汉式宫殿遗址。苏联考古学家艾赫切哈娃断言考定——除李陵不可能有他人拥有这座宫殿。两唐书中记载了大量黠戛斯(柯尔克孜)人自称李陵苗裔的族源传说;日本突厥学家护雅夫认为,黠戛斯之一部即黑发黑须黑瞳的一部,乃是李陵及降卒后裔这一传说,已经成为正史史源,但尚不是信史。

    苏联女考古学家也许多了一分女性的激动和情感。日本老人学者也许抑制了一分模糊的冲动。

     敦煌文书中有大量唐五代流行的民间说唱剧本,其中有所谓李陵变文若干。史家费了大力,构拟了唐五代黑暗中国的民间是怎样怀念李陵的。

    ——我走火入魔,不求学问而好歪途,我总觉得我隐约看见了一条人类悼念的感情流脉。而且,这悼念似乎没有对像,不像悼念李陵却像悼念自己。很奇怪,鲁迅好像没有写过这种感情。也可能他对中国的心太重了,他与中国之间千丝万缕,纠缠得太深了。他不写,一个巨大的空白就隔开了过去和现在。

    现在有谁为两千年前葬身杭盖以北的亡人感到痛楚呢?有谁还会那样面临个人与国家、道德与亡命、和平与危险的大问题呢?李陵是军人,他赌了老母妻子性命思考了抉择了。司马迁是文人,他赌了自己的男身思考了写完了。我周围活得轻松如蝇的军人思考么?我周围写得纸腐墨臭的文人思考么?

    木然看着杭盖北面草地尽头的山影,我总觉得那就是唐努乌梁海的大山,也许它就是障人眼目的最后一道山——萨彦岭。在那道山影的彼岸,是匈奴右翼故地,是李陵分地的坚昆,是黑发黑瞳的柯尔克孜牧场,是一定热情的苏联考古学家艾赫切哈娃发掘的匿名宫殿。疾潮般的黄枯秋草哗哗地打着双腿,我觉得我离那边是如此接近,近得可怕。

    我就在这里,在阿拉杭盖秋9月的草潮中致意吧。“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也许唯此才是通途呢。我也曾插入游牧民族的队列,我知道他们远没有孔孟之徒的伪善和凶残。李陵将军,且不说他永远成为军人文人试金石般的限界,即使只是他一缕血脉染入大漠,使黑发黑瞳的一支骑手世代怀想——难道还不够一桩美丽的壮举吗?

    我默然打消了将来寻机去苏联,到叶尼塞河上游的阿巴坎宫殿遗址的奢望。我的祭心止此已够了。能够在杭盖北麓,能够在李陵自由自在射猎而没有刀笔之吏逼索的地点思想一番,已经够了。我毕竟只是一名乌珠穆沁出身的牧羊人,能够了解包括杭盖的广袤牧地,我已经平生愿足了。

     真正的祭祀会有的。在日复一日的流年里,黑发黑瞳的骑手会用突厥语言默默诵祝;在沧海移断的大时代,会有人获得慷慨激烈的体验和感情,以惊天动地的举动来实行祭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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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发表于 2015-8-11 09:26 |只看该作者
北岛:北京的味儿
 


(一)

  关于北京,首先让我想到的是气味儿,随季节变化而变化。就这一点而言,人像狗。要不那些老华侨多年后回国,四顾茫然,张着嘴,东闻闻西嗅嗅——寻找的就是那记忆中的北京味儿。
  冬储大白菜味儿。立冬前后,各副食店门前搭起临时菜站,大白菜堆积如山,从早到晚排起长队。每家至少得买上几百斤,用平板三轮自行车儿童车等各种工具倒腾回家,邻里间互相照应,特别是对那些行动不便的孤寡老人。
  大白菜先摊开晾晒,然后码放在窗下门边过道里阳台上,用草帘子或旧棉被盖住。冬天风雪肆虐,大白菜像木乃伊干枯变质,顽强地散发出霉烂味儿,提示着它们的存在。
  煤烟味儿。为取暖做饭,大小煤球炉蜂窝煤炉像烟鬼把烟囱伸出门窗,喷云吐雾。煤焦油和水汽从烟囱口落到地上,结成一坨坨黑冰。赶上刮风天,得赶紧转动烟囱口的拐脖儿——浓烟倒灌,呛得人鼻涕眼泪,狂嗽不止。更别提那阴险的煤气:趁人不备,温柔地杀你。
  灰尘味儿。相当于颜色中的铁灰加点儿赭石——北京冬天的底色。它是所有气味儿中的统帅,让人口干舌燥,嗓子冒烟,心情恶劣。一旦借西北风更是了得,千军万马,铺天盖地,顺窗缝门缝登堂入室,没处躲没处藏。当年戴口罩防的主要就是它,否则出门满嘴牙碜。
  正当北京人活得不耐烦,骤然间大雪纷飞,覆盖全城。大雪有一股云中薄荷味儿,特别是出门吸第一口,清凉滋润。孩子们高喊着冲出门去,他们摘掉口罩扔下手套,一边喷吐哈气,一边打雪仗堆雪人。直到道路泥泞,结成脏冰,他们沿着脏冰打出溜儿,快到尽头往下一蹲,借惯性再蹭几米,号称“老头钻被窝儿”。
  我家离后海很近。孩子们常在那儿“滑野冰”,自制冰鞋雪橇滑雪板,呼啸成群,扬起阵阵雪末,被风刮到脸上,好像白砂糖一样,舔舔,有股无中生有的甜味儿。工人们在湖面开凿冰块,用铁钩子钩住,沿木板搭的栈道运到岸上,再运到李广桥北面的冰窖。
  趁人不注意,我跟着同学钻进冰窖,昏暗阴冷,水腥味夹杂着干草味。那些冰块置放在多层木架上,用草垫隔开,最后用草垫木板和土封顶。待来年夏天,这些冰块用于冷藏鲜货食品,制作冰淇淋刨冰。在冰窖里那一刻,我把自己想像成冷冻的鱼。
  冬天过于漫长,让人厌烦,孩子们眼巴巴盼着春天。
  数到“五九”,后海沿岸的柳枝蓦然转绿,变得柔软,散发着略带苦涩的清香。解冻了,冰面发出清脆的破裂声,雪水沿房檐滴落,煤焦油的冰坨像墨迹洇开。我们的棉鞋全都变了形,跟蟾蜍一样趴下,咧着嘴,有股咸带鱼的臭味儿。
  我母亲几乎年年都买水仙,赶上春节前后悄然开放,暗香涌动,照亮沉闷的室内。
  在户外,顶属杏花开得最早,随后梨花丁香桃花,风卷花香,熏得人头晕,昏昏欲睡。小时候常说“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那时尚不知有花粉过敏一说。
  等到槐花一开,夏天到了。国槐乃北方性格,有一种恣意妄为的狞厉之美。相比之下,那淡黄色槐花开得平凡琐碎,一阵风过,如雨飘落。槐花的香味儿很淡,但悠远如箫。
  而伴随着这香味的是可怕的“吊死鬼”。那些蠕虫吐丝吊在空中,此起彼伏,封锁着人行道。穿过“吊死鬼”方阵如过鬼门关,一旦挂在脖子上脸上,挥之不去,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难免惊叫。
  夏天是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光,主要是放暑假的缘故吧。我们常去鼓楼“中国民主促进会”看电视打乒乓球,或是去什刹海体育场游泳。说到游泳,我们沉浮在漂白粉味儿和尿骚味儿中,沉浮在人声鼎沸的喧嚣和水下的片刻宁静之间。
  暴雨似乎来自体内的压力。当闷热到了难以忍受的临界点,一连串雷电惊天动地,青春期的躁动得到某种程度的释放。雨一停,孩子冲向马路旁边, 一边趟水一边高叫:“下雨啦,冒泡啦,王八带上草帽啦……”
  不知为什么,秋天总与忧伤相关,或许是开学的缘故:自由被没收了。是的,秋天代表了学校的刻板节奏,代表了秩序。粉笔末飘散,中文与数字在黑板上出现又消失。在男孩子臭脚丫味儿和脏话之上,是女孩的体香,丝丝缕缕,让人困惑。
  秋雨阵阵,树叶辗转飘零,湿漉漉的,起初带有泡得过久的酽茶的苦味儿,转而变成发酵的霉烂味儿。与即将接班的冬储大白菜味儿相呼应。

(二)

  话说味儿,除了嗅觉,自然也包括味觉。味觉的记忆更内在,因而也更持久。
  鱼肝油味儿,唤醒我最早的童年之梦:在剪纸般的门窗深处,是一盏带有鱼腥味儿的灯光。那灯光大概与我服用鱼肝油的经验有关。
  起初,从父母严肃的表情中,我把它归为药类,保持着一种天生的警惕。当鱼肝油通过滴管滴在舌尖上,凉凉的,很快扩散开来,满嘴腥味儿。这从鳕鱼提炼的油脂,让我品尝到大海深处的孤独感。
  后来学到的进化论证实了这一点:鱼是人类的祖先。随着年龄增长,这孤独感被不断放大,构成青春期内在的轰鸣。
  滴管改成胶囊后,我把鱼肝油归为准糖果类,不再有抵触情绪。先咬破胶囊,待鱼肝油漏走再细嚼那胶质,有牛皮糖的口感。
  “大白兔”奶糖味儿。它是糖果之王,首先是那层半透明的米纸,在舌头上融化时带来预期的快感。“大白兔”奶味儿最重,据说七块糖等于一杯牛奶,为营养不良的孩子所渴望。可惜困难时期,“大白兔”被归入“高级糖”,有顺口溜为证:“高级点心高级糖,高级老头上茅房”,可见那“高级循环”与平民百姓无关。
  多年后,一个法国朋友在巴黎让我再次尝到“大白兔”,令我激动不已,此后我身上常备那么几块,加入“高级老头”的行列。
  困难时期正赶上身体发育,我开始偷吃家里所有能吃的东西,从养在鱼缸的小球藻到父母配给的粘稠的卵磷脂,从钙片到枸杞子,从榨菜到黄酱,从海米到大葱……父母开始坚壁清野,可挡不住我与日俱增的食欲。什么都吃光了,我开始吞食味精。在美国,跟老外去中国餐馆,他们事先声明“No MSG”(不放味精),让我听了就他妈心烦。
  我把味精从瓶中倒在掌心,一小撮,先用舌尖舔舔,通过味蕾沿神经丛反射到大脑表层,引起最初的兴奋——好像品尝那被提纯的大海,那叫鲜!我开始逐渐加大剂量,刺激持续上升,直到鲜味儿完全消失。最后索性把剩下半瓶味精全倒进嘴里,引起大脑皮层的信号混乱或短路——晕眩恶心,一头栽倒在床上。我估摸,这跟吸毒的经验接近。
  父母抱怨,是谁打翻了味精瓶?
  在我们小学操场墙外,常有个小贩的叫卖声勾人魂魄。他从背囊像变戏法变出各种糖果小吃。由于同学引荐,我爱上桂皮。
  桂皮即桂树的树皮,中草药,辛辣中透着甘甜。两分钱能买好几块,比糖果经久耐吃多了。我用手绢包好,在课堂上时不时舔一下。说实话,除了那桂皮味儿,与知识有关的一切毫无印象。
  一天晚上,我和关铁林从学校回家,一个挑担的小贩在路上吆喝:“臭豆腐,酱豆腐——”我从未尝过臭豆腐,在关铁林怂恿下,花三分钱买了一块,仅一口就噎住了,我把剩下的扔到房上。
  回到家,保姆钱阿姨喊臭,东闻西嗅,非要追查来源。我冲进厕所刷牙漱口,又溜进厨房,用两大勺白糖糊住嘴。可钱阿姨依然翕动着鼻子,像警犬四处搜寻。

(三)


  一个夏天的早上,我和一凡从三不老胡同1号出发,前往位于鼓楼方砖厂辛安里98号的中国民主促进会,那是我们父辈的工作单位。暑假期间,我们常步行到那儿打乒乓球,顺便嘛,采摘一棵野梨树上的小酸梨。
  一出三不老胡同口即德内大街,对面是我的小学所在的弘善胡同。东北角的小杂货铺发出信号,大脑中条件反射的红灯亮了,分泌出口水——上学路上,我常花两分钱买块糖,就着它把窝头顺进去。
  沿德内大街南行百余步,过马路来到刘海胡同副食店。门外菜棚正处理西红柿,一毛钱四斤;还有凭本供应的咸带鱼,三毛八一斤,招来成群的苍蝇,挥之不去。我和一凡本想买两个流汤的西红柿,凑凑兜里的钢蹦儿,咽了口唾沫走开。
  沿刘海胡同向东,到松树街北拐,穿过大新开胡同时,在路边的公共厕所撒泡尿。那小便池上的尿碱味儿熏得人睁不开眼,我们像在水中练习憋气,窜出好远才敢深呼吸,而花香沁人心脾——满地槐花。昨夜必是有雨,一潭潭小水洼折射出天光树影。
  拐进柳荫街一路向北,这里尽是深宅大院,尽北头高大的围墙后面,据说是徐向前元帅的宅邸。在树荫下,我们买了两根处理小豆冰棍,五分钱两根,省了一分钱。可这处理冰棍软塌塌的,眼看要化了,顾不得细品冰镇小豆的美味儿,两口就吸溜进去,我们抻着脖子仰望天空,肚子咕噜噜响。
  出了柳荫街是后海,豁然开朗。后海是什刹海的一部分,始于七百年前元大都时期。作为漕运的终点,这里曾一度繁华似锦。拐角处有棵巨大的国槐,为几个下象棋的人蔽荫。几个半大男孩正在捞蛤蜊,他们憋足气,跃起身往下扎猛子,脚丫蹬出水面,扑哧作响。岸边堆放着几只蛤蜊,大的像锅盖。蛤蜊散发着腥膻的怪味,似乎对人类发出最后的警告。
  我们沿后海南沿,用柳枝敲打着湖边铁栏杆。宽阔的水面陡然变窄,两岸由一石桥连缀,这就是银锭桥。银锭观山,乃燕京八景之一。桥边有“烤肉季”,这名扬天下的百年老店,对我等的神经是多大的考验:那烤羊肉的膻香味儿,伴着炭焦味儿及各种调料味儿随风飘荡,搅动我们的胃,提醒中午时分已近。
  我们一溜烟穿过烟袋斜街,来到繁华的地安门大街。北望鼓楼,过马路向南走,途经地安门商场副食店,门口贴出告示:处理点心渣儿(即把各种点心的残渣集中出售),我们旋风般冲进去,又旋风般冲了出来,那点心渣儿倒是挺招人爱,可惜粮票和钢蹦儿有限。
  沿地安门大街左拐进方砖厂胡同,再沿辛安里抵达目的地。“中国民主促进会全国委员会”的牌子,堂而皇之地挂在那儿,怎么看怎么像一句反动口号。
  我和一凡先到乒乓球室大战三盘,饥肠辘辘,下决心去摘酸梨垫垫肚子。那棵墙角的野梨树并没多高,三五个土灰色小梨垂在最高枝头。踩着一凡的肩膀我攀上树腰,再向更高的枝头挺进。眼看着快够到小梨,手背一阵刺痛,原来遭“洋剌子”的埋伏。
  从树上下来,吮吸那蜇红的伤口,但无济于事。从兜里掏出那几个小梨,在裤子上蹭蹭,咬了一口,又酸又涩,满嘴是难以下咽的残渣。食堂开饭的钟敲响了,一股猪肉炖白菜的香味儿飘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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