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我这腿疼得都伸不直了。”
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在捶打着她那条疼得变形的腿。静静的院子里,萧瑟的西风中凭添几分秋凉。黄黄的叶子,在风中簌簌飘落。斑驳的秋光映着母亲两鬓的霜华,看得我心中一疼。
母亲年纪大了,走路蹒跚,一个整天乐呵呵的小老太太。她辛苦了大半辈子,终于把我和姐拉扯成人,大我八岁的姐姐成了家、有了和美的小家庭。惟独单身的我,是她心中永远的痛。这个家几经风雨贫寒,有母亲在就有了支撑下去的力量。寒来暑往,母亲日夜操劳奔忙,为的就是我们几个的衣食温暖。她的苦与累,我都知道。
母亲三年前退休了,我也有了一份工作。一家人的经济状况于是有了好转。这个饱经伤痛的三口之家终于迎来了温暖的春天,我们痛过、苦过、累过,如今终于可以享受几许人世的温暖了。连邻居都说,苦日子熬到头了,老太太有福气啊,以后都是享福的好日子了。然后,就是在这个时候,类风湿性关节炎缠上了我身体强健的母亲,她疼痛的噩梦突然降临。
母亲的疼痛让人揪心。全身的关节都疼,日日夜夜的疼,没有一处不疼的地方,也没有一刻舒服的时候。她疼的筋骨无法舒展,血脉也不通畅,渐渐的,腿就伸不直了。几天的工夫便到了无法下床走动的地步。一向刚强乐观的她,躺在床上放声痛哭,说这样还不如死了的好,听得我心里一阵阵地疼。
家务就这样一下子都落在我身上,被宠坏的我平时哪里做过这些啊,自然不习惯。一向骄贯放纵的我,自然为了柴米油盐的琐事而心浮气躁。这更加让母亲难受,觉得自己活着就是个累赘,常常唠叨着要死了算了,不连累我们。我又是内疚又是心痛,饭做好了端到她的面前她也是……那个春天,母亲背着人哭了多少回,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罢。这场病痛的打击远远超过了父亲离世带来的伤痛。母亲的磨难和痛苦,从此给这个家笼罩了一层阴云。
“时间会冲淡一切,这也会过去。”一个好友对我这样说过。是啊,痛苦也罢,欢乐也罢,都会成为过去。时间是治疗伤口最好的良药。过日子嘛,眼看着撑不下去了,实际上只要你咬咬牙,忍一忍,也就挺过去了。日子久了,痛得麻木了,痛也就不痛了,它也就成为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一切都那么寻常了。
母亲的痛就是这样,时间长了,她也慢慢接受了这个残酷而无奈的现实,没日没夜的痛成为家常便饭的时候,她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了。是啊,人活一世啊,有什么苦承受不来的,坚持着撑下去,我们都可以。
经过长期的治疗,母亲的病情总算没有恶化下去,反正这也是“不死的癌症”,疼是免不了的。痛苦中,母亲用自己的宗教信仰来麻醉心灵和身体的那些疼痛。渐渐地,她浮肿的脸上有了笑容,这个院子里又有了她开朗的笑语。用她自己的话来说,看开了,有什么难受的,过好每一天。心里就想着:中午做啥,晚上吃啥。
母亲就是这样一个坚强乐观的人,她挣扎在生死边缘,就是这样战胜了死神,艰难而顽强地活了下来,这个家才有了今天。 而今,老天又把做人的疼与痛给了母亲,残忍地让她在花甲之年,日日痛到无法说痛的地步。这让我每念至此便心酸伤感。母亲却已开始笑着生活了,每日里艰难地拄着拐杖操劳着这个家柴米油盐的生计。在母亲痛极难忍的时候,我曾劝她想开些。这生老病死、爱憎别离的苦谁能躲得开啊。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风霜雨雪都得一遍遍地经历承受。苦与乐都是生活给予我们的,我们要在苦难中笑着活下去。我把这些话的大致意思告诉母亲时,她笑了,什么都没有说,但是我什么都知道。
“你看,我这腿啊,都疼得伸不直了。”
母亲一边捶打着那条疼得变了形的瘦弱的腿,一边轻轻地说着这句话。我说,没事,咱慢慢瞧,只要能看好病,花多少钱我都愿意。你闺女好吧?嘿嘿嘿嘿……
“瞧不好啦,这病啥时候带到棺材里啥时候就算是不疼了。”
母亲淡淡地说着笑着,我默默地听着,笑着哭了。
那个时候啊,一院子的黄叶在萧萧的西风中纷纷扬扬、飘飘洒洒。那个云淡风轻的黄昏,我和母亲坐得很近、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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