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一提烧烤,总会想起机场路店里那个女孩:一袭黑裙,拎着个啤酒瓶子,砰的一声,那瓶子已在痞子额上开花。虽旋被放倒,头上亦着了两记,但她的敏捷,从容,行云流水般的兜头一击,已于不意间深入我的心底,说爱上了都成。
我的老家盛产牛羊肉,传统的吃喝里居然没有烧烤。岂但烧烤,八大菜系从无陕菜一说。眼下层出不穷的好吃好喝,多是近几十年才陆续有的。
开元寺东的大华饭店推出了西湖醋鱼,五路口开了家京味涮羊肉馆子,曾被晚报记者当作新闻好一通鼓吹。至于老辈儿不吃水产,大教授没见过牛排,贵客请去肯德基吃大菜,不提也罢。
我与烧烤缘起于三十年前南稍门十字西北那片林子里。每当华灯初上,满大街叮铃铃自行车声,便密密麻麻地挤满各式小摊:凉粉、馄饨、荞面饸饹、砂锅、炒荞粉……烟熏火燎,香气四溢,灯火摇曳,鬼影幢幢,几毛钱就够大嚼一通。
我眼里的烧烤只有一种,那就是羊肉串。纤细瘦小,一毛一串,一把握得三五十串,在自制的铁皮木炭盒上子上现烤现卖。
串肉的签子是修车摊收来的废旧辐条,锉刀磨尖,秤几斤木炭,买些盐、辣椒面、孜然粉便可开工。羊肉切做小块腌过,连筋带膪一串只三五块,穿时扯得细长,几看不出是肉串还是粗些的签子。烤肉的乍着油渍渍的黑手,串肉串,撒调和,收钱找钱,兼添木炭,全都用它。
我从不笑话印度街边小吃摊的卫生,很长年月我吃的街边摊还不及他们。饸饹也罢,凉粉也罢,一无例外手抓手调。用过的碗筷面盆浑水里涮涮,抹布一抹就OK了。野集上卖碎肉的锅边摆一只碗,一个吃完,洗都不洗就到了下一位手里。90年印度人均GDP380美元,中国是330。彼时咱们的食品卫生,宜与印人不相上下。现在富了,肠胃变娇贵了,但我不能忘本。
赵二的摊子冷冷清清还没上客。他给的肉少,烤得又不咋样,宜乎如此。
见到我他招呼道:“好热的天,秦哥先喝口啤酒。”
我吸烟,也给他一支。
他把烟夹耳朵上,递来一把肉串:“秦哥你尝尝,这可是上等的好羊肉,专程去大皮院趸来的。”
我递过一张十元大钞道:“不必找了。”
他说:“秦哥如此帮衬,教人不好意思。”便把钱揣起来。
我说:“兄弟间客气个啥。”
我与他都是铸工,原在同一车间上班。工厂改制,又一起下岗。打惯了工的人,指着买断工龄的几千块钱创业谈何容易。只得四城八门到处寻活,那两年满大街都是富余出来的劳力,寻个养家糊口的生计实大不易。
正发愁间李工长寻上门来,他乡下的一个亲戚办了个冶炼厂,请他做副厂长。原材料、销路都不要他操心,只管把废钢铁加工成钢锭就行了。遂想起我这个二级铸工,便请我出山,一月开八十块,比上班挣得还多。我寻赵二,便是动员他同去投奔李工长。
赵二听毕,没一点儿欢天喜地的意思,懒懒地翻着火上的肉串,倒有些为难的样子。
“李工长是个好人,”他心不在焉地说,“你说那厂子在徐家湾?”
我说:“对呀。五路口倒17路公交,方便着哩。”
他说:“太远了,一天少不了两三个钟头在上下班路上。”
我说:“到底是个正经活计,又是咱俩的本行,咋说都比卖羊肉串强吧。”
他说:“说句掏心窝子话,秦哥,我早干够了铸工。活重不说,又热又脏,下班回来,乏得只想好睡一觉。当年我一直踅摸换个工种,只可惜上头没人。”
一时间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一口口灌那啤酒。
一厢忽地伸出只小手,从炭盒上抓走几根烤好的肉串。
便听到赵二骂:“我把你个碎猈女子,又来吃白食呀。”
才看清那是个大眼睛女娃,以前在这儿见过。
“赵哥啬皮,我还帮你串过肉串哩。”女娃吹着滚烫的肉串,忙不迭咬着,满不在乎道。
“还有脸说,吃的倒比串的还多。”
听赵二说过,这女娃她爸是火车站搬运工,穷,娃多,有心无力,顾不上管她。碎猈女子虽才十四五岁,却已成了个江湖中人,张口闭口什么挂乜,什么吊棒。初中没毕业就不再念书,跟街上几个不务正业的男女混在一起。见面就问我要不要《龙虎豹》,她有路子,便宜卖给秦哥。
“放着个女娃子,一天到晚没个正形,我看这娃是不可救药了。”
“嗨呀赵哥,这儿倒有个有正形的,枪都打坏了。”碎猈女子放声大笑。
见赵二做出要打她的架势,那女子扔下签子,飞快地跑了。
“其实也没啥事,”赵二看出我的疑惑,臊眉搭眼地嘟囔,“那天打牌赢了几个,大半夜没处耍,寻了个表子胡乱玩了一回。第二天就不对头了,连吃了三服药才好。开方子那野大夫口德太差,弄得满巷子都知道了。”
我把他上下看了又看,半晌才回过神道:“你看你,吃喝嫖赌快占全了,哪儿还像个工人阶级老大哥呀。算了算了,过去的,打个欸账不提也罢,听老哥一句,别再当街楦子了,一起去冶炼厂干咱的老本行吧,李工长那里包我身上。”
赵二道:“秦哥说的很对,容我想想,和家里商量一下。”
我听得出那是托辞,遂不多言,心想大概这就是各人的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