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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燕集南亭 踏青(已整理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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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楼
发表于 2015-6-2 15:2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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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闲过信陵饮 于 2015-11-10 02:10 编辑

                                              青青烟树,陌上人家,乡愁就在香椿树下。
                                                                                                    -----题记
  
  又是一个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下午,真腻烦了这样的下午。却没地儿去,只好继续躺在我的床上。说是床,其实是用包装麻绳给结成的一张网,往两根竹子上一搭扎,它就成了床。那么一张破床,承受个大汉当然是不行的,可是却能让我四两打秋千。是了,忘了说,俺名儿叫四两,今年十八岁。人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成妖。我不但成不了妖,还一副皮儿焉巴眼大无神黄毛稻草的模样。这辈子,大概没指望能美上一回了,没指望到什么程度呢?也许我该引用一下舅父舅母的对话了。
  
  “四两那臭丫头又上山去了?”
  
  “是,到竹林去了。”
  
  “那死丫头,估计准备在山上住着不下来了。”
  
  “呸呸呸,你说话也不捡好,谁爱住那呢!”舅母虽说有时候对我粗鲁了点,一个不小心会一个厚巴掌让我骨头悄悄酸几天,逢上正经儿的她仍是会替我心凉的。
  
  “不过还真是,她一个姑娘家,成天往山上跑,山高密林的,别又兴出个什么事端。”舅母有点担心地说。
  
  “就她那样子,鬼见了都愁,别人见了躲都嫌脚短。卖了也不值几个钱。”舅父稍顿了顿,继续发牢骚,“也不知道我姐那搭错哪根筋,生出这么个丑怪,喂她八头猪也没长大的命。生了就生了,还跟个什么老头子走路了,扔个累赘给我,以后嫁人还得让我愁。”
  
  “隔壁那癞头、、、、、、”舅母要说什么话,我及时地进了门。
  
  “舅舅舅母,我回来了。”我装作没事儿人一个,装聋作哑地进了房。
  
  想想真郁闷,隔壁那癞头,头儿天差点没将我当野鸡给一枪杆子咯崩掉。我睡在了我的床上,缩着身子,就那乱草一般黄褐色的头发堆满了整个身子。癞头原以为是只松了毛的老野鸡呢,好在他还看见那麻绳是人给结上去的。否则身边的猴子就少了个伴了。癞头连敲我的头把我把我敲醒时,看着他满头癞痂那模样,我心里暗暗在想,癞头和我,究竟谁丑呢?
  
  猴子是我的表弟,舅父舅母的孩子。当初猴子出生,四只爪子乱舞,嘴大眼大,当他一哭时,让人担心他会撕破整张脸,那嘴实在是大。我屁颠屁颠地烧热水递剪刀,看着接生婆把猴子裹好放到舅母身边的。那年我十岁。
  
  猴子也是那仿佛一辈子养不大的命,豆丁儿一样瘦得背有点儿驮,那双大大的眼睛就仿佛是我心里欲说而没说出的两大罗筐同情的话儿。我和他,居然像亲姐弟。
  
  舅父是个执迷不悟的人,或者说悟了也打死不认,我们俩孩子那么小,那么难养都是家族遗传。不过舅母望了望我,望了望她怀里的孩子,也就没了言语了。相较于舅父,我还是更喜欢舅母的。
  
  这不,为了不让我死在癞头的枪口下,我提起我那麻绳床要上竹林时,舅母就发话了“四两,让猴子和你一起去。猴子,给我打点竹叶,明儿包粽子。”猴子可来劲了,可以陪我玩,他是一百个快乐的。那样就免去了他放牛的差了。另外,我教他背一首诗儿,或教他唱一首歌儿,就让他欢快地忙碌整个下午了。
  
  猴子在我身边背了九九八十一遍老白的《忆江南》,弄得我将手里的小说的一页看了三七二十一遍还没整明白上面写了什么,是让他的背书声给烦的。我还算半个读书的命。不过读着书,也读不到自己的明天。
  
  谁知道自己的明天呢?天知道!
  
  我感觉眼睛旁边的一缕头发痒痒的,随手一捋,不禁龇牙裂嘴了。臭毛毛虫!我的奶奶啊!我眼泪都快成堆地往下流了。危急痛苦时,我从来不叫娘,宁愿叫奶奶。奶奶陪伴过我几年,她脸上的皱纹我两手一捋就两大把。我一边捋她一边笑:啊哟喂,你小没良心,疼死奶奶了!而后拿她干枯的手摸摸我的脸我的发,一摸之下,那浑浊的眼睛里又装满了语言。
  
  “姐姐,我会背了我会背了,背给你听啊!”猴子抱一把竹叶回来,连续叫喊着。
  
  “姐姐,你怎么哭了?心里塞了疙瘩了吗?”猴子那一根筋,该犯傻时他永远不会犯傻。“俺娘有时候掉眼泪,俺问她,她老说:没事没事,就心里塞了一疙瘩。”
  
  “你懂什么?”
  
  “我就懂!”
  
  “就你这尿裤叉的,你就懂得拿尿浇死你娘新种的草莓!”
  
  下山的路有点陡,我倒习惯了,可苦了那猴子。
  
  听得旁边乱草丛中悉悉索索的响声,我立马捂住了猴子的眼睛。
  
  厚重的喘息声继续从杂草堆里传来。透过杂草的缝隙,隐约看见一只女人的手,和她手腕上的银镯子。还有一堆乱糟糟的头发。猴子拼命想掰开我的手,我大喝一声:有大蟒蛇!快跑!
  
  猴子本能地一震,继而连滚带跑地溜下了那条小山路,比我还麻利。
  
  “姐姐,蟒蛇是什么样的?跟草花蛇一样吗?”惊魂不定的猴子问我,瘦弱无比的小身板幅度很大地起伏着。脸色还是寡白一片,这孩子本来就是脸无血色的。
  
  “比草花蛇大多了,别怕,它没追来。”我一手搭在猴子的肩膀上,慢慢地和猴子走着。
  
  突然,许多疑问把我本来就不开窍的心堵着,再加上那阵小跑,我心慌气短,一阵轻微的晕眩,几乎快呕吐了。
  
  望了一眼猴子,我暗自庆幸刚刚把猴子的眼睛蒙上了。如果他看见了什么,就凭他什么事都好奇的劲,我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晚饭的时候,猴子跟舅舅和舅母说,白天见着了大蟒蛇。舅舅惊讶地问,有多大。猴子说,没看见,姐姐看见了。还认真地模仿起那阵喘息的声音,完了他加一句:蟒蛇的声音就是这样的。
  
  舅舅狐疑地望了我一眼,没再追问。
  
  舅母夹了一大把豆角到猴子碗里,外加一块腌肉。然后她说:以后你们两个,谁都不许上山!
  
  那晚,灭了灯,我躺在床上。上弦月一弯儿,恰好从我简陋的小窗可以看见。
  
  月的周围,没有丝毫云彩。说真的,后来,我很少见到那样没有丝毫云彩陪伴的月亮了。
  
  那个夏天,是真的干旱啊。
  
  夜半,我一觉醒来的时候,看见舅母静静地坐在门槛上。她静静地摇着棕扇,偶尔用巴掌打一下腿脚,扇一下手臂,驱赶着蚊子。可是蚊子仍然无处不在,包围着那个半老的女人。
  
  “起来干嘛?”舅母头也不回,简单地问了一句。
  
  “热醒了。”我默默抹了一下脖子后面发际的汗,一边简短地回答。
  
  “舅父呢?”我坐到了舅母身边。
  
  “看水去了。”舅母又是简单的一句回答。
  
  我和舅母便没再说一句话了。
  
  我突然想起几天前的一个早上,我刚刚睡眼惺忪地坐到门槛上,就见两三个男人架着一个红人回来了。说是红人,那是血染红的。脸一片红,衣衫一片红。一阵惊恐和手忙脚乱,才将那可怜的红人送上拖拉机,拉到镇卫生所了。听说,镇卫生所匆匆忙止了一番血,又往上级医院送了。
  
  后来才听说,为了争灌溉稻田的那一线溪水,两个村的人动起手来了。对方一铲子,差点没掀掉红人的脑袋。那红人,便是癞头。在和人发生口角的时候,癞头居然一屁股坐到小溪里,堵死了流往邻稻田的那一丝溪水,怎么拉都不肯起来。
  
  我突然想起了癞头的眼睛。那是那种黄褐色的,没什么光亮,很大,很无神。
  
  那天,他那个满是大小不规则的疤痕的头从我自制的简易吊床旁边一下子钻起来的时候,我就近距离地看见了那双眼睛。
  
  “大学生,看什么书啊?”他赔着笑,有些讨好又有些卑怯。
  
  “告诉你你又不懂!”我一撇嘴,继续懒得搭理他。
  
  “给我看一眼,就一眼,我打只山鸡给你。”癞头继续说。
  
  “给!”我将书用力抛给了他。
  
  他认真地一页页翻过去。表情是少有的虔诚和庄重,眼神里竟然有了罕见的光彩和快乐。
  
  “拿反了!”我故意甩给他一句。其实他没拿反。
  
  他一怔,然后又望了一眼书里的插图,争辩着说:“我没拿反,你看这图里的人,和这棵树。我没拿反呀,你看看。”
  
  然后他看了我一眼,突然意识到我故意取笑他,抓抓后脑勺,有些不舍地将书还给了我。
  
  那个傍晚,猴子拉脖子扯翅膀,把剩下的三只灰鹅关进了柴房。
  
  我说那三只是剩下的。可不,有一只在锅里焖着呢!
  
  鹅肉的香味飘满了整条巷子。
  
  “舅母,今天不是过节。为什么宰鹅?”
  
  “你小舅舅要回来了。”
  
  “真的吗?”我认真地望着舅母,生怕她说的不是真的。
  
  “真的,今晚回来。”舅母笑了笑,很难得。
  
  我狂喜,一步三跳地往门口奔,可我没有让我的嘴巴发出任何声音。
  
  我满足地望着天空,望着坠落的夕阳,望着夕阳下那条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
  
  那个会做弹弓、会吹响哨、会摘树冠柿子、会抓娃娃鱼.....会陪我玩的小舅舅,要回来了!
  
  “姐,你笑什么?”猴子突然站在我面前,用他占地面积很大的两只眼睛看着我。
  
  “啊!哈哈哈哈哈”我一下拉起猴子的手,蹦蹦跳跳。
  
  “你叔叔要回来了,高兴吗?啊哈哈哈哈。”我继续拉着他蹦着跳着。
  
  “我上午就知道了。”猴子没多大热情。
  
  也是,小舅舅离开家去参军的那个夜晚,我在睡梦中,而猴子,还不懂事呢。
  
  舅舅回来了,却不是那个爱玩耍的舅舅了。但他依然会兴致勃勃地跟我讲他的军旅生活。
  
  从他的话里,我隐约感觉,有一个她,让他牵挂。
  
  那晚,村里的几个管事的聚在舅舅家,慢慢地喝着高度数的烧酒。
  
  第二天晚上,村口新挂起的钟被敲响了。
  
  男人们集中起来练武术。
  
  那个场面,真是奇异。
  
  男人们赤膊,穿着庄稼地里劳动时穿的裤子。裤管挽得高低不一,而且,裤腰上系着的,是各种玩意,有布条,有绳子,只有一个人,系着皮带。
  
  小舅舅站在这群“乌合之众”的前面,一身军装,教他们军中的格斗术。  
   
  说那是一帮“乌合之众”,是因为他们的穿着而已。他们的认真是少有的,每晚八点,钟响即到,一招一式,一丝不苟。一声声的呐喊,好几回都惊醒了屋后树上的老鸦。
  
  那些男人,白天挥汗如雨,晚上也挥汗如雨。他们的婆娘心疼了,变着法儿熬各种汤水,趁着休息的空隙,端给自家的男人或叔侄。
  
  我们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或者目不转睛地看着热闹,或者蹦蹦跳跳地看着热闹。
  
  宽大的祠堂里,有两根竖立的巨大木柱子,漆砖红色,年头久了,砖红色已经斑驳。
  
  休息的当口,男人们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毛巾抹着身上的汗,扇着,脚边的有个大海碗,时不时咕咚两口汤水。女人们坐在他们旁边,等着收拾大海碗和毛巾。
  
  木柱子的阴影里,站着一个女人。
  
  她双手抱在胸前,手里抓着一把棕扇。她望了一眼那个系着皮带的男人,抬起手,将耳边的一缕头发别到耳际。
  
  她抬起手的刹那,我的心里如同被什么击中一下。我看见她的手腕有微微的闪光,是镯子的光。我没看清那是玉,还是银。
  
  我正想走近去看个究竟的时候,她转过身,慢慢地走了。
  
  她身上的暗色调的土花布,在夜色下越来越看不清楚。只有她那洗过的头发,在暗夜里也让人感觉分外清晰。
  
  清晨,猴子坐在门槛上,一只手摸着他自己的琵琶骨,一只手托着腮。打一个哈欠,他那没点肉的小腮帮就从手掌里滑下来了。
  
  继而,他打开柴房的门。三只鹅迈着它们特有的将军步出来了。
  
  “昂噢,昂噢”“噢昂噢,噢昂噢”“昂...噢”三只鹅不断地叫着。
  
  “姐姐,它们在对话。”猴子笑了。
  
  “你会听?”我饶有兴致地打趣他。
  
  “我会。一只说,你昨晚做了梦吗?另一只说,做了做了。还有另一只说,我一觉睡到大天亮啊。”
  
  “你吹吧,喂鹅去!”我把一小桶鹅食给了他。
  
  猴子双手提着鹅食,走路的样子让我担心,担心他一摔跤,小脸就埋进鹅食里出不来了。
  
  为了避免鹅争食,猴子不断地把鹅脖子从鹅食里拔出来,不让他们乱了秩序。在那过程中,猴子身上也沾满了鹅食。鹅吃完了桶里的,便开始啄食猴子身上的。
  
  “哎哟,哎哟啊!”猴子终于败下阵来,灰溜溜提着小桶逃跑了。
  
  我一边择着空心菜的叶子,一边看猴子喂鹅,一边偷着乐。
  
  其实我不是唯一一个偷着乐的人,小舅舅也站在门口,欣赏着那一幕。
  
  这时,一个女人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从屋里推出来,望了一眼太阳,用手挡了一下眼睛。她手腕上的一线白色跃入了我的眼帘。
  
  男人歪着头,仿佛脖子上没骨头支撑似的。她拿着汤匙,伸一下汤匙,男人的头就动一下,接了汤匙里的食物,然后头又歪向一边了。
  
  白天,她不再穿那套暗花土布衣服,而是深蓝色的土布衣服,头发也挽成一个髻。
  
  他们的女儿穿着艳丽的红花衣,蹲在门口,手里不知道玩着什么。
  
  “我锅都烧焦了!你择个空心菜要一年啊?”舅母在厨房里喊着,我一惊,把剩下的一小把空心菜胡乱扭成三截,再迅速摇起井水,胡乱冲了一把菜,直接拿去给舅母了。
  
  吃饭的时候,小舅舅把一截截的空心菜梗,全搁我碗里。
  
  天空飘无数的云,有几阵似雷声又不似雷声的声音传来。那声音很细,很远,让人听得并不真切。每每那时候,人们总往天空望一眼,然后皱皱眉头。盼望中的雨,仍是没有下来。
  
  “发瘟天啊,什么时候能下场雨呢。”舅母扯火柴生着火,划一根,断了,再划一根,仍是断了。她抓着火柴盒,停顿了一秒,又拿出一根火柴,再划,点着了柴火。
  
  “小斤嫂,我家里没盐了,你家还有不?”暗花女人捧着个盐罐子,站在门口。
  
  “有有有,进来吧。”舅母利索地拿出一袋子盐巴,开始用小勺子舀起盐往女人的盐罐里倒。
  
  “够了够了,明天墟日,我明天趁墟可以买。”女人用手阻止舅母再舀。这次,她手腕上的银镯子我看得真切。
  
  说了感谢的话,女人小跑着回家去了。望着她的背影,舅母若有所思。
  
  “唉,人总有三灾六旺。”
  
  “说谁呢?”我一边往灶腹里添着柴。
  
  “你小六舅舅啊,前些年他在铁路上工作,又疼爱老婆又疼爱女儿的。有钱了就给老婆女儿买好吃好穿的。你小六舅娘有套连身裙,她一直没舍得穿呢。”
  
  “谁是我小六舅舅?”灶腹里的柴一下被我添多了,我拿起吹火筒,呼呼地吹。“轰”一下柴火着了,一阵头发烧焦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孔。我用手摸摸我的刘海,望着舅母。
  
  “哎呀你什么时候才不认生啊,坐在轮椅上的不就是你小六舅舅嘛。”舅母泼小半碗水水进锅里,盖上锅盖,又刷刷地切着砧板上的一个嫩葫芦,“打小你就认生,人家跟你打招呼你没回过人家。都读完初中的人了,以后嘴巴使着点。”
  
  我突然想起了小六舅舅以前的样子,一身工作服,单肩背一个布袋子。他爱笑,老是摸摸我的头,说怎么那么瘦,怎么不见长高。我不回答他,总把头偏向一边躲着他,他总会笑一笑,然后走开。
  
  他消失了一段时间,再见他时,他就是那副坐在轮椅上的样子了,那副样子,也几年了。舅母说,是因为工伤。
  
  “修一段铁轨,铁轨上的螺丝扭不开了,用炸药炸的,他点的火,脚下一绊没跑赢,差点连命都没了。”舅母炒完葫芦,闷上盖子,“唉,拖下这半死身子,也难为了你小六舅娘。”
  
  我没说话,一边想象着小六舅娘的不容易,而另一边,银镯子又仿佛从她手腕上飞下来,在我眼前晃,晃得我脑袋有些晕沉。舅母还说着一些什么,可我没留意听了。
  
  第二天,舅母趁墟回来。经过我家门口的时候,走了进来,将两包盐巴放下。
  
  “你舅母不在家啊?我怕你们的盐也快没了,趁墟多买了两包。”
  
  我望了她一眼,又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她的手腕,没说话。她笑笑,抬起手,摸了一下我的头发。我想躲,没躲开,于是把头低下了。
  
  那群“乌合之众”空前团结起来了,因为小舅舅的格斗术。俗语道:兄弟不和邻里欺,将相不和邻国欺。虽然整个夏天干旱,灌溉用的那一线高山下来的水,虽然量少,但仍是一直尽职尽责地滋润着这片干涸的土地,如同母亲的喂养,如同唇齿的相依。
  
  癞头事件之后,邻村的人没再闹过,后来自知理亏,村长还带着人专门过来道了歉。两边的村长都说,邻里乡亲的,都不容易。各让一步,皆大欢喜。
  
  “乌合之众”是团结了,可舅父和小舅舅之间的矛盾,却爆发了。
  
  起因源于小舅舅的收音机。
  
  舅舅部队回来时,带回了一个收音机。我和猴子都极其好奇,可小舅舅恁是没舍得让我们染半根指头。
  
  他除了晚上教大伙练拳,白天都用来捣鼓那部收音机了。
  
  舅父琢磨着小舅舅部队回来,没个正差事。于是想让小舅舅学耕种,还专门驯服了家里的小牛犊,准备给小舅舅耕种用。
  
  “国强,今天去打好山拗那两片荒地来,种点秋花生吧。”舅父站门口,跟小舅舅说。
  
  小舅舅半眼都没扫舅父:“不去!”他回答得直接干脆。
  
  舅父彻底冒火了,“你天天捣鼓那破劳什子收音机,能捣鼓出屎来!”
  
  小舅舅没说话。
  
  “天天在家里白吃白喝,癞头都比你强一百倍!”舅舅继续喷火。
  
  “你够是年年耕,天天耕,地里刨出三五担,还不是全部缴公粮去了!”舅舅依然不抬头。
  
  “我地里刨食我没饿着,我养大了四两,养着一家老小,现在还养了你!”舅父瞪着眼,恨不能吃了小舅舅。
  
  “你养好了全家?不是我参军有点补贴回来,你好意思说你养好了全家?”小舅舅可从来都没怕过舅父。
  
  “你、你、你......”舅父气得说不出话,走近小舅舅,抬起巴掌,却始终没法扇下去,小舅舅可是半点没抬头呢,不知道是他真那么勇敢,还是压根就没留意到舅父的“杀气”。
  
  看着舅父僵在半空的巴掌,和小舅舅若无其事的侧影,我突然觉得很好笑。
  
  我还没来得及笑呢,让我目瞪口呆的一幕发生了。
  
  舅父突然夺下小舅舅手里的收音机,用力摔在地上,收音机被摔成了几大块,舅父又捡起那几块,继续狠狠地摔,还用脚狠狠地跺,一边跺一边摔,嘴里还一边很恨地说:“叫你瞎捣鼓,叫你整天瞎捣鼓,我摔了,你捣鼓去吧!看你还能捣鼓什么!”
  
  小舅舅瞪大眼睛,没有说话,他看着舅父不停地摔,他那么错愕,愤怒,心痛,眼珠子都快要从他眼眶里出来了。最终眼珠子没有出来,可眼泪出来了。
  
  猴子听见响声,跑了过来,被我一把拽住,没让他进屋。
  
  舅母听见响声,也急急地跑了过来,见此情景,死命拖住舅父往屋外走:“国荣,你怎么能这么对待国强,他还是孩子呀!”在舅母眼里,小舅舅一直是孩子。
  
  当初舅母嫁过来,几年未出半子。外婆急了,总忍不住指桑骂槐,撒点怨气。
  
  那一回,外婆喂着家里的老母鸡,一边喂一边说:“吃吃吃!一天只懂得吃,没见你下个蛋来瞧瞧,哪天一刀锯了你!”
  
  小舅舅一把抱过老母鸡,一屁股坐在地上,摸着老母鸡的毛:“老母鸡啊老母鸡,哪天我偷偷放你上山去,你下蛋,你孵小鸡的日子过去了,人家要过河拆桥了。”小舅舅说完,顽皮地看了一眼外婆,又笑着看了一眼舅母。舅母的脸色便阴转晴了。
  
  也许在疼爱的人眼里,我们一直是长不大的孩子。小舅舅在舅母眼里,便一直是个孩子。
  
  晚上,小舅舅没有吃饭。八点,他依然准时地教男人们摔跤格斗。他不时用一种惋惜而又不满足的目光望着他们。仿佛一个农人,望着他的并未成熟的庄稼,被推土机铲掉。
  
  我回到厨房的时候,见舅母灭了电灯,点起了煤油风灯。那时候,节省是每个人的自然习惯。开始在煤油灯下剁猪草,煮猪食。剁一会儿,从小矮凳上起身,用手掌拍拍她的脚踝和腿肚,往灶膛添了把柴草,又坐下来剁着。
  
  我拿勺子从大水缸里舀了冷水,咕咕喝了好几口,暑气仿佛从心里往外散去了。猴子紧随我身后进了厨房,也咕咕喝了好几口冷水,满足地用他干瘦的手臂抹去他嘴边的水。
  
  “阿母,今晚细叔叫他们两个人两个人打架。”猴子叫舅母阿母。我们那里有个习俗,小孩子多病多灾的,大人便以为孩子和自己命相克,于是让孩子管自己叫“母”(伯母)或者婶。
  
  “你阿伯打架没有?”舅母停了下来,问猴子。
  
  “他没打,细叔叫他打他都不打。”
  
  “去睡吧。”舅母又剁了起来。然后停了一会,低着头,若有所思。
  
  我站在院子的葡萄架下,看了看葡萄的藤藤蔓蔓,又看了看月亮。葡萄是小舅舅参军前种的,长得很不错。是那种酸酸甜甜的绿葡萄。这两年,猴子守卫着这棵葡萄树,如同守卫他的几只大灰鹅一样用心。干旱的这个夏天 ,猴子没少给它浇水。一串串绿珍珠似的小葡萄,在月下的叶间,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我仿佛能倾听到它们体内细胞和水分互相拥挤膨胀的声音。
  
  “姐姐,我睡了。”猴子经过我身边,又回过头来,“不许偷吃我的葡萄!”
  
  “小气鬼,睡吧。”我心里觉得好气又好笑。我能站在葡萄架旁边,已经是恩赐了。猴子可不允许别人站到葡萄架旁边。
  
  猴子关上门的时候,我负气地挑了一颗个大的葡萄,搁嘴里,用力一咬,并解气地嚼了起来。这一咬一嚼不打紧,我被酸酸的葡萄汁呛得连声咳嗽。
  
  舅母卧室的木窗户突然开了。猴子从窗口勾出头来:“偷葡萄贼,我打死你!”
  
  “我没偷呀、、、、、、咳咳、、、咳咳咳,我没偷。”
  
  “你没偷,哼!你没偷,哼哼!”猴子将窗子又关上了,不再理我。
  
  舅父回来了,噼里啪啦忙着打水洗澡。
  
  小舅舅跟着也回来了,进了厨房。我走回厨房门边的时候,听见舅母和小舅舅在说话。
  
  “你真的要去?”舅母的语气有些担忧。
  
  “嗯,我那边有几个战友,互相可以照看着。”小舅舅说。
  
  “你哥那脾气你也知道,别理他。当年若不是他那脾气,你也不会偷偷报名参军,一走就这几年。”
  
  “大嫂,四两和猴子你在家照顾好。等我定下来了,我就托人给家捎个信。”
  
  “是了,四两那天偷偷把一个东西藏了起来,我给你小六嫂子看了,是师范的录取通知书。”
  
  “四两考上了?”小舅舅语气有些惊讶:“算算时间也是啊,她是读完初中的时候了。”
  
  “嗯,她把通知书藏了起来,说都不跟我们说呢。估计是体谅我们家里难。”舅母拿铲子搅了一下满大锅的猪食,“你大哥那臭脾气,我还没跟他说呢。”
  
  “大嫂,让四两继续读吧。我会帮补着家里的。”停了几秒,小舅舅仿佛做了个重大决定,说:“她的学费我来想办法。”
  
  我突然发现自己眼睛里有眼泪,于是静静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在黑暗中,我摸出自己的通知书,那张轻轻薄薄的纸张在我手里,如同催泪的洋葱,让我泪如泉涌。
  
  小舅舅再次悄悄地离开了家,没让舅父知道。舅父后来也不问,其实我以为他起码会问一问的。但他真的没问过,仿佛小舅舅的凭空消失与他无关似的。
  
  阴历七月,山上的岗埝子成熟了。小小的黑色的果子缀满了枝头。猴子和我一大早就背上背篓上山了。露珠在草叶上,阳光还未出来,天空还是青白色的。待得阳光初照,露珠的蒸汽氤氲着,竟有一些奇特的光晕,使得整片山野,美不胜收。以至于后来我一直觉得,无论后来走过怎样的风景,都比不上那一刻的山野。
  
  有一簇簇的花儿,花瓣上缀满了露珠。我一边采摘岗埝子,一边贪婪地凑近那些花儿,闻着那醉人的芬芳。突然,脚底下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我试着挪动脚,可是我的脚仿佛被钉在地面上一样,动不了了。原来,一根手指粗的尖利树枝,穿过我的鞋底,直接插入了我的脚底。
  
  猴子看见那情景,脸唰地白了,他扒拉着树根周围的泥土,想帮我将脚解放出来。可是他的动作是徒劳的,他人瘦力小,爱莫能助。他哭了,可没哭一会又立刻说:“姐姐你别动,我下山去找大人。”然后他一路小跑地下了山。我望着他小小的背影,很心疼。要是平时,我怎么也不忍心让他跑那么快,他一跑急了,脸就会惨白,甚至发青。
  
  没多久,便看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朝山上走来。后来,大的身影把小身影甩在后面,连扑带赶地到了我的跟前,是小六舅娘。我望着她,一个称呼就在嘴边,却没有叫出口。她用锄头小心翼翼地把整个树根刨了起来,并把插在我脚上的树枝掰剩一截。我静静地看着她做着那一切,看着她手腕上的镯子。我没说什么,我也说不出什么。当她背着我,吃力地往山下走的时候,她的汗水从她的发梢滴到我的手臂上,我双臂环绕着她的脖子。看着陡峭的山路,和山下弯弯曲曲回家的路。我突然想,如果不是小六舅娘那么早就在山下锄地,就凭我和猴子两个人,我们该如何才能回得了家呢?可是,一个多小时的路,小六舅娘恁是没有休息一下,直接把我背回了家,当她把我交给舅舅时,喘着气说了一句:“快送卫生院吧。”然后,她用手摸了一下我的头发,说:“没事的,医生会帮你拔出来的。”
  
  当医生帮我拔出那枚树枝时,我嗷嗷乱叫,一半是疼的,一半是吓的,其实那会远没在山上时那么疼了,但仗着身边有人,就嚎开了。
  
  舅父用力按住我胡乱挥舞的手臂,一边骂:“叫你整天野兔一样,这下还蹦吗?”虽然骂着,但是我看他侧脸都知道他担心了,可不,嘴角都颤抖了。
  
  转过头,看见了站在旁边的舅母和猴子,猴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医生拔树枝。他的脸,白得让人心疼。
  
  猴子的鹅又被杀了一只。那只鹅早上的时候还和猴子脖子挨着脖子呢。我以为,猴子也许会心疼,会难过。于是我问猴子:“天天喂着的鹅让你妈妈杀了,你难过不?”猴子抬起头望着我:“它们始终会被杀的,等到养老了再被杀,你就更难过了。”我语塞了,想不到猴子会那么回答我。
  
  当香喷喷的鹅肉从锅里出来的时候,舅母装好一盘子,让我端给小六舅娘。
  
  当我端着鹅肉,走到小六舅舅屋门口的时候,我有些犹豫,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咯咯,这块我的,咯咯咯。”小六舅娘的女儿从桌上拿起一块东西,搁嘴里吃着,又开始和小六舅娘开始新一轮的包剪锤游戏。原来,她们将一块饼分着吃,并用包剪锤决定谁能吃。我留意到,小六舅娘总是迟迟出手,总是输,总是笑着,听小表妹“咯咯”的笑声。而小六舅舅,正安静地坐在轮椅上,含笑地望着她们俩。
  
  我走了进去,叫了声“小六舅舅”,然后望着小六舅娘,说:“我舅母让我把鹅肉端过来,谢谢你那天把我背回来。”
  
  “哎呀,她真是的。”小六舅娘立刻站起来出了门。
  
  我望着小表妹,小表妹也抬起头望着我,我用手轻轻刮了一下她的小鼻梁。她又“咯咯”地笑了。
  
  走出小六舅舅的屋子,我鼻子发酸。
  
  那个中秋的夜晚,我和同龄的小伙伴在月下疯玩。回到家的时候,桌上摆着一小块切开的月饼,奶奶在煤油风灯下烧着火。不时地用袖子揩一下眼睛,又用手擤一下鼻涕。后来我仔细回想,才明白,一个老人的哭泣形式,是那样的。奶奶没回头看我,听见我“咕噜咕噜”的喝水声,说:“把桌上的月饼吃了吧,那是留给你的。”
  
  那是薄薄的一小块月饼,就那一小块,奶奶还舍不得吃。
  
  中秋前的几天,奶奶托人买月饼的时候,抖抖索索地从她贴身衣兜里掏出一小叠细碎零钱。我问奶奶,为什么今年不是妈妈买月饼。奶奶说,妈妈出远门去打工了。
  
  中秋后,舅舅就把我领到了他们家。
  
  后来,我才渐渐明白,我被妈妈遗弃了。
  
  今年,舅母种了几棵西瓜,可是西瓜长得并不怎么好。结出的仅有几个西瓜都夭折了,只有一个西瓜,在恶劣的环境中幸存下来。
  
  舅舅舅母切开西瓜时,只是各自尝了一小块。剩下的我和猴子一块一块地瓜分了。当剩下最后一小块西瓜的时候,猴子说:“我们来个比赛,看谁的眼泪最先流出来,谁就能吃着西瓜。”
  
  刚开始的时候,猴子和我都是笑着的,舅母也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们。可没过两分钟,我的泪珠就从眼角边蹦了出来,而且源源不断。
  
  “给你了给你了!哭包!”猴子一把将西瓜推到我面前,用眼睛瞪着我。我抬起头,发现舅母正用忧愁而疼怜的眼神望着我。
  
  报名的那天,我一个人到了宿舍。
  
  宿舍里已经有了两个女孩。一个眼睛大大,很善良的样子。另一个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
  
  没一会,架眼镜的女孩就坐着她老爸的小车出去了。剩下大眼妹和我。
  
  她对我笑笑,我从她有些惊恐的眼神里意识到,我的笑也许比那什么独目的山父还让人惊惧。
  
  于是我没说什么,也不再试图笑。默默地把我的行李放在一个空着的床位上。
  
  我走出校门口的时候,小舅舅正站在那里。有些焦急地东张西望。
  
  “我不知道你住哪里,又不敢在学校到处找你。”他单手叉腰,腰间的皮带有些松。我纳闷,别的退伍的士兵都膀大腰圆的并且越来越胖,我的小舅舅怎么越来越瘦呢?
  
  “走,带你吃饭去!”我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小舅舅就扯起我朝那一排饭馆而去。一边走,一边帮我拨开被汗贴在脸上的刘海,并有一爪没一爪地帮我理着我的乱发。好不容易理得顺了一些,又如同小时候对待我那般,把我的乱发重新搓成鸡窝形状。我时不时地躲着他的爪子,可是没办法,他从小就特别爱玩我那一头乱发。小时候不懂事还把我的头发绑在狗尾巴草上,害我疼得龇牙咧嘴,后来被舅母一剪刀咔嚓了一撮头发才解脱。
  
  路人有些讶然地望着我们,毕竟小舅舅和我走路没个正形。如果我长得漂亮点,别人该以为我和小舅舅是一对小情侣吧。但是我就是那么丑,而小舅舅的帅却是真的。还真不知道别人怎么想,我们也懒得管。
  
  吃完饭,小舅舅把两百元塞我手上:“给,以后别怕没钱用,细舅挣钱给你用。”
  
  “不要那么多,你留点拿去谈朋友。”我将一张钱塞回给他。
  
  “你知道什么叫谈朋友!拿着,你敢在读书时谈朋友我打断你的腿!”小舅舅有些生气,可当他塞钱给我的时候,我分明感觉到了他的悲伤。
  
  小舅舅急着要赶回去,说他的电器修理店是找了人帮忙看着的。
  
  我一边往学校走,一边仔细地想小舅舅那阵有些明显的悲伤的来由。
  
  小舅舅失恋了吗?他长那么帅,脾气那么好也会失恋吗?可是长得帅又有什么用呢?四舅舅也帅,可四舅母还不是照样跟人跑了?而且跟的还是一个扛着家当到处走的木匠。对于有些人来说,哪里有钱哪里就是家。
  
  宿舍楼被暮色染得一片晕黄。走进宿舍的时候,我发现我原来放行李的床位已经有人了。是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女孩,她背对着我,撅着小屁股在铺床。背后的裙摆差点没到小屁股,两节结实匀称的大腿白白的。
  
  “你怎么把我的东西拿走了?”我有些生气,我虽然丑,但不是没脾气。
  
  “谁拿了你的东西!呶,上架。”她身子未动,只转过脸来瞧了我一眼,然后又拿嘴巴当手用,示意我的行李所在的位置。我发现她只比我漂亮一点,那使我相当悲哀,因为我发现只要是女孩都比我漂亮。
  
  “明明人家先放东西在那长床的,你后面来,还占了人家的床位。”大眼姑娘有些看不下去了,插了一句话。
  
  “她放东西就是她的床?噢,那我放东西在这,这长是我的床了。”她随手抓起她的枕头,甩到旁边空床位上,“我再放东西在这,这也是我的床了!”她蹬蹬蹬光着脚,把一双袜子丢在对面的上架床。
  
  大眼姑娘再没多说什么,转过头望着窗口发呆。
  
  我也没再多说一个字,看那架势,再说下去一定吵架。我不怕吵不赢,但是没准备吵架的人永远怕时刻准备吵架的人。
  
  我的行李被她乱七八糟地放在她的上架床。我望望她旁边的床位,想着紧挨着她会不会又擦出许多无名火来,打消了在她旁边安营扎寨的想法。正要抬脚上她的上架床去铺床,转而又想,将来指不定她仰着头,老怨我动作大,把灰尘振到她床上。那样想着的时候,我把我的东西拿到了她对面的上架床。
  
  我一边铺床,一边把她搁在那里的袜子当垃圾一样扫落到地面。她默默捡起她的袜子,拍了拍,继续返回她的床位去铺床了。好在她没再说什么,否则我一定和她理论一番。我已经准备好和她吵了,不怕她了。
  
  一个夜晚静悄悄的,整个宿舍的人都忙着想家。我睁着眼睛到大半夜,不知道接下来的生活是福是祸。但那真不是一个好的开头。
  
  “停!”我一手捧着饭盒,一手提着热水壶站在宿舍门口,对着小花裙的背影大声说了一个字。
  
  “哎呀妈呀!”小花裙赤脚一顿,花蝴蝶一样飞到了一边,还有些喘,捂着心口:“你终于说话了,我以为你哑巴了呢。”
  
  “你才哑巴!”我一想起第一天她她就跟我抢床位就觉得特别不爽。把水壶搁小方桌上,我没再理她。可是我转而一想,我好像有三天没说过一句话了。
  
  她蹦蹦跳跳地拿起她的大杯子,往杯子里注满了水。
  
  “劳驾,旁边的那个开盖的也帮我倒满了。”眼镜女阿蔓抬起头,停止了她拨弄吉他的手,用三根手指托了一下眼镜。
  
  “自己倒!”小花裙把她自己的大杯盖盖上,又蹦蹦跳跳地拿起了绳子。
  
  “自私到骨!”阿蔓从上架床下来,去倒水。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小花裙一边跳着绳,一边说出了让人牙痒的话。
  
  “找死也别那么快!”阿蔓笑了,大眼和淑女也跟着笑了。
  
  吃完饭,我拿起水壶,准备倒水喝,居然就没水了。这叫什么事嘛,我自己打的水自己没水喝。
  
  “水壶太小了。”我自言自语一句,提起水壶出了门。不是我多伟大,主要是我不能从小花裙的杯子里倒水喝,渴的滋味还真不好受。最重要的是,开水房马上要关门了。
  
  慢慢地,少了一个山里娃对一座城市的害怕,我决定去找小舅舅。小舅舅没有电话,只在来看我的时候口头留了个地址,我记住了,也不知道是否记得准确。
  
  生怕错过一个站台,一路上认真地倾听着喇叭的报站声音。后来,我曾经无数次那样想,如果当初迷个路,也许不是坏事。
  
  小舅舅看见我时,吓了一跳。
  
  “你一个女孩子到处跑什么!”他从那堆乱七八糟的旧录音机旧电视以及各种电器零件里抬起头来,脚下发出“哐当”一声响,他也没去理会是什么东西被他绊倒了。
  
  修理店的门面真的很小。十几二十平米的空间,还要在里面腾个小空间住人。
  
  我刚坐下不久,一个女人端着两大碗云吞进来了。女人的皮肤很漂亮,是那种健康的象牙白。她静静地笑着,进门看见了我,有些讶然。待小舅舅说明情况,她立刻说:“正好有两碗,你们吃吧。”我才知道,她拿着两碗云吞是准备和小舅舅一起吃的。
  
  女人用手扶着腰,慢慢走了出去,挺起的大肚子裹在淡蓝色的棉布裙里。
  
  女人是舅舅从河里救起来的,救起时已经怀孕。小舅舅对她以前的生活一无所知,他从来不问。能让一个女人轻生的伤心事,问起来都是艰难。女人本来开着一间理发店,后来,她把店面缩小了,一半给小舅舅开修理店。她不收小舅舅的租金,只让小舅舅照看她,一直到她的孩子安全出生。
  
  那个下午,小舅舅带着我吃煎饼,煎饼摊子只是设在一个楼梯底部的小角落里,但煎饼的味道真好。然后,他带着我,转过一条条街道,去寻找那个卖冰棍的人。那个卖冰棍的小贩只是那样沿街走着,不用叫卖。后来,我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冰棍。
  
  晚上的时候,小舅舅就在床边打了个地铺,和我唠嗑。
  
  “小舅舅,那个女人生娃后你会离开这里吗?”我问。
  
  “不会,我想一直在这里开修理店。”小舅舅拉扯着我的头发,扯疼我的头皮了,我将头发从他手里抢回来,没一会他又扯了去。
  
  “她有那么好吗?”我有些不理解。
  
  “当初,我以为我爱着的那个女孩很好。”小舅舅的声音突然低沉了,“可是,她因为我没给她买一条项链离开了我。”
  
  小舅舅的话如同一记闷棍,敲在我心上。
  
  “那一天,她来看我,要我给她买条项链。我刚到这城市,几乎身无分文。她说了好多奚落我的话,走了,没再联系过我。我一个人在河边散心,恰好救起了阿娟。”
  
  我突然想起,小舅舅不是不想给心爱的人买项链,其实他已经储好了钱,要给她买什么的。只是那钱后来成了我的学费。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小舅舅继续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后来发现我没答他的腔,扯了扯我的头发,然后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了。
  
  “你终于死回来了!”我一进宿舍的门,小花裙就从床沿上弹起来。然后瞪大眼睛定定地望着我,一幅“你不说话试试”的表情。我环视了一下四周:淑女抱着她的书本,眼神清亮地看着我;阿蔓用她招牌动作托了托眼镜,然后单手在吉他上撑着腮帮;大眼抱着枕头,表情很专注;没和我说过一句话的欧阳和春芽,也齐刷刷望着我。
  
  “我去找我小舅舅了。”我慢慢地说了一句。
  
  “你找谁你找呗,晚上不回来你提前说一声!”小花裙继续跳着脚跟在我身后。
  
  “嗯。”我简短地回答她,然后放下背包,进了洗手间。在我眼角的余光里,欧阳和春芽面面相觑。
  
  当我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小花裙还想说什么,但我没理她,直接爬上我的床,看起书来。
  
  在我看书的时候,宿舍里是有说笑的声音的。但是那声音完全与我无关,我总有办法把那声音隔绝开去。对于那声音,小花裙与我是几乎一致的。她在津津有味地看一本十多厘米厚的大字典。将一本英文字典当作一本小说从头阅读到尾的,我这辈子只见过她一人。这世界总有一种人,让你永远无法超越。于是,我渐渐不再计较她第一天就和我抢床位的事。
  
  后来,我在书本里发现了一些字条。
  
  “走出来,我的女孩。”
  
  “跟我们分担吧,我们乐意倾听。”
  
  “你有什么心事吗?”
  
  班主任也找我聊天,语气极为委婉,但我仍是听出来她的言下之意。
  
  我是有多难相处呢?才让他们那么兴师动众?
  
  我暗暗倾听宿舍里平时聊天的内容,发现我真的没兴趣,于是放弃了要插话的想法。我静静审视自己的行为,也没有什么不妥,于是继续我行我素。
  
  后来,每当我看见一些静静生长的孩子,我便懂得,对于那些孩子,寂静相陪是最好的方式。
  
  汉语言口语课上,老师组织了一次即席演讲。主题是《我热爱的颜色》
  
  “也许你会说,你喜欢绿色,如原野,如碧波;也许你会说,你喜欢蓝色,如天空,如海洋。我要告诉你,我喜欢灰色。灰色是黑和白的调和。只要你闭着眼睛想象一下黑白琴键的舞蹈,便是沉醉。灰色是树干的颜色,那是树干坚硬的保护色啊,沉稳而坚强。灰色是山雨欲来的天空的颜色,你想象一下那一刻百鸟翱翔,何其勇敢!、、、、、、”
  
  掌声响起来了,如冬天里温暖的棉被。
  
  “没想到你口语那么犀利啊?”小花裙事后说。
  
  “我不说话不代表我不会说话。”我答完她,又不和她多说什么了。
  
  下雨的周末,全宿舍的人都没出去。百无聊赖,我拿出和小舅舅逛街时买的两个陶瓷公仔在把玩。
  
  买他们的时候,小舅舅说他们太丑了不愿意掏钱。
  
  我坚决地站在那里,他不掏钱我就不移步。
  
  “怎么就丑了呢?你瞧你背个书包多自在。”
  
  “是小舅舅不懂得你的乐趣。瞧你小灰布长衫多潇洒。”
  
  “你说猴子这会干什么呢?家里下雨了吗?”
  
  、、、、、、
  
  我坐在阳台上,将两个陶瓷公仔在阳台护栏的瓷砖上推来移去,并在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们对着话。
  
  小花裙和那谁偶尔过来和我搭一下话,见我不甚理睬她们,又走开了。她们一直没搞懂我的小世界里有些什么。
  
  我一直就干着一些有些幼稚而没有意义的事情。
  
  小时候,我会对一片落下来的叶子说:“你长在树上多好,见得到太阳,还可以看见鸟窝鸟蛋,落下来就被人踩碎了。”
  
  长大一些的时候,我会对一条搁浅到沙滩死去的鱼说:“你以为蹦跶一下就能冲出这小水潭了吗?外面也没有水。”
  
  而此刻,我依然在心里说着些幼稚的话。
  
  雨越下越大,在地面上汇聚成一洼一洼的积水,其中一洼的积水上,飘着一个白色的纸飞机。原来有人和我一样幼稚,这么个年纪还折纸飞机。
  
  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起一幅小漫画,那个漫画里的小女孩,以及那样的题字:
  
  再见了,小鸭,小船,小渡轮
  
  我不再想你们了
  
  昨天爸爸妈妈大吵了一架
  
  在夜里我们抱头痛哭
  
  以后再也听不见争吵的声音。
  
  一边想着那个漫画,一边记起很小的时候父母争吵的声音。这么多年,如果他们陪在我的身边,是不是争吵也是让我幸福的事呢?
  
  “你的信。”小花裙走到我身边,将一封信交给我,又走开了。
  
  信是大人的字体。舅父舅母都不识字,是谁的信呢?
  
  我一直后悔拆开那封信。
  
  那一刻,我整个人如同被绑着,而那封信如同熊熊大火,就在我眼前,无情地吞噬着我,我却不能动弹丝毫。
  
  四两:
  
  见字如面。千嘱一切安好。
  
  舅父舅母一直没给你写信,实在是天有不测。
  
  你的猴子表弟在一个月前去了。他去得安详,医生检查出来,他是得了心脏病。
  
  为了不影响你的学业,就没及时告知你。还望你坚强为盼,珍惜身体。
  
  路途遥远,你不必舟车劳顿赶回来。我已写信告知你的小舅舅,你们多照应。
  
  、、、、、、
  
  我本来应该号啕大哭。可是那一刻,喉咙如同被锁住了,失去了它发声的功能。我徒然地大张着嘴巴,拳头一下一下重重地捶打在瓷砖上,却感觉不到疼痛。我将那封信用牙齿一点一点地撕咬着,仿佛把信撕碎了,猴子离开我的那个消息就不复存在了。纸的碎屑在我的口腔里,我自己血液的腥味也在我的口腔里,它们提醒着我,那是事实。
  
  猴子,家里如果下着雨,你这会躺在地下该有多冷!
  
  猴子,来年椿叶青青,谁陪我采?
  
  猴子,来年艾叶绵绵,谁与我摘?
  
  猴子,我可怜的猴子,陪伴我温暖我的猴子啊!
  
  我无语而长久地望着下雨的天空,有一种悲痛,不经历过的人,并不知道。是的,无论用怎样的叙述方式,都不能让人知道。
  
  那个冬天真冷,沟渠里的点点水分也能凝结成冰渣子。
  
  我回到了舅父舅母身边。小舅舅没有回去,他身边的女人生产了。
  
  “真硬的心肠啊!”大舅父他们都那样说小舅舅。可我不敢说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跟舅父他们说起小舅舅身边的那个女人。
  
  那个傍晚,舅父坐在一张小木凳上抽旱烟。他身旁没有火盆,脚上只有一双军绿色的解放鞋。两截露出的脚竿子让我感觉他比我离开时更瘦了。头上没有帽子,头发乱乱的。半年时间,他的头发就由黑色变成了灰白色。
  
  “舅,为什么不戴帽子?”我的声音有些不稳。
  
  “找不见帽子了。”舅父简单地说。用力地吸了一口旱烟,接着用力地咳嗽起来。
  
  舅母听见我们的声音,从灶台边转过头来,整张脸没有一点神采。
  
  “你回来了。”她简单地招呼了我一句。
  
  “嗯。”说话间便见舅母拿起了大锡桶,为我打热水。
  
  当我把冻得有些僵硬的双足泡在木盆的热水里的时候,那阵温暖便从脚底一直升上了眼眶。
  
  凌晨的时候,我是被家里两只鹅的声音叫醒的。只是一两声,我便醒了。
  
  打开柴房的门,一直母鸡领着它的一窝小鸡夺门而出。
  
  小鸡跳上门槛的时候,不断地翻跟斗。我蹲下去,轻轻地用手将它们托出门槛。老母鸡在旁边耸着羽毛,喉管里发出戒备的声音。
  
  两只鹅看见我,脖子一伸一缩,开始有些急促地叫唤着。看着它们的大长脖子,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猴子和它们依偎着的情景,瞬间泪如泉涌。
  
  我不敢向舅父舅母打听猴子葬在何处,私自找到了他的小坟墓。只是一堆小小的新土。周围厚厚的茅草却已经被割光,一副常有人光顾的样子,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我坐在猴子的坟前,冬日的风一阵阵刮过近旁的松林。一只麻雀哀哀地叫着,天寒地冻,到处都没有它的粮食。
  
  我回忆起和猴子相处的点点滴滴,一边回忆一边流泪或着一边静静地笑。“姐姐,姐姐”我仿佛听见猴子的呼唤,其实那只是我的愿望而已。
  
  天空是灰色的,看不见远山。想起了当年的那个夏天,天蓝蓝的,猴子和我蹲在池塘边上剥莲子。母鸡的凄厉的叫声打断了我和猴子的说话声。回头间,一只巨大的老鹰已经冲天而起。天空里只传来小鸡绝望而弱小的“唧”声。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掠夺,只在瞬间。
  
  猴子呆呆地望着惊魂未定的母鸡和小鸡,而我一直仰着头,看着那只渐渐远去的鹰。天空真蓝,蓝得让人心生敬畏。而此刻,天空灰暗,灰暗得让人徒生凄凉。
  
  命运真像那只巨大的鹰,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会降临在你的身边,你怎样的挣扎与抗争,都是徒劳。
  
  “姐姐,姐姐,我回来了噢。”猴子说:“我是真的回来了噢。”
  
  “你能去过哪里呀?小屁孩。”我笑了。
  
  “我真的去过一个很远的地方啊。”他继续笑着说。
  
  “去了哪里?”我开始好奇了。
  
  “不告诉你!”猴子开始跑开了。
  
  “快告诉我,快告诉我!”我拔腿追撵着猴子。可是,我追不上猴子。而且猴子身后的小路不断地坍塌,坍塌出一个偌大的坑,横亘在我和猴子之间。猴子还俏皮地回过头来,做了一个鬼脸:“嘻嘻,追不上,追不上!”
  
  我正要生气地骂猴子,突然间,雷声大作,我惊呆在原地。这么晴朗的天空哪来的雷声呢?
  
  可雷声继续不断地响起,不容我纳闷。我就被那样的雷声吵醒了。原来,只是在梦里见到了猴子。
  
  “砰砰嗙嗙”的巨大响声依然传来,中间夹杂着推搡和摔打的声音。还有女人的哭声,和男人暴怒的吼声。
  
  “没用的死婆娘!”男人吼着,“我打死你,我打死你这不要脸的死婆娘!狗杂种!”
  
  我匆匆下床,一只脚匆匆穿上了鞋子,另一只脚来不及找到它的鞋子,连跑带跳地走到了门边,豁然打开了房门。
  
  继续的吼声,继续的拳打脚踢声。石阶上有摔碎的碗片,有竹棒的碎片,男人手里抓着一根烧火棒,狠狠地打着女人。他是打碎了竹棒,换木棒继续打呢。旁边的人劝也劝不住。
  
  我跳到人群跟前,看见一个女人正蜷缩在鹅卵石地面上,一只手护着腹部,一只手在地面抓挠着,任由男人的木棒一下一下落到她身上。
  
  我呆呆地望着地面上的女人,呆呆地望着她的银镯子。我怎么一直没发现她戴了银镯子呢?我一直以为戴银镯子的只有小六舅娘一人。
  
  “他阿房叔,你打死她也没用!”小六舅娘突然拦在阿房舅舅跟前,吃了狠狠的一棒。阿房舅舅突然惊呆了,丢下木棒,抱着头“呜呜”地哭了起来,那样屈辱与无助。
  
  刺骨的寒凉从脚底钻来,我才突然想起我有一只脚没穿鞋子,于是我默默地往回走。女人的那只银镯子如同一个雪白的感叹号,一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阿房舅娘是个越南女人。她有着健康的浅褐肤色,印象中,她总对我微笑。那样沉静善意的微笑,如一幅让人过目不忘的画儿。
  
  她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冬夜,倒在阿房舅舅的门口。年轻而未经男女之事的阿房舅舅将那女人精心地照顾好了。女人停留了下来,不再继续她流亡的生活。起初,她穿着阿房舅舅宽大的蓝色土布衣服,扎着两条辫子。天天跟在阿房舅舅的身边。后来,阿房舅舅给她买花衣服,各色的花衣服。她像一朵轻轻开放的花儿,我见尤怜。阿房舅舅仿佛一辈子只有一个爱好,就是打扮她。
  
  女人一直没有孩子。尽管没有孩子,阿房舅舅也把她当宝。从他们身上,我仿佛看见了幸福,或者,爱情。我不明白,那样的一个女人,为什么会背叛那样的一个男人。我想起了前些日子,经过越南女人窗口的时候,小六舅娘正在她的屋里。
  
  “你糊涂啊!”小六舅娘故意压低着声音,可她的话依然让正在经过的我听了个清楚。
  
  “唉、、、、、、”越南女人生硬的本地方言我再也没法听清楚了,于是继续走远。
  
  再沉痛的哭泣,也有终止的时候。那天一整天都是阴沉凄冷的,傍晚的时候却见着了点阳光的影子。傍晚的时候,没再听见阿房舅舅和越南女人的哭闹声。我将两只鹅放到收割完稻谷的干旱稻田里。两只鹅追逐一会,又啄一会稻田里的一些东西。猴子的小坟墓在我能够眺望的地方。我站在那个暮色里,偶尔望一眼夕阳,偶尔望一眼猴子所在的地方。更多的时候,我在发呆,在呆呆地想象猴子和家里的鸡鸭牛鹅相处的情景。对他的一声呼唤便一直在我的唇上,在我的呼吸之间。
  
  关起柴房的门,我到小溪边洗鹅食桶。有两个人影背对着我,蹲在池塘边的田埂上。是阿房舅舅和小六舅娘。
  
  “三哥,阿当也不是愿意那样的,她体谅你没有骨肉,两人老了没个娃,心里焦急,才一时昏了脑。”小六舅娘轻声地劝着阿房舅舅。
  
  阿房舅舅没有说话,只有一缕烟在他面前冉冉升起来,在那样无风的暮色里,那小小的一缕烟特别明显。
  
  “阿当说不想离开你。你要拿个主意。再怎么样,她肚子里的娃没罪过的,不要冲动害了那娃。”小六舅娘继续温言软语,仿佛害怕一不小心阿房舅舅又暴跳如雷。
  
  可是阿房舅舅继续沉默着。
  
  我缓慢地用手抓起细碎的泥沙,用手指抹洗着小桶,尽量不发出什么声音。不知不觉间,夜幕便包围了我们。后来,小六舅娘和我各自回了家,阿房舅舅仍孤独地坐在田埂上。
  
  年初五的月亮弯弯的,太阳一落山就和星星一起出现了。那个时刻的寒冷,也如星星和月亮那样来得迅速。我回屋加了衫往外走,才发现脚上的鞋子开了一个口子。那双鞋子是小舅舅退伍时买给我的,很让我喜欢。我找来针线,坐在小矮凳上开始缝补那个小破洞,然而家里没有与鞋子颜色接近的线,补上去的样子总无法让我满意。
  
  “补不好就别补了。”我突然抬起头,看见小舅舅正挎着两个大布包,望着我。他身边站着一个女人,用蓝色的围巾裹着头和脸,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舅母正在这时候从厨房走了出来,于是招呼小舅舅他们进了屋子。
  
  趁着舅母和那女人合力为婴儿洗澡的当口,我悄悄地问小舅舅:
  
  “我以后要叫她小舅娘吗?”
  
  “是。”舅舅答得很肯定:“你不叫小舅娘叫什么?”
  
  “可是,那个孩子、、、、、、”
  
  “你怎么越念书越封建了?”小舅舅说话间又习惯性地想扯我的头发,才发现我扎起了马尾。
  
  “啊,你啥时候学会扎马尾了?”他有些愕然。
  
  “你都娶老婆了还不许我扎马尾!”我抢白了他一句,就抬腿往屋子外面走。
  
  我用刀子割断一条晒腊肉的绳子,并将肉拿回厨房。然后将当天才开始晾晒的腊肉收回盐缸里。小舅舅走出来,帮我收着腊肉。
  
  “你喜欢她什么?就因为她有小孩?”我仍不服气,继续着老话题。
  
  “她脾气好。”小舅舅笑了一笑,然后给我一个随意的答案。
  
  “脾气好能当饭吃?”我仍是不理解。
  
  “只有饭能当饭吃,别的都不是饭。”小舅舅没有理我的不满。我再要说什么的时候,他用手腕的背后拍了一下我的头,“以后你就懂了。”
  
  我开始郁闷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小舅舅不在同一条战壕里了。我故意向小舅舅吐了舌头,皱起鼻梁,做了个不屑的表情:“谁爱懂谁懂!”
  
  吃饭的时候,女人用的是我们的方言,相当流利。我惊讶了,阿房舅娘学了几年,方言仍那么生硬,她怎么半年时间就够用了呢?
  
  晚饭之后,小舅娘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你细舅说你用得着这个。”打开盒子,我看见一个红色的随身听,很漂亮。那东西我见多了,宿舍的小眼镜就有一个,眼馋我很久了。
  
  “谢谢小舅娘!”那称呼一出口,我突然意识到我真没出息,一个随身听就把我给收买了。小舅舅坐在我对面,捉狹地笑着,眼睛都眯成了缝。我握起拳头,做了个要揍他的手势,可他笑得更得意了。小舅娘没看见我和小舅舅的暗斗,娃哭了,她到隔壁房间奶孩子去了。
  
  小六舅娘也过来了,几个人围在火盆边,烤火,喝茶,磕瓜子,唠嗑着家常。舅父也坐在那里,但是不发一言,只是不停地抽着旱烟。这时小舅娘抱着孩子回到了火盆边,她就坐在舅父身边。小舅舅偶尔望一眼舅父,欲言又止。后来,小舅舅和小舅娘换了个位置,他是怕舅父的烟熏着了孩子。舅父将烟斗在火盆边上敲了敲,倒腾出里面的烟灰碎屑,便将烟斗搁餐桌上,停止了抽烟。
  
  “六弟睡了?”舅父终于和小六舅娘搭话。
  
  “嗯,芽儿也睡了。他们不睡我还没空呢。”小六舅娘说着,挽了一下袖子。我发现她旧棉袄里面的衣服的袖口都磨烂了。我望着她的脸,发现三十刚出头的她眼角的皱纹也已经很明显了。心里突然难受起来。一个原本可以怡然自得地享受丈夫的深厚疼爱的女人,上天偏要给她那样的厄运。
  
  “四两在学校还惯吧?”小六舅娘转而望着我。我正要答话,小舅舅插过来一句:“她有什么不惯的,没钱用了就往我那跑,向我要。”
  
  “以后还你啦!”我有些负气地说,嘟起嘴巴,拿起火钳子撩动了一下火盆里的木炭。“啪”地一下火星子溅了开来。小舅舅立刻弹跳起来,动作夸张地拍着他的衣服和裤子。“烧不死你!”我继续撩动着火盆。火星子陆陆续续从火盆里溅出来。
  
  “还没个正形了!”舅父制止我。
  
  “呵呵,四两打小就爱和你小舅舅斗嘴。”小六舅娘笑着从我手里接过火钳子,放在身边。
  
  小舅娘不说话,她一直很安静地听着我们说话,适时地笑着。
  
  “长屋的越南婆这两天没事了吧?”舅母抓起一把瓜子,磕了一个,发现还是对付不了那些瓜子,于是将那把瓜子全部转到我手上:“也难为了老三。”
  
  “慢慢会过去吧。”小六舅娘轻轻叹了口气:“今天我去给她擦药时,她喝了点粥。三哥下手虽然重,但是没捡她的要害打。”
  
  小舅舅年初八就离开家了,离我开学的日子还有几天。我请求他多等几天,送我回校,条件是在那些冷雨天气里,我每天用双手替他烤干婴儿的尿布。那重色轻甥的家伙,居然不肯。我转而一想,小舅娘也没什么姿色啊,除了皮肤漂亮一点,五官也平常得很呀。而且,也不是那种身材娉婷的人。我真是越想越不明白小舅舅为什么就决定和她做夫妻了。越不明白,就越生气。
  
  “你那么早回城去干什么?”我满腔不满地问他。
  
  “干活啊,人不干活哪有饭吃?”小舅舅倒是不气,用他的长食指卷着我的马尾玩:“你在学校敢贪玩,我打断你的腿!”
  
  “我跟你们一起回去。”我不罢休。
  
  “不行,我们那没有你住的地方。”
  
  “你们有两张床!”我理直气壮。
  
  我那话一出,只见小舅娘的脸有些红了,转开头去了。
  
  “听着,你长大了,不能处处依赖人。我就要你一个人去挤挤火车。”他的大食指瞬间从我发梢上溜下来,扣牢了我的肩膀,“有床也不给你睡!”
  
  我挥起一掌,朝着他的手腕横劈过去,劈了个空。
  
  “自己烤干它!”我将一条婴儿的小裤子丢给他,懒得和他斗气了。
  
  屋子外面下着小雨,我走了出去。舅母放牛出去了,不知道是在哪里。我走过屋屋子后面的小树林,才发现舅母撑着伞,牵着牛,静静地站在田野中央的那条小溪边上。我慢慢地走到了她身边。
  
  “你怎么来了?那么冷,快回去。”舅母见是我,便催促着。
  
  我没有回,立在她身边,望着那些被云雾笼罩的山岭,和那片田野。我没有和舅母说什么话,习惯了。
  
  不一会儿,雨敲打伞面的声音居然变了,原来,雨里开始夹着雪了。
  
  “下雪了,我们回去吧。”舅母简短地说了句,牵起牛就往回走。
  
  我跟在牛后面,一边走,一边偶尔抚摸一下牛尾巴。
  
  我用寒冷的溪水洗了一下手,准备往回走。抬头的时候,我看见了阿房舅舅,他搀扶着那个越南女人,从厨房走回卧室,走得缓慢而小心。他们没有说话,但表情都很平静。我呆立在原地,看着他们走着。十几步的距离而已,但我仿佛在看一场电影一般投入。我感受到了雪粒掉进水里的声音,伸出手,接了一小颗,看着它在我手里慢慢融化。
  
  回校的火车很挤。我是脚不着地让人推上火车的。我在两排相对的座位之间的地面上,用自己的包裹当凳子坐下的。左右都是别人的膝盖,我背后还坐着另一个人。我不能抬头,我头顶全是人的手肘或腰腿。望着那森森累累的人,我不断在心里骂小舅舅。可是我转念一想,小舅舅当初回城,应该比我艰难吧,他们手里还有个婴儿呀。那样想着的时候,我内心便安静下来了。对面有个留着乱糟糟的胡子的男人在吸烟,我也没那么讨厌了。
  
  回校的公共汽车上,一双年轻男女站着,男的扶着扶手,女的拥抱着男人。全车的人都懒得看他们。当初,还是男生女生的课桌上有三八线的年代啊。可是,我依然很好奇地一直看着他们,看他们各戴一只的那副耳环,看女人好看的镯子,看她黑色大衣搭配的红围巾和红帽子。男人看见我在看他们,自然而帅气地低头看着他怀里的女人。女人看见我,定睛一刹那,然后对我笑了。那个红唇皓齿的笑容,让我想起了冲出乌云的太阳,温暖而神奇。我突然想起,我不是很丑的吗?怎么有人对我那么友好地笑呢?难道,我突然不丑了?可我分明没穿上那双可以让我变漂亮的水晶鞋啊!
  
  笑园很安静,我提早一天回了学校的。宿舍里只有欧阳到了。
  
  欧阳平时都不怎么和我说话,只和小眼镜她们起劲儿聊。不过当晚就只有我和她,她不得不偶尔和我说一两句话。觉得没多大意思了,我想起了小舅舅送的随身听。于是拿了出来,准备插上耳机听收音。
  
  “哇!好酷噢!”欧阳眼睛亮了,“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说是我递过去的,不如说是她一把夺过去的。
  
  “不是说你家穷吗?怎么有钱买这么好的东西呢?”欧阳低头把玩着我的随身听,嘴里就把不住闸门的堤坝一样,说出那么有冲击力的话来。
  
  “是不是穷人就不配拥有一件好东西了?”我内心那么叫嚣着,可我嘴巴就是特别没出息,发出声音来的一句话是:“我小舅舅买给我的。”
  
  “你小舅舅送给你的?那你小舅舅一定很有钱呶。”她继续噼里啪啦地,大有“我是刀子嘴我怕劈死谁”的架势。
  
  “没钱!”我扔下两个字,然后将背包里的东西整理出来,将书一本本码在床位旁边的小壁柜里,然后将那对陶瓷公仔放在那排书旁边。
  
  “给我听听噢。”欧阳继续头也不抬。
  
  “噢。”我望着她的头顶,甩下一个字。我静静地发了一会呆,然后从那一排书里,抽出一本读了起来。
  
  欧阳一听就把我的随身听给听没电了。我醒来的时候,发现随身听就在欧阳床边的地面上,一个耳塞还吊在她的床沿。而欧阳,还睡得猪一样。
  
  你自己珍视的东西又能咋的呢,别人照样将其乱扔。我有些心疼地从地面上捡起随身听,拿去充电。我望着欧阳那张在梦里还自以为是的脸,突然明白,有些人,永远不知道别人心里想什么,不是因为没能力知道,而是因为不屑。于是,有些没来由地生起气来,想着她以后再借我断是不能再给她的。
  
  可是,我终究是没多大出息的,后来,我的随身听又遭遇了比那更让我内心生气的对待。我依然是默默生完气后继续没有发火。
  
  我突然想起舅父他们讲起过的一件事:癞头从小就满头疮疤,别的小朋友都不跟他玩。有一回,他用个小竹笸箩捧着十多个煮熟的鸡蛋,分给和他同龄的小伙伴。那一天,癞头很快乐,因为小伙伴们跟他玩了。傍晚,他母亲回来了,拿着笤帚满大街撵着癞头,说砍千刀的癞头祸害了她准备孵小鸡的鸡蛋。
  
  舅父他们一边讲着那件事,一边笑。我笑不出来,默默替癞头感到难过。当你极力对一些人好,而渐渐让那些人漠视的时候,世态便不是你能欣赏的了。我常常想起癞头的那些傻傻的付出,想多了,便倔强地不去讨好别人。
  
  我突然想起,这次春节回去好像没见着癞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呢?我又不能专门写一封信给舅父,就为了问癞头的事。所以便不再想,抱着书本又看了起来。
  
  “小雪,有你的信。”还是小花裙,手里扬着一封信,叫着我的名字。太久没人叫我的名字,我一时之间居然没点反应。“叫我吗?”我望着她的眼睛,纳闷地问。“不是叫你叫谁?”她又扬了扬手里的信。没两秒钟,信就被一帮人从她手里抢走了。
  
  我终于确定那是我的信了,大声说:“把信给我。”,可她们置若罔闻。“把我的信给我!”我大吼一声,她们终于停止了将我的信传球一样互相传阅的兴致,呆立在原地。
  
  我一把从一位女同学手里夺下信,转身就走。我背后传来一个人小声的嘀咕:“谁稀罕呢,一封信而已。”我很想再吼一句“谁让你稀罕了!”,但是想了一想,没有吼出来,继续拿着信从操场返回宿舍。
  
  没多久,班主任又找我聊了一通,大意是让我注意同学之间的友谊,要合群什么的。我低着头,没有答她的腔。但是我分明听见我内心里一个声音在说:合群,就知道要学生合群,你也不看看合的是什么群!
  
  内心那个声音最终没有冲破它的枷锁,所以依然委屈地困于方寸心间。
  
  信是初中的邻桌写来的。一个开朗的大男孩,一直叫我牛哥。他说牛哥真好,一下子飞那么远,他说他望着天空不知道我在哪个方向。我回了信,只有一句:牛哥我活着,你别总以为我死了。
  
  回完信,将信封收起来时瞥了一眼信封,才发现,信封上只有一个城市名,一个学校名,还有那个连我自己都陌生的名字。我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丫,又拆开信,果然背后有一行小字:回信请寄、、、、、、,请写够800字,谢谢!我又骂了一句,遂从那写了一句话的信纸撕下一个角,写了两个字“没死”,然后将那个铜钱大小的小纸片装进信封,将那句完整的话揉成一团,一个投掷动作,那团纸就下了废纸篓。我一边封信封,一边想象那个大傻一边拆信封一边左看右看去找馅的情景,别一不小心把我的信又撕成粉碎了。一边想着,就一边笑了。
  
  “你笑什么?”一抬眼,小花裙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没什么。”我摇摇头。小花裙笑了,那笑容又让我想起了公车上那个陌生女子。
  
  “你们说什么?”旁边的人听见我和小花裙说话,齐声问。
  
  “没什么。”小花裙居然和我异口同声。
  
  我转身就从床边的小壁柜抽出一本书,看了起来。
  
  邻床的淑女在读诗歌,声音很小,却吐字清晰。淑女的声音很美,还拿过校园歌手大赛特等奖呢。于是,我的注意力从我自己的书上被淑女吸引了过去。
  
  “、、、、、、溪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淑女停顿了,回过头,好像要找字典。“霰”我望着她,轻声地读出那个字。淑女有些惊异,说了“谢谢”,转过头又专注地读了起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淑女的声音继续传来。我在内心里反复咀嚼着那句诗。想着猴子的坟头也许正是浅草丛生了,我不禁又内心凄凉起来。可是又不能哭,因为每次要哭的时候,猴子都仿佛在我身边,眼睛大大地,叫我别哭。我下床,抓起暖水瓶,往开水房走去。
  
  那个周末的下午,我洗了头发,坐在阳台上看一本影评。发梢还滴着水珠,于是我偏着头。
  
  “四两,抬头。”小花裙站我跟前,叫着我的小名。我抬头,闪光灯便在眼前一闪。小花裙抓着小眼镜的相机,向我笑了笑,做了个OK的手势。
  
  我没说话,又低下头忙我手里的活。可是我很纳闷,她怎么知道我的小名的呢?我仔细回想在什么时候有人叫过。只有那次,在获知猴子的死讯之后,小舅舅拍着我的肩膀,轻轻地说“四两别哭”。我不得不佩服小花裙的细心,也突然明白,在你无尽的沉默里,也许你并不是就跌落到了无人之境。总有一些目光,会有意无意落到你身上。
  
  照片晒出来的时候,整个宿舍都传着看。
  
  “四两,你很漂亮。”淑女最后看完,然后把一沓照片传给我看。
  
  我没听错吧?居然有人说我四两漂亮?
  
  我一边纳闷,一边翻看着照片,并没有急着去找自己的照片。
  
  如果,仍有些隔阂或别的什么存在于我和她们之间,那一刻,也全部瓦解了。那一个个镜头下的笑脸,真的很美好。
  
  我终于看见了自己的照片。我正穿着舅母给我织的红毛衣,我的头发偏向一边,所以没被头发遮盖的脸并不太瘦。我一只手撑着书本,抬起头看着镜头。我没有笑,嘴巴微微自然地张开,嘴唇居然是红色的。我明明记得我的嘴唇是灰色的呀。
  
  后来,我静静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有些忐忑地微笑了一下。然后我试着从一个旁人的角度观察自己,我发现,假如我那样笑,是不会再吓着人的,相反,还是让人快乐的。
  
  毕业在即,班上自发组织一次郊游,我第一个报了名,我突然想全身心地感受那个集体,并使她们不会忘记我。我做到了,我本来巧舌,说个笑话难不倒我。我替她们烧着食物,讲着我从书上看到的奇闻趣事。那一天我说的话,比我小半年说的还多。当我开始留恋那个集体的时候,却正是我们分离的时候了。对于那,我从未想过,于是有个小小的声音,责怪着自己。离开校园的那天早上,我起得很早,没忍心去吵醒宿舍的人。可当我背着行李走到楼下时,才发现阳台上齐刷刷地站着一排舍友。她们肩挨着肩,头贴着头,目送着我。
  
  扫垃圾的大伯起得比我还早,他跟我打招呼:“小妹头,出街啊?路上小心啊。”。大伯一直待我亲切,那是我在那校园里,打招呼最多的人。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像他的亲孙女儿,还是别的原因。“大伯,早!嗯,出街呢。”他拉着大大的垃圾车过去了,我静静地站在校园门口,望着他的背影,发了一小会呆。
  
  村口的油桐树下,有大小不一的几个石头,其中的一块石头上,摆着一个茶壶和两个白瓷杯。
  
  三外公和七外公在斗球。我不说大家是不知道他们怎么斗球的呢。
  
  那个球场只有一米见方。他们两人或趴着或蹲着或坐着,竖起食指和中指当腿,在踢球呢。那球是什么球呀,告诉你吧,就是树上掉下来的桐油子。若将球攻入了对方的球门,就可以喝一小杯茶,若是攻不进去,对不起,渴着呗。所以那两个老小孩还蛮拼的,“嘿”“嗬呀”“吼吼”“唉呀呀呀呀”好一阵“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三外公”“七外公”我跟他们各自打了一声招呼。
  
  “嗯”三外公头也不抬,“噢”七外公继续埋头苦干。
  
  “哎呀,四两呀!”我走过去了,突然听他们在我背后恍然大悟的声音,“四两都会叫外公了呀!喝了两斗墨水长大了呀!”
  
  那样说完之后,他们又哟嗬哟嗬斗将起来,不理我了。而我脑后的头皮发麻,仿佛每根头发都长出羞愧来了。我竟然一直没在他们面前表现出小孩子乖巧伶俐的一面。那个童年还真如火炭堆里烤熟的红薯,灰头土脑的。我睡的房间换了新桌子和椅子,桌子和椅子都是手工木制,很结实耐用,房间里还多了一面镜子。被子和凉席都洗得很干净。还有一双粉红色的新拖鞋,在桌子旁边。我试了试,是我的鞋码。我环视着自己的卧室,又想起了猴子。一直来,舅母对我和猴子的照顾,都是不分亲疏的。
  
  走出卧室的门,看见了舅母。她刚从田里回来,一手拿着草帽,一手拿着汗巾和袖套。从她的倦态里,我突然看见了苍老。是的,苍老正从她的脚底蜿蜒地生长起来了,漫上了她的眼角鬓边。我瞬间竟然只望着她说不出话。她笑了笑,说了句“回来了”。我转身进了厨房,倒了一大杯凉开水,拿起一个小矮凳,然后将两样东西一并送到舅母面前。
  
  直到冬天,我仍没有见过癞头了,舅母说,他去打工,两年都没回来了。我问去了哪里,舅母说不知道。一个大活人,还能不知道去了哪里?那个年头的通讯啊,真让人无奈。我总无来由地想起癞头,其实按照辈分,我应该叫他一声表哥。我想我再见他,就一定会那样叫了。
  
  快到年关的时候,十多年没回过乡的四舅父要娶儿媳妇了,举家回来办酒席。席间,四舅父白白的稍胖的脸渐渐因酒变红,泛起油亮的光。
  
  我不知道四舅父那样的举动是衣锦还乡还是落叶归根的乡土情结。如果对故乡还亲,为什么十多年没回来过?如果已经疏离,为什么要举家回来?我不想去了解清楚。
  
  我抱着小舅娘的娃儿,教着小六舅娘家的小表妹读诗歌。小娃儿的小爪子不断在我的脸上挠痒痒。我将那小爪子从脸上移下来,教一句,然后又要再次移下来,再教一句,乐此不疲。
  
  “四两,你娘回来了。”我冷不丁地转头,发现舅母正蹲在我身边,嘴里咬着一根草根,看得出,她已经蹲了一会了。
  
  我将脸从舅母脸上移开,转向另一边,仿佛转开了,就可以没听见那句话。可是当我转向另一边的时候,发现小六舅娘和小舅娘就在我的另一边。小舅娘伸出手,默默地将她的娃抱了过去。
  
  我站了起来,静静地往回走。我以前以为,当再次见到那个叫母亲的女人时,我会拳打脚踢,会歇斯底里。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就变得那样成熟了。
  
  总有事情,会接踵而至的。离离野草,总会经历一冬又一春。
  
  (完)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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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5-6-2 15:28 |只看该作者
扔个炸弹给自己,让自己多蹦达蹦达,健康还得多动动。先说说啊,那谁,这是慢更新,败催,败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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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5-6-2 15:44 |只看该作者
我保证不催你,你慢慢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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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15-6-2 22:58 |只看该作者
四两,猴子,癞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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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15-6-2 22:58 |只看该作者
期待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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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15-6-2 22:58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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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15-6-4 11:36 |只看该作者

今上午100贴了,休息。下午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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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15-6-4 11:45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就催就催,你能拿我怎么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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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15-6-4 16:43 |只看该作者
莫冉 发表于 2015-6-4 11:45
就催就催,你能拿我怎么地?

最不怕的就是你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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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15-6-4 16:43 |只看该作者
水烟 发表于 2015-6-4 11:36
今上午100贴了,休息。下午继续。

勤快的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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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15-6-4 16:44 |只看该作者

别什么都嫌疑好不?别的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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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15-6-4 21:00 |只看该作者
过气柴禾妞 发表于 2015-6-4 16:43
最不怕的就是你催了。

那好,我就放心大胆地催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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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发表于 2015-6-5 19:41 |只看该作者
闲过信陵饮 发表于 2015-6-5 17:09
蛋,给个时间,多会儿更完?

这是要干嘛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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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发表于 2015-6-6 23:46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是个连续剧,改天细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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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发表于 2015-6-9 17:19 |只看该作者
闲过信陵饮 发表于 2015-6-8 10:52
蛋,更完了我给你整理啊

昂,楼上太寒冷,我爬下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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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发表于 2015-6-9 17:25 |只看该作者
闲过信陵饮 发表于 2015-6-9 17:21
也好,我辈要与民同乐

我本是,水泊梁山一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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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发表于 2015-6-9 18:13 |只看该作者
闲过信陵饮 发表于 2015-6-9 17:32
直接说你是不是不会操作?

我这不像斑猪的斑猪就是不会操作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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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发表于 2015-6-11 15:19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闲过信陵饮 发表于 2015-6-11 07:39
得整点儿香艳

为什么要香艳?我耐得住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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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发表于 2015-6-12 17:00 |只看该作者
过气柴禾妞 发表于 2015-6-10 19:51
那个傍晚,猴子拉脖子扯翅膀,把剩下的三只灰鹅关进了柴房。
我说那三只是剩下的。可不,有一只在锅里焖着 ...

{:4_140:}{:4_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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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发表于 2015-6-12 17:00 |只看该作者
过气柴禾妞 发表于 2015-6-11 15:19
为什么要香艳?我耐得住寂寞。

{:4_130:}{:4_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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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发表于 2015-6-13 23:33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继续,在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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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发表于 2015-6-14 12:15 |只看该作者

呵呵,是应该这样子的,对吧水烟,咱又不是涂脂抹粉给谁看,坚决不香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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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发表于 2015-6-14 12:16 |只看该作者
青芜 发表于 2015-6-13 23:33
继续,在读中……

谢谢青儿,我们一直是配合默契战斗力极强的“女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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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发表于 2015-6-14 17:36 |只看该作者

我呸,你想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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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发表于 2015-6-14 17:37 |只看该作者
过气柴禾妞 发表于 2015-6-14 12:15
呵呵,是应该这样子的,对吧水烟,咱又不是涂脂抹粉给谁看,坚决不香艳。

就是就是 ,我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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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发表于 2015-6-14 17:38 |只看该作者
过气柴禾妞 发表于 2015-6-14 12:16
谢谢青儿,我们一直是配合默契战斗力极强的“女杀手”。

期待城南的两个女杀手。我万分仰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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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发表于 2015-6-14 18:14 |只看该作者

{:4_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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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发表于 2015-6-14 18:15 |只看该作者
跟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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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发表于 2015-6-14 21:54 |只看该作者

呵呵,只怕读着你就不耐烦了,毕竟这唠嗑很土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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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发表于 2015-6-14 21:56 |只看该作者
水烟 发表于 2015-6-14 17:38
期待城南的两个女杀手。我万分仰慕中。。。

我羡慕你啊,我脖子不好,向来不敢仰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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