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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令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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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之阅读喜好 [复制链接]

31
发表于 2015-8-11 09:31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5-8-12 09:38 编辑

高尔泰:月色淡淡
  
  在夾邊溝,有過兩次難忘的邂逅。
  一次是在領取郵包的時候。
  農場裡每個月有一天,在場部分發郵包。誰有郵包,名字寫在小黑板上,收件人收工回來看到,可以在晚飯後『學習』前的那段時間,去排隊領取。人多,郵包要檢查,所以等的時間長,學習會往往遲到,但不算犯規。
  那天我有郵包,和許多人一起,在場部辦公室外的牆根,或蹲或坐,等著叫自己的名字。大家默默無言,有的打盹,有的在薄暗中縫補什麼,有的三個五個一起,抽自製的菸卷。我呢,就這麼坐著,乾等。深秋的晚風掠過寸草不生的地面,塵沙和垃圾落寞地迴舞。有時迴風穿過人群,在身上留下灰土。
  我旁邊坐著一個老頭兒,大約五十來歲。戴著一頂皺巴巴的解放帽,帽檐塌下來耷拉在前額上。花白鬍子很髒,眼囊肥大空虛,鬆弛下垂,一副衰疲不堪的樣子。他緊閉著嘴,反覆看他的兩隻手。手上許多大大小小的裂口,如同象形文字。天黑下來以後,他同我搭訕起來,問我叫什麼名字。說這個名字好像在哪里見過。問我是不是在《新建設》上發表過文章,題目是《論美》?說那篇文章觀點鮮明,概念模糊,邏輯不嚴格,算不得科學論文,他只當藝術品看。還舉了幾個例子,記憶力之好,思維之敏捷,使我驚訝。
  我說你是搞美學的嗎?他說不是不是,只不過是個愛好者。因為好奇,什麼都感興趣,雜七雜八都看。他的專業是語言學。他懂好幾種語言,最喜歡的卻是藏語。他說藏語的表達能力,一點兒也不比漢語差。用藏文翻譯的梵文佛經,和迦利陀婆的著作,還有泰戈爾用英文寫的詩,都比漢文翻譯的更好。更達意也更傳神。用藏文記載的各種西藏典籍,包括苯教的教義,那精深獨到之處也不是不懂藏文的人能夠真正理解的。我問他冰心和鄭振鋒翻譯的泰戈爾怎麼樣?他說可以,但損失還是很多。詩本不可以轉述,何況是泰戈爾。
  他說泰戈爾寫過一本書,也叫《論美》,問我看過沒有?我說我不懂英文。他說要學。學外國語要趁早,年紀大了就難了。接著他向我介紹泰戈爾那本書,說得很詳細,可惜我都記不得了。那時的我,這方面的興趣已經衰退。粗糙剛硬的現實,打磨掉我一層柔嫩的皮膚,打磨掉我許多纖細精緻的感覺的觸鬚,把我也變成了粗糙與剛硬。我要的已經不是虛幻空靈的詩與美,而是足夠的食物、休息和睡眠,是火與劍,野性的叫喊,掀天揭地的狂風暴雨。一切夢想家、議論家、感傷家、愛美家,包括過去的我自己,對於我來說都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了。在這沒有綠色的土地上,在這無愛的人們中間,聽一個無力的老人談論那另一個世界的事情,我不覺得多麼有趣。
  無心地聽著,無心地望著他,黑暗中依稀覺得,他的語調,他的面影,有什麼地方參差像我的父親。對面土屋牆上,抹上了一層淡淡的月光,淡得如果不是半牆陰影的襯托就看不出來,卻映照得一排一排的土屋清冷荒寒,淒厲得慌,彷彿是被世界拋棄遺忘在那裡的一些空房。空房與空房之間是無邊的曠野,霧海一般隱約微茫。那人蒼老、沙啞而又熱烈的話語,聽起來也像這月光,黯淡、虛幻,而又遙遠。
       忽然辦公室裡叫我的名字,我一下子跳起來,向那裡跑去。包裹是母親寄來的寒衣,裡面有一封信。等管教幹部一一看過,已變成亂七八糟的一大堆。來不及整理,一股腦兒抱著就往回跑,都忘了向那位不知姓名的老漢打個招呼。第二天想起來,才意識到這是失禮,肯定傷了他的心。我只能希望,有機會能再次遇見他,向他道個歉,聽他說說話。後來農場的形勢越來越嚴酷,年輕人日益衰弱,老弱者紛紛死去,這個希望,也越來越渺茫了。
  還有一次難忘的邂逅,是在夏收的時候。
       幹農業活,夏收是一個特別緊張的環節。為趕在麥子成熟以後脫粒以前把它搶收回來,農村裡都要男女老少齊出動,披星戴月地幹。我們分場四個大隊都是基建隊,但是到了夏收時節,全都要支援場本部的農業隊。這是緊張的突擊任務,要求連夜幹。分場長在動員報告中說,外面的廣大人民群眾都在大躍進,插紅旗寸土不讓,幹革命分秒必爭,很多人通夜不睡,連續作戰幾天幾夜。你們要立功贖罪,難道可以比人民群眾還少出力氣嗎?
        農場的麥地,同荒地也差不多。麥子稀疏矮小,許多地方根本就沒長出來。長出來了的也有許多沒抽穗。不管有穗沒穗,我們的任務是把它一齊連根拔起,捆成捆揹到路邊,等候農業隊的馬車來拉走。沒法子掌握進度,有時大片的地只要走個過場就行了,有時又得寸寸前進,有時在前進中會遇見別的基建隊,並排幹一陣,各又分開。沒見過面,但又似曾相識。陌路相逢,也不甚覺得有趣。
  沙土很鬆軟,拔起來不費勁,一抖,根上就沒土了。但是晚上不睡覺,很睏。長時間蹲著,腰、背、膝都很痠痛。受不了時,可以跪下,爬著幹,比較省力,但是跟不上趟,爬一陣還得再起來,蹲著追趕一陣,難受得很。不過這中間可以偷吃生麥子,把揉下的麥粒在手掌心裡一搓,吹去麩皮,往嘴裡一丟,是一件快事。大家都餓,都偷,所以沒人舉報,都只裝沒看見。這樣各個孤獨的和對立著的個人之間,似乎又有了某種無形的聯繫,這也令人愜意。
  問題在於,人吃了生麥子,要拉稀。那幾天普遍拉稀,農場有不少右派醫生,和我們一樣勞動。有幸分配到醫務所,可以看病派藥的,只兩個。夏收時,他們揹著藥箱在工地上跑來跑去,也通夜不睡,很睏很累。地大,人多,顧此失彼,難得一見。見著了,就給幾粒土黴素,很管用。
       那天半夜裡,我們隊和另一個隊在高地上會合,轉移前坐在地邊休息,來了醫生。大家蜂擁過去,他每人給四粒預先包好的土黴素。有人嫌少,過一會兒又再去要一次。醫生記不清,照給。我也想這樣,剛要站起來,坐在旁邊的一個陌生人按住我的胳膊,說,土黴素吃多了不好。又說,我是醫生,你要相信我。
  月光下看不清他的年齡,只覺得那頭髮濃密、嘴唇寬厚,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樣子,像個書呆子。我依他沒去,他似乎對我有了好感,又說,我不騙你。這話,也像書呆子說的,我覺得。
  他告訴我,所有黴素類的藥物,都對人類有害。它們不但殺死外界侵入的細菌,也殺死我們自己身上的細菌,比方說大腸裡面的葡萄球菌。他說,要是沒有葡萄球菌的幫助,我們就不能充分消化食物。實際上,作為消化器官不可缺少的零件,葡萄球菌已經是我們身體的一部分了。他說這就像豆根一樣。你看到過豆根上有許多瘤子嗎?那是根瘤菌造成的,但也是植物合成養料的器官。他說他相信,我們全身各個部分,都有像葡萄球菌和根瘤菌那樣同我們共生的各種細菌。他說他猜想我們的身體,甚至我們的每一個細胞都不過是一個各種微生物的共同體。我們的大腦活動,我們的思想感情,不過是許多微生物協同行動所產生的合力。
  他說,他小時候聽說人的身體有百分之七十以上是水分,很吃驚很難過,因為那不是他的『我』看到骷髏就覺得害怕和噁心,聽說自己身體裡也有這個東西,簡直不敢相信!後來上了醫學院,進了研究所,才發現『我』就是那些東西的總和。究竟有沒有我,確實是個問題。他說他出去了,一定要把這個問題弄明白。
  在深夜的荒原上,野沉沉,月茫茫,星漢垂地。聽這些駭人的和憂鬱的話語,我受到深深的震撼。但我無知,只能沉默。哨子一響,各走一方,從此沒有再見。他提出的問題長久地困擾著我。每想到這些問題,我就想到他。他姓『鄢』,這個字我不識,以致牢記不忘,竟把他的名字給忘了,怎麼想也想不起來。
  『文革』後期,我在酒泉地區五七幹校勞動,昕說有一個夾邊溝的倖存者,在肅北蒙古族自治縣當門診大夫,『文革』中被打死了,就姓這個姓。我常想:那恐怕就是他了。
  三十九年以後,一九九五年那個多雪的冬天,我在美國曼徹斯特圖書館看到一本評介近十年來科學成果的書。說,人體細胞內部的腺粒體,實際上是一些早先進入我們的真核細胞並留在裡面的原始細菌。它們和其他許多居住在我們體內的小生物一起,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並以其不同於我們的DNA和RNA自我複製,它們推動我們的細胞運作,供給我們氧化能,使我們能活動和思想,我們沒有它們就不行,甚至我們自己的DNA也來自這共生體的編碼。也就是說,連我們的基因也是由各方面資訊指令的協同機制構成的。這本書的作者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生物學家Lewis Thomas教授感慨地說:原來我的細胞,竟然是一個比牙買加海灣還要複雜的生態系統,但願它們為我工作,並感我之所感,想我之所想。
  把拳頭放在書上,我,或者名之為我的這個生態系統,靠著椅背呆想,我想這個世界,對於那個我曾在月夜曠野裡遇見的醫生來說,真是太不公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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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发表于 2015-8-11 09:31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5-8-12 09:40 编辑

西西:羊吃草之造房子
  我的朋友说:你一定是喜欢密西西比河了。我说:嗯。我的朋友说:你一定是喜欢陕西西安了。我说:嗯。我的朋友说:你一定是喜欢西西里岛了。我说:嗯。我的朋友说:你一定是喜欢墨西哥和巴西了。我说:嗯。后来,我的朋友不再说什么你一定是喜欢圣法兰西斯·阿西西了等等,我也不再“嗯”了。
  我的朋友大概不知道我小时候喜欢玩一种叫做“造房子”又名“跳飞机”的游戏,拿一堆万字夹缠作一团,抛到地面上画好的一个个格子里,然后跳跳跳,跳到格子里,弯腰把万字夹拾起来,跳跳跳,又回到所有的格子外面来。有时候,许多人一起轮流跳,那是一种热闹的游戏;有时候,自己一个人跳,那是一种寂寞的游戏。我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常常在校园里玩“跳飞机”,我在学校里教书的时候,也常常和我的学生们一起在校园玩“跳飞机”,于是我就叫做西西了。西是什么意思呢?有的人说是方向,有的人说是太阳沉落的地方,有的人说是地球的那一边。我说:不过是一幅图画罢了。不过是一个象形的文字。“西”就是一个穿着裙子的女孩子两只脚站在地上的一个四方格子里。如果把两个西字放在一起,就变成电影菲林的两格,成为简单的动画,一个穿裙子的女孩子在地面上玩跳飞机的游戏,从第一个格子跳到第二个格子,跳跳,跳跳,跳格子。
  把字写在稿纸上,其实也是一种跳飞机的游戏,从这个格子开始跳下去,一个又一个格子,跳跳跳,跳下去。不同的是,儿童的游戏跳飞机用的是脚,写稿用手,爬格子是痛苦的,跳格子是快乐的。
  朋友之中只有阿赢一个人称我阿西,这时候,跳飞机的女孩就被她罚站在一个四方格子里不能动弹了。有些刊物的文字是横排的,于是,跳飞机的女孩只好变作螃蟹了。
  我的朋友说:你一定喜欢西西弗斯了。我说:嗯。我的朋友说:你一定是喜欢西班牙和西印度群岛了。我说:嗯。经过任何学校的校园,我总要看看地面上有没有画上一个一个白线的格子,有没有人在玩跳飞机呢?那是一种热闹的游戏,也是一种寂寞的游戏。

之那一双明亮的眼睛

  刚来的时候,你才两个月大,年纪这么小,人们就把你迁离母亲,放在店里出售。笼子里还有几只和你差不多模样的小猫,大概是你的兄弟姊妹吧,面对不知的未来。朋友在笼外观看,挑哪一只都无所谓,那是送给他妈妈的礼物。她每天经过楼下街市的各种店铺,总跟店铺里的花猫逐一打招呼,她看来认识那些杂货店的老板,其实呢,她认识的是店里的大小猫儿。妈妈年纪大了,朋友说,自己又忙于工作,常常早出晚归,不如也养一只猫,让老人家有个伴。这样决定了,他在笼外喵喵两声;只有你走到笼边回应,喵喵。
  于是把你带回家去。在厨房旁用纸皮围起一个角落,把你暂时安顿;谁知你纵身一跳,就越过了纸墙。只好把墙再加高。但你不停吵闹,年纪虽小,嗓门却大,我们只好放你出来。你先是四周探索这新的环境。忽然不见了你,原来钻进书柜底,然后一脸尘垢钻出来。砂盘刚铺好,你已经懂得走进去。不过用完后前前后后把沙扫平,离开前再仔细观看,满意后才离开,就不见得所有的猫都会,例如一年后到来的小花,用完后就跑;不会就不会,她也已经十四岁了。探索了好一阵,你走到角落里喝水,吃食。我们知道,你开始接受这是你新的家了。
  我们发觉,你总是跟着我的朋友,他在客厅,你在客厅;他在房间,你也跟到房间。晚上,你就跳到床上,跟朋友一起睡。朋友说,三番四次把你抱下去,你马上又跳上来。为你在床下铺一小垫,让你睡在床边吧;但你就是不肯妥协,而且屡败屡战,总是奋力跳到床上。磨了老半天,只好由得你了。你上了床,就把背脊贴着朋友的身躯,累得呼呼熟睡。朋友则难以安寝,怕睡着了翻身会把你压扁。十五年来,朋友说,从此,只要他一睡到床上,包括偶然的午睡、下班后的小睡,包括你病后回家的最后几天,除非朋友出外远游、公干,你总从书房从客厅这样那样走来,躺在他的旁边,当然不用再紧贴他的身子了。是他陪伴你,还是你陪伴他呢?
  因为你,家中添了许多许多欢乐。小猫看来总有用不完的精力,除了吃喝、睡觉,就是不停地玩耍。朋友跟你玩捕猎游戏:他用掌把你推开,你才不过比手掌稍大,你马上弓起身躯,飞扑过来,擒住朋友的手掌轻咬,又用两条后腿轻撑。朋友把你再推开,你又弓起背,忽左忽右伺机飞扑。此外,只要在地上放一个纸盒,无论纸盒多么细小,你总可以把四肢缩成弯小月躲进去,像玩软骨杂技,头则搁在盒边。大盒子,就变成了你的玩具屋,在盒身上开几个小窗洞,就可以和躲进盒里的你玩捉迷藏。我只消把鸡毛掸子伸近小洞,你的爪子就会从盒洞中攫出,迅速,准确,不管我从四方八面哪一个洞进攻,你总会立即回击,把鸡毛掸子抓牢。
  你又喜欢在纸盒,甚至在书本上磨爪。从宠物店买过一些让猫儿磨爪的木头回来,你完全没有兴趣,幸好你对沙发之类家具也没有兴趣。我们每隔一段日子替你修剪爪甲,可修剪之后你仍然喜欢磨爪,原来那同时是高兴的一种表现。你在书上磨爪,最初朋友很气恼,朋友家中,最多的是书、杂志。但后来也没所谓了,反正书和杂志都是读物,并不是摆设。
      乒乓球是所有猫的至爱,尤其是带响铃的小球,这些球,即使一打也不够,你不停追打,不久都不知滚到哪里去了。波波?我说,你会兴奋地和我一起寻找。搬开椅子,把地拖伸扫柜底,总能找到一二个。你是极好的龙门,你会俯伏在墙边,让我把球抛向墙面反弹,你闪电似的飞身扑打,每次必中,打回了又俯伏准备扑救。我们都玩得兴高采烈,直到疲倦为止。那些日子,我正在养病,经过放射治疗,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我,不知道体内还有什么会随时引爆。我不适宜离家,朋友就近居住,我取得了钥匙,可以每天到来探望你,但其实是你陪伴我,带给我许多生趣,这是别人不会明白的。
  你爱和我们游戏,却始终不让我们抱。在香港,经常看见有人抱一头狗上街,我也见过有人抱一头猫,真不可思议。朋友有时抱一下你,你还忍受一下,但两三分钟后就挣扎要走,至于我,我算是你另一位熟悉的朋友,可你根本拒绝。你好像说:对不起,我可不是玩物。
  你对不喜欢吃的东西,一手把碟子打翻。爱攀爬高柜,常常从书柜里也抓下几本书来。有时,我从朋友处借书,看到破损的书脊,就知道你是上一位读者。一转眼,你就长大了。带你去接受绝育的手术。你还是第一次到诊所,你在诊所里看见大狗时缩在笼里,看见鹦鹉时瞪大眼睛,你还看见其他的同类。从诊所出来,腹部扎了纱布,背上结了个大蝴蝶。我们见了都笑,说你像圣诞礼物。但你很生气,因为麻醉药令你昏昏沉沉,你躲进书房的书橱下,──那是我们替你设置的私隐空间,底层用木板遮掩,只露出入口,久久不出来。
  据说混血儿特别聪明。你是唐猫与波斯猫的混种,通身白色,但头和背披着黄毛,而且有斑纹,尾巴一大把,像芦苇草。你看来的确比其他猫聪明。朋友天天大清早上班,周末没有早起,你就在他床边喵喵叫。朋友摸摸你的头,说:今天不用上班哩。你是一只爱说话的猫。可惜我们不懂你说的话。你也不懂人语,但听得多了,也懂得一些。呼唤你的名字,你会竖起耳朵,回头回应;到你不再年轻,喜欢闭目养神的日子,也会摇动尾巴表示,知道了。叫一声,拍一下。朋友伸出指头,对你说:点点头;你就走来,伸长脖子,让朋友点点你的前额。朋友拍拍桌子,你就会从老远的地方,跳到桌子上。但当然,可不是每次都呼之即来,有时你只是摇尾虚应一下。我想,这是反复试验,你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
  朋友的母亲因为年迈多病,开始脑退化,最危险的是一个人开了煤气炉而忘了要煮什么。唯有住进了安老院。朋友每晚例必去看望她。直到她离世,那几年除了出外公干,他再没有去旅行。于是平日他上班后只有你独自在家。你会做些什么呢?睡觉、到窗台上看风景?朋友下班回来,你就向着他不停噜叨。我们想,也许你要有一个猫友陪伴。于是小花来了。你已经一岁,她才两个月大。你起初围着她转,对这陌生的闯客步步为营,并不友善。那一阵,你消瘦了许多,以为我们不再爱你了,是吗?小花是波斯猫,不过鼻子并不下塌,她喜欢模仿你,也处处占用你的地方。但是为了你,我们才带小花回来。好几个月后,你们终于和平相处了,我们这才放下心来。
  朋友出远门公干,试过把你们交给宠物店托管。这一定是你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因为你始终不喜欢陌生人,一听到生客来访,老早躲起来。即使熟客,也会老远的避开。许多访客知道你的存在,可从来没有见过你,只见到小花,小花会在客人面前走来走去,引人注意。所以,你是我们收得最善密的珍藏。把你托付宠物店,那是权宜的办法。宠物店的宣传自称五星级酒店,善待所有动物。看来并不都是这样的。当我们去迎接你回家,你的评语都写在神态上面,毛色黯淡,消瘦了许多。必定是终日在笼子里坐牢,一直留在天台。一个星期下来,你一定是不思吃喝,忍受着邻近其他猫狗的吵闹。又没有熟悉的砂盆可去,内心悲苦。你和小花一定以为我们把你们抛弃了。这以后,朋友再出外工作,就让你留在家中,由我来照顾。这样好得多了,是吗?你仍然在熟悉的环境里生活,睡在睡惯的窗台,用同一的碗、盆吃喝,熟悉的纸盒、书本、气味。我每天到来陪你,开了风扇,或者空调,换清洁的食水,清理砂盆。然后读几页书,写几段稿,也许。在家里,你一定如鱼得水;当然,晚上睡觉,就不能紧贴着朋友的身躯。所以,我留意到你常常竖起耳朵,注意走廊上的脚步声。看看是否朋友回来了。等到真的回来,你是多么兴奋呵,立即从书房的窗台跳下,跑到客厅,再跳上饭桌,喵喵地表示欢迎。朋友抛下行李,点点你的前额,问:乖吗?乖吗?
  最爱看你睡觉。有时你只是养神,闭上了眼睛,整天睁大炯炯有神的眼睛,未免疲倦。我知道你只是养神,因为眼睛虽闭上,可时而转动耳朵,收听风吹草动。养神时你会采取躺坐的姿态,双足后放,身躯贴在窗台,头部抬起,前肢伸前,或者折埋在胸下。这时候,你真像一座狮身人面的雕像。你们的祖先,可不就是埃及的神灵。因此我们有时会称你为猫后。这名字,你可是不理会的。只有呼唤你大花,你才回应。大花,你高兴了,就走来,让我们轻点额头;有时,拍拍尾巴算了,眼睛仍然没有睁开。当你睡觉,你会整个蜷曲一团,头埋在前胸,手脚围合,呼呼大睡,睡得很甜美的样子。睡熟了,你会打呼噜,甚至会打鼻鼾,忽然颤动后腿,发出依依唔唔的声音。原来你也会做梦。
  梦见什么呢?梦见鱼?我想不会。你们其实并不特别爱吃鱼,因为鱼骨并不容易对付,你们喜欢吃鸡。把新鲜的鸡肉用清水煮熟,再撕成碎条,你和小花一早嗅到厨房传来的气味,就会跑来。小花缠在朋友的脚下,平素像哑巴,这时也喵个不停。你呢,守在碟子边,尾巴盘在后面,很乖的样子。鸡肉要稍稍摊凉,才放在碟里;不一会儿,已经吃个干净。然后满意地洗手洗脸。你在梦里还在回味那顿佳肴么?当小花熟睡,常常会像人那样仰卧,坦露花白的肚皮;你呢,试过一次,但被调皮的小花扑到肚皮上偷袭,从此甚少仰卧,以免小花得逞。但四周毕竟是舒适安全的,所以你会发出梦呓。然后醒来时神采飞扬。
  更多的时候,我们互相静坐不语,当我从书本上抬头,总看见你或近或远,对我凝神看望,而且目不转睛。多么明亮美丽的一双眸子,充满感情、善意。你在想些什么?我无法知悉。我在想些什么,你也不会知道。我在想,是什么机缘,让我们可以在当下这宁谧的环境里相遇,彼此认识,成为异类的朋友?世界多么辽阔,世事多么纷乱,我们却在地球的一隅,面对面,彼此无话,其实也无需说话,让时光渐渐流逝。但这样和谐的日子能够延续多久呢?大花呵,人生苦短,猫生也不长。你忽然已经十五岁,相当于我们人类的七十五岁,你竟然已比我还年长了。我们早晚都会归于尘土,不是消失,而是变换形态,变成别的东西,成为雨滴、沙粒、微风,活在其他人的记忆,然后,连记忆也变得不可靠,没有了。
  我喜欢猫科动物,喜欢猎豹、花豹、金钱豹、雪豹,我喜欢你的近亲:老虎。你们都有明亮美丽的眼睛,像碧玉、翡翠,像琥珀、蓝宝石,甚至像钻石。而你,你的眼睛就是猫眼石。我常常想,宇宙间的宝石就是你们的眼睛化成的,其中蕴藏着你们不朽的灵魂。大多数的动物都有奇异的眼睛,例如狐狸、青蛙、狼、鹰、企鹅、海象,甚至八爪鱼。但你们的眼睛特别动人,因为会闪烁变幻。如果所有的猫科动物都闭上眼睛,世界会变得多么荒凉。
  你比一般的猫聪明,是的,你爱说话,会表达要求、意见,你会像狗一样,走来对我喵喵叫,再走到冰箱旁边的矮柜前仰望,你的零食就放在矮柜上。喔,那表示你想讨点零食了,好吧,就给你几颗小饼,你吃了就会静静返回窗台,看街上的风景,晒太阳。不然,你会喵个不得,重复动作,直到我们回应。有时,你要的是猫草,你和小花都喜欢猫草,吃了就在地板上亢奋地打滚。猫草可以清洁肠胃,帮助吐出肚里的毛球。但似乎不宜常吃,那太像迷幻药。你很少走到大门口,那是小花的最爱,因为她总想到门外的走廊散步。两头猫在走廊里逛了一阵,就一前一后,贴着地面翻跟斗。真正饿了,你反而不叫,只乖乖地坐在食盘前等待,一动不动,不认得你的话,还会错把你当瓷器。
  因为你的缘故,我会注意别的猫。我家楼下有许多店铺,我知道哪一家有猫。街道转角的药材店里的是灰麻色的猫,年轻、健康,是土产唐猫,高瘦,手臂很纤长,即使肥胖,也只会胖在肚子里。药材店的猫有一阵常常伏在柜台上,如今爱走到店前张望,但从不走出店外一步,总在行人路的临界线。他不怕路人,这和大花不同,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我呼唤他时,他会循声抬头看我,态度友善。
  洗衣铺养了六只猫,店主把猫的照片贴满了门外的玻璃墙幕。六只猫都不同,拍照时都披装打扮,还戴上帽子,配上玩具,有几只是同一家属,黄色斑纹,都是折耳猫,有两只波斯猫,扁脸带泪痕,眼睛有病,遗传给下一代。店主说是朋友所送,他同样珍惜,并不因病拒弃,其中一只,白色夹黑,圆白脸的嘴上,长了一撮黑毛,像希特勒。还有一只土猫,和药店的一个模样,我常常和他隔着玻璃相望;下午五时,他必到店门口坐着,看行人道上的麻雀,因为门前有树,旁边的超级市场搬货时会遗落的食物碎屑。拿窗帘布去洗时,我请教店主打理猫的心得,问他怎样替猫除虱,他的猫从不抓痒。
  他告诉我,到兽医那里买除虱水,搽在颈后即可。我们照办,每月滴一小支药水,果然灵验。你们不是没有再抓痒,也再不用天天捉虱子了?可是三个月下来,你们的毛色发哑,变灰,而且粗糙打结。你们居然不再舐毛了,是毛有药味,不能入口么?于是停止用药。向兽医店查问,原来用药后几天可以洗澡,但没有人告诉我们,药包上也没有说明。只好天天替你们梳理,剪去打结的废毛,用湿布揩抹。整整半年,你们的毛才恢复光泽,而且柔滑如丝。
  我常常去逛的夜冷店养的是麻色土猫,身上有一个大疤,毛都脱落了。我以为他不久就会消失,可每次仍看见他,坐在店铺后巷的一堆纸盒上。夜冷店永远有卖不完的杂货,纸盒也永远堆满后巷。猫就在那里生活、睡觉。他的食物,跟人一样,用饭碗盛载,几条青菜,也许有一些肉吧,最多的是饭。他一定把肉先吃掉,饿得没有法子才吃饭。猫毕竟是吃肉的动物,并不吃淀粉质。我每次来,就带一些猫饼干去给他。原本是给你吃的,可你不屑一顾,还一手打掉。这猫可吃得多么欢喜呵。渐渐地,他也认识我了。因为我呼唤他,带来食物,他认得我的气味。古时中国有一个故事叫《杨布打狗》,说杨布养了一只狗,一天,他换了衣服出外,回来时说狗不认识他了,狗眼看人低了。我不相信这故事,因为猫狗认人,并不靠视觉,而是靠嗅觉。家里有一瓶猫干粮,是你们不爱吃的,我把整瓶留在猫碗旁边。过了许久,我到店去,疤痕猫还在,他的碗里竟然再没有饭,而是猫干粮。我送的,应该早吃完了,真是惊喜。
  多么希望你像一件带着丝带蝴蝶结的圣诞礼物般回家来,像许多年前那样,但没有。十五年来你一直没有病过,只是毕竟老了,对乒乓球再没有太大的兴趣,再也不会跳到柜顶去;小花岁多两岁时大病一场,四处寻访兽医,从此只能吃特配的低镁食物,她表现出更多的老态,终日睡觉。岁月也在我们自己身上留下痕迹,各种各样的疾病来袭,两头猫何能例外?只是没有想到,看来从来不病的、嗓门中气十足的你,一天晚上,忽然呆站在砂盘里,屁股沾了秽物,好像自己也不相信。朋友漏夜把你送到诊所去,洋医生抚摸了一遍,抽血化验,报告马上就出来,没有什么异样,可能是胃里有毛球吧,要留医观察。吊了两天盐水,把你带回来。医生说你很凶,不肯吃食,还是回家吧。但你回家后,仍然不肯吃食,老躲在柜底下。
  喂你吃药,非常困难,药一定很苦,早晚两次,试过用针筒打进你的喉咙里,又混合了蜜糖,涂到你的口上,只是半吞半吐。你其实很乖,朋友把你放在桌上,准备吃药,你也不挣扎,只是药还未到口,已经一口白沫,胃囊已惯性地反抗了。朋友说,你怎么变成了螃蟹?但我们都只能苦笑。一次,你完全把药呕吐了出来。更大的问题是,你一直不肯吃食。即使你最喜欢的小食,吸引你来,看看,也没吃。我们算算,你有一个星期没吃东西了。我们知道,问题十分严重。你当然也想吃喝,不然,为什么你会把水盘的水用手掏打,地板上留下溅湿的一大片。只有晚上睡觉时,朋友说,他在床上拍拍,不多久,你就从书房的柜底出来,跳到床上,睡在朋友旁边。你消瘦了。朋友抚抚你,你还会发出愉快的呼噜(purring)。实在不行了,再把你送到诊所去。
  这一阵,我也在看医生。一天早上醒来,眼前出现一棵黑树,巨大的树冠遮挡了我的视线。我的眼睛有过飞蚊症,眼前出现一群浮游的黑点,有时却是闪亮、曲折的光,像破碎的玻璃,弯弯曲曲,边上非常刺眼,如同水银,就像一块巨大的钻石。每次飞蚊症来袭,我得闭上眼睛,其实闭眼并不管用,因为,闪光仍然持续,得半个小时才消散。多次看眼科,都说和眼睛无关,是体弱和老化的视网膜的毛病。飞蚊症和我是老相识了,但这次形态更出奇,竟是巨大的黑树冠。看物尚算清晰,但视线受阻,像睁眼的半盲。晚上根本不能睡,因为眼前不断出现幻景,像荧光幕,播放彩色光亮的各种图案。闭上眼睛也并不消失。彻夜难眠,真是苦不堪言。看了多个专科,不外是吃药和休息。两个星期下来,眼睛总算可以正常看物,我对朋友说,该带我去探望大花了。朋友说好,然后才说:大花已经没有了。
  动物怎能十一二天不吃不喝呢?你可不是冬眠的蛇和熊。你变得很虚弱,但从不呻吟,也不呼叫,只是躲藏起来。再把你送院的当夜,你经过超声波等检查。朋友一早到院查问,见你仍吊了盐水,蜷缩在一角,笼子很高,要搬来踏凳,朋友唤你,你稍稍拍动尾巴,抚摸你,怎么我们的大花,病成这个样子了。朋友要求见主诊医生,等了许久,见是另一位洋医生。他说大花肠里有些淋巴核,不能断定是癌症,那要开刀取出化验才能肯定,但,这位肥胖的医生说:她已经这么老了,又不吃不喝这许多天,伤口不会愈合,还是,让她去吧。她不是肚里有毛球吗?她平日喜欢清洁,一两个月总会呕吐……胖医生静静地听着,摇摇头。朋友说必须仔细考虑,商量。晚上,朋友再到诊所,找到那位值夜班、较早之前替你看病的洋医生,他很高瘦,戴眼镜,姓波特;朋友曾笑说,他一定叫哈利,他会变戏法。波特医生只是重复早上另一位的话,说:即使是我自己的猫,我也会让她离去。
  朋友独自考虑了一夜,原本想跟我商量,但我那时正在受眼疾之苦。翌日他再到医院去,找到另一位华人医生,仍是同样的答案。朋友说,好吧,请立即执行。再去看你。你蜷缩在暗角,瘦去了三分一的体积,朋友唤,大花大花。你张开眼睛,依然明亮。伸手抚摸你,站在旁边的职员说,小心,她很凶的。不,她是我们的朋友,她一生对我们都非常温柔。职员把药注入盐水,输入你的血管。朋友抚摸着你,对你说,大花,不要再受苦了。你移动了一下头,转向墙壁。朋友说再见了,大花。你没有回头,只拍了拍尾巴。
  我说我多么希望在场,我想抱着你,让你安睡,直至你体温缓缓转凉。朋友说,你是从来不喜欢被人拥抱的。
  是的,我们都哭了,大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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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发表于 2015-8-11 09:31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5-8-12 09:43 编辑

李零:史學中的文學力量
  
  
  很多年前,有人約稿,說是給青年學生推薦點文史類的經典,很多人寫,然后湊成一本書。寫什么好呢?約稿人說,你就揀歷史方面自己覺得重要的書,隨便寫,字數在三千字左右,當然,最好通俗一點。我依命行事,臨動筆,想了一下,在我心中,什么夠得上“重要”二字?好像很多也很少,千挑萬選,未必合適,為穩妥起見,還是寫兩本我比較熟悉也比較喜歡的書吧,一本是《史記》,一本是《觀堂集林》。但文章寫成,沒有下文(眼下,這類書倒是大為流行)。最近,承張鳴先生不棄,要我為《新東方》奉獻小文,我素無積稿,翻箱倒柜,只有這點東西在。現在拿出來,真不好意思。書是很普通的書,話是很普通的話,難免老生常談,重復別人講過的東西。說不定,還有什么狐貍尾巴,讓人抓住,也保不齊。我只能這么說,這兩篇舊稿,除大家熟悉的事,有些問題,我是認真想過,其中還是有一點心得體會。
  我們先談《史記》。讀它,我有一個感覺,就是我是在和活人談話。司馬遷,好人。好人經常倒霉,我對他很同情,也很佩服,覺得他這一輩子沒有白活。
  《史記》是一部什么樣的書?大家都知道,它是一部史書,而且是史部第一,就像希羅多德之于希臘,我們也是把司馬遷當“史學之父”。但此書之意義,我理解,卻并不在于它是開了紀傳體的頭。相反,它的意義在哪兒?我看,倒是在于它不是一部以朝代為斷限,干巴巴羅列帝王將相,孳孳于一姓興亡的狹義史書,像晚于它又模仿它的其他二十多部現在稱為“正史”的書。我欣賞它,是因為它視野開闊,胸襟博大,早于它的事,它做了總結;晚于它的事,它開了頭。它是一部上起軒轅,下迄孝武,“究天人之際,窮古今之變”的“大歷史”。當時的“古代史”、“近代史”和“當代史”,它都講到了。特別是他敘事生動,筆端熔鑄感情,讓人讀著不枯燥,而且越想越有意思。
  司馬遷作《史記》,利用材料很多。它們不僅有“石室金匱”(漢代的國家圖書館兼檔案館)收藏的圖書檔案,也有他調查采訪的故老傳聞,包含社會調查和口頭史學的成分。學者對《史記》引書做詳細查證,僅就明確可考者而言,已相當可觀。我們現在還能看到的早期古書,它差不多都看過。我們現在看不到的古書,即大家講的佚書,更是多了去。這些早期史料,按后世分類,主要屬于經、子二部,以及史部中的“古史”。經書,其中有不少是來自官書舊檔,年代最古老。它們經戰國思想過濾,同諸子傳記一起,積淀為漢代的“六藝之書”和“六家之學”。司馬遷“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是我們從漢代思想進窺先秦歷史的重要門徑。不僅如此,它還涉及詩賦、兵書、數術、方技,包含后世集部和子部中屬于專門之學的許多重要內容,同時又是百科全書式的知識總匯。它于四部僅居其一,但對研究其他三部實有承上啟下(承經、子,啟史、集)的關鍵作用。借用一句老話,就是“舉一隅而三隅反”。據我所知,有些老先生,不是科舉時代的老先生,而是風氣轉移后的老先生,他們就是拿《史記》當閱讀古書的門徑,甚至讓自己的孩子從這里入手。比如大家都知道,王國維和楊樹達,他們的古書底子就是《史》、《漢》。所以,我一直認為,這是讀古書的一把鑰匙,特別是對研究早期的學者,更是如此。
  讀《史記》,除史料依據,編纂體例也很重要。這本書的體例,按一般講法,是叫“紀傳體”,而有別于“編年體”(如魯《春秋》、《左傳》、《紀年》及后世的《通鑒》)和“紀事本末體”(如《國語》、《國策》和后人編的各種紀事本末)。但更準確地說,它卻是以“世系為經”,“編年”、“紀事”為緯,帶有綜合性,并不簡單是由傳記而構成,在形式上,是模仿早期貴族的譜牒。司馬遷作史,中心是“人”,框架是“族譜”。它是照《世本》和漢代保存的大量譜牒,按世系分衍,來講“空間”(國別、地域、郡望)和“時間”(朝代史、國別史和家族史),以及“空間”、“時間”下的“人物”和“事件”。它的十二本紀、三十世家、七十列傳,“本紀”是講“本”,即族譜的“根”或“主干”:“世家”是講“世”,即族譜的“分枝”:“列傳”是講“世”底下的人物,即族譜的“葉”。這是全書的主體。它的本紀、世家都是分國敘事、編年敘事,用以統攝后面的列傳。本紀、世家之外,還有“十表”互見,作全書的時空框架。其“紀傳五體”,其中只有“八書”是講典章制度,時空觀念較差,屬于結構性描述。原始人類有“尋根癖”,古代貴族有“血統論”,春秋戰國“禮壞樂崩”,但“擺譜”的風氣更盛(“世”在當時是貴族子弟的必修課),很多銅器銘文,都是一上來就“自報家門”,說我是“某某之子某某之孫”。司馬遷雖生于布衣可取卿相的漢代,但他是作“大歷史”。他要打通古今,保持聯貫,還是以這樣的體裁最方便。這是我們應該理解他的地方。
  司馬遷作《史記》,其特點不僅是宏通博大,具有高度概括性,而且更重要的是,它還能以“互文相足之法”,節省筆墨,存真闕疑,盡量保存史料的“鮮活”。比如初讀《史記》的人,誰都不難發現,它的記述往往自相矛盾,不但篇與篇之間會有這種問題,就是一篇之內也能擺好幾種說法,讓人覺得莫衷一是。但熟悉《史記》體例的人,他們都知道,這是作者“兼存異說”,故意如此。它講秦就以秦的史料為主,講楚就以楚的史料為主,盡量讓“角色”按“本色”講話。這非但不是《史記》的粗疏,反而是它的謹慎。如果吹毛求疵,給《史記》挑錯,當然會有大豐收,但找錯誤的前提,首先也是理解。
  
  (2)
  
  《史記》偉大,它的作者更偉大。我們“讀其書而想見其為人”,一定要讀他的《太史公自序》和《報任安書》。《太史公自序》很重要,因為只有讀這篇東西,你才能了解他的學術背景和創作過程,知道他有家學淵源、名師傳授,“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人生老道,所以文筆也老道。但我們千萬不要忽略,他還有一封《報任安書》。如果我們說《太史公自序》是司馬遷的“學術史”,那么《報任安書》就是他的“心靈史”。這是一篇“欲死不能”之人同“行將就死”之人的心靈對話,每句話都掏心窩子,里面浸透著生之熱戀和死之痛苦。其輾轉于生死之際的羞辱、恐懼和悲憤,五內俱焚、汗發沾背的心理創傷,非身臨其境,絕難體會。小時候讀《古文觀止》,我總以為這是最震撼人心、催人淚下的一篇。
  司馬遷為“墻倒眾人推”的李將軍(李陵)打抱不平,慘遭宮刑,在我看來,正是屬于魯迅所說敢于“撫哭叛徒”的“脊梁”。他和李將軍,一個是文官,一個是武將,趣舍異路,素無杯酒交歡,竟能舍飯碗、性命不顧,仗義執言,已是諸、劌之勇不能當。而更難的是,他還能在這場“飛來橫禍”之后,從命運的泥潭中撐拄自拔,發憤著書,成就其名山事業。讀《報任安書》,我有一點感想:歷史并不僅僅是一種由死人積累的知識,也是一種由活人塑造的體驗。這種人生體驗和超越生命的渴望,乃是貫穿于文學、藝術、宗教、哲學和歷史的共同精神。史家在此類“超越”中尤為重要。它之所以能把自身之外“盈虛有數”的眾多生命匯為波瀾壯闊的歷史長河,首先就在于,它是把自己的生命也投射其中。我想,司馬遷之為司馬遷,《史記》之為《史記》,人有俠氣,書有俠氣,實與這種人生經歷有關。一帆風順,缺乏人生體驗,要當歷史學家,可以;但要當大歷史學家,難。我以為,“大歷史”的意義就在通古今,齊生死。
  以個人榮辱看歷史,固然易生偏見,但司馬遷講歷史,卻能保持清醒客觀,即使是寫當代之事,即使是有切膚之痛,也能控制情緒,頂多在贊語中發點感慨,出乎人生,而入乎歷史,寫史和評史,絕不亂摻乎。
  對司馬遷的贊語和文學性描寫,我很欣賞。因為恰好是在這樣的話語之中,我們才能窺見其個性,進而理解他的傳神之筆。例如,在他筆下,即使是“成者為王”的漢高祖也大有流氓氣,即使是“敗者為賊”的項羽也不失英雄相。就連當時的恐怖分子,他也會說“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就連李斯這樣的“大壞蛋”,他也會描寫其臨死之際,父子相哭,遙想當年,牽黃犬,逐狡兔的天倫之樂。很多“大人物”寫得就像“小人物”一樣。
  同司馬遷的“發憤著書”有關,《李將軍傳》也值得一讀(有趣的是,它是放在《匈奴傳》和《衛將軍傳》的前邊)。他講李陵之禍,著墨不多,對比《漢書》,好像一筆帶過。這種省略是出于“不敢言”還是“不忍言”,我們很難猜測。但他在贊語中說:傳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其李將軍之謂也?余睹李將軍,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辭。及死之日,天下知與不知,皆為盡哀。彼其忠實心誠信于士大夫也?諺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雖小,可以諭大也。
  司馬遷說的“李將軍”是李廣而不是李陵,然陵為廣孫,有其家風,就連命運的悲慘都一模一樣。我們拿這段話對比蘇建評衛青的話,“大將軍至尊重,而天下之賢大夫毋稱焉”(《衛將軍傳》贊引),他的“無言”不是更勝于“有言”嗎?
  漢代以后,“衛將軍”只見稱于記錄漢代武功的史乘,而無聞于民間。相反,李將軍卻借詩文的傳誦而大出其名。1997年,中國歷史博物館舉辦全國考古新發現精品展,其中有敦煌市博物館送展的西晉壁畫磚,上面有個騎馬的人物,正在回頭射箭,上有榜題為證,不是別人,正是李廣其人。
  看見李將軍,我就想到了司馬遷,想到了史學中的文學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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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发表于 2015-8-11 19:15 |只看该作者
好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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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发表于 2015-8-11 22:34 |只看该作者
寒风吹彻比妙饮沉香类小文人的自我雅醉更让人清醒和凄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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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发表于 2015-8-12 09:43 |只看该作者
我小时是个左撇子,那东西,学戏做动作,练功拿刀枪把子,都是左手得劲,拿马鞭也是用左手,因此挨了不少打。姐姐总说,“凭你这个左撇子就不能唱戏。”我最怕说我不能唱戏了,就拼命练右手,随时随地练;没有两年,我右手也能用了,拿马鞭也很灵活了;左右云手,左右手掏翎子都好。

——《左撇子》新凤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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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发表于 2015-8-12 09:44 |只看该作者
黄永玉:米修士,你在哪里呀!——怀廖冰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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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发表于 2015-8-12 09:45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5-8-18 21:24 编辑


汪曾祺散文:

贴秋膘


       人到夏天,没有什么胃口,饭食清淡简单,芝麻酱面(过水,抓一把黄瓜丝,浇点花椒油);烙两张葱花饼,熬点绿豆稀粥……两三个月下来,体重大都要减少一点。秋风一起,胃口大开,想吃点好的,增加一点营养,补偿补偿夏天的损失,北方人谓之“贴秋膘”。

        北京人所谓“贴秋膘”有特殊的含意,即吃烤肉。

        烤肉大概源于少数民族的吃法。日本人称烤羊肉为“成吉思汗料理”(青木正《中华腌菜谱》里提到),似乎这是蒙古人的东西。但我看《元朝秘史》,并没有看到烤肉。成吉思汗当然是吃羊肉的,“秘史”里几次提到他到了一个什么地方,吃了一只“双母乳的羊羔”。羊羔而是“双母乳”(两只母羊喂奶)的,想必十分肥嫩。一顿吃一只羊羔,这食量是够可以的。但似乎只是白煮,即便是烤,也会是整只的烤,不会像北京的烤肉一样。如果是北京的烤肉,他吃起来大概也不耐烦,觉得不过瘾。我去过内蒙几次,也没有在草原上吃过烤肉。那么,这是不是蒙古料理,颇可存疑。北京卖烤肉的,都是回民馆子。“烤肉宛”原来有齐白石写的一块小匾,写得明白:“清真烤肉宛”,这块匾是写在宣纸上的,嵌在镜框里,字写得很好,后面还加了两行注脚:“诸书无烤字,应人所请自我作古”。我曾写信问过语言文字学家朱德熙,是不是古代没有“烤”字,德熙复信说古代字书上确实没有这个字。看来“烤”字是近代人造出来的字了。这是不是回民的吃法?我到过回民集中的兰州,到过新疆的乌鲁木齐、伊犁、吐鲁番,都没有见到如北京烤肉一样的烤肉。烤羊肉串是到处有的,但那是另外一种。北京的烤肉起源于何时,原是哪个民族的,已不可考。反正它已经在北京生根落户,成了北京“三烤”(烤肉,烤鸭,烤白薯)之一,是“北京吃儿”的代表作了。

       北京烤肉是在“炙子”上烤的。“炙子”是一根一根铁条钉成的圆板,下面烧着大块的劈柴,松木或果木。羊肉切成薄片(也有烤牛肉的,少),由堂倌在大碗里拌好佐料--酱油、香油、料酒,大量的香菜,加一点水,交给顾客,由顾客用长筷子平摊在炙子上烤。“炙子”的铁条之间有小缝,下面的柴烟火气可以从缝隙中透上来,不但整个“炙子”受火均匀,而且使烤着的肉带柴木清香;上面的汤卤肉屑又可填入缝中,增加了烤炙的焦香。过去吃烤肉都是自己烤。因为炙子颇高,只能站着烤,或一只脚踩在长凳上。大火烤着,外面的衣裳穿不住,大都脱得只穿一件衬衫。足蹬长凳,解衣磅礴,一边大口地吃肉,一边喝白酒,很有点剽悍豪霸之气。满屋子都是烤炙的肉香,这气氛就能使人增加三分胃口。平常食量,吃一斤烤肉,问题不大。吃斤半、二斤、二斤半的,有的是。自己烤,嫩一点,焦一点,可以随意。而且烤本身就是个乐趣。

       北京烤肉有名的三家:烤肉季,烤肉宛,烤肉刘。烤肉宛在宣武门里,我住在国会街时,几步就到了,常去。有时懒得去等炙子(因为顾客多,炙子常不得空),就派一个孩子带个饭盒烤一饭盒,买几个烧饼,一家子一顿饭,就解决了。烤肉宛去吃过的名人很多。除了齐白石写的一块匾,还有张大千写的一块。梅兰芳题了一首诗,记得第一句是“宛家烤肉旧驰名”,字和诗当然是许姬传代笔。烤肉季在什刹海,烤肉刘在虎坊桥。【汪曾祺经典散文3篇】汪曾祺经典散文3篇。

       从前北京人有到野地里吃烤肉的风气。玉渊潭就是个吃烤肉的地方。一边看看野景,一边吃着烤肉,别是一番滋味。听玉渊潭附近的老住户说,过去一到秋天,老远就闻到烤肉香味。

       北京现在还能吃到烤肉,但都改成由服务员代烤了端上来,那就没劲了。我没有去过。内蒙也有“贴秋膘”的说法,我在呼和浩特就听到过。不过似乎只是汉族干部或说汉语的蒙族干部这样说。蒙语有没有这说法,不知道。呼市的干部很愿意秋天“下去”考察工作或调查材料。别人就会说:“哪里是去考察、调查,是去‘贴秋膘’去了。”呼市干部所说“贴秋膘”是说下去吃羊肉去了。但不是去吃烤肉,而是去吃手把羊肉。到了草原,少不了要吃几顿羊肉。有客人来,杀一只羊,这在牧民实在不算什么。关于手把羊肉,我曾写过一篇文章,收入《蒲桥集》,兹不重述。那篇文章漏了一句很重要的话,即羊肉要秋天才好吃,大概要到阴历九月,羊才上膘,才肥。羊上了膘,人才可以去“贴”。



栗子

       栗子的形状很奇怪,像一个小刺猬。栗有“斗”,斗外长了长长的硬刺,很扎手。栗子在斗里围着长了一圈,一颗一颗紧挨着,很团结。当中有一颗是扁的,叫做脐栗。脐栗的味道和其他栗子没有什么两样。坚果的外面大都有保护层,松子有鳞瓣,核桃、白果都有苦涩的外皮,这大概都是为了对付松鼠而长出来的。

       新摘的生栗子很好吃,脆嫩,只是栗壳很不好剥,里面的内皮尤其不好去。

        把栗子放在竹篮里,挂在通风的地方吹几天,就成了“风栗子”。风栗子肉微有皱纹,微软,吃起来更为细腻有韧性。不像吃生栗子会弄得满嘴都是碎粒,而且更甜。贾宝玉为一件事生了气,袭人给他打岔,说:“我想吃风栗子了。你给我取去。”怡红院的檐下是挂了一篮风栗子的。风栗子入《红楼梦》,身价就高起来,雅了。这栗子是什么来头,是贾蓉送来的?刘老老送来的?还是宝玉自己在外面买的?不知道,书中并未交待。

       栗子熟食的较多。我的家乡原来没有炒栗子,只是放在火里烤。冬天,生一个铜火盆,丢几个栗子在通红的炭火里,一会儿,砰的一声,蹦出一个裂了壳的熟栗子,抓起来,在手里来回倒,连连吹气使冷,剥壳入口,香甜无比,是雪天的乐事。不过烤栗子要小心,弄不好会炸伤眼睛。烤栗子外国也有,西方有“火中取栗”的寓言,这栗子大概是烤的。

       北京#from 本文来自高考资源网
的糖炒栗子,过去讲究栗子是要良乡出产的。良乡栗子比较小,壳薄,炒熟后个个裂开,轻轻一捏,壳就破了,内皮一搓就掉,不“护皮”。据说良乡栗子原是进贡的,是西太后吃的(北方许多好吃的东西都说是给西太后进过贡)。

         北京的糖炒栗子其实是不放糖的,昆明的糖炒栗子真的放糖。
昆明栗子大,炒栗子的大锅都支在店铺门外,用大如玉米豆的粗砂炒,不时往锅里倒一碗糖水。昆明炒栗子的外壳是黏的,吃完了手上都是糖汁,必须洗手。栗肉为糖汁沁透,很甜。

        炒栗子宋朝就有。笔记里提到的“栗”,我想就是炒栗子。汴京有个叫李和儿的,栗有名。南宋时有一使臣(偶忘其名姓)出使,有人遮道献栗一囊,即汴京李和儿也。一囊栗,寄托了故国之思,也很感人。

        日本人爱吃栗子,但原来日本没有中国的炒栗子。有一年我在广交会的座谈会上认识一个日本商人,他是来买栗子的(每年都来买)。他在天津曾开过一家炒栗子的店,回国后还卖炒栗子,而且把他在天津开的炒栗子店铺的招牌也带到日本去,一直在东京的炒栗子店里挂着。他现在发了财,很感谢中国的炒栗子。

       北京的小酒铺过去卖煮栗子。栗子用刀切破小口,加水,入花椒大料煮透,是极好的下酒物。现在不见有卖的了。

        栗子可以做菜。栗子鸡是名菜,也很好做,鸡切块,栗子去皮壳,加葱、姜、酱油,加水淹没鸡块,鸡块熟后,下绵白糖,小火焖二十分钟即得。鸡须是当年小公鸡,栗须完整不碎。罗汉斋亦可加栗子。

       我父亲曾用白糖煨栗子,加桂花,甚美。

       北京东安市场原来有一家卖西式蛋糕、冰点心的铺子卖奶油栗子粉。栗子粉上浇稀奶油,吃起来很过瘾。当然,价钱是很贵的。这家铺子现在没有了。

       羊羹的主料是栗子面。“羊羹”是日本话,其实只是潮湿的栗子面压成长方形的糕,与羊毫无关系。

       河北的山区缺粮食,山里多栗树,乡民以栗子代粮。栗子当零食吃是很好吃的,但当粮食吃恐怕胃里不大好受。



宋朝人的吃喝

       唐宋人似乎不怎么讲究大吃大喝。杜甫的《丽人行》里列叙了一些珍馐,但多系夸张想象之辞。五代顾闳中所绘《韩熙载夜宴图》主人客人面前案上所列的食物不过八品,四个高足的浅碗,四个小碟子。有一碗是白色的圆球形的东西,有点像外面滚了米粒的蓑衣丸子。有一碗颜色是鲜红的,很惹眼,用放大镜细看,不过是几个带蒂的柿子!其余的看不清是什么。苏东坡是个有名的馋人,但他爱吃的好像只是猪肉。他称赞“黄州好猪肉”,但还是“富者不解吃,贫者不解煮”。他爱吃猪头,也不过是煮得稀烂,最后浇一勺杏酪。——杏酪想必是酸里咕叽的,可以解腻。有人“忽出新意”以山羊肉为玉糁羹,他觉得好吃得不得了。这是一种什么东西?大概只是山羊肉加碎米煮成的糊糊罢了。当然,想象起来也不难吃。

       宋朝人的吃喝好像比较简单而清淡。连有皇帝参加的御宴也并不丰盛。御宴有定制,每一盏酒都要有歌舞杂技,似乎这是主要的,吃喝在其次。幽兰居士《东京梦华录》载《宰执亲王宗室百官入内上寿》,使臣诸卿只是“每分列环饼、油饼、枣塔为看盘,次列果子。惟大辽加之猪羊鸡鹅兔连骨熟肉为看盘,皆以小绳束之。又生葱韭蒜醋各一碟。三五人共列浆水一桶,立杓数枚”。“看盘”只是摆样子的,不能吃的。“凡御宴至第三盏,方有下酒肉、咸豉、爆肉、双下鸵峰角子。”第四盏下酒是子骨头、索粉、白肉胡饼;第五盏是群仙、天花饼、太平毕罗、干饭、缕肉羹、莲花肉饼;第六盏假圆鱼、密浮酥捺花;第七盏排炊羊、胡饼、炙金肠;第八盏假沙鱼、独下馒头、肚羹;第九盏水饭、簇下饭。如此而已。

        宋朝市面上的吃食似乎很便宜。《东京梦华录》云:“吾辈入店,则用一等玻璃浅碗,谓之‘碧碗’,亦谓之‘造羹’,菜蔬精细,谓之‘造’,每碗十文。”《会仙楼》条载:“止两人对坐饮酒……即银近百两矣。初看吓人一跳。细看,这是指餐具的价值——宋人餐具多用银。

        几乎所有记两宋风俗的书无不记“市食”。钱塘吴自牧《梦粱录》《分茶酒店》最为详备。宋朝的肴馔好像多是“快餐”,是现成的。中国古代人流行吃羹。“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不说是洗手炒肉丝。《水浒传》林冲的徒弟说自己“安排得好菜蔬,端整得好汁水”,“汁水”也就是羹。《东京梦华录》云“旧只用匙今皆用筋矣”,可见本都是可喝的汤水。其次是各种菜,鸡、鸭、鹅。再次是半干的肉脯和全干的肉。几本书里都提到“影戏”,我觉得这就是四川的灯影牛肉一类的东西。炒菜也有,如炒蟹,但极少。

       宋朝人饮酒和后来有些不同的,是总要有些鲜果干果,如柑、梨、蔗、柿,炒栗子、新银杏,以及莴苣、“姜油多”之类的菜蔬和玛瑙饧、泽州饧之类的糖稀。《水浒传》所谓“铺下果子按酒”,即指此类东西。

       宋朝的面食品类甚多。我们现在叫做主食,宋人却叫“从食”。面食主要是饼。《水浒》动辄说“回些面来打饼”。饼有门油、菊花、宽焦、侧厚、油锅、新样满麻……《东京梦华录》载武成王庙海州张家、皇建院前郑家最盛,每家有五十余炉。五十几个炉子一起烙饼,真是好家伙!

       遍检《东京梦华录》、《都城纪胜》、《西湖老人繁胜录》、《梦粱录》、《武林旧事》,都没有发现宋朝人吃海参、鱼翅、燕窝的记载。吃这种滋补性的高蛋白的海味,大概从明朝才开始。这大概和明朝人的纵欲有关系,记得鲁迅好像曾经说过。

       宋朝人好像实行的是“分食制”。《东京梦华录》云“用一等玻璃浅碗……每碗十文”,可证。《韩熙载夜宴图》上画的也是各人一份,不像后来大家合坐一桌,大盘大碗,筷子勺子一起来。这一点是颇合卫生的,因不易传染肝炎。

五味

  山西人真能吃醋!几个山西人在北京下饭馆,坐定之后,还没有点菜,先把醋瓶子拿过来,每人喝了三调羹醋。邻座的客人直瞪眼。有一年我到太原去,快过春节了。别处过春节,都供应一点好酒,太原的油盐店却都贴出一个条子:“供应老陈醋,每户一斤。”这在山西人是大事。
  山西人还爱吃酸菜,雁北尤胜。什么都拿来酸,除了萝卜白菜,还包括杨树叶儿,榆树钱儿。有人来给姑娘说亲,当妈的先问,那家有几口酸菜缸。酸菜缸多,说明家底子厚。
  辽宁人爱吃酸菜白肉火锅。
  北京人吃羊肉酸菜汤下杂面。
  福建人、广西人爱吃酸笋。我和贾平凹在南宁,不爱吃招待所的饭,到外面瞎吃。平凹一进门,就叫:“老友面!”“老友面”者,酸笋肉丝汆汤下面也,不知道为什么叫做“老友”。
  傣族人也爱吃酸。酸笋炖鸡是名菜。
  延庆山里夏天爱吃酸饭。把好好的饭焐酸了,用井拨凉水一和,呼呼地就下去了三碗。 
  都说苏州菜甜,其实苏州菜只是淡,真正甜的是无锡。无锡炒鳝糊放那么多糖!包子的肉馅里也放很多糖,没法吃!
  四川夹沙肉用大片肥猪肉夹了洗沙蒸,广西芋头扣肉用大片肥猪肉夹芋泥蒸,都极甜,崐很好吃,但我最多只能吃两片。
  广东人爱吃甜食。昆明金碧路有一家广东人开的甜品店,卖芝麻糊、绿豆沙,广东同学趋之若鹜。“番薯糖水”即用白薯切块熬的汤,这有什么好喝的呢?广东同学说:“好野!”
  北方人不是不爱吃甜,只是过去糖难得。我家曾有老保姆,正定乡下人,六十多岁了。她还有个婆婆,八十几了。她有一次要回乡探亲,临行称了二斤白糖,说她的婆婆就爱喝个白糖水。
  北京人很保守,过去不知苦瓜为何物,近年有人学会吃了。菜农也有种的了。农贸市场上有很好的苦瓜卖,属于“细菜”,价颇昂。
  北京人过去不吃蕹菜,不吃木耳菜,近年也有人爱吃了。
  北京人在口味上开放了!
  北京人过去就知道吃大白菜。由此可见,大白菜主义是可以被打倒的。
  北方人初春吃苣荬菜。苣荬菜分甜苣、苦苣,苦苣相当的苦。
  有一个贵州的年轻女演员上我们剧团学戏,她的妈妈远迢迢给她寄来一包东西,是“者耳根”,或名“则尔根”,即鱼腥草。她让我尝了几根。这是什么东西?苦,倒不要紧,它有一股强烈的生鱼腥味,实在招架不了!
  剧团有一干部,是写字幕的,有时也管杂务。此人是个吃辣的专家。他每天中午饭不吃菜,吃辣椒下饭。全国各地的,少数民族的,各种辣椒,他都千方百计地弄来吃。剧团到上海演出,他帮助搞伙食,这下好,不会缺辣椒吃。原以为上海辣椒不好买,他下车第二天就找到一家专卖各种辣椒的铺子。上海人有一些是能吃辣的。
  我们吃辣是在昆明练出来的,曾跟几个贵州同学在一起用青辣椒在火上烧烧,蘸盐水下酒。平生所吃辣椒之多矣,什么朝天椒、野山椒,都不在话下。我吃过最辣的辣椒是在越南。一九四七年,由越南转道往上海,在海防街头吃牛肉粉。牛肉极嫩,汤极鲜,辣椒极辣,一碗汤粉,放三四丝辣椒就辣得不行。这种辣椒的颜色是桔黄色的。在川北,听说有一种辣椒本身不能吃,用一根线吊在灶上,汤做得了,把辣椒在汤里涮涮,就辣得不得了。云南佧佤族有一种辣椒,叫“涮涮辣”,与川北吊在灶上的辣椒大概不分上下。
  四川不能说是最能吃辣的省分,川菜的特点是辣而且麻,──搁很多花椒。四川的小面馆的墙壁上黑漆大书三个字:麻辣烫。麻婆豆腐、干煸牛肉丝、棒棒鸡;不放花椒不行。花椒得是川椒,捣碎,菜做好了,最后再放。

  周作人说他的家乡整年吃咸极了的咸菜和咸极了的咸鱼。浙东人确是吃得很咸。有个同学,是台州人,到铺子里吃包子,掰开包子就往里倒酱油。口味的咸淡和地域是有关系的,北京人说南甜北咸东辣西酸,大体不错。河北、东北人口重,福建菜多很淡。但这与个人的性格习惯也有关。湖北菜并不咸,但闻一多先生却嫌云南蒙自的菜太淡。
  中国人过去对吃盐很讲究,是桃花盐、水晶盐,“吴盐胜雪”,现在全国都吃再制精盐。只有四川人腌咸菜还坚持用自贡产的井盐。
  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国家的人爱吃臭。
  过去上海、南京、汉口都卖油炸臭豆腐干。长沙火宫殿的臭豆腐因为一个大人物年轻时常吃而出了名。这位大人物后来还去吃过,说了一句话:“火宫殿的臭豆腐还是好吃。”“文化大革命”中火宫殿的影壁上就出现了两行大字:
  最高指示:
  火宫殿的臭豆腐还是好吃。
  我们一个同志到南京出差,他的爱人是南京人,嘱咐他带一点臭豆腐干回来。他千方百计居然办到了。带到火车上,引起一车厢的人强烈抗议。
  除豆腐干外,面筋、百叶(千张)皆可臭。蔬菜里的莴苣、冬瓜、豇豆皆可臭。冬笋的老根咬不动,切下来随手就扔到臭坛子里。──我们那里很多人家都有个臭坛子,一坛子“臭卤”,腌芥菜挤下的汁放几天即成“臭卤”。臭物中最特殊的是臭苋菜秆,苋菜长老了,主茎可粗如拇指,高三四尺,截成二寸许小段,入臭坛。臭熟后,外皮是硬的,里面的芯成果冻状。噙住一头,一吸,芯肉即入口中。这是佐粥的无上妙品。我们那里叫做“苋菜秸子”,湖南人谓之“苋菜咕”,因为吸起来“咕”的一声。
  北京人说的臭豆腐指臭豆腐乳。过去是小贩沿街叫卖的:
  “臭豆腐,酱豆腐,王致和的臭豆腐。”臭豆腐就贴饼子,熬一锅虾米皮白菜汤,好饭!现在王致和的臭豆腐用很大的玻璃方瓶装,很不方便,一瓶一百块,得很长时间才能吃完,而且卖得很贵,成了奢侈品。我很希望这种包装能改进,一器装五块足矣。
  我在美国吃过最臭的“气死”(干酪),洋人多闻之掩鼻,对我说起来实在没有什么,比臭豆腐差远了。
  甚矣,中国人口味之杂也,敢说堪为世界之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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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发表于 2015-8-12 09:45 |只看该作者
黄裳:怀素《食鱼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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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发表于 2015-8-13 08:36 |只看该作者
加菲 发表于 2015-8-13 08:30
每一页都已经印在纸上,每一字都将映在眼底,读着它们,总觉得有些默默的幸福。

明天我要带它们出门避暑 ...

末伏,大概就是最后的夏天。据说夏天最后的一簇花是荼蘼。夏花之绚烂渐渐成为记忆。而后,就是精美绵长之秋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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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发表于 2015-8-18 21:15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5-8-18 21:25 编辑

陈从周:小有亭台亦耐看——网师园


        中国园林妙在含蓄,一山一石,耐人寻味。立峰是一种抽象雕刻品,美人峰细看才像。九狮山亦然。鸳鸯厅的前后梁架,形式不同,不说不明白,一说才恍然大悟,竟寓鸳鸯之意。奈何今天有许多好心肠的人,唯恐游者不了解,水池中装了人工大鱼,熊猫馆前站着泥塑熊猫,如做着大广告,与含蓄两字背道而驰,失去了中国园林的精神所在,真大煞风景。鱼要隐现方妙,熊猫馆以竹林引胜,渐入佳境,游者反多增趣味。过去有些园名,如寒碧山庄、梅园、网师园,都可顾名思义,园内的特色是白皮松、梅、水。尽人皆知的西湖十景,更是佳例。

        亭榭之额真是赏景的说明书。拙政园的荷风四面亭,人临其境,即无荷风,亦觉风在其中,发人遐思。而对联文字之隽永,书法之美妙,更令人一唱三叹,徘徊不已。镇江焦山顶的别峰庵,为郑板桥读书处,小斋三间,一庭花树,门联写着“室雅无须大;花香不在多”。游者见到,顿觉心怀舒畅,亲切地感到景物宜人,博得人人称好,游罢个个传诵。至于匾额,有砖刻、石刻,联屏有板对、竹对、板屏、大理石屏,外加石刻书条石,皆少用画面,比具体的形象来得曲折耐味。其所以不用装裱的屏联,因园林建筑多敞口,有损纸质,额对露天者用砖石,室内者用竹木,皆因地制宜而安排。住宅之厅堂斋室,悬挂装裱字画,可增加内部光线及音响效果,使居者有明朗清静之感,有与无,情况大不相同。当时宣纸规格、装裱大小皆有一定,乃根据建筑尺度而定。

        园林中曲与直是相对的,要曲中寓直,灵活应用,曲直自如。画家讲画树,要无一笔不曲,斯理至当。曲桥、曲径、曲廊,本来在交通意义上,是由一点到另一点而设置的。园林中两侧都有风景,随直曲折一下,使行者左右顾盼有景,信步其间使距程延长,趣味加深。由此可见,曲本直生,重在曲折有度。有些曲桥,定要九曲,既不临水面(园林桥一般要低于两岸,有凌波之意),生硬屈曲,行桥宛若受刑,其因在于不明此理(上海豫园前九曲桥即坏例)。

       造园在选地后,就要因地制宜,突出重点,作为此园之特征,表达出预想的境界。北京圆明园,我说它是“因水成景,借景西山”,园内景物皆因水而筑,招西山入园,终成“万园之园”。无锡寄畅园为山麓园,景物皆面山而构,纳园外山景于园内。网师园以水为中心,殿春簃一院虽无水,西南角凿冷泉,贯通全园水脉,有此一眼,绝处逢生,终不脱题。新建东部,设计上既背固有设计原则,且复无水,遂成僵局,是事先对全园未作周密的分析,不加思索而造成的。

       园之佳者如诗之绝句,词之小令,皆以少胜多,有不尽之意,寥寥几句,弦外之音犹绕梁间(大园总有不周之处,正如长歌慢调,难以一气呵成)。我说园外有园,景外有景,即包括在此意之内。园外有景妙在“借”,景外有景在于“时”,花影、树影、云影、水影,风声、水声、鸟语、花香,无形之景,有形之景,交响成曲。所谓诗情画意盎然而生,与此有密切关系(参见拙作《建筑中的借景问题》)。

       万顷之园难以紧凑,数亩之园难以宽绰。紧凑不觉其大,游无倦意,宽绰不觉局促,览之有物,故以静、动观园,有缩地扩基之妙。而大胆落墨,小心收拾(画家语),更为要谛,使宽处可容走马,密处难以藏针(书家语)。故颐和园有烟波浩渺之昆明湖,复有深居山间的谐趣园,于此可悟消息。造园有法而无式,在于人们的巧妙运用其规律。计成所说的“因借”(因地制宜,借景),就是法。《园冶》一书终未列式。能做到园有大小之分,有静观动观之别,有郊园市园之异等等,各臻其妙,方称“得体”(体宜)。中国画的兰竹看来极简单,画家能各具一格;古典折子戏,亦复喜看,每个演员演来不同,就是各有独到之处。造园之理与此理相通。如果定一式使学者死守之,奉为经典,则如画谱之有“芥子园”,文章之有八股一样。苏州网师园是公认为小园极则,所谓“小而精,以少胜多”。其设计原则很简单,运用了假山与建筑相对而互相更换的一个原则(苏州园林基本上用此法。网师园东部新建反其道,终于未能成功),无旱船、大桥、大山,建筑物尺度略小,数量适可而止,停停当当,像一个小园格局。反之,狮子林增添了大船,与水面不称,不伦不类,就是不“得体”。清代汪春田重葺文园有诗:“换却花篱补石阑,改园更比改诗难;果能字字吟来稳,小有亭台亦耐看。”说得透彻极了,到今天读起此诗,对造园工作者来说,还是十分亲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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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发表于 2015-8-18 21:17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令箭 于 2015-8-18 21:26 编辑

饶宗颐:金字塔外:死与蜜糖

       我的旧朋友中有一位已经谢世的日本南画大师河野秋村先生,曾向我夸耀他以九十多岁的高龄,爬上金字塔。可是他本人居住的地方却是一间全部用竹编成的房子,真是“黄冈竹楼”的活现,记得我赠他的诗有“出墙桃自媚,穿屋笋犹鲜”二句,完全是写实。我问他:金字塔与竹楼在艺术角度上有两种不同的感受,以何者为优?他没有回答。在我看来,姑且拿山水画来作譬喻,以荆浩的深岩穹谷,来比较云林的荒村野树,我则宁愿欣赏后者。


       说到金字塔,完全是死的表征,代表整个埃及文化的是一部《死书》(Book of the Dead),金字塔可说是《死书》的缩影。我亦曾经去过开罗,在渴得要死的沙漠里,不易引起拜伦式哀希腊的心情去凭吊那些七颠八倒古建筑的残骸。我只惓注着:要追问何处有神的提撕?什么才是真正的秩序和至善(即埃及人所谓maat)?怎样取得死神(Osirius)最后公正的审判?历史不过是一片摸不清说不尽的迷梦,只有“死”所占据的漫长时间才能填补它的空白。摆在我们面前的是帝王谷巍峨的墓塔,我很想把三千丈的白发一丝丝联结起来把它围绕一周,看看孰长孰短?值得佩服的是蜿蜒的尼罗河永远替人类负担起历史上忧患的包袱,我不愿意重新砌起冥想所造成的金字塔!一切的想象,只好交给苍茫的黄昏,换取来一个不自量力的对苍天的控诉。

       《死书》原是一本天书,一部不易读懂的书。埃及人对于死后事情的关怀和研究,为人类文化掀开一新页。死,无疑是人类文明最重要的课题。死是无可避免的,亦不是渺茫的!一般认为死有如毒药,但闪族人却视死如蜜糖。死的智识的开垦与追求,曾经消耗过去他们无数诗人和宗教家的精力和脑汁。波斯诗人就写下许多的名句:

       那是新鲜、愉快。死呢?它亦是一种兴奋剂,或者是糖吗?——AI-Hutuy’a的句子。

       他即把死看做蜜糖。

       我徘徊于丝路上,检讨一下在沙漠的心,默诵下面的句子:在这里,一个蠢夫,用自己的鞍,骑在橐驼上。

       全诗只有三行,这是八世纪阿拉伯名诗人AI-Tinimmah的自我嘲笑,说出大漠上旅客的心声。在日夕无常风沙的干扰之下,随时可以埋骨荒外,阿拉伯的诗亦喊出几乎怀疑自己不是一个人(You even doubt I was a man)的疑问!

       这些诗似乎未见有人译出;就算译出,恐怕可能引起人们的喝倒彩,因为怕死的人实在太多!在中国,儒家撇开死不谈,偷懒地说:“未知生,焉知死。”死给完全抹煞了!庄子把死生看成一条,死只是生的一条尾巴而已。死在中国人心里没有重要的地位,终以造成过于看重现实只顾眼前极端可怕的流弊。南方人最忌讳“死”与“四”的谐音,不敢面对死的挑战。人类之中,中国是最不懂什么是“死”的民族,连研究死的问题的勇气都没有,真是可笑!人的灵性差别之大就是如此!

       我们不妨吟咏一下波斯、阿拉伯人在沙漠中的警句,也许别有一番滋味;“一水饮人分冷暖”,甘苦自知,不用我来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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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发表于 2015-8-18 21:32 |只看该作者
亲爱的加菲,大概给你更新名著是一种别样风情,说什么都不太重要,心情在,就万般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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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发表于 2015-8-18 21:42 |只看该作者
令箭 发表于 2015-8-18 21:32
亲爱的加菲,大概给你更新名著是一种别样风情,说什么都不太重要,心情在,就万般的好。

胖爷我牙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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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发表于 2015-8-18 21:52 |只看该作者
我也要打印出来慢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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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发表于 2015-8-18 21:54 |只看该作者
一声亲爱的加菲,伤了你多少表妹的心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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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发表于 2015-8-18 22:06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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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发表于 2015-8-19 07:27 |只看该作者
寒假 发表于 2015-8-18 21:54
一声亲爱的加菲,伤了你多少表妹的心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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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发表于 2015-8-19 09:37 |只看该作者
蓓蓓,贴首歌吧,你唱我听,仿若对面,不隔一张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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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发表于 2015-8-19 17:15 |只看该作者
加菲 发表于 2015-8-19 15:49
不会。表妹们冰雪聪明。

每次喊“加菲”,也只在这里。在他觉得有点凉的时候,唤出一个温 ...

我尊重并且祝福人世间一切美好的情感,如泣如诉,如酥如油。这样的情感与年龄无关,与地域无关,只关乎彼此心灵,加菲,您是幸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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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发表于 2015-8-19 18:33 |只看该作者
加菲 发表于 2015-8-19 15:54
好的。歌虽是挺旧的,可我知道是你喜欢的,听得 ...

听了,以前也听过,但每次都不一样
此前那次听,我在办公室放开音量,循环播放
来办事的人说,好听
我想,有一天,如果有可能,你当面唱给我听
而我,也可以唱给你听,车继铃的,最远的你是我最近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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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发表于 2015-8-23 09:18 |只看该作者
孙犁:报纸的故事

      一九三五年的春季,我失业家居。在外面读书看报惯了,忽然想订一份报纸看看。这在当时确实近于一种幻想,因为我的村庄,非常小又非常偏僻,文化教育也很落后。例如村里虽然有一所小学校,历来就没有想到订一份报纸。村公所就更谈不上了。而且,我想要订的还不是一种小报,是想要订一份大报,当时有名的《大公报》。这种报纸,我们的县城,是否有人订阅,我不敢断言,但我敢说,我们这个区,即子文镇上是没人订阅过的。


  我在北京住过,在保定学习过,都是看的《大公报》。现在我失业了,住在一个小村庄,我还想看这份报纸。我认为这是一份严肃的报纸,是一些有学问的,有事业心的,有责任感的人,编辑的报纸。至于当时也是北方出版的报纸,例如《益世报》、《庸报》,都是不学无术的失意政客们办的,我是不屑一顾的。

  我认为《大公报》上的文章好。它的社论是有名的,我在中学时,老师经常选来给我们当课文讲。通讯也好,有长江等人写的地方通讯,还有赵望云的风俗画。最吸引我的还是它的副刊,它有一个文艺副刊,是沈从文编辑的,经常登载青年作家的小说和散文。还有小公园,还有艺术副刊。

  说实在的,我是想在失业之时,给《大公报》投投稿,而投了稿子去,又看不到报纸,这是使人苦恼的。因此,我异想天开地想订一份《大公报》。

  我首先,把这个意图和我结婚不久的妻子说了说。以下是我们的对话实录:

  “我想订份报纸。”
  “订那个干什么?”
  “我在家里闲着很闷,想看看报。”
  “你去订吧。”
  “我没有钱。”
  “要多少钱?”
  “订一月,要三块钱。”
  “啊!”
  “你能不能借给我三块钱?”
  “你花钱应该向咱爹去要,我哪里来的钱?”

  谈话就这样中断了。这很难说是愉快,还是不愉快,但是我不能再往下说了。因为我的自尊心,确实受了一点损伤。

  是啊,我失业在家里呆着,这证明书就是已经白念了。白念了,就安心在家里种地过日子吧,还要订报。特别是最后这一句:“我哪里来的钱?”这对于作为男子汉大丈夫的我,确实是千钧之重的责难之词!

  其实,我知道她还是有些钱的,作个最保守的估计,她可能有十五元钱。当然她这十五元钱,也是来之不易的。是在我们结婚的大喜之日,她的“拜钱”。每个长辈,赏给她一元钱,或者几毛钱,她都要拜三拜,叩三叩。你计算一下,十五元钱,她一共要起来跪下,跪下起来多少次啊。

  她把这些钱,包在一个红布小包里,放在立柜顶上的陪嫁大箱里,箱子落了锁。每年春节闲暇的时候,她就取出来,在手里数一数,然后再包好放进去。

  在妻子面前碰了钉子,我只好硬着头皮去向父亲要,父亲沉吟了一下说:

  “订一份《小实报》不行吗?”

  我对书籍、报章,欣赏的起点很高,向来是取法乎上的。

  《小实报》是北平出版的一种低级市民小报,属于我不屑一顾之类。我没有说话,就退出来了。

  父亲还是爱子心切,晚上看见我,就说:

  “愿意订就订一个月看看吧,集晌多粜一斗麦子也就是了。长了可订不起。”

  在镇上集日那天,父亲给了我三块钱,我转手交给邮政代办所,汇到天津去。同时还寄去两篇稿子。我原以为报纸也像取信一样,要走三里路来自取的,过了不久,居然有一个专人,骑着自行车来给我送报了,这三块钱花得真是气派。

  他每隔三天,就骑着车子,从县城来到这个小村,然后又通过弯弯曲曲的,两旁都是黄土围墙的小胡同,送到我家那个堆满柴草农具的小院,把报纸交到我的手里。上下打量我两眼,就转身骑上车走了。

  我坐在柴草上,读着报纸。先读社论,然后是通讯、地方版、国际版、副刊,甚至广告、行情,都一字不漏地读过以后,才珍重地把报纸叠好,放到屋里去。

  我的妻子,好像是因为没有借给我钱,有些过意不去,对于报纸一事,从来也不闻不问。只有一次,带着略有嘲弄的神情,问道:

  “有了吗?”
  “有了什么?”
  “你写的那个。”
  “还没有。”我说。其实我知道,她从心里是断定不会有的。

  直到一个月的报纸看完,我的稿子也没有登出来,证实了她的想法。

  这一年夏天雨水大,我们住的屋子,结婚时裱糊过的顶棚、壁纸,都脱落了。别人家,都是到集上去买旧报纸,重新糊一下。那时日本侵略中国,无微不至,他们的旧报,如《朝日新闻》、《读卖新闻》,都倾销到这偏僻的乡村来了。妻子和我商议,我们是不是也把屋子糊一下,就用我那些报纸,她说:

  “你已经看过好多遍了,老看还有什么意思?这样我们就可以省下块数来钱,你订报的钱,也算没有白花。”

  我听她讲的很有道理,我们就开始裱糊房屋了,因为这是我们的幸福的窝巢呀。妻刷浆糊我糊墙。我把报纸按日期排列起来,把有社论和副刊的一面,糊在外面,把广告部分糊在顶棚上。

  这样,在天气晴朗,或是下雨刮风不能出门的日子里,我就可以脱去鞋子,上到炕上,或仰或卧,或立或坐,重新阅读我所喜爱的文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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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发表于 2015-8-23 09:19 |只看该作者
萧红:饿

      
“列巴圈”挂在过道别人的门上,过道好象还没有天明,可是电灯已经熄了。夜间遗留下来睡朦朦的气息充塞在过道,茶房气喘着,抹着地板。我不愿醒得太早,可是已经醒了,同时再不能睡去。
  厕所房的电灯仍开着,和夜间一般昏黄,好象黎明还没有到来,可是“列巴圈”已经挂上别人家的门了!有的牛奶瓶也规规矩矩地等在别的房间外。只要一醒来,就可以随便吃喝。但,这都只限于别人,是别人的事,与自己无关。

  扭开了灯,郎华睡在床上,他睡得很恬静,连呼吸也不震动空气一下。听一听过道连一个人也没走动。全旅馆的三层楼都在睡中,越这样静越引诱我,我的那种想头越坚决。过道尚没有一点声息,过道越静越引诱我,我的那种想头越想越充胀我:去拿吧!正是时候,即使是偷,那就偷吧!

  轻轻扭动钥匙,门一点响动也没有。探头看了看,“列巴圈”对门就挂着,东隔壁也挂着,西隔壁也挂着。天快亮了!牛奶瓶的乳白色看得真真切切,“列巴圈”比每天也大了些,结果什么也没有去拿,我心里发烧,耳朵也热了一阵,立刻想到这是“偷”。儿时的记忆再现出来,偷梨吃的孩子最羞耻。过了好久,我就贴在已关好的门扇上,大概我象一个没有灵魂的、纸剪成的人贴在门扇。大概这样吧:街车唤醒了我,马蹄嗒嗒、车轮吱吱地响过去。我抱紧胸膛,把头也挂到胸口,向我自己心说:我饿呀!不是“偷” 呀!

  第二次也打开门,这次我决心了!偷就偷,虽然是几个“列巴圈”,我也偷,为着我“饿”,为着他“饿”。

  第二次失败,那么不去做第三次了。下了最后的决心,爬上床,关了灯,推一推郎华,他没有醒,我怕他醒。在“偷”这一刻,郎华也是我的敌人;假若我有母亲,母亲也是敌人。

  天亮了!人们醒了。做家庭教师,无钱吃饭也要去上课,并且要练武术。他喝了一杯茶走的,过道那些“列巴圈”早已不见,都让别人吃了。

  从昨夜到中午,四肢软一点,肚子好象被踢打放了气的皮球。

  窗子在墙壁中央,天窗似的,我从窗口升了出去,赤裸裸,完全和日光接近;市街临在我的脚下,直线的,错综着许多角度的楼房,大柱子一般工厂的烟囱,街道横顺交织着,秃光的街树。白云在天空作出各样的曲线,高空的风吹乱我的头发,飘荡我的衣襟。市街象一张繁繁杂杂颜色不清晰的地图,挂在我们眼前。楼顶和树梢都挂住一层稀薄的白霜,整个城市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撒了一层银片。我的衣襟被风拍着作响,我冷了,我孤孤独独的好象站在无人的山顶。每家楼顶的白霜,一刻不是银片了,而是些雪花、冰花,或是什么更严寒的东西在吸我,象全身浴在冰水里一般。

  我披了棉被再出现到窗口,那不是全身,仅仅是头和胸突在窗口。一个女人站在一家药店门口讨钱,手下牵着孩子,衣襟裹着更小的孩子。药店没有人出来理她,过路人也不理她,都象说她有孩子不对,穷就不该有孩子,有也应该饿死。

  我只能看到街路的半面,那女人大概向我的窗下走来,因为我听见那孩子的哭声很近。

  “老爷,太太,可怜可怜……”可是看不见她在逐谁,虽然是三层搂,也听得这般清楚,她一定是跑得颠颠断断地呼喘:“老爷老爷……可怜吧!”

  那女人一定正象我,一定早饭还没有吃,也许昨晚的也没有吃。她在楼下急迫地来回的呼声传染了我,肚子立刻响起来,肠子不住地呼叫……

  郎华仍不回来,我拿什么来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

  晒着阳光的行人道,来往的行人,小贩乞丐…这一些看得我疲倦了!打着呵欠,从窗口爬下来。

  窗子一关起来,立刻生满了霜,过一刻,玻璃片就流着眼泪了!起初是一条条的,后来就大哭了!满脸是泪,好象在行人道上讨饭的母亲的脸。

  我坐在小屋,象饿在笼中的鸡一般,只想合起眼睛来静着,默着,但又不是睡。

  “咯,咯!”这是谁在打门!我快去开门,是三年前旧学校里的图画先生。

  他和从前一样很喜欢说笑话,没有改变,只是胖了一点,眼睛又小了一点。他随便说,说得很多。他的女儿,那个穿红花旗袍的小姑娘,又加了一件黑绒上衣,她在藤椅上,怪美丽的。但她有点不耐烦的样子:“爸爸,我们走吧。”小姑娘哪里懂得人生!小姑娘只知道美,哪里懂得人生?

  曹先生问:“你一个住在这里吗?”

  “是——”我当时不晓得为什么答应“是”,明明是和郎华同住,怎么要说自己住呢?

  好象这几年并没有别开,我仍在那个学校读书一样。他说:

  “还是一个人好,可以把整个的心身献给艺术。你现在不喜欢画,你喜欢文学,就把全心身献给文学。只有忠心于艺术的心才不空虚,只有艺术才是美,才是真美情爱。这话很难说,若是为了性欲才爱,那么就不如临时解决,随便可以找到一个,只要是异性。爱是爱,爱很不容易,那么就不如爱艺术,比较不空虚……”

  “爸爸,走吧!”小姑娘哪里懂得人生,只知道“美”,她看一看这屋子一点意思也没有,床上只铺一张草褥子。

  “是,走——”曹先生又说,眼睛指着女儿:“你看我,十三岁就结了婚。这不是吗?曹云都十五岁啦!”

  “爸爸,我们走吧!”

  他和几年前一样,总爱说“十三岁”就结了婚。差不多全校同学都知道曹先生是十三岁结婚的。

  “爸爸,我们走吧!”

  他把一张票子丢在桌上就走了!那是我写信去要的。

  郎华还没有回来,我应该立刻想到饿,但我完全被青春迷惑了,读书的时候,哪里懂得“饿”?只晓得青春最重要,虽然现在我也并没老,但总觉得青春是过去了!过去了!

  我冥想了一个长时期,心浪和海水一般翻了一阵。

  追逐实际吧!青春惟有自私的人才系念她,“只有饥寒,没有青春。”

  几天没有去过的小饭馆,又坐在那里边吃喝了。“很累了吧!腿可疼?道外道里要有十五里路。”我问他。

  只要有得吃,他也很满足,我也很满足。其余什么都忘了!

  那个饭馆,我已经习惯,还不等他坐下,我就抢个地方先坐下,我也把菜的名字记得很熟,什么辣椒白菜啦,雪里红豆腐啦……什么酱鱼啦!怎么叫酱鱼呢?哪里有鱼!用鱼骨头炒一点酱,借一点腥味就是啦!我很有把握,我简直都不用算一算就知道这些菜也超不过一角钱。因此我用很大的声音招呼,我不怕,我一点也不怕花钱。

  回来没有睡觉之前,我们一面喝着开水,一面说:

  “这回又饿不着了,又够吃些日子。”

  闭了灯,又满足又安适地睡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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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23 09:19 |只看该作者
傅雷书信: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七日夜

      聪:为你参考起见,我特意从一本专论莫扎特的书里译出一段给你。另外还有罗曼罗兰论莫扎特的文字,来不及译。不知你什么时候学莫扎特?萧邦在写作的taste[品味,鉴赏力]方面,极注意而且极感染莫扎特的风格。刚弹完萧邦,接着研究莫扎特,我觉得精神血缘上比较相近。不妨和杰老师商量一下。你是否可在贝多芬第四弹好以后,接着上手莫扎特?等你快要动手时,先期来信,我再寄罗曼罗兰的文字给你。


  从我这次给你的译文中,我特别体会到,莫扎特的那种温柔妩媚,所以与浪漫派的温柔妩媚不同,就是在于他像天使一样的纯洁,毫无世俗的感伤或是靡靡的sweetness[甜腻]。神明的温柔,当然与凡人的不同,就是达·芬奇与拉斐尔的圣母,那种妩媚的笑容决非尘世间所有的。能够把握到什么叫做脱尽人间烟火的温馨甘美,什么叫做天真无邪的爱娇,没有一点儿拽心,没有一点儿情欲的骚乱,那末我想表达莫扎特可以“虽不中,不远矣”。你觉得如何,往往十四五岁到十六七岁的少年,特别适应莫扎特,也是因为他们童心没有受过沾染。

  将来你预备弹什么近代作家,望早些安排,早些来信;我也可以供给材料。在精神气氛方面,我还有些地方能帮你忙。

  我再要和你说一遍:平日来信多谈谈音乐问题。你必有许多感想和心得,还有老师和别的教授们的意见。这儿的小朋友们一个一个都在觉醒,苦于没材料。他们常来看我,和我谈天;我当然要尽量帮助他们,你身在国外,见闻既广,自己不断的在那里进步,定有不少东西可以告诉我们。同时一个人的思想是一边写一边谈出来的,借此可以刺激头脑的敏捷性,也可以训练写作的能力与速度。此外,也有一个道义的责任,使你要尽量的把国外的思潮向我们报导。一个人对人民的服务不一定要站在大会上演讲或是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随时随地,点点滴滴的把自己知道的、想到的告诉人家,无形中就是替国家播种、施肥、垦植!孩子,你千万记住这些话,多多提笔!

  黄宾虹先生于本月二十五日在杭患胃癌逝世,享寿九十二岁。以艺术家而论,我们希望他活到一百岁呢。去冬我身体不好,中间摔了一跤,很少和他通信;只是在十一月初到杭州去,连续在他家看了二天画,还替他拍了照,不料竟成永诀。听说他病中还在记挂我,跟不认识我的人提到我。我听了非常难过,得信之日,一晚没睡好。

  莫扎特的作品不像他的生活,而像他的灵魂

  莫扎特的作品跟他的生活是相反的。他的生活只有痛苦,但他的作品差不多整个儿只叫人感到快乐。他的作品是他灵魂的小影①。这样,所有别的和谐都归纳到这个和谐,而且都融化在这个和谐中间。

  后代的人听到莫扎特的作品,对于他的命运可能一点消息都得不到;但能够完全认识他的内心。你看他多么沉着,多么高贵,多么隐藏!他从来没有把他的艺术来作为倾吐心腹的对象,也没有用他的艺术给我们留下一个证据,让我们知道他的苦难,他的作品只表现他长时期的耐性和天使般的温柔。他把他的艺术保持着笑容可掬和清明平静的面貌,决不让人生的考验印上一个烙印,决不让眼泪把它沾湿。他从来没有把他的艺术当做愤怒的武器,来反攻上帝;他觉得从上帝那儿得来的艺术是应当用做安慰的,而不是用做报复的。一个反抗、愤怒、憎恨的天才固然值得钦佩,一个隐忍、宽恕、遗忘的天才,同样值得钦佩。遗忘?岂止是遗忘!莫扎特的灵魂仿佛根本不知道莫扎特的痛苦;他的永远纯洁,永远平静的心灵的高峰,照临在他的痛苦之上。一个悲壮的英雄会叫道:“我觉得我的斗争多么猛烈!”莫扎特对于自己所感到的斗争,从来没有在音乐上说过是猛烈的。在莫扎特最本色的音乐中,就是说不是代表他这个或那个人物的音乐,而是纯粹代表他自己的音乐中,你找不到愤怒或反抗,连一点儿口吻都听不见,连一点儿斗争的痕迹,或者只是一点儿挣扎的痕迹都找不到。G Min. [G 小调:① 译者注:作品是灵魂的小影,便是一种和谐。下文所称“这种和谐”指此。钢琴与弦乐四重奏的开场,C Min. [C 小调]幻想曲的开场,甚至于安魂曲中的“哀哭”①的一段,比起贝多芬的C Min. [C 小调]交响乐来,又算得什么?可是在这位温和的大师的门上,跟在那位悲壮的大师门上,同样由命运来惊心动魄的敲过几下了。担这几下的回声并没传到他的作品里去,因为他心中并没去回答或抵抗那命运的叩门,而是向他屈服了。

  莫扎特既不知道什么暴力,也不知道什么叫做惶惑和怀疑,他不像贝多芬那样,尤其不像华葛耐①那样,对于“为什么”这个永久的问题,在音乐中寻求答案;他不想解答人生的谜。莫扎特的朴素,跟他的温和与纯洁都到了同样的程度。对他的心灵而论,便是在他心灵中间,根本无所谓谜,无所谓疑问。

  怎么!没有疑问没有痛苦吗?那末跟他的心灵发生关系的,跟他的心灵协和的,叉是哪一种生命呢?那不是眼前的生命,而是另外一个生命,一个不会再有痛苦,一切都会解决了的生命。他与其说是“我们的现在”的音乐家,不如说是“我们的将来”的音乐家,莫扎特比华葛耐更其是未来的音乐家。丹纳说得非常好:“他的本性爱好完全的美。”这种美只有在上帝身上才有,只能是上帝本身,只有在上帝旁边,在上帝身上,我们才能找到这种美,才会用那种不留余地的爱去爱这种美。但莫扎特在尘世上已经在爱那种美了。在许多原因中间,尤其是这个原因,使莫扎特有资格称为超凡入圣(divine)的。

  法国音乐学者Camille Bellaique[嘉密·贝莱克]著《莫扎特》P.111—113。

  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四日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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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23 09:20 |只看该作者
冯至 :一个消逝了的山村



      在人口稀少的地带,我们走入任何一座森林,或是一片草原,总觉得他们在洪荒时代大半就是这样。人类的历史演变了几千年,它们却在人类以外,不起一些变化,千百年如一日,默默地对着永恒。其中可能发生的事迹,不外乎空中的风雨,草里的虫蛇,林中出没的走兽和树间的鸣鸟。我们刚到这里来时,对于这座山林,也是那样感想,绝不会问到:
      这里也曾有过人烟吗?但是一条窄窄的石路的残迹泄露了一些秘密。
      我们走入山谷,沿着小溪,走两三里到了水源,转上山坡,便是我们居住的地方。我们住的房屋,建筑起来不过二三十年,我们走的路,是二三十年来经营山林的人们一步步踏出来的。处处表露出新开辟的样子,眼前的浓绿浅绿,没有一点历史的重担。但是我们从城内向这里来的中途,忽然觉得踏上了一条旧路。那条路是用石块砌成,从距谷口还有四五里远的一个村庄里伸出,向山谷这边引来,先是断断续续,随后就隐隐约约地消失了。它无人修理,无日不在继续着埋没下去。我在那条路上走时,好像是走着两条道路,一条路引我走近山居,另一条路是引我走到过去。因为我想,这条石路一定有一个时期宛宛转转地一直伸入谷口,在谷内溪水的两旁,现在只有树木的地带,曾经有过房屋,只有草的山坡上,曾经有过田园。
       过了许久,我才知道,这里实际上有过村落。在七十年前,云南省的大部分,经过一场浩劫,回、汉互相仇杀,有多少村庄城镇在这时衰落了。当时短短的二十年内,仅就昆明一个地方说,人口就从一百四十余万降落到二十五万。这里原有的山村,是回民的,可是汉人的,是一次便毁灭了呢,还是渐渐地凋零下去,我们都无从知道,只知它们是在回人几度围攻省城时成了牺牲。现在就是一间房屋的地基都寻不到了,只剩下树林、草原、溪水,除却我们的住房外,周围四五里内没有人家,但是每座山,每个幽隐的地方还都留有一个名称。这些名称现在只生存在从四邻村里走来的,砍柴、背松毛、放牛牧羊的人们的口里。此外它们却没有什么意义;
      若有,就是使我们想到有些地方曾经和人发生过关系,都隐藏着一小段兴衰的历史吧。
      我不能研究这个山村的历史,也不愿用想象来装饰它。它像是一个民族在世界里消亡了,随着它一起消亡的是它所孕育的传说和故事。我们没有方法去追寻它们,只有在草木之间感到一些它们的余韵。
       最可爱的是那条小溪的水源,从我们对面山的山脚下涌出的泉水;它不分昼夜地在那儿流,几棵树环绕着它,形成一个阴凉的所在。我们感谢它,若是没有它,我们就不能在这里居住,那山村也不会曾经在这里滋长。这清冽的泉水,养育我们,同时也养育过往日那村里的人们。人和人,只要是共同吃过一棵树上的果实,共同饮过一条河里的水,或是共同担受过一个地方的风雨,不管是时间或空间把它们隔离得有多么远,彼此都会感到几分亲切,彼此的生命都有些声息相通的地方。我深深理解了古人一首情诗里的句子:“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其次就是鼠曲草。这种在欧洲非登上阿尔卑斯山的高处不容易采撷得到的名贵的小草。在这里每逢暮春和初秋却一年两季地开遍了山坡。我爱它那从叶子演变成的,有白色茸毛的花朵,谦虚地掺杂在乱草的中间。但是在这谦虚里没有卑躬,只有纯洁,没有矜持,只有坚强。有谁要认识这小草的意义吗?我愿意指给他看:在夕阳里一座山丘的顶上,坐着一个村女,她聚精会神地在那里缝什么,一任她的羊在远远近近的山坡上吃草,四面是山,四面是树,她从不抬起头来张望一下,陪伴着她的是一丛一丛的鼠曲从杂草中露出头来。这时我正从城里来,我看见这幅图像,觉得我随身带来的纷扰都变成深秋的黄叶,自然而然地凋落了。这使我知道,一个小生命是怎样鄙弃了一切浮夸,孑然一身担当着一个大宇宙。那消逝了的村庄必定也曾经像是这个少女,抱着自己的朴质,春秋佳日,被这些白色的小草围绕着,在山腰里一言不语地负担着一切。后来一个横来的运命使它骤然死去,不留下一些夸耀后人的事迹。
      雨季是山上最热闹的时代,天天早晨我们都醒在一片山歌里。那是些从五六里外趁早上山来采菌子的人。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太阳出来一蒸发,草间的菌子,俯拾皆是:有的红如胭脂,青如青苔,褐如牛肝,白如蛋白,还有一种赭色的,放在水里立即变成靛蓝的颜色。我们望着对面的山上,人人踏着潮湿,在草丛里,树根处,低头寻找新鲜的菌子。这是一种热闹,人们在其中并不忘却自己,各人钉着各人眼前的世界。这景象,在七十年前也不会两样。这些彩菌,不知点缀过多少民族童话,它们一定也滋养过那山村里的人们的身体和儿童的幻想吧。
       这中间,高高耸立起来那植物界里最高的树木,有加利树。有时在月夜里,月光把被微风摇摆的叶子镀成银色,我们望着它每瞬间都在生长,仿佛把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周围,甚至全山都带着生长起来。望久了,自己的灵魂有些担当不起,感到悚然,好像对着一个崇高的严峻的圣者,你若不随着他走,就得和他离开,中间不容有妥协。但是,这种树本来是异乡的,移植到这里来并不久,那个山村恐怕不会梦想到它,正如一个人不会想到他死后的坟旁要栽什么树木。
      秋后,树林显出萧疏。刚过黄昏,野狗便四出寻食,有时远远在山沟里,有时近到墙外,作出种种求群求食的嗥叫的声音。更加上夜夜常起的狂风,好像要把一切都给刮走。这时有如身在荒原,所有精神方面所体验的,物质方面所获得的,都失却了功用。使人想到海上的飓风,寒带的雪潮,自己一点也不能作主。风声稍息,是野狗的嗥声,野狗声音刚过去,松林里又起了涛浪。这风夜中的嗥声对于当时的那个村落,一定也是一种威胁,尤其是对于无眠的老人,夜半惊醒的儿童和抚慰病儿的寡妇。
      在比较平静的夜里,野狗的野性似乎也被夜的温柔驯服了不少。代替野狗的是麂子的嘶声。这温良而机警的兽,自然要时时躲避野狗,但是逃不开人的诡计。月色豫胧的夜半,有一二猎夫,会效仿麂子的嘶声,往往登高一呼,麂子便成群地走来。……据说,前些年,在人迹罕到的树丛里还往往有一只鹿出现。不知是这里曾经有过一个繁盛的鹿群,最后只剩下了一只,还是根本是从外边偶然走来而迷失在这里不能回去呢?反正这是近乎传说了。这美丽的兽,如果我们在庄严的松林里散步,它不期然地在我们对面出现,我们真会像是SaintEustache一般,在它的两角之间看见了幻境。
      两三年来,这一切,给我的生命许多滋养。但我相信它们也曾以同样的坦白和恩惠对待那消逝了的村庄。这些风物,好像至今还在述说它的运命。在风雨如晦的时刻,我踏着那村里的人们也踏过的土地,觉得彼此相隔虽然将及一世纪,但在生命的深处,却和他们有着意味不尽的关连。
                         1942年,写于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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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23 09:20 |只看该作者
巴金:一个车夫

  这些时候我住在朋友方的家里。
  有一天我们吃过晚饭,雨已经住了,天空渐惭地开朗起来。傍晚的空气很凉爽。方提议到公园去。
  我们匆匆跳上两部洋车,让车夫拉起走了。
  我在车上坐定了,用安闲的眼光看车夫。我不觉吃了一惊。在我的眼前晃动着一个瘦小的背影。我的眼睛没有错。拉车的是一个小孩,我估计他的年纪还不到十四。
  “小孩儿,你今年多少岁?”我问道。
  “十五岁!”他很勇敢、很骄傲地回答,仿佛十五岁就达到成人的年龄了。他拉起车子向前飞跑。他全身都是劲。
  “你拉车多久了?”我继续问他。
  “半年多了。”小孩依旧骄傲地回答。
  “你一天拉得到多少钱?”
  “还了车租剩得下二十吊钱!”
  我知道二十吊钱就是四角钱。
  “二十吊钱,一个小孩儿,真不易!”拉着方的车子的中年车夫在旁边发出赞叹了。
  “二十吊钱,你一家人够用?你家里有些什么人?”方听见小孩的答话,也感到兴趣了,便这样地问了一句。
  这一次小孩却不作声了,仿佛没有听见方的话似的。
  “你有父亲吗?”方并不介意,继续发问道。
  “没有!”他很快地答道,
  “母亲呢?”
  “没有!”他短短地回答,声音似乎很坚决,然而跟先前的显然不同了。
  “我有个妹子,”他好像实在忍不住了,不等我们问他,就自己说出来,“他把我妹子卖掉了。”
  我一听这话马上就明白这个“他”字指的是什么人。我知道这个小孩的身世一定很悲惨。我说:“那么你父亲还在——”
  小孩不管我的话,只顾自己说下去:“他抽白面,把我娘赶走了,妹子卖掉了,他一个人跑了。”
  “有这么狠的父亲!”中年车夫慨叹地说了。以后他又问小孩:“你父亲来看过你吗?”
  “没有,他不敢来!”小孩坚决地回答。虽是短短的几个字,里面含的怨气却很重。
  我看不见那个小孩的脸,不知道他脸上的表情,但是从他刚才的话里,我知道对于他另外有一个世界存在。没有家,没有爱,没有温暖,只有一根生活的鞭子在赶他。然而他能够倔强!他能够恨!他能够用自己的两只手举起生活的担子,不害伯,不悲哀。他能够做别的生在富裕的环境里的小孩所不能够做的事情,而且有着他们所不敢有的思想。
  生活毕竟是一个烘炉。它能够锻炼出这样倔强的孩子来。甚至人世间最惨痛的遭遇也打不倒他。
  就在这个时候,车子到了公园的后门。我们下了车,付了车钱。我借着灯光看小孩的脸。出乎我意料之外,它完全是一张平凡的脸,圆圆的,没有一点特征。但是当我的眼光无意地触到他的眼光时,我就大大地吃惊了。这个世界里存在着的一切,在他的眼里都是不存在的。在那一对眼睛里,我找不到承认任何权威的表示。我从没有见过这么骄傲、这么倔强、这么坚定的眼光。
  我们买了票走进公园,我还回过头去看小孩,他正拉着一个新的乘客昂起头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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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发表于 2015-8-23 17:24 |只看该作者
处暑了,哥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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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发表于 2015-8-23 21:29 |只看该作者
加菲 发表于 2015-8-23 18:08
每次阅读,都是与你相逢。

每次相逢也是一次别离,你好好的,我就会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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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发表于 2015-8-23 21:36 |只看该作者
北原 发表于 2015-8-23 17:24
处暑了,哥秋安

谢谢。
我把文章发在这里,是因为没有合适的版块可以去,并非这里有多么好。
就像我的文章在城南被某个版主删了一样,散板的随便一个版主删了这个帖子,我也会像体谅信陵君一样原谅散版诸人。
以后就不要问好了,你多和爱好正义公平的人士交流,对你有好处,对我忽略是对我的尊重,谢谢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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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23 21:45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令箭 发表于 2015-8-23 21:36
谢谢。
我把文章发在这里,是因为没有合适的版块可以去,并非这里有多么好。
就像我的文章在城南被某个 ...

不客气。
我问候也不是因为你转的文章有多么好,只是因为我对每一个版友都尊重。
我觉得不喜欢散版的人,完全可以不在这里发帖子,而既然发在这里,我只能视同喜欢。
谢谢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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