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又见老杨
一
在工程项目部门前，和承包混凝土的老板谈事情，一位农民模样的人径直走到我面前，伸手和我握手，他使劲握住我的手说：“还认识我吗？”我抽出手：“记不太清了，你是......”“我是钟山老杨呀，昨天听给你们拉混凝土的外甥说你在这儿，我下山来看看你”“钟山老杨呀！走，走，走，进屋坐。”
仔细打量了一下老杨，西装穿的干干净净，头发刚刚理过，脸上泛着光，人很精神，完全没有了过去钟山老杨的影子。
落坐。开始拉起家常。
“孩子们都好吗？都长大了吧？”
“嗯，孩子都出来了，我都有孙子了。”
“有孙子了，这么快！”
“嗯，有一个孙子一个孙女。”
“噢，那真不错呀！生活都好起来了吧？”
“嗯，现在生活好了，我在外打了几年工，去年才回来，今年不出去了，不打工了。”
“噢，那很好，不打工了说明生活很好了。”
“嗯，现在主要是玩玩，有时到镇上帮带带外甥。”
“噢，对了，我记得你有三个孩子吧？”
“嗯，两个丫头一个儿子，你不记得那！”
“记得，记得！孩子们现在都干什么？”
“孩子们都结婚了，大丫头嫁到镇上，女婿是中学老师，大丫头在镇上买有门面做生意；二丫头在浙江打工，也结婚了，二女婿家里条件好，女儿女婿一年能二十多万；儿子在家门口开工程车，混的都不怎地(很好的意思)。”
我眼前立即浮现出三个衣衫破烂、浓鼻拉乎的孩子。
“现在你真是很幸福了，孩子们都有出息，还住在老地方吗？”
“嗯，还住在老地方，房子新盖了，三间两层，房子是够住了，现在也不象过去的土路了，全是新修的是水泥路。”
“噢，那好呀，你那住的环境很好，山青水秀，适合养老。”
“我现在是不怎地(很好的意思)，每年种天麻能卖几万块，天麻是个懒庄稼，种下去不用问事，等着收就行了，我现在跟过去不同了，你和你家属有时间到我家去玩玩。”
“好，有时间一定去！时间真快呀，一晃十几年没见了。”
“嗯，一听说你在这儿修路，我马上就来见见你，当大老板了呀？”
“那里，给朋友帮忙。”
我点起一支烟，时间一下子拉回过到过去，那时我真年轻啊，老杨真邋遢呀！一切彷佛就发生在前几天。
二
那是九十年代的一个深秋，单位在市场冲击下效益开始滑坡，上级发文鼓励保职停薪，下海经商，减轻企业负担。当时我还是个小办公室主任，职工们一脸迷惘地听我宣读上级文件，仿佛天要塌了，会场异常安静，职工们的心在惊恐、在撕扯。大家都在观望，没有一人报名。经过几夜的不眠纠结后，我递交了保职停薪、下海经商的报告。
我经商贩树，进山拉木材、毛竹、木炭到处卖。老杨所在的钟山村是高寒山区，山势巍峨陡峭，一条刚修的狭窄的土路与云雾并列在山腰，与悬崖缠绕，进去的车很少。正是闭塞的地方，木材、毛竹、木炭等收购价便宜些，利润高些。高寒山区种粮食不长，产量低，木竹及林产品是村民的主要的生活来源。每年我从钟山村拉几十万斤木炭出山，村民每次看到我去，都露出一阵喜悦。
第一次认识老杨，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我的炭车己装齐，正在刹绳，听到远处有人喊：“等等，等----等！”我寻声望去，只见一个中等小个子、干巴的跟枯枝似的、衣服破烂的人，挑着七、八十斤木炭，柱着木棍蹒跚走来，走到车前，放下木炭，柱着木棍站在车边气喘吁吁说不出话来。休息片刻后他哀求说：“麻烦你们把我这挑炭也带上。”不知怎么了，一股怜悯从我心头升起：“不用称了，算100斤，装上吧。”老杨拿到钱，连连道谢。
以后我每次装木炭，老杨总是最后一个到场。三、五次后我和老杨渐渐熟悉起来，知道了他每次最后一个到场的原因。他有病，身体不好，自述在乡卫生院做阑尾手术留下后遗症，伤口反复出血，说着说着他解开裤带掏出带血的卫生纸给我看，这使我很震惊：一个大男人，天天夹着卫生纸！更令我震惊的是，他卖点木炭只能维持油盐米钱，三个孩子上不起学，缀学在家。
三个孩子上不起学，这一下击到我内心柔软之处！
看着病秧秧的老杨，我心中泛起一股悲怆，一阵难过！觉得我要帮帮他。我也没什么钱，下岗失业，全指着做点小生意维持。但我又怕他装可怜，或扯谎骗我，我决定亲自到他家看看。
来到老杨家，一股霉气扑面而来，三间低矮的房屋感到经不起一场大雪的重压，再看看他的家人，老婆蓬头垢面，头脑不什灵光，三个脏兮兮的孩子躲着门后偷看我。我叫出三个怯怯的孩子：全身只有两只眼睛是明亮的。这个穷啊！没法形容。他那头脑不什灵光老婆也知道家里来了稀客，不声不响地去逮鸡杀了招待我，农村的鸡都在山上散放，逮的鸡飞狗跳，也没逮住。我制止老杨：“鸡不要逮了，肯定不在你家吃饭，我看看就行了。”
怎么才能让老杨的三个孩子上学呢？考虑再三，只能靠山吃山。老杨家有很多杉树，大的直径都在三十公分左右，如果运到木材市场值很多钱。那几年木材特别杉树价格一路攀高。问题是山区林县，限额采伐是高压线，碰不得！滥砍滥伐是要坐牢的，想到老杨夹的带血的卫生纸，给老杨出一计：叫他请人帮写个特困申请，需砍一百多根杉树出售，找村里、乡里证明盖章，到卫生院去讨个证明，我帮他到林业局批免费采伐及放行证。很快老杨把材料都办好了。我拿着他的材料去找局长批，局长看后即给我一顿臭骂：“亏你在林业工作多年，商品材哪有论根的？只有论立方计算，一百多根杉树，开玩笑！多方立方？怎么计算？再说县里明文规定，我这个局长也只有二立方的免费批准权，扯淡！”
我被一顿臭骂后后悻悻离开。想想又生一计，到县残联找到熟人，带老杨去，叫他把裤子脱了，把伤口、带血的卫生纸让他们看，实事求是地帮开个丧失劳动力的证明。我又拿着老杨的材料找到分管林业的县领导，重点提老杨特困，三个孩子缀学，高寒山区等，怡逢当时全县重点抓扶贫助学，不允许一个孩子失学，三番软磨后，县领导批示：酌情解决。这酌情解决是活络的，不是死批，不一定办了事。便又生一计，叫老杨找最破烂的衣服穿着，教他如何声泪俱下诉说并把夹的带血的卫生纸掏给局长看，然后下跪等。一一向老杨交待后，我带他到局长办公室，老杨也挺聪明，见到局长就下跪，掏出带血的卫生纸，局长皱了一下眉头，我顺势把材料及县领导批示递给局长看，在一旁添油加醋，局长说：帮扶持困，不允许孩子缀学，这也是我们的工作，但规定不能违反，从其它方面帮扶”。
能解决老杨孩子缀学问题，我很高兴。没想到这事很快在老杨家乡传开了，都说老杨遇到贵人。我严肃叮嘱老扬这贵人不是我，是***，是***阳光穿过树林照耀你身上。老杨借了点钱买了二瓶种子酒答谢我，我叫他退了，买点肉给孩子们吃。
三
钟山老百姓对我都很好，我很同情比我还穷的人，一次次地给他们涨炭价，从不克扣斤两，现金交易，有时还多给些钱，别人去买木炭，他们不卖，都等着我。特别是我帮老杨这件事，在当地迅速传开，都认为我为人仗义，信誉度很高。既便资金临时周转困难，一分本钱没带，整车木炭照样拉走，连装车费村民都不要，叫我留着在路上加油，下趟一并结算。
人是有情感的，两好搁一好，你真心对别人，别人就会真心对你。一个隆冬的半夜，我的炭车在村部不远处翻的四轮朝天，车翻的也真是地方，前后不到十米都是沟壑，唯中间有一小块平地。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冬季的高山异常寒冷，冻的我们直哆嗦！正在我一愁莫展之时，我看到公路上有火把，村民闻讯，纷纷冒着严霜来帮我拉车，重装，热情拉我们到家，烧大柴火取暖，下生姜面打鸡蛋给我们吃。我过意不去，提出多付他们工钱，没有一人要的。情字有时比钱字重要。
钟山村地势险要，一般驾驶员不敢上去。有一次，我儿子小没人带，只好放到驾驶室带着，车走到钟山夺命陡坡大转弯时，驾驶员一把方向打不过来，必须打倒车，驾驶员在打倒车时发动机埂熄火，瞬间没有刹车，四米之外即是万丈悬崖！我第一反应是把坐在卧铺上的儿子一把抓起，扔到路边的沙堆上。万幸发动机又埂着火了，我大声告诉驾驶员稳住油门，踩住刹车，别慌！我跳下车在路边搬个大石头支往后轮。事后才知，这是台日本进口车，真空泵刹车，不是气刹，发动机一熄火即没刹车。惊出一身冷汗！从此不用日本车。
对车辆我熟透了，听发动机声音就知什么情况，哪儿坏了，进山拉货，我提醒并指导驾驶员什么路况怎么走。土路陷车是常有的事，村民们主动义务帮我推车，溅的一身泥水，毫无怨言。我挣点钱也很不容易。
山区交通不便，每次在半道上遇到走路的村民，我都带他们一段，村里大姑娘出嫁或小伙子娶媳妇，我都用大货车免费帮他们拉嫁妆，接新娘子，那时有辆拖拉机都不错了，村民们都感到很风光......
和老杨一边谈着往事，一边唏嘘！
眼前的老杨己今非昔比了，人也长肉了，身体很结实，脸上泛着红光，一套干净的西服虽不配称，也象那么回事。
山区这些年变化很大，国家政策惠及农民，农民既能进城打工买房，享受市民待遇，又能在家发展农业生产，进退自如，日子都好起来了。
令我感动的是，老杨还记得来看看我。
人生一晃就老喽。我又想起石头，想起钟山的山涧，那高耸的褶皱、断层山脉，问老杨：“你们那河里有黄腊石吗？”老杨说：“有，听说有人捡到过。”老杨听我说喜欢黄腊石，一再邀请，他放下功夫什么都不干，带我捡石头，并说他家养的土鸡多，这次一定好好请我吃顿鸡肉。
老杨掏出手机，记下我的电话，下雨天我闲时他喊我。我一再推辞，不能耽误他工夫，我一人去捡就行了。老杨有些生气，说他不穷了，不能看不起他等等，盛情难却，我应允。
群山依旧起伏，山沟里的溪水依旧在静静流淌，流淌了千年万年，溪水奔向大海，在太阳的作用下也许还能回返，而我逝去一天少一天，再也找不到年青的时光。
送走老杨，我站在项目部门前，既为老杨高兴又为自己惆怅：老杨都不打工了，我还在四处漂泊、打短工。
2015-11-14 10:5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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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6-9 2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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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斤顶
显身卡
发表于 2022-6-10 17: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