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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情感休闲 抗战军魂 【抗战题材小说】我的团长我的团
楼主: 大小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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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题材小说】我的团长我的团 [复制链接]

391
发表于 2013-6-18 21:27 |只看该作者
我们在别人可笑的目光里做可笑的行进,而实际上我们自己也见不出悲伤……张立宪这样地只好尽量把帽子压低了,走得离我们能远点最好。
  我们哇啦哇啦。时忘词时跑调地唱迷龙常唱的歌。
  我们忽然想了起来,三千个人死了,可这是我们搞地第一个象葬礼的葬礼。于是这事变得铺张起来。死鬼迷龙会喜欢的,他最爱的就是个热闹。若为热闹故,两者皆可抛。
  后来我们远远地看着迷龙家,那里的门是紧闭的,我们远远望着小楼和屋顶一脚步是早已停下了。
  克虏伯还在那张罗,划拉着火柴:“点上!点上!”
  他是想把鞭炮给点上,然后轰轰烈烈一路红屑翻飞地直炸到迷龙家门口,拿着鞭炮地丧门星一口给他吹灭了。
  我们就剩站在那里发呆。望着一条我们走过很多次的路,一栋我们去过很多次的屋。死啦死啦闷声地在剔他脏污的指甲,不说话;余治象数活人钱一样,一张张地数死人钱;我拿了克虏伯手上的火柴玩儿,一根根划断。
  丧门星:“……迷龙他老婆愿意看见我们吗?……我们和害得赌鬼上吊的一帮赌棍差不多啊。”
  猪头看着我们。发一个超然的冷笑,我们没别的好看,也不能总遥望我们没种去的迷龙之家,我们只好看着它。
  阿译就抚着猪头伤心地发痴:“故国神游,猪头应笑我,早生华发。”
  他又认真又伤感得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离得老远地张立宪只好对着脚尖抱怨:“荒唐。”
  这真是让人受不了。我跳上去就给猪头劈了两个大嘴巴子:“荒唐!连你都来骑在我们头上了?小太爷炖了你!”
  我期待哄笑一下,可没有笑。只有人可怜巴巴地在看着我。
  克虏伯:“……一点也不好笑。”
  丧门星:“你不行的。迷龙其实从来也不逗人笑,他只是逗自己开“心。”
  我:“……好吧。迷龙死啦,我们没地方去啦。我们也没种去敲寡妇的门——那怎么着?戳在这里做牌坊?”
  我们就接碴儿发呆。
  我们想去敲迷龙的门,一心想着迷龙,可看到门才想起会是谁来应门——老天,那是又一个南天门。
  死啦死啦忽然开始嘀咕,那德行好像在跟自己嘀咕:“总不会没地方去吧?”
  我:“哪里有地方去……?”
  他没瞧我,倒在瞧张立宪,我顺着他眼光瞧过去,张立宪倒在瞧我,见我头转了过来,忙装作全世界他最关心的莫过于他的脚趾尖。
  我当然是醒悟了过来:“……门都没有!”
  死啦死啦:“小张,你的带路。”
  张立宪就嗫嚅,小孩子放鞭炮,又想又怕:“门……都没有。”
  死啦死啦:“还有谁认路?”
  就有阿译和余治一起举手,我和张立宪瞪了过去,他们就放下手。我们沉默,犹豫着,确实,在禅达我们已经再没有别的去处。
  我们那只已经偃旗息鼓了的可笑队伍近了那道门,我和张立宪被人拥在前边半推半就,倒像是被拥在阵前挡子弹的肉盾牌,有时我们间或相互掠得一眼,便见得慌乱,便继续转了头瞪着推推擞擞我们的家伙发威。
  我:“谁的鬼爪子刚敲了小太爷地脑崩?!”
  一下伸过来的足有七八只爪子,我只好护了脑勺,而张立宪开始暴跳起来。
  张立宪:“他妈的!瓜娃子!背时鬼!”他猛地摔开了仍在骚扰他地家伙:“别闹啦!”
  虽然羞羞答答。但他是一直比我更关注那道门的,门关着,从外边上着锁头和链子,门上挂木牌的地方没得木牌,只有一张梅红纸的条子:吉屋出租。
  我也挣开了烦我的家伙,狠推了一下那门,结结实实是锁着的,我也乱了套,对着张立宪大叫:“搬走啦?!”
  张立宪:“我哪里知道?!……你干嘛早不来?!”
  我:“……你干嘛又早不来?!”
  张立宪:“你不来我怎么好来?!”
  我再无心去做无谓的争吵,我又一次去研究那锁头。身后被人猛掀了一下,我趔趄开。然后张立宪疯狗一般扑了过来,身后追着一帮来不及拉架的家伙,然后我们俩揪扯成了一团。
  张立宪的拳头在我头上挥舞,然后被人扯开了,他暴怒地往后就是一肘子,然后抡起那只终得解放的拳头。又被人扯住了,张立宪又是一肘子,然后再抡了起来,“啪”地一声脆响,他着了一记耳光。
  我们目瞪口呆地瞧着小醉,余治痛苦不堪地在旁边揉着肋下,他刚,才挨的是张立宪地第一肘子,小醉很诧异地瞧着自己的手掌,她刚才挨的第二肘,但一点没亏着,她立刻给了张立宪一记耳光。
  我在他们还在犯愣神的时候便把张立宪掀在地上,那小子就呆呆坐在地上,倒好像教那扇蚊子的一下把魂给拍飞了。我站了起来整理着自己,当着个女人的面被放翻在地当街痛打,这着实是悻悻得很。人渣们意犹未尽地等着看还有什么新节目。他们一点没失望,小醉一下猛扑过来,把我掀得撞在墙上,然后我被抱住了——准备承接一公升的眼泪吧。
  小醉:“老是也不来,老是也不来,要不得了。我都以为你死啦……”
  我尽量地做出冷静和不以为然。也许我真的有些不以为然,我一边闪躲着。一边做出胸有成竹的样子轻轻拍抚她。张立宪很贱,张立宪尽量把自己挪到一个小醉能看见的方位,可小醉忙活哭,压根没瞧他。
  张立宪:“……没啥子事。我就跟你讲过,我们去做险过剃头的事,可都不会有事……”
  小醉:“你是不会有事。你生得一看就不会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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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2
发表于 2013-6-18 21:28 |只看该作者
这算是祝福还是漠视?……张立宪一脸的苦涩,然后掉过了受伤的那半张脸给小醉看,伤倒是好得七七八八了,可那半边就像贴了张厚膜一样,连表情都是生扯出来的。
  ……于是小醉对我就更加心痛了:“你们到底去啥子地方了?”
  张立宪只好挠挠头做哑吧了。而我被小醉挤在墙上,扎煞着双手,看上去好像正在被搜身。
  小醉哭着,女人有项本事,就是能一边哭一边话家常“……我都搬家啦,就搬斜对街……以为你死了,老屋也没法子住了……”
  我:“……别哭,不哭。”
  小醉还哭:“你衣服啦,脏成啥子了……迷眼睛了。
  我皱巴巴地笑了笑,尽量换了比较干净一点的地儿给她靠。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点心不在焉,我瞧我那帮狗友的鬼脸子多过瞧小醉。我甚至注意到死啦死啦用一种研究地神情在打量着我们——我讨厌被他那样看着。
  我咣咣地猛剁着那个猪头,大有把它砍成几百块的意思,连个菜板子都没有,我找了个树墩子做的垫子。张立宪背着我,咣咣地猛朵着劈柴。我们俩制造的动静就是在对彼此示威。
  这伙房是个四门大敞的地方,外边是一览无余,小醉地新家仍然和以前那个一样冷清,原来那个住得久了,还能见点绿色,现在这个甚至都是满目荒芜,没办法,还能要求一个举步维艰的单身女人能够怎样?她实际上都照顾不好自己。院角搭了根竹竿,晾了几件女人衣服,便算是有人生活的痕迹了——我们装作没瞧见那些补丁,我们自己的衣服上又何尝缺了破洞?
  我们的到来迅速让这个清寒之地成了喧闹的花子窝,坐地站地,往屋里钻到处翻的,扛凳子地搬桌子的,看着女人物件发痴的。那一切与我与张立宪都无关,我们只是把自己窝在屋里,咣咣地用刀猛剁着各自手下的物事。
  丧门星找了个大盆来盛我剁的猪头肉,一边止不住地诧异:“你今天怎么勤快啦?”
  我也不想答,而小醉拿着另一个盆追了进来:“那个是脚盆啦,这个才是洗脸的!”
  我:“洗什么的他们也都吃得下去。”
  小醉就有些赧然地揍我:“你不要胡说嘛!”她喜滋滋的:“要不得了,要不得了,乱七八糟的,好像我哥哥他们回来了。”
  我瞧了她一眼,小醉完全是一个亢奋状态,兴奋得两颊都酡红的,我不知道在她的记忆里她哥哥领回家的那帮炮灰又是什么样,也许真有神似之处——只是她已不是当年那个也许还要拿棒糖哄的小女孩。
  我:“小醉……?”
  她立刻便踊跃地凑过来:“啥子事?”
  没事,没事,我只是觉得她很漂亮——离着我很远的漂亮。我低下头接碴跟猪头过不去:“……没事。去吧去吧。”
  她手脚很不老实地捅了我一下才走,多少有点嗔怪,刚站进来便又发现了即将发生的不幸:“嗳,那个板凳是……”
  我们知道是什么了,死啦死啦已经和一个散架的板凳一起摔了个仰面朝天,小醉忙颠颠地跑出去,以免那帮货拆掉她的房子,但在某种程度上我也觉得小醉在帮着拆掉自己的房子。
  一切都离我很远。为什么?我用刀向猪头发问。
  张立宪闷闷地:“你别装。”
  我:“什么?”
  张立宪:“你不要装。”
  我:“不懂。”
  张立宪:“你个挨打壳儿,不要得便宜卖乖,在人家面前装什么木杵杵?”
  我:“原来你喜欢看我搂着她亲个嘴啊?有病。”
  张立宪很哑然了一会子:“……你不要装。”
  我:“你出去腻着她呀,窝在这干什么?”
  张立宪痛苦得一张脸都快拧成抹布了,好在有木头给他剁他剁掉一截木头才把那块布晾平:“……你又窝在这干什么?谁要你假惺惺地装模作样?”
  我:“我要装模作样了是你孙子。得了得了,老张咱和为贵好吗?你最近也是真够坎珂了,来来,我替你算个命。”
  张立宪狐疑地瞧着我,因为我看上去有点不怀好意:“会算命还活成你那个半人半鬼的样子?”
  我:“这叫通灵啊,看破红尘了。我孟氏的麻衣神相在京城可是一日只做三课的,王候公卿也得等着。来来,手相。”
  张立宪犹犹豫豫伸了个左手给我,并且并没伸实。
  我:“右手。”
  张立宪:“男左女右吗不是?”
  我:“伧夫的见识。你平时使那只手最多?十指连心,相由心生懂吗?我孟氏相法自有孟氏的道理。”
  张立宪便信了八分,换了只手,伸得磁实。我划拉着他掌纹,弄得他又痒痒又不好缩手。
  我:“看似一马平川,实则千沟万壑。你小子不太平啊。好在你命里还合八斗米,就是说到哪里都不会缺口吃的,可离做个人上人总就还差那么两斗。”然后我捏着他的手掌厚度:“感情倒是颇为丰富,没事做都是翻江倒海的,心里时常是破罐子破摔的不管不顾。”
  张立宪不吭气,一张脸倒是颇有感触,我管你妈的感触不感触,我本来想做什么现在就接碴做什么,我抓着他几个手指头就往死里扳。
  张立宪:“……喂喂喂!”
  我:“这是在测骨相。人的骨头是后天生的,生对了头就能克先天的命相。”
  张立宪就死忍了,我使出了吃奶的劲,这家伙倒也真能忍,一直忍到我那种不怀好意完全上了脸他才明白过来,猛的把我推开。
  我便就此断言:“个性不甚刚强,怕是摆不掉先天的命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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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3
发表于 2013-6-18 21:28 |只看该作者
张立宪揉着手,哇哇叫着扑过来:“我倒看看你的骨相有多刚强!”
  不用他,我随手一下把个手掌扳了个过九十度,放在张立宪手上一定是已经连指头都断了。张立宪愣了一下,我自鸣得意地大笑起来。
  精锐们——即算是前精锐——多少是缺乏幽默感的,张立宪一拳轰了过来。
  我和张立宪,两个都被一干人拖在手里,拖开了数米远,还冲对方蹬着够不着的双飞腿。
  我被拖进了小醉的屋里。张立宪被拖回了伙房。
  这回拉架的来得晚了点,我的灾情比上一回惨,一边进屋一边擦着鼻血,小醉的手绢也直往我鼻子下捅。
  我倒还在悻悻地乐:“倒吃我掰得快活。”
  后来我和小醉呆呆看着屋里床上地那个人,克虏伯四仰八叉躺在小醉的床上打呼,干脆是连鞋都没脱。
  我过去就是一通拳头招呼:“这床是你睡的?死五花肉!”
  克虏伯被打得惺忪着连滚带爬往外出溜:“白骨精!白骨精!”
  小醉倒不在意被搅成猪窝一般的床,只是发急:“你快脱下来啦!脱下来我给你治一下。”
  我:“不脱。脱什么脱。”
  小醉:“他打你身上了!他都打你身上!”
  我嘿嘿地干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让我更加快乐,恶意的快乐:“那就脱。”
  我连扣子都懒得解。反正扣上的也没几个,我耸着肩把连里带外的衣服蛇褪皮一样从脑袋上褪了下来。现两排精赤排骨:“治吧治吧,大国手……怎么啦?”
  小醉红着眼圈,拿袖子擦了擦眼泪,在屋里开始寻家什,先挑了个挑门帘的小棍,觉得不够劲。后操了个鸡毛掸子。
  我:“干什么?干什么?”
  小醉:“他把你打成这个样子,我赶他出去。”
  于是我看了看我自己,惨不忍睹吗?我倒也不觉得,不外乎些擦伤撞伤碰伤摔伤外加险要了我命的南天门江岸那一枪,好像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个样子。
  我就哈哈地笑:“这日本人干的,四川犊子哪有这个本事?”
  小醉:“……喔。”她便放下鸡毛掸子开始找药:“你不要这样子讲四川人。”
  我:“嗯嗯,川娃子才打不痛我,还有川妹子给咱治伤。”
  我这是哄小醉高兴,她立刻就高兴了,一滴水也就能给她带来久旱甘雨地高兴。她一心在自己的好心情上。我茫然地心猿意马。
  小醉:“你这个挨打壳儿。”
  我坐着,背向着小醉,由得她给我治伤,所谓地治也就是把身上抹上红的蓝的色儿——她又还能做什么?不会比兽医更多。
  我看不到她的脸,但不妨碍她在我身后转着她的自家心思。
  小醉:“两年前的今天我也在给你治伤。”
  我愣忽了一会:“……有两年了吗?”
  小醉:“嗯。两年。也是今天。——你觉得好短?”
  我:“……我觉得好长。”
  我掉进了一个糊涂不堪地梦,这个梦里死的和活的,过去和现在全搅在一起。我发着呆,小醉刚开始还老实,就是说她小心地不碰痛我的伤口,后来发了淘气心。便有意地用药水蹭我的伤口。我的毫无反应让她有些嗔怪。
  小醉:“你不晓得痛的?”
  我:“本来就不痛……两年?”
  小醉立刻便伴了我一起唏嘘:“两年。”
  我从我的腋下抓到了她的一只手,我看着那只手在我手上冲我弹着手指。做着各种花样,傻瓜、没种的,这样全中国都知道的手势在她的手指上层出不穷,换成雷宝儿来也许是他喜欢的游戏。
  这是我所知道唯一在这片浑噩中还记住了时间的人,因为她一直在等她哥哥回来——现在成了等我。禅达是琥珀,我们是陷在琥珀里的虫子。
  我放开了她的手,也不管她有些失望:“……两年前我们猪肉白菜炖粉条,今天我们炖猪头。好多了。”
  小醉:“嗯,好多了。”
  我:“真是太好了。”
  隔着我嶙峋的肩胛骨,但并不妨碍她体察到我的心情:“……真是太好了。”
  我看着那只手在我肩膀上摸索,我知道我就要崩溃,也许我所争的也就是来这里哭成一滩软泥……幸好,有个没数的或者说知机的在外边敲并没关上地门。
  我便已经打醒了精神:“衣服是已经脱啦。你看着办吧。
  那个不要脸地便进来,死啦死啦靠在门框上,倒没忘冲小醉点点头,然后便看着我:“你陪我去?”
  我:“哪里?”
  死啦死啦:“装傻。传令兵,一个耳刮子能扇到的距离。”他下了命令:“你陪我去。”
  我:“你又中邪啦?”
  死啦死啦:“……我说了,照顾他老婆孩子。说了还钱。”
  我:“那是他在跟你磨牙!他老婆孩子要你照顾?他还是他老婆孩子照顾地!”
  死啦死啦:“……那我又中邪了……穿上,年青人,要再脱快得很。”
  那叫断人后路,他一句话便顶得瞪这个瞪那个的小醉满脸通红,立刻便把我的衣服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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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4
发表于 2013-6-18 21:29 |只看该作者
我一边穿着衣服,一边颠颠地跟着死啦死啦出门。人渣们在我身后起着哄,两串鞭炮倒一点没浪费地被他们用竹竿支在门口了。
  克虏伯:“白改红罗!今天给烦啦办喜事罗!”
  张立宪办丧事一样把鞭炮给点上了,噼里啪啦地炸。人渣们起着哄,阿译一点也不起哄地站在红纸屑中啪啪地拍着手。
  阿译:“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我冲着他们比着小指头,追着死啦死啦。我们不告诉他们要去哪。他们也不问……我想他们知道。
  刚才那一通闹剧让我有些儿恍惚,我一直晃到死啦死啦冲我弹动着的手指面前——他弹着响指让我看他:“这边。这边。”
  我把脑袋拧向那边。
  死啦死啦:“我数了。两次,你跟小张二十分钟不到抱抱了两次……”
  我气得直嚷嚷:“抱抱你个狗头啊?那是打架!”
  死啦死啦是那种绝不会被人打岔的家伙:“两次,就亲热成这样,可从头到了,你就好像人家小姑娘欠着你二百块似的,死过三十八天的人不该这样对活人……为什么?”
  我:“我那是顾全四川佬的小面子。他脸坏了,所以越来越死要面子。”
  死啦死啦:“面子?狗肉找伴时都来得比你两位有面子。”
  我看了看他,他揶揄地看着我,揶揄,而心事重重,好吧,瞒不过,而且……我也想说。
  我:“我觉得我跟她中间隔了……很多很多的死人。”
  我沮丧成了那样一脸见鬼的神情,他点了点头,然后开步走。这家伙一旦开步走地时候就是在和瘸子过不去。你得撒开了丫子才能保持一个耳刮子的距离。
  我:“你帮帮我!”
  死啦死啦:“我哪里帮得了你?打了多年仗,你还不知道伤口都是自己长?”
  我:“那你又要问?”
  死啦死啦:“总也是朋友了,问就是不想你这样,可你又何尝想这样?只好是不打扰,你自己慢慢长。”
  我:“好吧!那你的事我也不管!你自己慢慢长!”
  死啦死啦:“刚说你的时候我也想明白了。我拉你做什么,这是要一个人打的仗,我总得敲开那扇门。”
  我:“你真要去吗?”
  废话,他走得急匆匆的,倒好像我在追着他惟恐他把我拉下。
  死啦死啦:“真去。”
  我:“你真想看见迷龙老婆吗?”
  那家伙便慢得了两步,踌躇一会:“……想见。”
  我:“你敢见她吗?”
  慢得了四步。踌躇又一会:“……敢见。”
  我尽速地赶到他的身前:“你站住。闭上眼睛,想想她走的时候那个样子。”
  他站住了。闭上眼睛,他确实是在想,因为我清晰地看见他打了一个寒噤——在光天化日下打了个见鬼地寒噤,然后他继续走。
  我:“你想想她眼神,她拿眼睛就能把你片成馅啦!好啦,我们回头不光有猪头肉,还可以包饺子啦!”
  “嗯。”死啦死啦心事重重地点头:“我们除了等仗打完好像也没别的事啦……总得做点事吧。”
  我:“你去跟虞啸卿告个软啊,你们立马就能抱抱啦,二十分钟两次!”
  他倒也想了想,然后苦笑:“我说烦啦,你有没有见过混得我这么惨的?”然后他用一只手指制止住了我就要喷薄而出的发言:“可是烦啦,不去不行,跟上南天门一样。不去不行。你平心想想,再让你上一趟南天门,你去不去?”
  我想了,可说不出来,肯定有时候比否定更难出口,于是我再不说话,我只能陪他去他的不去不行。
  门仍然紧闭,紧闭的程度不像屋里住得有人。死啦死啦站在门前,鼓足了勇气——权且想一个疯子居然需要鼓足勇气——他又回头看了看我,我干脆还往后退了一步。
  我嘀咕:“我现在连爹妈都不敢来看。”
  他就低了头看自己的脚。一只手高高地举在门楣上发呆。他敲门的时候我又退了两步。
  门开了,死啦死啦低头看着来应门地主。雷宝儿抬头瞪着他——一个小孩子的眼睛居然是也可以那样冰冷地。后来迷龙老婆也来了,把着雷宝儿的肩,看着——她母子长了一模一样的眼睛。
  他们就那么冰冰有礼地开始寒暄——对,不是彬彬有礼。
  死啦死啦:“……我来看看你们过得好不好?”
  迷龙老婆:“还好。”
  死啦死啦:“……一直没有关照到。”
  迷龙老婆:“没事。”
  死啦死啦:“……仗打完了……对我们来说该算是打完了。”
  迷龙老婆:“太好了。”
  我用瘸腿挠好腿的膝弯,一秒钟被切成一百秒来过了。死啦死啦每说一句话都要经过很长的犹豫,倒好像那种客套地屁话还用想似的。迷龙老婆倒是回答得套腔套板的利落。
  死啦死啦一直把一只手塞在衣袋里捏着。我知道,那里边装地是我们凑的钱。你放下就走好吗?——可我不敢发声。
  并且死啦死啦还说车轱辘话:“……我看看就走。”
  迷龙老婆:“团座,进屋喝杯茶?”
  死啦死啦回了头,话说得比钢板还硬,这会还要看我求援,我泥雕木塑地也没个反应,而且迷龙老婆也并没再邀请他,而是牵了雷宝儿顾自地就进院。死啦死啦又茫然地看了看我,他现在就像脑门心被人拍了个迷魂药饼似地,只剩下跟着人进院。尽管他小心得好像每一步都踏在雷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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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5
发表于 2013-6-18 21:29 |只看该作者
我往前走了两步,这叫义气。我站在门坎外再也不进去了,这叫理智。
  死啦死啦站在那发傻,并又一次向我求援:“孟烦了你不进来看看你爹?”
  我:“他要自己没出来,就是不想见人。”
  于是死啦死啦完全放弃我了。我很同情他,你就想他进雷池似地做这每一步时,迷龙老婆和雷宝儿两双眼睛都在又冰冷又空洞地看着他,于是他只好转回头去面对,泛出一个二百五地生硬笑容。
  迷龙老婆:“要劳团座等候了,水刚坐上。”
  死啦死啦:“没事没事……你们……还好?”
  迷龙老婆:“还好。”
  死啦死啦:“……那就好。”
  迷龙老婆:“听说战场都拉过西岸了。老百姓可以过正常日子了。路也不光是军车用了,哦。我昨天碰见西岸的人来禅达卖菜了……不过都是山野菜。”
  死啦死啦:“……那就好。”
  迷龙老婆:“都是多亏了你们。”
  死啦死啦:“……是多亏了……多亏了……多亏了迷龙这样的人。”
  他的手一直在口袋里捏着,那些钱怕都被他捏回成纸浆了——简直惨不忍睹,我站在门外,皱着眉头。
  死啦死啦:“迷龙……迷龙这个死得很英勇,这个虽死犹荣。”
  迷龙老婆:“他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如果迷龙也叫死得英勇,南天门上的死人怕要全体暴动。我不该剁掉那个猪头的,那里边也许藏着我那团长的全部智慧……可这时我眼角窥见一个人,我觉得兽医、迷龙他们的鬼魂一起向我袭来。
  我猛然转过了身,我身后的那个人影已经没了,刚才他是从我身后蹦过去的。
  我转回头来,死啦死啦在漫长的默唧后终于切入正题,但看在我眼里已经象拉洋片一样虚假。他终于从口袋里掏出那些钱,厚厚的一卷,拿细绳捆着,纸币本来就不值钱。
  死啦死啦:“……这个,是我欠迷龙的钱。”
  我一边又回头望那个人影消失的巷角,一边又想瞧死啦死啦如何碰壁,我的脖子很忙。
  迷龙老婆瞧都没瞧那些钱:“水开了。团座进屋喝杯茶吧?”
  我又看了一次巷角,可以确定我在这里做门神也派不上什么用场的,我发步奔进巷子。
  在禅达错综如羊肠的小径里找一个晃过的人影,几乎如摆脱自己的影子一样困难,我迅速就迷了路,我站在一个该死的岔道口,每个岔道口往纵深里又分出该死的几个岔,而每一条岔都皆有可能。
  我开始穷嚷嚷:“我是孟烦了!管你是人是鬼,你听见没有?!”
  没人应,也没鬼应。
  我:“出来见我呀!死活都不带这么玩人的?!”
  没鬼应,没人应。
  我捡了截树棍,跪了下来,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念的什么玩意,我从来不信这套玩意只盼老天这回能给点面子。我把树棍望空抛了,它算是给我指了个方向。
  我跑向那个方向,可我是个多疑的人,跑了两步我又折回来,折向另一个方向。
  我不该那么多此一举的,我直接冲到了街面上,人倒是有了,可绝没有我要找的,我只好瞧着那些军军民民各有各忙,这样的望呆不解决任何问题,我最后灰溜溜地沿着街边走开。
  一个人从我刚路过的店铺里被擞了出来,被人擞得快站不住了,可又灵巧地靠一条权充拐杖的树杈保持了平衡,他还要一边忙着对推擞他的人奚落。
  我呆呆地瞧着那家伙的背影,一套脏污得难以形容的军装像是挂在他那副骨架上,他操着湖南腔,但是像我们所有天南海北混一堆太久的人一样。早串了味。
  “月儿光,月儿亮,月儿照在我的光头上。半夜起来上茅房,看见坨银子在发亮……”
  我拔腿钻进了我刚钻出来地巷道。那个家伙的声音还在我身后传:“……摸一摸,它还发烫,结果是泡浓痰糊手上……”
  我尽力地瘸着,蹦着,加速。
  我是个孱孙,我一个人没种去承受这样的悲伤。
  我一头扎进了门,那帮家伙转了性子。居然在帮忙修那些缺三少四的家具。张立宪拿着个扫帚,一脸警惕地冲我抬起头来。
  小醉立刻放下了簸箕。兴高彩烈地迎了过来:“你回来了……”
  我大吼了一声,我知道我吼得像哭,顾不得了:“不辣!!!”
  我掉头就跑,老天保佑,不要让我们再弄丢了他。我跑着,就脚步声来听。我不像一个瘸了一条腿的人,而象长了一百条腿的人。我知道他们会一个不拉地全追在我的身后。
  我们跑到了那处街角,老天开眼,不辣还在,并且他成功了,刚才轰他的人正端出一碗剩饭扣在他的钵子里,居然还有点菜。
  那家伙嘻里哈啦又伸出一只讨钱的手,但人装没看见回去了。
  那家伙就一个人在街边玩,对着路人直哼哼:“我们都是没饭吃地穷朋友,饥饿道上一起走。人祸逼我们牵紧手……”(找一找有没更好的莲花落,我这方面存量一向匮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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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6
发表于 2013-6-18 21:30 |只看该作者
他家务事还挺全,居然还有副竹板子可以啪啪地敲。我们傻了眼地看着,不辣少了点东西,少了一条腿和一个文盲愤世嫉俗地怒气。多了点东西,多了一条杖和一脸闲散的适气。像我们一样,他失去了所有的武装,还穿着在南天门上血泥里滚过的军装,那军装已经完全是破布,很多部分已经要他用绳索来维持风化。他也瞧见了我们。就嘻皮笑脸冲我们摇着钵头。
  不辣:“我听到你把我当鬼喊了。就不应,吓死你。”
  阿译在轻轻地呻吟:“……不辣……不辣……”
  不辣:“让你们把我一个人扔在南天门上头。背时鬼。”
  我也在呻吟:“……不辣,我们没法带你……我们以为能救你,不辣……”
  不辣:“没死啊!”他还可劲地蹦了两下:“活得上好!”
  我们在呻吟,倒好像一整条腿没了的是我们:“……不辣啊不辣……”
  “各位军爷,赏点吧。”他冲我们晃着钵头,小眼晶晶里闪着快乐和重逢的光:“可怜可怜要饭的吧。怎么样?烦啦我在南天门高头就跟你学过。”
  我们不知道怎么样,只是机械地掏着口袋,口袋里多少还有点,我们连根挖了出来,一只只手拿着,排着队想放进他的钵子。
  不辣:“你们让不让叫花子活了?给这么多?我都一条腿了还要我买屋买地下地干活呀?”
  我们就只好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从我们手上的一把拿出一小张来或者一个铜板,不多不少,这年头善心人能从自己空空的口袋里掏给花子的那点。
  然后我们听见砰一声,不辣劈肩带脑地着了一棍子,那是这条街面上专管市容的花子头。那家伙像是橡皮做的,嘻皮笑脸的抱着脑袋蹦开,背后追一个凶神恶煞。
  不辣:“为了一碗黑心饭,穷凶极恶你哇哇吼!”
  花子头:“我昨天就说了让你换条街面……”
  然后他稀里糊涂就亲在地上了,丧门星抓着他头发把颗头半拧了过来,一只拳头举得就是个三拳打死镇关西的架势。
  不辣:“丧门星啊,我跟你也没仇啊,就不让我在这城里混了?”
  丧门星就连熄火带哑然:“……啊?”
  他放开了那花子头,花子头就一脸见鬼的表情往起里爬,不辣拿一条腿咣咣地蹦了两下。
  不辣:“跑罗!被抓住就没耍头罗!”
  然后他照着巷子里就蹦,我们哄一下子全追了上去,不辣就站住了:“呔!来那么多做什么?我家里坐不下!”
  我们就只好站住了,我们不懂得花子经,也就不晓得他搞什么鬼。
  他转了身就照巷子深处蹦,蹦两下,在我们又要起步追地时候回身招手:“两个。只准两个。”
  我反应得快,迅速就跟了上去。阿译忽然变得暴力起来,把克虏伯猛推在一边,他追在我的后边。
  剩下的家伙们就只好挤在巷口子发呆。
  死啦死啦把那卷钱放在桌上,钱在桌上滚动,他找了个东西压上,另一个口袋里是欠条,他把欠条也找东西压着。
  迷龙老婆不在,至少没瞧着他,她背着身用刚烧开的水在泡茶。于是死啦死啦也顺溜了许多。
  死啦死啦:“我欠迷龙的钱,这是欠条。”
  没回应。只有水注入茶壶地声音。
  死啦死啦:“一次还不上。我分几次还。”
  没回应。只有在凉水里清洗杯子地声音。
  死啦死啦就看着桌上的那一卷钱和一摞纸。发了会怔。
  死啦死啦:“我见过迷龙,前天晚上。他挺好的,开开心心的。”
  迷龙老婆把茶壶和杯子放在一个托盘里都端了过来,一切都很洁净,她习惯把什么都搞得很洁净。而死啦死啦眼里几乎看不见这些,他在发呆。
  死啦死啦:“……他问我。要不要一起走。我没答应。……我差劲得很,总是逼着他们去寻死,其实一直是在觅活。”
  他现在看起来脆弱得很,他一向就是个实际到让人发指的人,而他现在地神情不折不扣就是在发一个白日梦。
  死啦死啦:“……其实我很想跟他去。”
  迷龙老婆把茶水倒进了杯子里。
  死啦死啦:“这话我跟别人不敢说,一说出来,剩下那几个就都完了。一个团现在就剩一个班,上边说消灭就消灭,势单力薄得很,要从长计议。”
  迷龙老婆:“团座喝茶。”
  死啦死啦对自己苦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屁地从长计议。”
  迷龙老婆:“团座不喝茶?凉了。”
  死啦死啦:“喝茶。喝茶。”他几乎是感激涕零了:“谢谢。”
  那就喝吧。死啦死啦把一杯还烫嘴的茶放到嘴边,本想地是应付差事茗它一口,一口茗了下去,他就用种很奇特的眼神看着迷龙他老婆。
  迷龙老婆:“是新茶。”
  死啦死啦:“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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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7
发表于 2013-6-18 21:30 |只看该作者
他又笑了,这回倒笑得开怀了。尽管无声,他迅速地把茶吹了吹凉,然后三两口把那杯还烫着地玩意喝光,他放下杯子时嘴里还在嚼着茶叶。
  迷龙老婆:“还要么?”
  死啦死啦:“好茶。还要。”
  他自己把壶拖了过来,又倒了一杯,仍是三口两口。跟上一杯一样下场。然后他擦了擦嘴。
  死啦死啦:“我走了。”
  迷龙老婆:“下次还来。”
  死啦死啦便点了点头出去,他倒是再也不心怯了。
  我父亲已经出屋登院。瞧一眼檐角,发他的逸兴:“烟波无际,望秦关何处?……嗳嗳?!”
  他嗳地是死啦死啦,死啦死啦正从厢房出来,眼神有点发直,一副赶紧走人的架势,却被嗳得只好看他一眼。
  我父亲:“还书啊还书!”
  死啦死啦很木然地不知道他在说啥。
  我父亲:“《金瓶梅》第一卷!”他摊着个手:“哪里去了?”
  死啦死啦:“下次来还下次来还!”
  他匆匆出了院门,他现在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
  我和阿译跟在不辣的后边,一个岔道又一个岔道,我简直绕得回头不知道该怎么出去。
  阿译发着他总是不得当的关心:“我去扶他。”
  我:“你看他用得着你扶吗?”
  确实,不辣肩头一耸一耸,肩胛派着骨盆的用场,蹦得那叫一个欢势,那条树杈子倒成了他一条生得比谁都长的腿子。
  我:“喂!你是不是蹦给我们看的!——哪儿追得上你?!”
  不辣就得意忘形地笑:“亏你们也是南天门下来的!三条半追不上我一条腿!”
  我:“你赢啦你赢啦!别发人来疯啦,这里也没外人看!”
  不辣:“快到啦!我有好东西给你们看!”
  我毫不好奇:“你都混成这样啦,还有什么宝好献的?”
  不辣就转过一张脏污而快乐的脸:“快到啦。你们看到就要吓一大跳。”
  我:“小太爷早已被你吓到啦!”
  阿译轻绷着一张严肃而悲伤的脸,我猛捅了他好几下,他才学会把面皮像我一样地放松。
  不辣又拐一岔道,灵活得就像只在巷子里活了一世的独脚老鼠,我们便瞧见他的华居了。一栋都拆没顶了的房子,残垣断壁,人走屋塌,迎来了他这个半人半鬼,也放进了些捡来的家什。那家伙在坎珂到我和阿译都要打晃地烂砖碎瓦中竟也蹦得生龙活虎,不过这回不是耍我们了,他里里外外——其实他这华宅我也不知道何谓里外一找着,一脸发急。
  不辣:“我那宝贝呢?跑哪去了?”
  阿译仍在做着放松的努力,于是他的发问也明显是应付,一脸做戏的好奇:“啊呀。原来你的宝贝还长了腿地?”
  不辣:“嗯哪,比我还多长一条。”
  我便胡猜着:“三脚猫?瘸子狗?你偷了人家的鸡?啊哟。不辣,你个不要脸地是不是偷养了个叫化婆?”
  不辣就高兴死了:“不对不对!”
  阿译放松失败,终于又严肃起来:“说心里话,不辣,我们也不是多想看你的宝贝,你能不能坐下?”
  我:“嗯。老老实实说你怎么会跑来这里?”
  “谁跑来地?谁跑得来?我蹦来的呀,蹦呀蹦呀地就蹦来了。”不辣哼哼着:“我宝贝呢?你们要看到绝不会后悔地。”
  “……我……”我踌躇了一下,终于忍无可忍地嚷嚷起来:“我不想看你的什么宝贝!你那条腿已经够看地了!”
  阿译小声地:“不要,孟烦了,不要。”
  不辣还嘿嘿地:“喊什么把戏嘛,这是我家里嗳。老子现在有家。”
  我瞧了瞧这个连整砖怕都挑不出来几块的所谓家:“我知道你在生我们的气,因为我们把你扔在南天门上了!我就知道!”
  不辣还嘿嘿的:“扔没扔我就不晓得,只晓得睁开双眼睛就没得腿子了。”
  我:“你好好地跟我们说话!别以为没了条腿就成大爷了!那么多人都死了!我告诉你,迷龙也死了!”
  我就听见咣当一声,不辣在残垣里摔了下来。作为一个象橡皮一样抗打击的货,他立刻就坐了起来,呆呆地坐在那里。阿译凑了过去,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我又伤心又满意地看着他,残酷的满意:“原来你还在乎我们。”
  我们后来就傻坐着傻站着。在这鬼地方发呆。
  不辣坐在碎砖上,让我不免对他的尊臀担心,可他的头又靠在断墙上,躺靠得那叫一个惬意,至少在这浩劫过一样的残垣里是最舒服地姿势。他说话的时候仍是手舞足蹈加不辣式的笑骂,看那份眉飞色舞你不会觉得他是在说自己。
  有时候阿译这个白痴就拿手指去蹭不辣的眼睛下边。但人那块干净得很。脸上的肌肉倒是快笑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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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8
发表于 2013-6-18 21:31 |只看该作者
雨下着,把山道流成了河道。河道上躺着蠕动地人体——那些伤兵尽量把自己从那些挟沙的泥水中挪开,没担架的自己爬,有担架的从担架上把自己挪下来,但更多的是听天由命,因为他们没有再挪动自己的力气。
  不辣躺在树下,他是懒得再挪地那种,他瞧着头上滴水地树叶,不去瞧自己的腿——至少他想瞧也瞧不着自己的伤腿了,已经没了。
  腿没了,自然是被锯了,这没有悬念。战还在打,我们回到了东岸,不辣倒被送到了南天门西麓的伤兵堆积场。他叫它堆积场,因为损坏的汽车和受伤的骡马都会比他们得到更好的照料。
  雨停了,泥和沙干涸在每个人身上,死活难辩,倒是不见血了,因为早被水冲洗干净了。
  几个褴褛得像是石居时代的人从林子里出来,翻寻着那些躯体。他们拿着简陋的器皿。
  不辣在呵呵地笑:“你猜他们在干什么?”
  我抑郁了一会:“……发死人财罗。”
  阿译的脸色苍白:“……该杀。”
  不辣:“错啦。是江那边的死老百姓,翻出还有气的就灌两口米汤水。“他笑得开了笑,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跟我老家的傻瓜一样,饿成什么样都还藏得有大米。——你们猜我碰见谁啦?”
  我:“我猜不到,你就是一条腿的爱丽思。”
  阿译:“……唐副师座?”
  我和不辣都认真地瞧了瞧他,于是阿译的脸又由白转红。
  不辣就乐:“那个人烦啦才认得。我们上次去江那边接你爷老子,记不记得?有个钻在林子里把自己饿得畜牲一样的老地主,记得不记得?”他维妙维肖地学着那个老头子,他们俩那撒泼的神情确实很象:“干他娘的招安!哈哈!”
  我:“记得。怎么不记得。”
  不辣:“他还没死,还就他救了我。别人就给灌两口米汤,他给我灌了八口!老熟人!哈哈!我本来想死了,一看他,干他娘的他都不死,我也不死。我就打那地方蹦回来了,这树杈子都是他帮我砍的。”
  我不想说什么,我只看见一个一条腿的人蹦离那边山中的修罗场,他一直在摔跤,因为还没习惯一条腿。他回首眺望时像在看自己的上一辈子,他已经尽过最大的热情,也遭了最大的冷遇,但他还有用来活过下半辈子的活力,尽管有些愤世嫉俗。
  不辣哈哈地取笑着自己和吹着牛:“那时候还不会蹦,一路绊跤。现在厉害啦,现在搞不好老子是禅达蹦得最快的人。等一下给你们看我尿尿。金鸡独立,还能尿进铜钱眼!”
  我:“我们一定看。”
  于是不辣就这样把整个战场抛弃在身后,炮在炸,飞机轰鸣,那东西仍让他浑噩地沸腾,但他说不清是他抛弃了战场还是战场抛弃了他。
  总之他一下一下蹦回禅达时,很清楚这场战争对他来说是已经结束了——比我们任何人都清楚。
  他离开那里是对的,本地人后来埋掉了六百具本是伤兵的尸体。蹦到禅达时不辣又想死了,他找不到我们,也没任何部队会要一个一条腿地掷弹兵。他要回老家得蹦得几十座大山,得蹦两年——可他这时候发现了他的宝贝。
  就不辣变化丰富的表情。我们只能认为他说了这么多不是为了诉苦,而是为了炫耀他的宝贝。
  不辣:“……我的宝贝一直在这鬼地方等着我回来。嘿嘿,不说啦。”
  我和阿译面面相觑,挠了挠头。
  阿译:“……你的宝贝到底是什么?狗?全世界哪里还有比得过狗肉的狗?”
  不辣就骄傲得直哼哼:“狗?!哼哼!”
  我:“……我现在还真对你的宝贝有点好奇啦。”
  不辣:“啊呀,真不要被人偷跑啦,那东西蠢得很的!”他就很勤快地往起爬:“快帮我找。狗东西饿疯了么子都干得出来!”
  我:“都不知道是啥,怎么找啊?”
  但不辣的惶急劲过了,因为他已经看见他的宝贝了,便开怀了:“嘿嘿,还乖得很,自己回来了。”
  我和阿译就掉头看着他的宝贝——一个比他更褴褛,但是四肢完好的花子,本来就个子不高,哈得又矮了一截,当看见我和阿译这两个生人时。他哈得就快遁了地啦。那家伙腋下挟着一个连泥带土的萝卜,见了我们急藏起来的不光是他的脸,还有他的萝卜。
  我和阿译失望得都恨不得瘫坐在地上啦。
  阿译:“你的……宝贝?”
  我:“……我怎么觉得……他偷的是我家萝卜?”
  阿译:“……你父亲好像没种萝卜?”
  我:“……你说得真对。”
  不辣也不管我们的穷极无聊,只管宽他宝贝的心:“没事啦,自己。弟兄!”
  那边就舒怀了,舒到连萝卜都拿了出来,伴之以含糊不清“嗯”的一声。
  不辣:“我不吃啦!他们,也不吃!你的,咪西咪西!”
  不辣的说话方式很怪,每句话都切成词。大声喊。就像我们跟全民协助说话似的。那位倒规矩,“咔”一声。萝卜掰成两截,连迷龙都分不出这样公平的二一添作五来,放下一半,另一半就要开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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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9
发表于 2013-6-18 21:32 |只看该作者
不辣就唏嘘着:“嘿,还知道痛老子——喂,饭!饭的那里!吃!你的咪西!”
  我们就瞧见一头耗子瞬时间变作了狼,扑向不辣拿回来地饭钵子,拿到了饭钵子后他总算还有理智,向着不辣一哈腰,深点下了头:“唔。多谢啦!”
  我和阿译猛然跳了起来,阿译这笨蛋就去摸他就算佩带了也不管个鸟用的枪,我去抢不辣的拐杖,无论如何是要让手上先有个武器——那样的一声实在再明白不过,舌头咬得要自尽一样,一个日本人说的中文。
  不辣笑得快疯了,一条腿蹦着,可就是不放手他的拐杖:“我就讲要吓你们一大跳的!我都讲了!”他一边安慰着那个瞪着我们的日本家伙,那家伙端着饭盆,泥雕木塑,露两个眼白:“没事没事!我逗他们!你的,咪西!”
  那家伙一屁股坐了,头俯在钵子上就再不抬起来了。好吧,我也不和不辣抢了,阿译仍在惊疑不定,但即使他也看出来那个小日本就是条拔了牙的毒蛇,基本无害。
  我:“你……死湖南佬,养个什么不好啊?”
  不辣:“你们猜他是谁?猜猜他是谁?!”
  我都懒得猜了,能猜到才怪。阿译倒猜了:“竹内连山?”
  我和不辣又只好都一起看他,阿译就很委屈:“我开玩笑的啦。
  不辣:“竹内王八还没死吗?”
  我有点悻悻,这也并不算一个光彩地话题:“他死不死关我鸟事?”
  看来也关不辣个鸟事,他也不问了,倒在沉醉于他要我们猜地谜。他想了一想,倒也体谅我们的苦衷:“也是。这哪里猜得出来。给你们提醒提醒啊。“他掉了头对着那个头根本是拱在钵子里地家伙:“你的!这里来地!什么的时候?!”
  那家伙头是拔出来了,瞪着我们发呆。不辣转了头对我们抱歉:“没法子,脑壳拧了个向,话不拧着讲就听不懂。”
  那边看来是懂了,便比划着一个手指,又加上一个巴掌,连个手势都打得乱七八糟,而且他那种汉语总让我和阿译有寻枪的冲动:“半个!一个!半个!半年!半个一年!”
  “一年半!”不辣没好气地纠正:“教得我脑壳都快爆啦——一年半!”
  那家伙就认真地学了一遍:“一年半?”——然后脑袋就又放回钵子里了。
  只留下我和阿译在那里惊诧,而不辣的笑容满面是一个每一个阴谋都得逞的家伙才发得出来的。
  不辣:“不是刚来的!是一年半以前就来了的!一年半以前我们在做什么?现在你们猜他是谁!”
  我们已经猜到,但我们讶然得说不出来。我们别无选择地在助长不辣的气焰。
  不辣:“他是我们刚上祭旗坡的时候被死啦死啦放进来的!他,就是在悬崖下头一枪把我们那个狗屎团座钢盔都打了飞掉的人!”
  我们只能做哑吧。一边哑吧一边用没法不佩服地眼神把那个忙于填食的家伙再打量一遍。
  我:“一年半……几乎不会说中国话,开口就被人听出是日本人。”
  阿译:“……怎么活过来的?”
  “他都能活,我更能活!”不辣结论。
  一人握一块碎砖,一个两条腿的和一个一条腿的在残垣里对峙。
  他和那个靠偷白菜萝卜,啃榆叶田鼠的家伙对峙了半晚上,然后象我们一样对那蟑螂一样地生命力起了由衷的敬佩。从此两腿家伙继续偷萝卜白菜,独腿家伙蹦来蹦去乞钱讨饭。
  不辣忽然扔了手上的碎砖,乐了。而那两条腿的往地上一窝,号哭。
  不辣现在很严肃,极具侵略性地看着我们:“你们不会搞死他吧?”
  我们都没说话,这事也着实有点不好说。
  不辣:“横山光寺!”
  那脑袋猛抬了,比啥都灵:“哈依!”
  不辣:“你!名字!什么的名字?”
  我气得快乐了出来:“横山光寺。”
  横山光寺:“横山光寺!”
  但这对不辣来说不是口误,而是他一个确认的仪式:“你们不会搞死横山光寺吧?”
  阿译:“我们不会。”
  我看了看阿译,而不辣拍了拍阿译。
  我:“……我们不会。”
  不辣:“嘿嘿,我就晓得。“他又正色了一次。他现在的脸可真能变啊:“还有,你们也晓得我不会跟你们回去了,哪怕你们住的是金窝窝……好像也不是。”
  阿译:“不是……可是为什么?”
  我:“我们知道。”
  阿译就茫然,其实他也知道。从不辣看见我们时的态度就知道。
  不辣:“那就不要浪费口水。“他倒又笑了:“我现在就是养好这条腿子,然后回老家去。”
  我:“蹦回去?”
  不辣笑逐颜开:“蹦回去。——横山光寺。你跟不跟我回去?”
  “回去。跟你。”那日本吃货抬了头一百二十万个认真地回答。
  不辣就又一回看着我们笑,我今生都会记得他那个脏乎乎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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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0
发表于 2013-7-5 15:51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章
  我和阿译空空落落地走过巷道,我们心里边想着我们带不回来地不辣,于是脚步声听来也是空空落落。
  阿译怔怔的,好像他把半拉心也留在哪里了,倒未见得是不辣。不辣对他倒更像很多同样不亲不近之人的代言——只是那许多人加一起对他来说就成了世界。
  阿译:“不辣他……”
  我恶声恶气地驳回去:“别说不辣。”
  但是过了一会我自己倒开始笑。我笑得都有点失控,只好靠在了墙上。阿译惊讶地看着我。虽然都不知道在笑什么他已经忍不住要笑了,他就是这么个易受感染的家伙。
  阿译就也笑得说话都断断续续地:“怎、怎么啦?”
  我:“不、不辣呀!”
  阿译就再笑不出来了:“……他有什么好笑的。”
  我:“蹦啊,他用蹦地。“我蹦着,真是丢人,我也小蹦两年了,却没一个新失腿的人蹦得了无挂碍:“蹦回去。蹦过云南,蹦段四川,蹦过贵州,再蹦到湖南。路上就有个小姑娘跟他说了,叔叔一起踢毽子吧。”
  阿译就笑呛了直咳嗽,他倒是个好听众,虽然在他那里从来看不到真正的高兴:“不是不说不辣吗?”
  我:“如果能说得笑起来你就只管说。”
  阿译就又不笑了,怔忡了一会,但是不再抑郁了:“我做不来……不过烦啦,我觉得我不对。
  我多少讶异地瞧了眼他,因为他叫烦啦而非孟烦了的时候实在寥寥无几:“只有虞啸卿那样人才会觉得自己总对。”
  阿译:“谢谢啦。我还以为你一定要说你什么时候对过呢。“我瞄着他,他就有些忧心忡忡的,可脸上还带点没褪去的笑纹:“我是说,那么多人没了,死地死,伤地伤,可我心里居然还暗暗地高兴……我是说,我还是没做对一件事,可你们终于接受我了……我居然为这个高兴。”
  我没好气地看了看他。
  阿译:“你要说我没出息,我知道。我也心比天高过,都打磨没了。我也知道我回不去上海了,还知道,回去也再交不出你们这样的朋友了。”
  我很想说什么,最后我只是学着死啦死啦嚷嚷起来:“走吧走吧,走啦走啦。铁拐李,拐起来。”
  阿译就忧忧喜喜地跟着:“去哪?”
  我:“迷龙家。“阿译地脚步立刻迟疑起来,我悻悻地:“不说是朋友吗?”
  这种话逼不住炮灰团的任何人,除了阿译,我就瞧着他的步履又坚决起来,我倒真有点佩服他。
  我:“不辣住的地方……别告诉死啦死啦。”
  阿译愣了一下:“为什么?他不会对那个日本人怎么样的。我知道。”
  我:“可他会把不辣弄回我们中间的,他有的是见鬼的办法……不辣自由了,不辣已经自由了。”
  后来我们再没说什么。
  我们一路沉默着,我看着天,阿译望着地,我们已经快近迷龙的家了,我们听见一个响亮的干呕声,我们因此往岔道里侧目了一下,一个人——不如说一个人团子——拱在一堆破烂里,那呕吐声着实让人皱眉兼之想要掩耳。
  我:“谁家饭吃这么早?现在就喝多了?”
  阿译不乐意惹事,只拉我快走,我被他拉过那个岔口,然后听见从那岔巷里发一声非人的低嚎,那声音又熟又不熟,是一条正被烧烤的嗓子里挤出来的,“帮我!”
  我们俩不约而同地发了一怔。我大叫“死啦死啦!”,阿译叫的是“团长!”,但我们往下的反应是一样的,我们手忙脚乱地跑进了那条岔巷里。
  于是我们就看见那家伙了,团在一堆破烂中间,跪着,把自己的头死死顶在墙上,他一边在死命抠着自己的喉咙,几乎把自己的整只手都塞进了喉咙里。我们完全搞不清楚状况,闻着一股子奇怪的异味,只能傻瞪着,他已经根本吐不出什么来了,终于抠出一口,是带血的胃液。
  我们终于有反应的时候就是像对一个醉鬼一样的,阿译不得要领地拍打他的背,而我会对任何喝成这样的人表示鄙夷。
  我:“你……用得着喝成这样吗?”
  那小子把颗神智不清的头顶在墙上,却仍没忘扯着烂嗓子冲我咆哮:“不帮忙就走人!”
  我:“帮你帮你!——怎么帮?!”
  死啦死啦:“……水!”
  我摊摊手走开,那就找水吧。
  死啦死啦:“……很多水!”
  我:“够你在肚子里养塘鱼。”
  我用从老乡家借的桶把那半桶水拎过来时,死啦死啦就真让我有点发傻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毫无必要地扒拉开阿译,又毫无必要地扒开我。他的眼睛里全无醉意,但是很疯狂。
  然后他家伙扒拉在水桶旁边,我装了半桶的结果是他脖子再押长两倍也够不着水面,于是他把整个桶端了起来,我们以为他要倒自己头上,可他却是不折不扣往自己嘴里灌。
  我:“嗳?……嗳嗳?!”
  阿译:“……好像……”
  我没空去理他的吞吞吐吐:“……喝了那么多的酒就不要再喝那么多的水!”
  阿译:“……好像不是喝酒……”
  我们看着那家伙咕咚咕呼,连肚腹都看着在衣服下鼓胀起来,然后他摔掉了水桶,我不知道一个人喝那么多水后怎么还站得起来,但他摇摇欲坠地站了起来,站起来又倒了下去,不是摔倒的,他把刚喝胀了的肚腹担在桶上,承压着,然后又一次去挖自己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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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1
发表于 2013-7-5 15:52 |只看该作者
我和阿译真有点傻了,他这回又吐了个翻江倒海,好处是终于不用吐胃液了。
  阿译:“……真的不是喝酒……”
  我终于开始嗅着这空气里一直弥漫着的一股怪味:“臭……”
  阿译:“……大蒜味?”
  那家伙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出去几步,然后扑通倒地——这回真是自己摔的。
  我们扑了上去。扳开他的眼皮,先触到他体温绝不正常的皮肤和绝无规律的脉搏,然后看见他已经涣散的瞳孔。
  我发着蒙,我开始慢慢地明白了一点,但是我不相信。阿译来得比我更直接一些,因为他并没瞧见死啦死啦之前在做什么,于是我瞧见阿译一张惊得合不拢的嘴。
  阿译:“他好像是……中毒啦?”然后他开始做一个要给任何事情找一个合理解释的人:“是不是南天门上鬼子放的毒发作啦?”
  我不愿意再去想了,我手忙脚乱地把那具瘫软的躯体拉了起来:“……我看是你发作了。”
  阿译颠三倒四地帮着我,可他还在徒劳地想寻找一个原因。
  我:“走啊!!!”
  阿译便忙搀住另一边,在战场上他都不发慌了。可现在照发慌:“哪里?去哪里?”
  我:“师里有个医院!”
  然后我感觉到肩上的躯体在挣扎,那家伙。离死不远了,可拼力在挣脱我的把握。我摁住他虚弱的挣扎,同时感觉到他的决心。
  死啦死啦:“不去……医院。”
  我:“不去医院不去医院……可你让我去哪?!”
  他才不管呢,他玩他的神智不清去了。我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只能是先拉出这鬼也得绕晕的巷道,阿译帮着我。阿译开始明白了,阿译明白了也就吓住了。
  阿译:“……他是在寻死?……寻死干嘛又要自救?……是不是每个上了吊地人最想的事情都是把绳子解开?”
  让他做研究去吧,只要他拖着死啦死啦的那一边还没撒手。我们玩命地架着死啦死啦往巷口挣,他的两条腿已经是拖在地上,我在眼角里窥见了,于是我只好使劲地咬紧了牙根。
  我们拖着死啦死啦过街,我们已经觉得我们是在拖着一个死人了,他很安静,安静得都没有生气,我耳朵里嗡嗡地在想。流着汗。这个人死了,我们的世界将彻底变换了颜色,也许是分崩离析。
  阿译忽然变了嗓子地鬼叫起来:“HELLO!柯林斯!!!”
  他并不是在发疯,柯林斯,把一辆吉普停在街头。几乎就是流着哈拉子在看一个穿旗袍过路的女人,我不知道那有什么好看地,人家旗袍下边是穿着长裤的。
  我:“全民协助!”
  看来跟我们一样,柯林斯也早就更习惯了浑号而非本名,他转了头来,看见是我们就很高兴。并且愤怒地指着那个女子向我们嚷嚷着(英语):“一点皮肤也看不到!——他喝多了吗?”
  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最后我只好向全民协助呻吟(英语):“帮忙……想个办法,快帮帮忙!”
  全民协助只好一边挠着毛茸茸的胳膊,一边瞪着我们。
  我们把死啦死啦摔在全民协助的吊床上,我们和柯林斯的朋友们开始忙乱,我们寻找着坛坛罐罐、导管、药片、针头、输液瓶,各种也许用得上更也许用不上的玩意,我们把连在唧筒上的导管塞进死啦死啦的嘴里,拿针扎他的皮肤,拿听诊器听他的心跳,我们现翻着书,配各种的溶液,让自己连着瓶子一起摇晃。
  找对了人,来对地方,这里没设备,可美国佬是抱着机器长大的,我们用百分之一的硫酸锌催吐,五千分之一的高锰酸钾洗胃,用口服的硫酸钠导泻,死啦死啦被我们这帮土郎中洋郎中翻书翻出来的办法一遍遍折腾,早盲人休克却就不休克。
  不但不休克,被整瓶那些不是人吃的玩意折腾得浑身痉挛时,他还要往起里挣:“不……不能来医院。”
  我死死把他摁了下去:“这他妈的不是医院!”
  阿译仍在那想为他的疑惑找一个答案:“……他到底吃了什么?”他知道我不会理,冲着全民协助嚷嚷:“WHAT?”
  全民协助(英语):“磷中毒。”
  阿译:“WHAT?”
  全民协助(英语):“农药。毒药。哦,杀虫剂。”他也发现阿译听不懂,终于使用他要通不通的中文:“老鼠,那个药。OK?”
  我冲着全民协助嚷嚷:“SHUT UP!”
  全民协助委屈死了:“OK。OK。”
  我:“HURSH YOUR MOUTH。”
  全民协助:“OK。OK。”
  全民协助安静了,阿译又嚷嚷:“他去哪了?怎么会吃老鼠药?”
  我不吭气,只看着床上那个人被煎着熬着。和在煎熬中挣扎。
  阿译:“能告诉我吗?——我烦透什么事情都被你们瞒着了!”
  我:“他寻短见。不是吗?”
  阿译:“那是我猜的!他这种人又怎么会寻死?!”
  我:“又怎么不会呢?你都想过上吊时可能最想解开绳子。”
  阿译:“我那是……我才没有想!我那是……推测,可能!”
  我:“我知道,你只是没有做。”
  阿译:“我是……!?”
  我:“安静,安静。你看不出他需要休息?”
  阿译就只好闭嘴了,愤愤地瞪着我,而我只看着死啦死啦发呆。
  死啦死啦:“传令官,一个耳刮子能抽到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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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2
发表于 2013-7-5 15:53 |只看该作者
我就做出一脸忿忿准备过去:“来啦来啦。”
  但他没叫我,他只是噫语,噫语都带着极夸张地笑声和语气:“……迷龙,打机枪又不是撒尿。你抖啊抖地哼什么淫词浪曲?我说追你就追,砍翻他们一个兴许我们就少死一个。我说开炮你就开炮。打一炮问一炮?你就算胖总也是个男人不是?我是团长,团长,团长,你们的团长!你们来一个都能把我烦死,其他弟兄怎么办?嗳呀,兽医。你不是……”他忽然悲伤起来:“你们不是都死了吗?”
  然后他又迟疑起来:“孟烦了,克虏伯,你两位连排骨带板油地又啥时候死的?……战不是打完了吗?”
  由得他发噫去吧,我到门口蹲下,望着外边的夜光。过了会阿译木木地过来,学着我蹲下,我不得不说他蹲得很别扭。
  我:“这事,别告诉别人。”
  阿译就有点不自在:“……你今天总在说别告诉别人,我告诉谁?”
  我:“别的事随便。这事,别告诉别人。”
  阿译:“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听着。我是说任何人。”
  我只是又重复一次,以便再一次肯定:“别告诉别人。”
  阿译就只好忿怒地瞪着我。
  我的团长在吊床上集合着他已成炮灰的团,他现在远比平日来得快乐,毒药于他是酒,是可以渲泄悲伤和快乐的良药。而对于那个妻子和孩子。哀恸和愤怒能否简单成仅仅是在茶里加上耗子药?
  我站起了身:“你去带他们回去吧。告诉他们别过来了。我在这里看着。”
  阿译知道我说的是还在小醉家折腾的那帮人渣,闷闷地想出门:“嗯。”
  我:“阿译。”
  阿译站在门坎外,以为又有什么重要事情,我凝重得他只好加倍凝重:“什么事?你告诉我。”
  我:“……别告诉任何人。”
  阿译愤怒得声音都变了:“知道!我不会说的啦!”
  他那样愤怒恰好是因为他总把任何事告诉唐基,我们知道,他也知道我们知道。后来我看着他愤怒地出去。
  上帝保佑。诸天神佛,别再加给那个女人和孩子灾祸。
  我后来就蜷在门坎边没怎么动过。我那团长也没个躺在床上要茶要水地毛病,我几乎是一睡睡到天亮。
  后来一个阴影遮住了我,犹豫了一下,低下来还算客气地推了推我。
  我睁开眼便立刻吓得清醒了,李冰,带着几个兵,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连忙站了起来,并尽量问心无愧地把自己抹平整点,尽管我不知道有哪里又问心有愧了。
  李冰:“怎么回事?”
  我:“……什么怎么回事?来跟美国盟友叙叙旧啊。”
  李冰便把手指指着仍在吊床上昏睡的死啦死啦,看着我的神情。
  我便冲着已经被我们挤到另一个屋里去睡了的全民协助,他正很中国地跑到院子里来刷牙,只是盛水的器皿居然是个茶壶:“YES?”
  全民协助抬头一望,管他三七二十几呢:“YES!YES!”
  李冰却仍狐疑地看着我们堆了快半桌子的药水、和造得很草根的洗胃器具:“……那是怎么回事?”
  死啦死啦:“喝多了,看见老朋友高兴啊。喝得太多了,胃都出血了。”
  他刚才还是睡着的,现在说话却清醒得要命,好像他就一直躺在那里等着李冰来一样。后来他用了一种绝非挖苦地腔调,而是忧伤得好像梦游一样,也许他知道那才是会最让李冰顶不住的,挖苦只会激起反挫。
  死啦死啦:“……那是因为打了胜仗。大胜仗啊。”
  李冰的嘴角动了动,最后,什么也没说,带他的人走了。
  我睡着躺在吊床上轻轻晃荡的死啦死啦,一通折腾下来,他活似个鬼,折腾他只有那双忧伤的眼睛还似个人。
  死啦死啦:“……是发梦也没敢想过的大胜仗啊。”
  我走近他,想摸摸他的头,他觉察到了,回头看着我。于是我什么也没做,只恨恨地出去。
  我:“……该死的阿译。”
  死啦死啦独自一个,在光和影子里微微晃荡。
  谋杀战地长官是杀头还是车裂呢?不会仁慈到枪毙的……我不敢替迷龙他老婆想。只发现一件事,尽管炮灰团死得连皮带渣都快要不剩,我们还是别人眼中地祸患。
  迷龙老婆和衣睡在一间能让任何人都瞠目结舌的卧室里,这里最引人注目的仍是那张足能占掉半个房间又修补了很多次的大床,一个被推倒的衣柜斜压在床上,床上有五六床被泥和沙加上了水沾染了地被子,迷龙老婆蜷缩在那一团混乱的缝隙中间,这屋里就像被炸弹炸过,这屋里被一颗叫迷龙的炸弹炸过,所以不管怎样,这仍是她的世界。
  所以每天起来仍能那样周正地出现在别人面前,那是她独有的特异Jb能。
  雷宝儿是睡在另一个房间里的叫道:“……妈妈?”
  迷龙老婆便立刻醒了,醒来地第一件事是止住自己的啜泣,那并不容易,她得用手死死地掩住嘴,等每天睁眼的第一阵哀恸过去后才能出声。
  迷龙老婆:“宝儿?”
  没再出声,雷宝儿地唤声本来就是很惺忪的。
  于是她就瞪着这个禅达独一无二的房间,原来就是禅达独一无二的,现在还是,但现在是她一个人的房间。
  于是她醒来了,不要吵醒宝儿,不要吵醒孟烦了他爹,然后她开始通往又一天的漫长旅途。
  迷龙老婆在镜子前收拾着自己,拭去困极而眠时蹭上的每一小点脏污,把自己收拾得好像迷龙就要回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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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3
发表于 2013-7-5 15:53 |只看该作者
她复姓上官,名戒慈,她丈夫在世时我们没人去记她的名字,后来她丈夫不在了,她对亲手杀了她丈夫的人下了毒药,我才记起她叫上官戒慈,是一个完整的人而不仅仅是迷龙他老婆,实际上她远比我们完整得多。
  开始生火和冒烟,上官戒慈开始她又一天的忙碌,尽量像这个家里什么也没失去一样。
  该做饭了,做三个人的……哦,四个人,我也得吃。每天她都对自己这么说,该什么了,该什么了。该过去了,该忘记了,她从小受的就是恭谨和守律的教育,那东西在南天门上被迷龙这傻鸟钉进棺材了。该捡起来了,她对自己说,该过新生活了。
  上官戒慈每天几次例行打扫,细得很,细到连迷龙那个死剁了头的临上南天门前扔在院里的活计都要打扫归置了,沙归沙,土归土,锹归锹,跟锤子什么的工具放一类——那个死货当时号称要把院子里装上排水檐的。
  蒸屉冒蒸汽了,早点做熟了,她便放下手上的活计去厨房。她不是那种忙忙叨叨的人,一切都有条有序的。她甚至停了下来,收拾一下雷宝儿昨天扔在院子里的玩具,她想起来这东西是迷龙拿炮弹壳做的,于是她所有的有序乱了,快步冲进了厨房。
  于是她又一次啜泣了,可她会找地方,厨房里可以把家什弄得乒乓交响的来掩饰她的哭声,好吧,又止住了,她揭开蒸屉,正好把脑袋伸进冉冉的热气中间,蒸去哭过的痕迹。
  早饭做得了,有条有序的摆放在灶台上,今天是包子和稀饭。
  于是上官戒慈站在那里发呆。过了一会她告诉自己,“该扫地了。”
  地是本来就在扫的,半途放下而去忙早饭了,也许在其他人眼里看来一切都是有序的,而在忙碌者心里,已经无处不是混乱了。
  她又一次下意识地去收拾了迷龙的工具,然后发现那是毫无必要的,她已经收拾过很多遍了。
  于是她告诉自己:“不要再看了。”
  但是她看见迷龙坐在伸手可及的距离,叮当二五,把那些铁皮敲打成据说将让此院不再滑溜的排水檐,忙成那样丫还有空冲她做着色迷迷的鬼脸……也许往下五分钟不到他们就又得回去折腾他们家床。
  上官戒慈:“……别来啦。”
  她坚持着扫地。
  但是院子很干净,不需要打扫,院子只有迷龙回来了才会变脏变乱,迷龙会和雷宝儿一起把什么都倒个个,把什么都搞脏搞乱。
  但是她回身时发现我父亲起了。我父亲悲伤地看着她。她并没在人前显得悲伤,但她那种悲伤不需要拿眼睛看。我家的死老头开始叹气,发出他的感慨,“……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我一向顺服的母亲居然拿一本书要轻不重地打在我父亲身上,我父亲赶忙地把书夺了过来,看一看幸好不是孤本。
  我父亲:“不要拿书打。”然后他居然也就此收声。
  而上官戒慈逃跑一样去了厨房,再出来时她把做得的早饭放在小桌上。
  上官戒慈:“可以吃早饭了。”
  然后她逃跑,在这个小小地世界里有那么多东西需要她去逃跑。几乎是每时每刻,每分每秒。她拿着簸箕和扫帚抹布上楼梯。然后遇上了刚刚睡醒,睡眼惺忪揉着眼睛哭泣的雷宝儿。
  雷宝儿便向他妈妈提出今天的第一个要求:“我要龙爸爸。”
  上官愣了一下,放下了手上的家什,把雷宝儿领往桌边,那包括把他安置在一张小凳上坐下。
  迷龙总在不经意的小事上显出他的厚道,譬如坚持在爸爸的称呼上冠以一个“龙”字。以便雷宝儿记住他的生父。我所知禅达最皮的孩子现在成了最爱哭的孩子,他妈妈从没告诉他已经失去了随时可踢地屁股和随时可骑的肩膀,可小孩子也许用鼻子闻闻便真相大白。
  雷宝儿被安置在凳子上,吃地放好了,我母亲帮着喂。
  上官戒慈便告诫——对儿子她并不像迷龙那么溺爱,这导致迷龙迅速占据了雷宝儿心中的第一位置。这倒也好。以前的上官想起来就会甜丝丝地告诉自己,这样最好。
  上官戒慈:“吃早饭。”
  她没种和三个人一起吃早饭,我父母偶尔的眼神总是提示她关于悲伤,于是她离开了桌边,又一次去拿起了簸箕。该打扫了,睡房无论如何是该打扫了。
  上到睡房,一看那些被迷龙炸过的家什,上官戒慈就又一次崩溃了,她放下了手上的用具。在楼梯上坐了下来。
  上官戒慈:“别想了。别想了。”
  但是她仍然坐在那里发呆。
  上官戒慈坐在那,没啜泣,是比啜泣更要命地发呆。
  上官戒慈:“别闹了迷龙,求求你别再来了。”
  可是迷龙并没有来,她最后还得起身,去打扫那张根本无从下手的床。
  最后她就看着那张床发呆。
  她只能看着那张大修过三次的床。这张床让我们一帮人全部累折。但记载着她已知的全部疯狂和欢乐,她和迷龙全部徒劳了的辛苦。
  迷龙光着个膀子在屋里踱。大发感慨,踱得也纵横捭阖,在他正计划的事情上他的威风怕顶得两个死啦死啦再加两个虞啸卿,原来迷龙也有龙行虎步的时候。
  迷龙:“……这种事我第一眼瞅见你就定啦!咱们再要三个儿子,老大叫了雷宝儿是吧,老二叫龙宝儿,老三叫虎宝儿,老四就叫慈宝儿。你要是不乐意,老二就叫慈宝儿那也是好商量。”
  上官戒慈:“那要是女儿呢?”
  迷龙:“我生不出女儿来的。有你一个女的就够啦!”
  对着这种疯话,上官戒慈就只好就叠衣服:“迷龙啊迷龙。”
  迷龙:“咋地啊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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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
发表于 2013-7-5 15:54 |只看该作者
上官戒慈:“这里是插根筷子就成竹林,可你也不是种竹子啊。”
  迷龙:“嗯哪,我东北人种竹子干啥玩意啊,要种也是白桦树。”
  上官戒慈:“迷龙迷龙,我在说种树?我在说你的三个儿子。你要真想他们来这世上,就得在家呆住了,半个月,一个月。你在家种麦子是这么种的?撒把种就跑?”
  迷龙:“嗯,我们那土可肥啦。”
  上官戒慈:“……迷龙!”
  迷龙:“嗳呀不好了,今天发饷,我得去盯着,不盯着他们就能把欠我的钱猫了,猫了就没钱进货了,咱家就断顿了。王八蛋也断顿了。还真是少不了我啦。”
  他是满屋里奔忙着说地,收拾点这个,收拾点那个,死啦死啦要来行贿的零碎、拿来跟我们得瑟的食物、欠条子,收拾出一个包来。
  上官戒慈就瞪着他,刚开始是生气的,后来简直比看雷宝儿还要多了些溺爱。
  上官戒慈:“……迷龙,你娶了几房老婆?”
  迷龙:“啥?啊?……嘿嘿。“他介乎于打马虎眼和感慨之间:“命真短哪,人命真短。”
  上官戒慈:“所以你想要儿子。”
  迷龙:“嗯,嗯。要儿子要儿子。”
  嘴上飙劲,脚下也飙劲。踢里空通地便下了楼梯跑作没影。
  后来上官戒慈便倚在窗户边看,迷龙早已跑出了院门,顺带着给雷宝儿狠狠啃一口,然后就望了祭旗坡跑得像个疯子,跑出很远了再回头望一望,蹦两下招一下手。然后再跑得像个疯子。
  于是迷龙在阵地上就疯狂地想念老婆,再加个儿子,便拿铐子也没法把他铐住,他要回家,回了家又疯狂地想念阵地上的人渣,再加上个他崇拜地死啦死啦,他的妻儿便拿铐子也没法把他铐住。最后他永远顾一头拉一头地奔忙。生命很短暂,迷龙要繁殖,只是他的繁殖永远只能做足热身工夫。
  上官戒慈木在那里,所有这些的琐碎让她分崩离析。每天一百遍,然后还得让人看见一个完整地自己。
  上官戒慈:“别来了别来了,迷龙,这房子得收拾。这是咱们家,这家不能这样。”
  那近乎于告饶了。迷龙没有回应,于是上官戒慈迟疑着去碰那张现在也许连猪都不乐意睡的床,迟疑得像是我们去排除踩在脚底下的一个地雷。
  她当时没时间收拾,等她有时间收拾时迷龙已经死了,她再也舍不得收拾——也许她这辈子再也无法收拾。
  但是上官终于从床上拖起一床被子,那被子象从泥沼里拖出来的。上官便无法不想起迷龙那天像个熊瞎子一样拆自己的房子。她便扑的一声笑了。
  笑完了,便是哭。“别来了。求求你。走吧,迷龙。“上官戒慈哭着对自己的笑说。
  然后她迅速擦干了眼泪,因为她听见有人在敲家里的院门。
  院门在被敲响,不轻不重,不疾不缓地三声,节奏有些机械。
  上官从楼上下来,站在楼梯上。我的父母亦在看着院门,雷宝儿看了她一眼,掉了头乖乖地吃饭——乖得有些阴郁。
  上官站了一会,回去。她不打算开门,于是那三个也就当没听见人敲门。
  门沉默了很久,不轻不重不疾不缓地又被人敲出三响。
  我比上回离得更远,离了个拿手枪打估计得精瞄的距离,瞧着死啦死啦又把门敲了三响,然后退到一个手榴弹爆炸的安全距离之外……也就是对街。
  门仍是没有动静,死啦死啦仍是像个鬼,只是有一双越来越像人的眼睛。
  我们看着门像看一个点着的炸药捻子,可它他妈的一直不炸,后来我决定走过去。
  我:“你想什么想什么?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嘴里那股药味隔三米还能熏人一跟斗?”
  死啦死啦就有些迟疑,他一直在迟疑,可就是不生退缩之心:“……炮弹总不能两次落一个坑里吧?”
  我:“谁说不能?我们就见过!亲眼!”
  死啦死啦想了想:“嗯,是常有的事。”
  “日子很难过,我知道。“我宽容地拍打他,就像他曾经拍打我一样:“想喝酒我舍命陪,要烧云土我都去给你找来,非得跑来喝耗子药?”
  他不吭气,只是站在那里,望着门。门没看,他望了很长的一气。
  死啦死啦:“我不是寻死,我是求活。”
  “我知道。“他盯着门,我就盯着他:“只是全民协助那块的药已经快用完了,这是实话。”
  死啦死啦:“哦。”
  我:“我走了。”
  这是实话,我走了。这是假话,我走到巷子的拐角就站住了,我开始抠老百姓家的墙皮。
  他又去敲了一次门,然后退回足一条街的距离。
  后来下雨了,我看着那只落汤鸡蹲在雨地里。用树棍和手指头在捣腾什么。我悻悻地偷窥了很久,发现他是在用树棍和手指头抢救落水的蚂蚁。
  后来我也看着我脚下,那里也有在雨水中挣扎求存的蚂蚁。
  此时此地,我是它们的上帝,我可以救它们或者不救它们,现在我地心情很坏,坏到我希望它们像迷龙家门外蹲的那个人一样死去,我不想救它们。
  后来我蹲下来使用树棍和我的手指头。
  对错很重要,做虞啸卿是不好的……我救了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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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
发表于 2013-7-5 15:54 |只看该作者
我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死啦死啦正踩过水洼。去敲他的又一次门,门没被敲到便开了。于是死啦死啦便看着上官戒慈平静的脸。
  似乎她从来不曾为了一个叫迷龙的死鬼伤恸,似乎她从来不曾刻意谋杀眼前落汤鸡一样的家伙。
  我就站在拐角的雨地里,呆呆地看着。
  死啦死啦也呆戳在那里,他的智慧又成了已经剁碎的猪头。“我来看看。”他再度干瘪地说。
  门里地那个谋杀犯一点也不像谋杀犯。“下雨了。”谋杀犯如是说。“团座进屋避避雨?”
  死啦死啦便茫然地用目光追随雨点:“喔,下雨了。”
  他很快就看不见雨点了,因为上官戒慈递过来一把打开的伞。遮住了纷纷落落地天空。
  上官戒慈:“团座进来避避雨。”
  连问式都省了,死啦死啦便疲惫地抹了抹脸,说真的,一个刚死过一次的家伙不该这么快出来淋雨:“谢谢。”
  我站在那,看着他进了院门,消失,我动了哪根筋,猛冲向那院门,但门在我面前轻轻地关上了,我想敲开它。但举起手来却没有敲开它的勇气,最后我退回了雨地里,把脸上地雨水舔进嘴唇里解渴。
  我只好喃喃对着雨水祈祷:“老天保佑,炮弹别炸一个坑。”
  死啦死啦小心地走过院子,似乎怕被地上的雨水溅湿了脚。他真怕的东西就在他的身后——上官戒慈一直为他打着那把伞,她小心到没让一滴雨水落在死啦死啦头上。
  然后便进了堂房,坐在桌旁。死啦死啦听天由命地看着上官打着一把雨伞在院子里忙碌,她进了厨房,厨房里冒出了蒸汽,在雨幕中飘散。
  又要喝茶吗?死啦死啦便对自己苦笑。然后便瞧着雨地发呆。窗明几净。连刚把他淋透的雨也成了景。迷龙老婆有象死啦死啦一样的素质,只要她愿意就能让一个人如沐春风。一块湿热的毛巾递了过来。那是上官刚才在厨房里忙碌的内容之一,“团座先暖和一下。”
  死啦死啦:“不了,不用了。”
  上官戒慈就没听见一样,“湿的先就点暖气,干的你呆会用,这地方淋了雨大意不得,湿气太重。”
  死啦死啦:“弄脏了。”
  他确实很脏,还套着从南天门上穿下来地破布,我们现在就没人不脏。上官连瞄都没瞄一眼,收拾家务去了。
  上官戒慈:“都是迷龙的,没关系。”
  死啦死啦便有点惊,偷觑了一眼,因为迷龙的名字如此轻松地从那位遗孀嘴边滑过,他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好吧,那就擦,他擦了擦脸,望着毛巾上蒸腾的热气出神。
  死啦死啦:“我特别爱看下雨的时候什么东西冒着热气,一个飞起来,一个就落下来,好像老天爷想跟人说点什么。不过这辈子都飘忽得很,能看到地机会不多。”
  没声音,死啦死啦抬头望了望,没找着人。过了会上官戒慈拿了一套干净衣服从这院里四通八达的某一道门里出来,放在他身边的桌上。
  上官戒慈:“团座要换衣服吗?迷龙有衣服。”
  死啦死啦摸了摸那套衣服,站起来开始由下往上解衣服扣子。上官戒慈打算出去。
  死啦死啦:“别走。我不是要换衣服。”
  他解开几个扣子是方便掏出裤腰里别着的手枪,他把那支枪拿出来:只……这是柯尔特,我那枝落在南天门上了,这是跟美国人借的。点四五口径,一发子弹比一块银元轻不了多少。
  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要是恨谁,拿它轰掉那个人的脑袋,非常解气……解气到以后你一想起那人地脑袋,就不再恨他。”
  上官戒慈看了一会,便伸手来拿。死啦死啦把她的手挡开了。
  死啦死啦:“不不,我不是要你现在拿它轰我的头,谋杀战地长官。“他做了个自嘲地表情,“还是一个功臣,这罪名不是你草民担得起的。我是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拿这支枪,找个绝不会连累到你的地方,我自己轰掉脑袋……我保证找个你看得到的地方,这样你就解恨了。”
  上官戒慈瞧着那枝枪,琢磨了一会儿,“你要什么?”
  死啦死啦:“只要你别这么活。”
  上官戒慈:“我活得很好。”
  死啦死啦:“我瞧不出人怎么死,可还瞧得出人怎么活。”
  他忽然觉得背上发毛,回头瞧了眼,雷宝儿站在一道门里阴郁地看着他,死啦死啦脖子僵硬地掉回头,小孩的阴郁实在比什么都可怕。
  死啦死啦:“……你还有儿子,迷龙的儿子。”
  上官没有笑,但给人的感觉是忽然笑了一下,那让死啦死啦背上发毛的同时,正面也不寒而栗。
  上官戒慈:“团座要不要喝杯茶?”
  死啦死啦愣了会,他能剩下的只有苦笑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茶已经上来了,很酽的一杯,雨还在淅淅地下,死啦死啦端详着面前那杯浓琥珀色的液体。并没人管他,上官麻利地在忙着一应家务,那意思你爱喝不喝。
  温馨得很,于是死啦死啦也就加倍地感伤。
  死啦死啦:“淡了点。”
  上官戒慈:“已经很酽了。是普洱。”
  死啦死啦:“少放了点东西。”
  上官戒慈:“普洱也就是茶叶和水。”
  死啦死啦就不再罗嗦了,拿起茶茗了一口,很香很酽,让他忍不住想舒散一下筋骨,能让人喝成这样的茶自然是没什么问题——哪怕他是一个很少有机会喝茶的人。
  于是他像是庆幸又像是抱怨:“还真是茶。”
  上官戒慈没理他。他就又享受又受罪地喝着那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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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6
发表于 2013-7-5 15:58 |只看该作者
我搀着那个又一次大病初愈地家伙进来,找了张椅子把他放下。我觉得不大以劲,每个人都看着我们,每个人都不说话,看得出他们曾在讨论的话题在我们进来时被打住了——我以为说的是死啦死啦。
  我:“他没事。今天不会暴毙,明天就不好说。”
  丧门星直冲冲地:“张立宪说我们快可以回家了。”
  我愣了一下,我现在知道他们在怔忡什么了,我看张立宪。张立宪大概是从放了这谣言后就没插嘴过,坐在那发怔。
  我:“扰乱军心吧。哪来地谣言?”
  张立宪瞧我一眼便转开了头。给我一个不屑回答的表情,余治过意不去,一五一十地复述:“跟我们要好的军官都跟他们带地兵交心窝子了,没实说,可让他们想想仗打完以后地事,别只想回十万八千里外的老家了。那些地方都教小日本榨干了也打烂了,想想有没可能卸了这身皮做本地人地倒插门,可能还要好一点……我们也就是带个话。”
  没人说话,有人叹气,不会喜悦的,已经适应了这么多年,这种消息扑过来就是让人失落。
  我:“……倒插门也是个去处,这地方男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你们洗干净了也能吃香。”
  丧门星下意识地摸了摸他贴身装的兄弟:“我是一定要回去的。
  克虏伯就忧心忡忡地:“我怕卸了这身皮连饭都没得吃。”
  我就看阿译,阿译正入定。好像他耳朵里听见了谁都听不见地《野花闲草蓬春生》。
  阿译:“……我不想回上海。你会想回北平吗?孟烦了?”
  我脸上僵硬了那么一会儿:“……谣言。等真脱这身皮的时候我才说它不是谣言。”
  我回头去瞅死啦死啦,他安静地坐在那养着神,好为下一次的服毒做预备,这一切与他基本无干。
  我远远地跟在死啦死啦,他已经恢复了一些。不成人形但眼睛象疯子一样炽热,他现在去迷龙家脚步都不带犹豫的。我跟在那么个似乎与他无关又实则有关的距离,我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只是跟着去。
  回家不是谣言,用我们动物一样的嗅觉也能嗅出它绝非谣言。只是回家和他无关,他是个连祖籍都没有的人。
  我又一回在那抠着墙皮。墙上那个土洞已经被我掏得越发大了。那家伙又一次从迷龙家里撞出来,我父亲又一回在后边嚷嚷着徒劳地想要追上他。
  我父亲:“我的书到底被你做什么用了?”
  我又一次架起那个跌跌撞撞地家伙去找救治的地方。
  后来他又去了几次。我想他怕是喝药都喝出抗体了,且死不了,我不用去了,可我还是跟着去。我觉得迷龙老婆的怒气不会歇止了,摧塌八百里长城也不会歇止,可他总会告诉我某个他认为大有希望的细节。
  那家伙,腹痛如绞,冒着冷汗,被我架着,还要跟我唠叨:“……她儿子裤子上的破洞今天给补了,不是补丁,补了个花。”
  我:“……又怎么样?”
  死啦死啦:“今天她门上多挂了个小镜子,是本地人拿来照妖的。”
  我:“那又怎么样?人兴许就是说你别来烦啦。”
  死啦死啦:“不是的,你不懂,她一直着意让院里跟迷龙死的时候一个样,连一片树叶都不肯多落的。”
  我:“你跟迷龙说照顾她们……就是这么照顾的?”
  死啦死啦想了想,嘴里喷吐着毒药的气息:“……不算照顾吧?”
  我:“……你看上她啦?”
  死啦死啦,我也真服了他,答得真是毫不磕巴:“恐怕是。这辈子打过交道的女人怕也有几十号,拢一块怕还比不上人家一根小指头。”
  我:“有希望吗?”
  同样的绝无磕巴:“没希望。”
  我就沉默地架着他去找洗胃的地方。
  是没有任何期待。你能有什么期待?我们都没有期待。
  “你走吧。”我一脸权威地说。
  而阿译小心地把那摞我们凑出来的脏乎乎地钱放在不辣面前的砖头上——不辣那小子已经越来越像个花子,三生九世的花子。死花子一脸傻气实则两眼精光地看我们背后,看我们左右,看整个他的华宅,我们就不上当,我们知道没什么可看的,除了蜷在一边把自己窝成乌龟一样的横山光寺。
  不辣:“走哪?你们快把话说清楚。我要去讨饭。”
  我:“回去。”
  不辣:“回哪?”
  阿译:“回你老家,你说有两条河包着地地方,你说有最好吃地米粉的地方。”
  不辣开始嘻皮笑脸:“赶我走?做叫花子还怕赶?”
  我和阿译互相看了看,因为让不辣走,这是我们俩互相地一个计议。
  阿译:“这里的仗快打完了,你看不到吗?你闻都闻得到啊!”
  我:“山高水远的,你蹦不过去的。”
  阿译:“孟烦了托了人,找到个往那边去地车队,差不多能把你带到湖南了。机不可失的!”
  我:“我托个鬼?是四川佬帮忙找地,我才不要居他的功劳。”
  不辣:“你们两张嘴都讲糊了。不管我呀?”
  我就压低了身子,揪住他的衣领:“要得——你只准讲这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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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7
发表于 2013-7-5 15:59 |只看该作者
不辣就看着我们嘿嘿直笑。
  我和阿译不知道去哪。可有兴趣替不辣决定。虞师捷报频传,打官的开始打包细软,我们就打包残肢和记忆。
  然后不辣伸出一只手,指着那个蜷成一团的死日本佬:“能带他吗?”
  我一下把不辣擞开了,连阿译都一脸气恼。
  我:“你他妈的。”
  阿译:“你他妈地!”
  我:“一车子你不认得的兵,能容得你个死叫花就算情份。还能容个早该被砸成酱的杂碎?”
  阿译:“你知道这机会来得多不容易吗?现在的车队连根针都塞不下,因为哪个官都在往家里挟带私货!”
  我:“丧门星背的他自家兄弟的骨头,你他妈的弄了个什么奇怪玩意?”
  不辣还是嘿嘿直笑:“又不让我讲话了。都一样的,都一样的。”
  我:“一样个屁!”
  不辣:“要打仗,我们都是照着对方脑壳开枪的,战打完了,我跟他一样都是要饭地。都一样的。”
  我吁了口气,看了看阿译,阿译点了点头,尽管很艰难。
  我:“你摁住他。”
  阿译就把不辣摁住。不辣好像也知道我们要做什么,他不挣扎,我从裤腰上拔出全民协助的那枝柯尔特,上好膛,走向那个蜷成了团的家伙。那家伙坐了起来。也没躲,只是抖得风中一根草也似,他哆哆嗦嗦盘膝坐好,哆嗦得盘膝时都得要用上自己的手,他把双手合了什,闭着眼。流着眼泪。很急促地也不知道在念些什么。
  不辣就哈哈地乐:“打吧快打,你快打完他。下一分钟好给我收尸。莫以为一条脚地人就没得办法把自己搞死。”
  我没打,不光是因为不辣的威胁,不光是因为我知道他说了就做得到,也因为我有点打不下手。不辣就轻拍阿译摁着他的手,阿译无力地放开了。
  不辣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要饭家什,钵子拿在手里,罐子用绳子系在手上,柱着树杈,他跟我们俩不在似的,只跟那个小日本说话:“莫乱跑。我回来帮你带饭。”
  我想他们俩的交流大概象狗肉和死啦死啦交流一样不用言语吧,横山立刻就听懂了,听懂了就蜷成一团,说是跪着磕头也不像,倒像激动过度死过去了,在那抱成一团。我们也不管他也不关心,这地方没有人会激动死地,我们只是跟在一个蹦蹦跳跳地不辣后边。
  我喃喃地牢骚:“他妈的,那么多心血全白费了。”
  不辣:“哪里白费啦?不这么干你们要不得过。现在你们干了,过得去了。快点快点,别老让一条脚地等你们。”
  我们就只好加快步子跟上那个一条腿的神行大保,不辣叫我们跟上是有事情的,他把那摞钱又塞了回来,塞给我我推开,塞给阿译,阿译推开。
  不辣:“你们要害死我呀?我真要蹦回湖南,带这些还不是自寻短见?要蹦回去,我身上就不要有别人想要的东西!”
  他说得对,我嗯了一声,而阿译默默地接了。
  阿译:“……你真就把一个小日本看得比我们还要紧?”
  我:“我讨厌他。我现在还想点了他。”
  “我也讨厌他。“不辣兴高彩烈地同意:“我也讨厌你,还不是要一起过?”
  阿译:“……别把我们跟个鬼子放在一起比。”
  不辣:“当然没得比。我跟你们讲,我讨厌他,我一讨厌他,就骂,打仗我们湘人没少死,正好出出气。他个姓王八就哭,就跪着磕。”
  我:“假的啦。他现在用得上你而已。”
  不辣兴致全然不减:“我当然晓得。”
  阿译:“……等他一用不上了你了,你睡觉他就给你一块大石头。”
  不辣:“那倒不会。”
  我:“……确实不会。”
  阿译就很有些讪讪,因为那显得他心理阴暗。
  我:“阿译就是担心你,还有遇事爱往坏处上想。他要是坏心眼,世界上没有好心眼了。”
  阿译就连忙展了展容:“谢谢。”
  我:“可现在是在打仗,仗打完以后呢?你帮他做这么多,他还不是要回去的。你值不得为他这么做。”
  不辣便也开始有了点怒容,对横山发的,而不是对挑拨离间的我们:“快回去好了!回去好了!千万不要再来了!跟你们说我讨厌他嘛!屁大点事也要跪,毛大点事也开哭,要讨饭他那腔调开口就变肉饼子!乌用场派不上还要分走我一半食!”
  我们不再说话了。陪着他走吧。
  他讨厌横山,可他现在得这么做。要不然,用他的湖南话说,不得过。
  我和阿译后来就站在街头,看不辣要饭。我们在这也许有好处的,我们在这,上次赶过他的那个花子头儿犹豫再三没有过来。而不辣蹦着跳着,涎着笑着,有时有,有时没有。饭是讨得离我们越来越远。
  不辣爱蹦,蹦得离我们越来越远。那是下意识地,他已经彻底地远离了我们,也许还念点旧情,但他已经彻底厌离了我们所在的世界。
  我和阿译互相看了看,我和阿译都明白。如果让我们也像不辣那样粗鲁和一无所求,说不定我们也蹦在他的身后。
  后来一辆车停了下来。就停在我们面前,车上的军官下来,向我们敬了个礼——这时我才发现他是小猴,不过这会他让我们觉得很陌生,因为我们熟悉的是他对张立宪和余治的那张脸,现在他拿出的是一张师直对下属团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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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8
发表于 2013-7-5 15:59 |只看该作者
小猴:“我师公务。让你们去一趟。”
  我们讶然得很,着实讶然得很。
  我已经讶然得出了声了:“我们还有什么公务?”
  小猴便多给了一句,那多半还是看张立宪的面子才说的:“师座从前沿回来了,正在西岸江防候你们。”
  我瞧阿译,发现阿译也在瞧我。他是屁都不敢放一个地。那我放:“候我们?候我们干什么?”
  小猴:“不是候你们,是候龙团座和你。”他已经不耐烦起来:“上车。”
  于是我上车,我最后看见的是站在那里茫茫然地阿译,还有更远处笑嘻嘻冲我敬礼的一个叫花子。
  车又一回停下,死啦死啦正一脸吸毒鬼相地站在迷龙家对街卖呆。
  小猴又一次地下车敬礼:“龙团座。师座有请。”
  死啦死啦诧异地瞧着车上的我,我向他大做诧异的表情和手势,他倒是没我那么多废话,径直就上了车。
  然后我们行驶。
  我又一回地毛骨悚然,原来师里比我们还了解我们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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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9
发表于 2013-7-5 16:01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一章
  车在山野中驶行,这是西岸。但不是我们熟悉的西岸。
  它没有我们习惯地硝烟味道,反倒是越来越曲径通幽。偶尔我能从林叶间扫见并不豪华但是清雅的山间小筑,看得到火山石切筑的院落,也闻得到硫黄的热气。
  我一直在左顾右盼,有时就把手在死啦死啦眼前晃晃,他大概是嗑过太多药了,这些天总有些睁眼瞎子才有的表情。后来我瞧见丛林里有若隐若现的岗哨。
  早听说西岸有火山,天然温泉可以让人解乏甚至忘忧,我立刻生了带小醉来散心的念头,这个念头更立刻地打消了,这里有岗哨,是只有高官才能来的平民禁地。
  车停下了,我们木然瞧着那片林子,它倒是蛮合适我们打日本人伏击或者日本人打我们伏击的——这是我们下意识的想法——然后我们跟着小猴进了林子。
  林子里围着树,用军用帆布扯了幔子,小猴把我们带进的是这里。
  小猴:“更衣。”
  几块大白毛巾拿了过来,我们真是很久没见过这么白的毛巾了,伺候我们更衣的是军人,可我们听见很遥远地传来女人的笑声。我终于开始有点赧然,不是因为脱,便脱作光屁股也没什么,是因为白毛巾衬在我们身上根本就是两个乾坤。
  我小声地:“虞啸卿这娃终于成唐基了。”
  死啦死啦瞄了眼,小猴他们离我们很远——看叫化子的烂黑皮衬在白毛巾上并不是多有趣地事情,于是他也哼哼哈哈地回应:“你说娘们?虞啸卿再掉也掉不到这个地步。”
  我:“走着瞧。”
  死啦死啦:“走着瞧。”
  小猴已经近来:“师座有请。”
  于是我们就去见师座,跟上回装在一架破飞机里摔在缅甸一样,上回裹的是花布,这回裹上白毛巾。
  穿过那些迷宫一般的丛林小径,很远我们就看见虞啸卿坐在一潭热气蒸腾的水眼里,一个人,周围并非没有军人。但离得他很远——不仅是距离上,也是心理上——现在他那股子拒人三尺之外的气场越来越强了。他低着头,瞧着蒸汽里飘着的一片树叶,一樽大托盘在他身边飘着,上边放着酒壶和酒瓶,但他根本没有去动地意思。他那张瘦脸象刀刻一样,刻着孤独自闭和更多地东西,裸着的膀子上有一条绷带交缠地新伤。
  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虞啸卿,几乎是我们下南天门的同时他就奔赴西线战场,现在我们看见一张倍受折磨的脸。肩膀上还伤得不轻
  伤成这样的人不该泡在水里,可这关我什么事呢?让他泡死好了。
  我们又一次听到女人的笑声。这回还夹进了男人的笑声。
  虞啸卿皱了眉,从水里伸出一个指头动了动,我都不知道他的部下是怎么看见的,但他们就是看见了——他们怕是每一秒钟都要盯着师座大人地举动吧?
  虞啸卿:“什么人?”
  小猴:“是县长家里的……”
  虞啸卿用不着等到听完:“叉。”
  什么疑虑都没有,小猴立刻招几个兵去了,没一会我们就听见男人地呼痛声以及女人的惊叫声。然后立刻安静了,相信小猴一定是一丝不芶把人叉走的。
  虞啸卿:“他俩留下,你们都走。”
  于是所有人都走了,我和死啦死啦扯着毛巾傻子一样站在那里。虞啸卿看着水面,不吭气,拨开那片他已经看了很久的树叶。
  他有了权力,从东岸到西岸,现在军长也要让他锋芒。他很难过,可在他一生中最难过的几个月里他的仕途走得超过以往地十年,可他还是很难受……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虞啸卿:“能下来吗?我是请你们来洗澡。不是请你们来看我洗澡。”
  死啦死啦用手在胳臂上搓了搓,黑泥成条地下落,这是他不下水的原因。
  虞啸卿:“半小时前我比你还来得脏,我刚从前沿回来。”
  死啦死啦仍然在犹豫,我就更不用提。不,不是不好意思,我们才不是嫌自己脏——而虞啸卿也知道,他用眼角都瞟得出来。
  虞啸卿:“我也讨厌这里,看惯了血和土,这里就绿得刺眼——可我想找个能和你们坦诚相见的地方。”他从水里站了起来。以便我们彼此看得更清楚一些:“我的身上也不缺伤痕。弹片咬到我的时候,也不会觉得这人是一身虚肥臃肿的死肉。好了。现在我们都一样了,伤痕就是军衔和勋章。”
  后来他瞧了瞧我们,微笑:“哦,你们俩的痕都多过了我,那你俩位今天就是我的上峰——下来下来,我的上峰,地方不怎么样,可是水很干净,如果你们不嫌我刚才在这里泡下了六斤老泥。”
  那就却不过了,我犹犹豫豫地走近了一点,死啦死啦在水眼边坐下,拿人家的洗澡水泡他的脚丫子,一个一个脚丫子地泡,舒服得直叹气——我知道他存心在惹人生气,虞啸卿也知道,虞啸卿斜眼瞧着他,很久不见虞啸卿这么瞧他了,又好气又好笑的。
  虞啸卿:“我建议你把自己整个泡进来,要泡透了,要出一身透汗。可以清毒的。你最近很需要清毒。”
  死啦死啦一下子被定格在那里了,他歪着头,两只手还在自己脚巴丫子上头,虞啸卿很友好地看着他,他们俩关系最好的时候虞啸卿都没这么友好的。
  那表示他对死啦死啦最近干的一切事情了如指掌,如果他仍是以前的虞啸卿,谋杀他下属的人早已被抄斩满门。
  于是死啦死啦再也不调皮了,扑通下水,把自己淹了个没顶,良久后从托盘那头露出了他的脑袋。
  然后虞啸卿便瞧着我:“你呢?”
  我规规矩矩下了水,把自己泡在里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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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0
发表于 2013-7-5 16:01 |只看该作者
我们一声不吭地把自己泡在水里,有时划动一下胳臂,让自己更直接地感觉到热流。我们连热水澡都罕有洗过,更不要说温泉,化去的恐怕不止是我们身上的老泥,还有我们自己。
  虞啸卿平和地看着。看来他今天决定做个平和地主人了,他伸手把那樽船一样漂在我们中间地托盘拖了过来,把酒给斟上。
  虞啸卿:“怎么样?还非得要我软硬兼施地弄下来。”
  他是对我们两个人说的,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无视我。
  我声音都泡得有点发颤:“……舒服。”
  死啦死啦眯缝着眼:“死了也不过如此吧?”
  虞啸卿没好气地瞧了瞧他:“我决定从西线回来一趟时约的你们,是在西线战场上打地电话,我可以不见钧座,可得见你们。你们送我去的西线,我这是第一次回东岸。”
  死啦死啦反对:“不是送,是拦路求情。”
  虞啸卿恐怕也明白了只要顺着死啦死啦的说道。那便永远不要回来了,今天他很坚持。或者说现在他更聪明了。他拍了一下肩上裹着的绷带,让话题回到原轨:“弹片从这里进去,后边出来,半个军传闻我已经殉国,可也没回东岸——因为我这么想,我欠了债。我回来的话就得还你的债。”
  死啦死啦:“……你没欠债。这种话不好乱说,说多了自己当真。”
  虞啸卿:“当到按时定量去喝老鼠药的地步?那你倒不用担心,不会。”
  他们俩又杠上了,就算隔着蒸腾的热气,照旧咄咄逼人地瞪视,最后虞啸卿摊了摊手,作罢。
  虞啸卿:“前方正紧,我不会无聊到折回来还债。债可以打完仗再还。我回来,是因为烽火连天,你两位大有可为。很用得上。”
  在热水里泡得松散了的肌肉又绷紧了。有什么办法?多少年地打下来,我们听见战争二字起的已经是生理反应。死啦死啦在水里猛然哆嗦了一下,是那种汗毛孔都竖将起来地哆嗦,在一池热水中还能这样……他没得救了。
  虞啸卿便很有趣地看着他:“你哆嗦了。可不是害怕。”
  死啦死啦:“……就是害怕。”
  虞啸卿:“害怕的是什么咱们权且不说吧,我只是保证。你无需再打南天门。”他猛一伸手,如同要给死啦死啦一个耳光,但他是把水抄了死啦死啦满脸,然后他冲了过去,抓着死啦死啦地头发,把他的头摁进水里。摁进水里。再拔出来,再摁进去——我想帮我的团长。可我发现虞啸卿的举动介乎嬉戏和当头棒喝之前,至少他自己这样觉得。
  虞啸卿:“军人马革裹尸,死得其所。战死沙场,亦我所愿。”他淘米似地把死啦死啦的一颗头往水里抄,后者几乎不反抗:“可你沉溺人情太多,形同自废。”
  他最后一次把那颗脑袋从水里拔出来,推开。死啦死啦退到了池边,抹着脸,大口地喘着气——虞啸卿看着他,戏谑的成份完全没有了,那张脸成了铁铸地。
  虞啸卿:“在南天门上时你也许为我痛心,现在我看你痛心,是你的十倍。”他一个耳光摔了过去:“你是我最信的人。”
  死啦死啦死样活气的,挨了也就挨了,他拿热水洗自己刚挨过的脸。虞啸卿不介意,他退回了池中,那地方更适合谈他纵横捭阖的梦想。
  虞啸卿:“如果你的炮灰们还在,将是虞某人麾下最最辉煌的铁军,数千铁甲,敢敌十万虎狼。”
  我:“师座。从来没有过数千铁甲,只有数千个曾是人垢子兵渣子的死人。”
  虞啸卿歪头看了看我,像是在琢磨是不是该把我这么光着扔出去,但最后他只是挥了挥手:“他们会回来。回来后我会让他们成为铁甲,而且不是数千,是数万,数十万。”
  得了,他们不可能回来,因为我们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了。我咬了嘴唇,不再说话,虞啸卿说的只是个数目字,数目字当然可以回来。
  虞啸卿:“我不会看错,这里有三个人,每个人的血都热得够把这池温汤煮沸。”他猛一下指着我:“连你也是一样,挨打太久了,连你也想做揍人的那个——英吉利现在终于解了他们的倒悬,美利坚的生产机器也已全面开动,你们再不会受窘……不,不仅仅是不受窘,你们是不是瞧一身洋货的驻印军眼热?想不想让他们望尘莫及?你们想不想坐在长炮管的沙曼坦克上,在几里地外就把敌军的坦克打作废铁?你们身后上百辆同样的坦克都归你指挥,一百五十五毫米的长程汤姆和野马式战斗机给你们提供支援。你们的士兵永远不会再挨饿受冻,在你们曾经被赶成兔子他爹的国土上用喷火器和自动步枪歼灭敌军,我们用火箭筒、重机枪和八十一毫米迫击炮对付敌人的工事,我们让每一寸的故土洒上敌人的血,再去亲着土地,告诉故土,我们终于回来。”
  你逃不掉的,根本逃不掉的,每一个字都从耳朵眼里落进了心里,捡都捡不出来。我们泡在水里,可从毛孔里冒着火,这回是我狠狠打了一个寒噤,带得身边的水都泛起了波纹。
  虞啸卿:“听到这种话不打机灵的人已经死了,我们三个都还活着——你们想不想我带着你们在家乡的土地上和敌军决战?!”
  我们不说话,但是……咚,通通通。
  虞啸卿:“我听到你们的心跳,心是大门,你们的动静快把大门撞破——结束落后,结束贫穷,结束涣散。”
  咚,通通通。
  虞啸卿:“吾国吾民,用得上我辈本当碌碌无为的性命。便是我辈的幸运。洒尽热血,便是我辈的飞扬。”
  咚,通通通。
  虞啸卿:“讨还公道,欠了的要打。战争帐,战争还。”
  咚,通通通。
  虞啸卿:“三千铁甲,它们是你的。”
  我看了看周围,确定他没指错,因为他指的是我的鼻子。
  虞啸卿:“三万铁甲,它们是你的。”这回他指着死啦死啦:“今天在这里。我还只是个打拢也就十来辆破战车的师长。可是很快,不久。快到我都用不着叫它将来——你将是我的师长,你是你师长的团长,你们是中华的铁军——这不是还债,是你们配得上,是你们应该拥有力量,粉碎积弱的命运——这种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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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1
发表于 2013-7-5 16:02 |只看该作者
我们沉默着——而虞啸卿伸手抓住了那樽托盘。把它推了过来,他甚至不做请喝的示意,但那意思是不言而喻地。
  虞啸卿,极具煽动之能,我那团长的蛊惑是七绕八弯,再冷不丁一指头捅倒你,因为他太穷。虞啸卿是直截了当,劈天盖地,呼一下用你从没想见过的命运压倒你,他很富裕。
  虞啸卿:“我会升官。我不是为了升官而升官,你们在南天门上时我就想如何补偿你们,可我也不是为了补偿你们而升官。我是为了多做些事而升官——我的百败之将,你扒下死人的军装穿上身时是如何想的?是不是我辈生于此时,立于此世。历遭此劫,也是天将之任,得多做些事情?”
  死啦死啦没表情,滑落了进水里,连个泡都不冒——但是虞啸卿向了我:“你说话很少,愤怒很多。你的怒气冲你自己。因为你总是无能为力。你想做大事——这没什么,可从一个能帮你做成大事的人嘴里说出来就很有什么。我能帮你。”
  然后他伸手入水。
  准确地抄中了沉在水里地死啦死啦,抓着他的头发给揪了上来,把他靠在池壁上。没办法,连让他冷场都做不到,这里是他的舞台。
  虞啸卿:“袍泽,老友,我的兄长,这酒我好不容易找得来的,跟咱俩是一个年头的。酒陈下来还有人找,人再放可就没人光顾了。”
  他把酒杯塞到了死啦死啦手上,死啦死啦呆呆地拿着,他把酒杯塞到了我的手上,我呆呆地拿着。
  虞啸卿:“两个月,我还你一团的人。四个月,我还你整团的装备。八个月,让你的团强胜驻印军,在北方地冻土平原上与敌军决战。嘿嘿,师称机械化,勇夺熊黑威。红脑壳倒也做得好诗……十二个月,你成为虞师的师长。”然后他指着我:“你成为虞师主力团的团长。”
  我微微皱了皱眉,而虞啸卿现在是明察秋毫:“你当是哪个主力团?你团长带出来的团便是我永远的主力团。你要放弃你团长一手带出来的团?”
  于是我便愣着,我没胆在虞啸卿面前像死啦死啦那样放肆,把整颗脑袋扎进水里,但我掬了热水洗自己的脸,以掩盖自己的泪流满面。
  我怎么可能放弃他们?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回到他们中间。其实我们根本无处可去,其实我愿意整天在我们中间看见迷龙和兽医,就算那个迷龙只是长了张象迷龙的脸,而兽医只是另外一个老头。
  虞啸卿在等待,他今天很有耐心,然后他把杯子高高地举了起来,一口喝尽,把杯子扔进了池水中。我犹豫地跟着学样,三十多年的老陈酒真呛。
  死啦死啦把酒喝了,杯子叼在嘴上,沉入了水中,他像浮尸一样漂着,有时沉下去很久,有时浮上来很久。
  吉普车停下,把我们放在街头。我们的军衔还未换,但衣服全换了新地,我们极不适应地瞧着自己和对方,而不是看着那辆车远去。
  身上的皮肤是从来没有过的光滑,弄得我们边走边不自禁地摸两下。
  我:“……你像个香饽饽。”
  死啦死啦:“你像个卤鸡蛋。”
  我去翻他的衣领,他还戴着我们看习惯了的那副中校衔——虞师自虞啸卿起,师团一级的衔都是比实职低一阶的,因为虞啸卿那个不克西岸不佩将星的宣言。
  我:“我看你像个上校团长。”
  死啦死啦:“闭嘴。”
  那就闭嘴,我们沿着街道往前走,心思发着散,好像还泡在温泉里。我发现我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岔进巷道。好像我们倒有什么东西见不得人。
  后天授勋,给你授衔。虞啸卿临走时扔下八个字。你可以不吃,省给那些永远在吃还说没吃的人。人也许不能改变世界,可不想改变世界地不是人。
  死啦死啦后来一直就没怎么吭声,他一定和我一样,依稀地觉得不对劲,不是虞啸卿不对劲,是我们说不清楚的什么地方不对劲,这种感觉我们熟得很,说不出。
  死啦死啦:“你……去问问弟兄们什么意思。”
  我:“不问也都知道啦。”
  死啦死啦:“知道什么?……什么知道?”
  我:“连你都能被说活过来。连我现在都信以为真——不,它就是真的——那它就是四川佬的梦想。克虏伯的狂想,阿译的臆想,连丧门星都会跟他老弟告个罪,打了北方的仗再回南方安顿尸骨……我们多少年想的是什么啊?缺的又是什么?”
  死啦死啦:“那也得问!”
  我:“你别跟我发火!虞啸卿说了,他没空还十块钱的债,可他拿了一万块。拍在你跟前,要不要?——他说了不是还债!”
  他只管瞪着我。
  我:“……去就去,我去问。”我走了两步,却发现他没有走地意思:“可是你去哪?”
  死啦死啦立刻表情深沉地叹了口气:“……走走。”
  我对他这种欲盖弥彰只好以哼哼还击:“温泉也泡啦,三十多年的老酒也喝啦,壮志激扬,烧得也是里焦外香啦。今天地耗子药就不要去喝了吧?还是你又想喝大粪啦?”
  死啦死啦立刻露出一副不堪回首的痛苦表情:“你真别再提那个啦。”
  我:“今天我一直想告诉虞啸卿,上回我们只好给你灌了那个,他正和一个喝过那个的人泡一个池子里——你说他会不会立刻跳出去?”
  死啦死啦便张牙舞爪地作势:“我掐死你算了。”闹归闹,可他照旧是不开怀。立刻便皱巴着一张脸笑了一笑:“她倒是好多啦。”
  我:“什么是好多了?上回给你喝的粥没放耗子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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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2
发表于 2013-7-5 16:02 |只看该作者
死啦死啦:“放当然是放了。可她一直放同一种药,换种更烈性的,哪怕换种药吧,我也就了结啦。”
  我就以苦作乐地打着哈哈:“嗯,只怕你现在对那种药都有抗性了。我们的治疗也是训练有素了——可是她想做什么?”
  死啦死啦:“她想我不要再去。”
  我:“那你就不要去。”
  死啦死啦:“可我想赶她走。上回我偷着看了,她家的睡房根本没法呆人。”他又叹了口气,这回倒不是装的:“迷龙这小子缠人呐,活人不能耗死在死人身上。”
  我:“……只要是活人就会接受虞啸卿的好意。我们没得选择。”
  话又掰回了原点。死啦死啦看着我,又看了看我,心事重重转身。去他已经去过很多次的地方。我呆在那里等了一会。跟着他的背影。老程式老章程,一切都没有改变。
  我呆在我惯呆的拐角。那道墙已经被我抠出一个相当可观的大洞来了,我相信再不多久我就能把它抠通了,我站在那,看着死啦死啦。他敲了门,然后回到对街,他在墙根边也有他自己的营生。
  一个禅达人从我身边过:“又来抠墙呢?”
  我心不在焉地:“嗯嗯。”
  这回门应得很快,门很快就开了,我瞧着死啦死啦进了门,而我父亲在迷龙老婆身边索债:“我书呢?”
  然后门关上了。
  很快我这道墙真正的主人——那个老太太拿一根小棍追打了出来,我闪身便跑,在她的思维里赶我大概也与赶鸡无异,只要不碰墙便好。我跑开了,站定了她便嘀嘀咕咕地回去——我正好站定在死啦死啦刚驻足地地方。
  我瞧着我站定的地方,死啦死啦刚才在这里又吹气又吐唾沫地给一整队蚂蚁制造着生活中的波澜。我蹲了下来,继续他未竟的工作。
  我用嘘气制造狂风,用唾沫制造洪水,我还想用火柴制造雷电。上回我救过它们,可那是上回。
  我对着蚂蚁狞笑:“我是做大事的。你辈生于此时,立于此世。历遭此劫,也是天将之任。”
  后来我瞧见小醉过路,张立宪跟在她身后,一个绝对授受不亲地距离,张立宪帮提着菜篮子,小醉也没理他,就像她手上有条无形的绳子,牵着张立宪这条乖乖的狗。
  可我的脸立刻就皱巴上了。
  人渣们现在没事就凑份子到小醉家做饭,让小醉每天都觉得她哥哥回来了一样。张立宪每天努力,努力但完全无望。只是没脸没皮地接近一点。我都知道,我还是一下子被撕成了两半。
  他们就着一副菜担子在挑。小醉讨价还价,张立宪就蹲在挑子边往自己篮子里挑,细致得如同怕挑出一发上战场打不响的臭弹,看起来他与黄瓜茄子什么的倒是相处得颇为不错。
  小醉:“不是这么挑啦!又不是当兵,你不要都找个子大的!”
  卖菜的也叫唤:“好的都教你挑走了,不好的我卖给谁去?”
  小醉:“不好的你还拿出来卖?”
  卖菜地:“都是一根藤上结的。你就好一屋兄弟两样命?”
  张立宪就蹲在地上,张口结舌发了会子傻,看卖菜地忙着和小醉拌嘴,便抓紧了只管挑。
  我看着他们,我躲在一辆停在路边的卡车之后,我从反光镜里也看着自己。
  我从没意识到他们俩这样相象,一样的青春,一样对生活充满着渴慕……我瘸着,佝偻着,看见一张在生活和岁月中变得暴戾的脸。眼里栽种着无法消逝的失望和忿恨。这个人从多年前就相信自己只是一具行尸,有魂的人做着没魂地事,它甚至不信自己能和父母一起生活。
  小醉把张立宪推了一下,在那里发脾气:“说了不要这样挑嘛!硬要跟出来,又什么忙都帮不上!”
  张立宪就站起来。叉一叉腰,发一发狠,决定帮小醉讨价还价:“老子在前线打仗卖命,买你个小菜……便宜下子嘛。”
  卖菜的于是也发狠:“这样讲,你连挑子抬去好啦!”
  于是张立宪又受小醉挤兑:“有这样还价的嘛?瓜兮兮的嘞……”
  我瞧着张立宪又窘又享受地戳在那里发呆,我又好气又好笑。又想哭。一个没了魂的小鬼在痴望着俗世凡尘。
  小醉和张立宪还在那块演着那出过家家一样的小剧,看来张立宪打定的主意是帮倒忙也好过不忙。而小醉就能干得很了,指点着,数落着,抱怨着——在我跟前她一向是做什么都错的。
  小醉在发火,那样的恼火从不对我发,因为瞧着我她的心倒先碎一半软一半。她对四川佬发,一个女人下意识总会明白,这个男人会对她一生一世的娇宠呵护——就算她没意识到她的下意识。
  后来他们终于打赢了那场对黄瓜将军和茄子元帅的大战,他们从车边走过。
  我不在车后,我拖着我的跛脚颠簸在巷道里。
  死啦死啦正襟危坐,一边偷眼扫视几天没来的院子,似乎没有改变,又有些什么细微处变了,变了的东西说不出来,只有我父亲还死缠烂打地磨在旁边要书,迷龙老婆在收拾家务,雷宝儿一直小眼溜溜着这个已经不再陌生了地陌生人,已经习惯了,所以并不妨碍他的玩耍。
  我父亲一只手就只管伸着:“书!”
  死啦死啦就玩涎脸:“啊哟,拉在一个去不得的地方了,拿不回来。”
  我父亲气得要跳:“哪里?哪里啊?总拿得回来吧?好好成套子的书就被你去了头,你去了头试试!”
  死啦死啦:“对过南天门山顶上,日酋联队长的指挥部。”
  我父亲于是哑了然,一张脸倒有一半是个哭相。
  死啦死啦:“恭喜老爷子,这个孤本是玩断了头啦,可是独一份的。后人打扫战场,瞧见孟氏藏书一册,老爷子可不就名垂青史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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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3
发表于 2013-7-5 16:03 |只看该作者
我父亲:“我要那个名垂青史做什么?”
  死啦死啦:“你倒细想想,不错地。连您儿子带您老,都为抗战出了力。”
  我父亲居然真就细想了想,居然想得脸上就若有若无有了点笑纹,还要绷作一脸怒相:“……罚你再找一本同样地来还我!”
  然后他回屋了,反正他这为上人的也不用跟小辈讲个礼貌。死啦死啦开始把一个茶杯吸在嘴上,扯开了两只耳朵跟雷宝儿演猪八戒,雷宝儿拿了小棍叮叮当当地敲。
  迷龙老婆把一壶刚泡好地茶放在桌上:“团座喝茶吗?”
  那种例行几乎不用去看了,死啦死啦只是从嘴上拔下了茶杯:“随便什么都好。”
  他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今天的茶很正,又没有他熟悉的东西。
  死啦死啦:“茶中无物,且听下回。
  迷龙老婆没理他,倒是从茶盘中又拿了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她拖了凳子,在对桌坐下。从来没有过的举动,死啦死啦倒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本来正坐的,装作逗雷宝儿,侧了身子坐着。
  迷龙老婆:“团座今天碰上了什么事情?”
  死啦死啦只冲雷宝儿打着响指,雷宝儿也没理他,他形同逗自己玩:“什么事?饱食终日,没事情。”
  迷龙老婆:“不大一样。”
  死啦死啦瞧了瞧自己,甚至掰开领口看了看:“哦,洗澡了。上回那个澡还在怒江里洗的,有光阴了。”
  迷龙老婆:“不是。”
  死啦死啦:“……换衣服了。”他开始干笑:“八百年没穿得这么端正过,像人,有点象人。”
  迷龙老婆:“不是的。是一个草菅人命的男人找回了自己的野心,他好像又有得可玩的了。”
  死啦死啦:“……雄心都早已经丧尽了,又哪里还剩得有野心。”
  迷龙老婆:“你现在就是一副又要去征讨杀伐的样子,心里装着很多事,再不用为小事计较。你又有了一个团,是不是?”
  死啦死啦不由得惊诧,他认真地瞧了瞧迷龙老婆,如瞧一个巫婆。
  迷龙老婆:“迷龙以前老这样夸你,他说团长真了不得,打没了一个团,又划拉出一个团。”
  死啦死啦就只好笑笑,皮里阳秋,很不爽利:“……还没有。”
  迷龙老婆:“那就是快有了。就又要有一帮人,拥在你周围。你什么都没有,可你顶天立地,又能翻天覆地,这是你爱做的事情,让他们把你当他们,把你的**,当了他们的**,最后你勾不勾你的手指头,他们都心甘情愿去死,一千个,一万个,还不都是一样。”
  死啦死啦:“这是……战争。”
  迷龙老婆:“战就快打完了,你也这么说,那你怎么办?……谁都想过点正经日子,除了你没人爱疯疯癫癫打打杀杀。你还会把他们绑在你周围的,跟绑壮丁有点区别也就是不用绳子。迷龙说,所以这就是将才。”
  死啦死啦不吭气,僵在那里,僵了那么久,雷宝儿也对他失去了耐性,跑到院子里去玩皮球。死啦死啦抱着头,一双肘子做着支架,撑着颗迷茫得就要化成青烟的脑袋。
  迷龙老婆:“……其实迷龙从来就不爱打仗,他怎么也要跟你们一块呆着,就因为他喜欢跟你们一块呆着。”
  死啦死啦侧了侧头,就看见迷龙,迷龙就站在院子里,好像从来就没离开过这个院子。那个无忧无虑的死鬼在看他的儿子玩球,球向他滚了过来,迷龙低下身子,想用手拦住皮球,但球和追在后边的雷宝儿一起从他的身上穿过,于是迷龙也传染了与他相仿的神情。
  死啦死啦转回了头,惊慌地看了迷龙老婆一眼,是的是的,他第一次看见,他嚷嚷得欢,现在他终于看见,他看迷龙老婆时带一种“你看见了吗?”的表情,但他没吭气,其实他是个无神论者。而迷龙老婆根本没往那里看,她不需要看。
  迷龙老婆:“我天天都看得见他,光天化日也是一样。这是他的家,你想着他,就看得见他。”
  死啦死啦没说话,他的手碰到了茶杯,茶杯就发抖,杯面上泛起了波纹,不是害怕,而是冰凉,一个世界被翻覆了,却又不给任何新的,那样一种冰凉。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很多时候他木然地看着迷龙老婆,而迷龙的老婆同样木桅,有时候他去看迷龙,迷龙清晰得甚至比生前更加清晰,迷龙坐回自己生前未完成的活计上时有点忧郁,因为他已经永远不可能让自己的家有他吹嘘过的排水檐。
  “走吧,你走吧。”迷龙老婆说。死啦死啦很迟钝地看了看她,像看一个鬼魂一样。活人和死人一样的眷恋和感伤。
  死啦死啦:“……你走吧。”
  迷龙老婆:“走吧,别总来看你已经炸平了的地方。日本人都不这么干。”
  死啦死啦:“……你走吧,换个地方。他在你心里了,在你心里就可以了,可你不能跟个死人一起过日子。”
  死啦死啦早已经站了起来,因为迷龙老婆已经逼了过来——雷宝儿在玩球,迷龙一无挂碍地在那里琢磨怎么继续自己未完地活儿——死啦死啦也不知道逼过来的是个生人还是鬼魂,他们俩说话都像是在对着空气臆语。
  迷龙老婆:“快走吧,跟死人一起过日子是你这种人给我们的赏赐。”
  死啦死啦:“别呆在这地方。人活了,心倒死了。”
  迷龙老婆:“是你的心死了。快走吧。趁着你还算是个好人。”
  她推擞他,死啦死啦迷迷登登地想找个倚靠。一切倚靠都很脆弱,他抓到了他的茶杯,把那个脆弱的瓷玩意儿举在他和迷龙老婆之前,如同索要又如同终于找到一个凭仗。
  茶已经喝空了,只剩了些茶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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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4
发表于 2013-7-5 16:05 |只看该作者
迷龙老婆:“没有了。毒药喝完了。我原谅你了。”
  她推着他,把他从堂屋一直推过院子。推向院门。死啦死啦瞪着她,瞪着迷龙,瞪着雷宝儿,他虚弱得要命,手上抓着一个空空的茶杯。
  最后他被推到了院门前,门虚掩的,迷龙老婆帮他把门打开。
  迷龙老婆:“走吧,别再来了,我原谅你了。”
  他被轻轻推出了院门,他站在门坎之外。门坎之内也许是他所有的旧日,他呆呆地瞪着迷龙老婆,也瞪着她身后的——迷龙在那里打量着自家地屋檐,一切象他生前一样,只是他的世界似乎与世隔绝?这个爱死了自己小命地妖孽。
  迷龙老婆:“我原谅你了。我在你身上闻到迷龙的味道……死人的味道。”
  门关上了。上了闩,死啦死啦呆呆地瞪着门,门里边有一个活的女人,和她死去的丈夫,有一个活的孩子,和他不在地老爹。
  死啦死啦呆呆地瞪着那道门。浑身瘫软。
  我带着我的沮丧回来。我远远就看见死啦死啦用一种见了鬼一样的步伐逃进巷道里,那不奇怪。几乎是每回来之必行。我追在那家伙身后,那家伙倒溜得比兔子还快,我刚跑到巷角他已经转了下一个拐角。
  我:“你不要跑!全颠下去吐都吐不出来!”
  没得回应。我追着那家伙,那家伙跌跌撞撞,有时失魂得撞在墙上。他整个就一只被烟熏晕头了的苍蝇,可就这样,我一个瘸子又如何追得上两腿完好的人。
  后来他消失了,迷龙的家就在禅达这座无墙之城的边沿,我跑到了巷道的尽头,看见巷头尽处,城外远处碧绿油油的农田。
  我从巷道里跑出来,看见他呆戳在城外的荒草地之间。本地人一向愿意把死人丧得离住家近点,于是他也站在荒坟之间,一场拖得太久地战,冤死的鬼魂自然新添不少,他站在叠叠的坟堆和墓碑之间,长明灯和残香冒着冉冉的烟。
  我愣了一下,但尸堆里爬过的人,真拖具死尸来怕也只会让我愣得一下。我猛扑了过去,捶他的脊背。
  我:“你吐啊!再不吐出来就全完啦!”
  我使了那么大力,他被我捶得直咳嗽,佝偻起来,我仍在猛捶,他被我捶趴下了,也就再也不起来了。他抱着一个坟头开始嚎啕。
  现在我真有些愣了……不带这样的。
  我:“你是要水?我去找水!”
  没有理我。只有嚎啕。
  我:“……这是谁的坟啊?你跟做孝子似的?”
  他嚎啕,嚎到拿脑袋撞坟头上的新土:“不知道!……只是一个死人!死了那么多人!”
  我很疑惑,我扳起他的头,那颗头眼泪鼻涕加了杂草坟土,真是不像人样,哪个嚎丧地都比他好看,但我真切地担心着:“……那个刁妇是不是给你把药换啦?!”
  死啦死啦:“没有啦。喝完啦。没有药啦。”
  我扳住了他的头,凑到他嘴边去闻。是的,没闻着那种辛辣得让人作呕地气息,倒是泡温泉留下的那股子硫黄味淡淡地还在。我放开了他地头,不用担心了,我悻悻地找了个洁净处坐下,好容易穿上新衣服,得爱惜。
  我:“上等人的味道嘛。还发什么疯?吓死我了。”
  死啦死啦:“……我被原谅了。”
  我傻笑,因为他经常就跟我们这样傻笑:“无聊。”
  死啦死啦:“我们去哪里?”
  我:“不知道。是你蹦出来的,你说,你给我们领道。”
  死啦死啦:“……我是个天才。什么短兵相接,百战百败。全是放屁……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样子……我是这么一个天才。”
  我蹭过去瞧他,他趴在坟头上,呆呆痴痴的,却说着这么句话。
  我:“这么狂?”
  死啦死啦:“我在心里是跟自己这么说的。”
  我嘿嘿地笑:“本来该有的样子?你记得本来该有的是什么样子?”
  死啦死啦:“草是绿的,水是清的,做儿女地要尽个孝道。你想娶回家过日子的女人不该是个土娼,为国战死地人要放在祠堂里被人敬仰,我这做长官的跟你说正经话时也不该这么理不直气不壮。人都像人,你这样的读书人能把读的书派上用场,不是在这里狠巴巴地学作一个兵痞。我效忠的总是给我一个想头。人都很善,有力量的人被弱小地人改变,不是被比他更有力量还欺凌弱小的人改变。”
  我:“你就一直在欺凌我们这些弱小。”
  死啦死啦:“我只想你们变上那么分毫。”
  我:“你说的这些东西我要问兽医有没有看得到。”我对了空中嚷嚷:“兽医,你看到了吗?”我低了头对他笑:“你瞧,做了鬼都看不到。别发浑了,起来起来。铁拐李拐起来。”
  他把自己撑了起来,这回是他跟着我,很能满足我的虚荣。我们在荒坟里觅着路。
  死啦死啦:“我很清醒。”
  我:“得啦得啦。清醒糊涂都不过是咱们在自以为是。”
  死啦死啦:“去哪里?”
  我:“饿啦。去吃虞师座赏的饭。去收容站。”
  死啦死啦:“干什么要去收容站?”
  我:“因为我们只有收容站。”
  死啦死啦:“收什么?收的什么?”
  我:“收我们磨成了针尖子的那点雄心。”
  死啦死啦:“容什么?”
  我:“容我们这些针尖子。谁也不服谁,永远针尖对麦芒。”
  死啦死啦:“你为什么不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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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5
发表于 2013-7-5 16:06 |只看该作者
我:“因为你跟我一样糟糕,比我还糟糕……你有完没完?”
  死啦死啦:“那你干什么又要容我?”
  我:“……因为你比我还糟糕。跟我一样糟糕。因为你容下了我……还有,你再说我撕了你的嘴。”
  死啦死啦:“烦为什么要了?”
  我怪叫一声,扑了过去,形同自己找跤摔,他弯了下腰,让我冲在他肩上。然后把我抡在坟头子上。
  死啦死啦:“打不过干什么还要打?”
  我揉着我的腰。这一刻我觉得我被郝老头附了体,仅仅在腰的感觉上:“……聪明人干嘛要说蠢话?”
  死啦死啦:“禅为什么要达?”
  我爬起来在荒草间寻觅一件武器。我找到了一条树棍子:“等着啊,小太爷这就把你该得地给你。”
  死啦死啦笑着:“如果把我该得的给我,我就只好在南天门上挖一辈子的坟墓。”
  于是我便举起了树棍子挥舞:“我让你瞧瞧啥叫本来该有的样子!”
  他呀呀地叫着逃跑,两只手臂张开了如飞鸟一样。我呼啸着在后边追杀。
  我只知道事情现有的样子,搏命地时候已过,日子像是河流,什么也不须做,只要等着上流的那条船淌到你面前,好好地把它抓住——这叫苦尽甘来。虞啸卿是那条船,漂到我们从几千个死鬼中走出的十几个活人跟前。
  张立宪偷偷地推门进来,并且忙于收拢那脸怔忡的神色,他总做这种脱裤子放屁的事情。这里的瞎子都知道他每天回来时有一多半的魂还在异地。
  然后他便吓了一跳,因为所有人都坐在这屋里,看着我在一块板上拿煤灰刷刷地写。
  余治忙着拖他坐下:“有事情。有大事。”
  张立宪便心不在焉地瞄了眼我,又看看低着头给狗肉理毛地死啦死啦:“有多大?”
  余治:“正在写。”
  我把板端了过来,先扫了张立宪一眼,我的恨意还没去尽,可现在要说地不是这。我让大家看我刚写的板,老规矩,对一多半是文盲的群体你还得出声念。
  我:“我——们——吃——够——了——……”
  立刻便嘘声一片。
  克虏伯:“我吃不够。”
  丧门星:“人活一口气,有气就要吃饭。哪里吃得够?”
  我把板子调过来,接碴的话写在那边了:“——皇——粮——吗?”
  就沉默很久。一个个瞪着那块板,后来阿译开始嗫嗫嚅嚅。
  阿译:“孟烦了,你给大家解释一下好不啦?”
  于是我开始解释。我模仿着虞啸卿、死啦死啦和我自己,尽量让这看起来像一场玩闹,弟兄们也笑得很给脸,尽管他们知道这并非玩闹。
  虞啸卿这娃越来越象唐基。唐基很有数太有数,虞啸卿也越来越有数。他知道一切都已注定,我们将在后天接受授勋和授衔,没去走他搭的桥,可我们将成为这场战争中第一批被授勋的人。
  我:“……有空把你们那身皮都扒下来洗洗,后天就都不是叫化子啦。”
  他们已经不再笑了,而是满脸谨慎地听着,谨慎得就像头上顶了一碗惟恐摔下来的水。我在地上拣小石头子儿摔克虏伯的一身肥膘,因为那厮已经开始脱衣服。
  阿译:“我用完了我的肥皂……谁有肥皂?皂角子也是可以的。”
  他们窝窝囊囊地就往外拥,倒像这几年握地不是枪杆子而是锄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我在他们后边豪气干云地吵吵。
  我:“是爷们就说是或者不!别给我听娘娘腔的会意格!”
  沉默。我对着十数尊沉默的屁股,屁股们沉默,因为赧于认同。
  丧门星:“……我有皂角子。得我先使完了才给你。”
  然后他们又活了过来,嗡嗡着出去了。我最后看见的是落在最后的张立宪和余治,余治又在垂泪了,被张立宪拍打着肩。
  我:“……娘的,硬骨头是因为没得第二条道走。我们都比自个想地还贱。”
  死啦死啦往后一仰,收容站的好处就是这个。你往哪一仰。哪儿就是床。
  我:“你洗洗睡吧。”
  他蹬掉了鞋子,照我蹬了过来。那是嫌我多话。
  我:“哦,不用洗啦。
  咱们今天已经洗得转世为人啦。”
  于是我成功地挨到了另一只鞋子。
  烈日炎炎,李冰一边擦着汗一边小跑,他的目标是那支穿着军装的乐队。
  李冰:“奏乐!”
  于是咚咚咚,铿铿铿地便开始演奏起来,虞师就算七拼八凑了一点总也是个美装师,奏的就算跑调了点总也是西洋乐曲,洋洋洒洒的一首《轻骑兵进行曲》。
  我们戳在那,站了个拉稀一样的凄惨队形。死啦死啦站在我们之前,我们剩下的家伙们又站了个横队。为了让我们看起来别那么惨,虞师又调来了按整连计算的人,厉兵秣马地排在我们的身后,这让我们看起来像是那几连人地领队——或者是那几连人的俘虏。我们很热,而且洗干净的烂布穿在身上实在很显眼,我们身上都浸湿了,衣服贴在背上,汗水滴在脚下。
  站久了,已经让我们有些恍惚,我们恍惚地看着眼前的那片热闹,前边站的人比我们背后站地人更多,层层簇簇的,簇拥着新搭出来的那个台子,台子不奢华但是扎了很多青枝和鲜花,于是它看起来不像个讲话台而象给死人搭的灵台——我相信这是虞啸卿的本意,而且台额题的字居然是用白纸做底地,我想也是虞啸卿地手笔,“壮哉千秋”,就这么四个字,别人不敢象他这么简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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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6
发表于 2013-7-5 16:06 |只看该作者
友军部队在我们的前边展示他们的坦克、火炮、重器械和步兵方队,那跟我们无关,那形同某个主丧的怕丧礼过于冷清,拉来队杂耍助兴——那跟死人无关。
  每一队耀武扬威的家伙都要搞得尘土喧天的,我们开始咳嗽,没有比在炽日下忍着尘土,还要忍着咳嗽更难受的事情了,我敢拿我的瘸腿打赌。
  今天我们觉得我们是一个很小的饺子馅,要被一张很大的饺子皮给包上。今天我们什么都有,有军部要员讲话,长得要命,并且永远能成功地做到让你不知道他在讲些什么。
  军部要员在讲话,并且不是我们熟悉的弄死了迷龙的陈大员,他不出现,说明虞啸卿确实是彻底地把他得罪了,不过凭他一个文职似乎也奈何不了势力疯长的虞啸卿了。
  军部要员:“……在下,若干年前,还在军校学习的时候,看到那些烟烟花花的男女,就晓得,要不好了……咳咳,嗯哼……为什么,这么说呢?……弟兄们也看到了嘛,就不用说了……咳咳……”
  我们中间的一个,摇摇晃晃的,扑通一声栽倒下来。那家伙脚上伤一直没好,被人拿担架抬下去的时候,一条绷带倒拖在地上有几米长。
  我活动着我的面颊。
  我们有唐副师座讲话,不长不短,亦庄亦谐妙趣横生,我们哄堂大笑,尽弃前嫌——不弃你又怎么着吧?
  唐基上得台时是瘸着的,弄得我们都很愣,并且总算从是昏昏欲睡中清醒了一下。
  唐基搀住李冰的肩,把一只脚抬起来,让我们看他的鞋底,一只皮鞋已经没跟了。
  唐基:“我没受伤,虞师座挂了点小彩。可是歼敌逾万。
  我是前日上南天门,没到得山腰就把个鞋跟都给拗掉了。我特意地跟他们说别修,不要修,我好穿到今天,向攻下这么一个天堑的勇士们表个寸心。”
  我们就哄堂大笑。
  我们还有美国人讲话,很短,因为他非讲中文。
  美国军官上了台就开始拿着喇叭支吾,边支吾边回忆,全民协助在他身后的人群中冲我们挤眉弄眼。
  美国军官:“……我忘了……我不知道说什么!”
  唐基愣了一下后就啪啪地带头鼓掌,鞭炮轰轰地响。音乐啦啦地响,美国人被人拍着肩膀呵呵地笑。把临场露怯变成了幽默。
  “肃静!”有人这么喊了一嗓子,一靴子就把燃着的鞭炮踩灭了,立刻便肃静了,因为发话地是在场位也许不是最高权却是最重的虞啸卿。
  “立正!”虞啸卿这么喊着,然后穿过了他周围立正成了人巷子的亲信,他上了台。拒绝了别人递来的喇叭,他用不着,他喉咙大得很。
  虞啸卿:“不要笑!今天不该有笑声!什么红白喜事?这里没有喜事!授勋授衔,授什么也好,今天是先说死人,再说活人!”
  大家都安静了,也有那么些觉得虞师座真不懂味的,可唐基平静地没有任何反应,是的是的,尽管说。他家虞侄现在惹不了事的,虞家军也就凭此冲劲一往而无前。
  虞啸卿从台上看着我们,他目中无人又目中有人,这么多人他就看着我们,他和死啦死啦短暂地对视了一会。把目光越过了我们的头顶,他看着南天门。
  虞啸卿:“转身——看那座山头!看南天门!”
  于是我们就转身,我们身后的台上出了点问题,那帮家伙本就是向着南天门的——而每到这时候总会有些只听命令不想方位的人,他们不干不脆地又转回来。
  虞啸卿:“鞠躬!谁地腰弯得没过九十度,我扒了他衣服称量他的肚子!我让他摸着自己肚子想。有人那样死了。有人就好这样养着自己的肚子!——鞠躬!”
  他一下折了个一百二十度,还要那样沉默地坚持十几秒钟。整块空地上的人一下子像是齐刷刷被打折了一截。满目都是脊背和屁股,倒也来得壮观。台上的人算是被他这一家伙害惨了,跌跌撞撞里倒外歪着,还好,因为他们尽力达到一个九十度的目标,虞啸卿也没去称量他们的肚子。
  一片鸦雀无声。
  阿译轻声嘀咕:“别做表情。你那什么表情?”
  他说的是我,我艰难地拉扯着腰上的肌肉,我啮牙咧嘴:“……我又不是故意的。”
  阿译:“……想哭你就哭。”
  我:“……哭什么?我是一条腿吃不上劲!要哭你也别找垫背的!”
  阿译:“……可我没想哭……奇怪。”
  我:“……你又接错线了。”
  虞啸卿在那里“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地喊着,我们响应着他的命令,却偷偷地说着小话,我们在日光下睐着眼睛看着南天门,做出一脸悲伤的表情,但我们并不悲伤,倒也有几个例外——
  我:“四川佬,四川佬,你做什么表情?你那什么鬼表情?”
  我另一侧的张立宪没理我,闭着眼,低着头,喃喃地也不知念什么鬼。
  虞啸卿喊完了三鞠躬,弯了那么十秒钟便直起腰来,成为全场唯一一个直着腰的人。
  虞啸卿:“……委屈你们了。”
  也不知是对南天门上的死鬼还是我们这些活人说地,张立宪便一下绷不住了,头颈断了一样猛往下一搭,碎念的话都出了声:“小何,你听见了吗?”
  我们拼命地翻着白眼,我偷眼看本来在我身前,现在在我身后的死啦死啦,他机器一样完成着口令,那张脸压根就没表情。
  虞啸卿:“好啦。挺直了,转过身来。现在说活人的事情。”
  我们就轰轰地转身,真是很大的动静,又带起很多灰尘,遮住了各有千秋地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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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7
发表于 2013-7-5 16:07 |只看该作者
虞啸卿在台上看着我们,也许在我们转身之前就看着我们——我说的我们是这些从南天门上下来的幸存者,稀稀拉拉的。算上领头地死啦死啦也就两列。
  虞啸卿:“我喜欢你们。对不起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三个字,从来就没有用这三个字就能弥补地过失,所以我不说了——你们明白我的意思。”
  他和蔼得很,亲切得很,即使对他自己的亲信也从没有过这样亲切地表情,亲切到眼睛都在微笑了。于是张立宪又一次闭上了眼睛,喃喃地念叨,一准还是念给他家何书光听。
  虞啸卿:“我喜欢你们,喜欢到拿几十个倾国倾城的美女来换,我直接请她们回家。我更喜欢戳在这里的王八蛋。都是他娘的很快的刀,别地东西要把人磨钝的。只有你们才可以把我师变得锋利。”
  笑声和鼓掌。原来虞啸卿愿意时也是可以让人如沐春风地。
  虞啸卿:“我记住了你们,因为给你们授勋的公文是我从副师座手里要来,我自己做的……所以我现在记住了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龙文章、孟烦了、林译、张立宪、董刀、时小毛……”
  克虏伯便慌张地嘀咕:“……我没过江。我在这边打的炮……”
  丧门星只好踹他。
  虞啸卿:“都是快刀。给我野马战斗机,给我谢尔曼坦克,我也不想换走你们这些好刀快刀。因为美国盟友的东西再好。它是要人用地,是刀一样的人用的,不是废铁用的。”
  他身后便立刻有了热烈的掌声,来自于美国人。虞啸卿便转过头向他们点了点,他们相处得倒真还不错。不点头还好,一点头掌声更上高潮。
  虞啸卿:“你们是百炼的,高温高压里出来的,战火和血淬出来的,没价的。”
  他平平淡淡地说,平平淡淡地就把掌声从高潮推向下一个高潮。我觉得耳朵都快被巴掌们的共鸣吵聋了……热死了。
  我:“……明白啦。不辣是废铁。”
  阿译:“闭嘴啊你闭嘴。”
  我:“野马战斗机和谢尔曼坦克都换不起我们。一个临阵脱逃的大员他侄子就换没了迷龙。”
  阿译:“闭嘴吧你他妈的闭嘴。”
  虞啸卿:“这场大反攻由他们开始!由我们接过来,由我们结束!现在我的勇士们受伤了,受了重伤……”
  我:“那你就照顾伤员别让我们戳这。”
  阿译瞪我,阿译不说话了。
  虞啸卿:“……他们该休息了……”
  我:“太好了。真好。”
  阿译:“孟烦了,你的十三点舌头该休息了。”
  而虞啸卿忽然激昂起来。之前他一直平平静静地:“我要奖赏他们!奖赏不仅是呆会就要发给他们的勋章!——我要用我觉得最好地东西奖赏他们!他们会重整,我师最好的兵源和装备将会交到他们手上!打不散的川军团几个月之后就又是打不散的川军团,这回是铁铸的!他们无缘参加往下的西征了,但重整之后他们将会北上!前往沦陷区和所谓地红区,荡平日寇,驱除赤匪。打回一个像模像样地大好河山!”
  于是掌声又开始轰炸。说到这般宏图伟业,能不鼓掌?我麻木地听着。又怎么样呢?要吃这口皇粮就得预备好跟随便什么人打仗,到打时再想方设法地活下来——但我后来注意到死啦死啦,他站在我的侧前,我瞧见他脸上地肌肉在抽搐,我喂了一声,他转过脸来,在烈日下冒的也不知是虚汗还是热汗,焦躁不安,甚至带了些惶恐。
  我:“……别做表情。你那是什么鬼表情?”
  死啦死啦:“……什么驱除赤匪?”
  我:“例行公话。我师两大自强方针啊,第一个卧薪尝胆,第二个抵红制共。不对,抵红制共才是第一个,否则上头凭什么信我们?”
  死啦死啦只是摇了摇头,然后转回头去盯着正在等着掌声渐息的虞啸卿——已经慢慢地安静下来了。
  阿译:“不要说话了。”
  我:“你不要中暑。都抬下去一个了。”
  虞啸卿正炯炯地看着我们。我也不好再说话了,我看着那家伙佝偻在日头下,出不完的汗。
  虞啸卿在台上把手猛挥了一下,军乐开始奏响,要发勋章了。
  特务营的人端着一个个托盘,托盘里边放着一个个的勋章。唐基在一边微笑着,虞啸卿亲手给我们一个个别上。我们有一个大云麾勋章,那算是给所有死鬼的。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忠勇勋章,张立宪和我这种校尉家伙们也有次阶的云麾和宝鼎勋章。虞啸卿从左到右地给我们一个个别上,每别一个他就拍拍人的肩,正眼看上两秒,然后下一个。
  死啦死啦侧了身在旁边立正等待着,他很焦虑不安,越来越焦虑不安,看起来他好像要晒爆了一样。
  虞啸卿给张立宪别上了勋章,顺便拍了拍他。因为张立宪一直是低着头的。
  虞啸卿:“头给我仰起来。”
  张立宪便把头仰起来,虞啸卿顺手就端了他一下下巴。叫那小子的热泪盈眶夺眶而出。
  虞啸卿:“我不叫你回我身边了。跟着他,就跟跟着我一样。余治,你也是一样。”
  张立宪便抖擞出一百二十个劲:“是!师座!”
  余治就嘿嘿地笑,我想他多久以前就想这样笑笑:“升官了,师座。”
  那话没错,虞啸卿一向以来的上校衔已经换作了将星。当年他发誓不取西岸不佩将星,所以虞啸卿也只是顺手敲打了余治的帽子,他们有自家人的亲昵。
  虞啸卿:“升个棺材。破了誓而已。你们也都该升了。”这回他倒没忘了我,随手指着已经佩上了勋章的我:“你这个中尉就直接跳一下,少校。”
  我有点心不在焉,因为死啦死啦那一脸的阴晴不定教我心不在焉:“是。”
  而虞啸卿毫不磕巴地就误会了我跑神的原因:“是。该到你的团座了,今天这通喧哗就是因他而生地。”
  他挥了挥手,我那团座的奖赏便端了过来,他够夸张地,他一个人要往身上挂的零碎就占了一个托盘。比我们更高阶的云麾和宝鼎勋章,一个忠勇勋章,还有一副上校衔。虞啸卿先卸掉他的中校衔,给他挂上上校衔。
  这是虞啸卿的天下,所以虞啸卿敢让一帮官员在台上苦候。而他大概也觉得在我们中间絮言碎语来得比在台上痛快。他在我们中间和死啦死啦说着私话,也不怕我们听了去,因为这是他的虞家军。
  虞啸卿:“我昨晚挂上的将衔,就是自己往衣服上一别。可你不一样,你这副得在大庭广众之下戴上。”
  死啦死啦木然得像个被裁缝在量体裁衣的人偶:“知道。也该我出风头啦。”
  虞啸卿开始给他别勋章:“风头你就出得不少。就你出的风头,我真希望给你别上的是一枚青天白日或者国光。好在战还有得打。路还长。”
  死啦死啦:“……我们北上去哪?”
  虞啸卿:“还早呢。得等你们重整完。等你再整出一队精锐之师来,这滇缅的战也该打完了。”
  死啦死啦:“去哪?”
  虞啸卿心不在焉的。因为说起这事来他也有点意兴阑珊:“鬼知道。反正打不完的仗。”
  死啦死啦:“那帮子红脑壳就形同叫花子,又有什么好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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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7-5 16:08 |只看该作者
我心里猛然便突了一下,死啦死啦口气随意得比虞啸卿还要放松,可眼睛里认真得很,他炽炽地盯着低头给他别勋章的虞啸卿,那是在套话。
  虞啸卿:“别大了意。听说那帮叫花子难打得很,跟你一般地乱七八糟。练你的川军团时最好先就有的放矢。”
  死啦死啦:“请师座撤了我这个上校团长。”
  虞啸卿刚给他别上最后一枚勋章,讶然地抬起了头,是的是的,他不懂的,在枪炮中长大不等于在人间长大。
  虞啸卿:“……什么?”
  死啦死啦:“请师座解散炮灰团。”他有点发抖,但绝非害怕:“炮灰团的人已经死光了,死人不能打仗。”
  虞啸卿瞧了死啦死啦一会,看看我们,我们行尸一样立着,没答案给他,他看唐基,唐基也是一脸莫名其妙,他难得莫名其妙。
  死啦死啦便又说一遍:“请师座解散炮灰团,死人打不了仗。”
  “什么炮灰团?”虞啸卿一边使着眼神,一边很恨不得给那家伙一下,一边还要压低了声音:“你给我小声点。”
  那便小声,声音是小了,说话可还像打了结:“让炮灰都回家吧。他们打不过的,给他们留个全尸。”
  虞啸卿的脸色终于变得难看起来了:“什么打不过?”
  死啦死啦:“不管我们叫他们赤匪,共党,还是红脑壳,都打不过的。”
  张立宪便气忿忿地替他刚和解的师座不平:“我拿一个营,打他们整团的叫化子都嫌不公道——对他们不公道。”
  死啦死啦:“打不过的。老头子打不过年青人,我说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我有没有骗过你?你信我。我不是在为红脑壳说话,我是为我们说的。”
  张立宪便嗫嚅,对他来说那更多源自在南天门上三十八天厮守下来的信任,或者不如说给了点面子。死啦死啦现在很不安,实际上他急燥得说话都失去了平日的章法,他看看张立宪,看看虞啸卿,看看我,他的目光从来没有这样不安过,神经质得倒像一桩祸事已经降临在我们头上。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也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但是我不信,毕竟每一种年青都将被衰老征服,而且……我和他都见识过红色武装那点可怜的战斗力。
  唐基:“龙团长也是真爱开玩笑。这个玩笑开得不好——回头再说。”
  那便叫定论,搁下再说便是定论,既然台上已经等得有点急躁。虞啸卿给死啦死啦整理了一下衣领,火气没了,反正死啦死啦也一向是最考验他忍耐力的人。
  虞啸卿:“你现在老实点,再挺半小时就结了这盘残棋。”他回头向那台上的嗡嗡声点了点头:“回头我在温泉等你,咱们再说。还有你、你、你……”他点了张立宪、我,连阿译也在其中:“我们有将来要议。”
  死啦死啦:“师座,放我们回家吧。”
  虞啸卿终于严厉起来:“我看你是晒晕头了!”
  他头也不回地就和他的人回身上台。死啦死啦对着他的背影碎碎地念叨着什么。我伸手拉了他一把,免得他站在一个看上去几乎与我们不相关的位置。
  我:“求求你……我看你又该喝药啦。”
  死啦死啦:“药喝完啦。”
  我:“……你中暑吧,中暑往地上一倒,啥都好说了。”
  他没听见一样,只是茫然听着周围忽起的掌声——那是因为虞啸卿在台上向他摊了摊手,让大家看今天最大的功臣。
  唐基笑呵呵地:“龙团长,你站的那个地方实在过谦,请上来为大家说几句。”
  他呆呆地站着,有些打晃,我真以为他要表演中暑了,那倒也好。
  唐基:“龙团长?”
  他便犹犹豫豫地开始起步,他的衣服从我手上滑脱。我顾不得众目睽睽,叮嘱那个也许根本没在听的背影:“就说感谢栽培!”
  台子并不高,也不远,他没去走阶梯,而是用一个下等人的方式爬上了台,喇叭递了过来。他没接,便塞在他的手上。他站在那,畏畏缩缩的,看上去就像只暴露在阳光下的夜虫子,就是让人看了难受的。
  虞啸卿瞪他一眼,顺便跺了他的脚尖,就虞啸卿来说,那实在是非常地出格。
  唐基就又开始笑:“我们这个龙团长,冲锋陷阵在前,下来了却讷讷无言。就应了水泊梁山黑旋风那句话,却吃我杀得快活!”
  他在笑声中不引人注目地拿走那个喇叭,好吧,不说就不说,唐基遮得过。绝对遮得过。我也松口气,他今天不对劲,非常不对劲,我简直有点感激唐基。
  死啦死啦:“我说我是个招魂的……”
  尽管是犹豫不决外加含糊不清,但他总是开始说了,唐基便只好让了一边。死啦死啦也没用喇叭。刚开始几个字像是对自己说的。很多人露出一副疑惑的表情,于是他便重复了一遍,声音大得发炸。
  死啦死啦:“我说我是个招魂的,那是骗人,可骗得多了,我真以为我在给弟兄们招魂。狂妄得很,该遭天谴的狂妄。天谴已经到了,刚到的,我刚搞明白,原来我不是招魂的,我是个挖坟坑地,两年,三千个人的坟。
  我最该做的是让我活着的弟兄们回家,我在这给死了的弟兄们挖坟,挖一辈子的坟。可是你们说人死得不够,再去打仗。”
  他停顿了会,戳在那里好像找自己的魂。李冰和他的人往上涌了一下,被虞啸卿拿手止住了——虞啸卿气恼地看着他的冤家对头,他还在把这理解成一种个人意气之争。
  死啦死啦:“师座说我是短兵相接的天才,百战百败的天才,偷鸡摸狗的天才,那都是虚的。我现在说实的。”他忽然笑了一下,又悲伤又骄傲,那股吹破天的劲又上了脸,本来从南天门上下来后它已踪影不见:“实地就是,我只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样子——我是这么一个狗屁不通的天才!条条路都走不通,可我还是做不到,做不到你们要我做的,把陋习说成美德,把假话变成了规矩,把抹杀良心说成明智,把自私说成了爱国,把无耻变成了表演,把阳痿说成守身如玉,把欺凌弱小说成正义,把人变成炮灰,把炮灰变成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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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9
发表于 2013-7-5 16:08 |只看该作者
他后来低下了头,我不知道他是要喘口气还是说得自己难过了。周围一边嗡嗡之声,虞啸卿站在他一米开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但是有了我们所见过最难看的神情——几乎不亚于唐基。
  “别再说了别再说了别再说了。”我念咒一样的嘀咕。
  张立宪在发愣,余治地嘴合不上,克虏伯同时瞪得眼即是嘴嘴即是眼,丧门星看着自己的脚尖,阿译在那里使劲拧自己的指头,像个女人。
  我:“这个坑没底,你他妈别跳。”
  但是那家伙抬了头,看着所有人。他又怎么可能不跳?
  死啦死啦:“……把内战说成无奈,把屠杀说成必然之举。我平生最快活的时候居然是在南天门上的三十八天,因为在那里敌人就叫作敌人,穿和我们不一样的衣服,向我们开枪,鱼和网的关系,死和活的问题。现在,我说了这么些话,你们再用不着我了,你们就当我是疯子。”
  虞啸卿:“是的。”他向李冰招了招手。但就那铁青的脸色来说,他绝没把眼前这家伙当作疯子:“带下去。禁闭。”
  死啦死啦:“可是我还有袍泽弟兄。我倒是开脱了,我还没帮他们……我得帮他们。”
  尽管烈日,虞啸卿说话的语气冷得像要呵气成冰:“你帮不到他们。”
  那家伙在台上看着我们,笑得有所图谋又有点心碎:“……我现在就帮他们。”然后他就提了提气,那一嗓子喊得,恐怕我们爬到祭旗坡上也听得到:“——请师座让我带着共党的军队去荡平日寇吧!”
  人群中轰了一下子。台后开始骚动,虞啸卿已经不再铁青了,而是有些慌张,他往台后扫了一眼,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居然能够让他慌张——然后他自相矛盾地下着命令。
  虞啸卿:“你发神经了!下去!——李冰!李连长!禁闭!”
  但是死啦死啦咣地一下跪在他跟前,人矮了一截子,声势倒是更壮:“——请让我带着共党的军队在中原与日寇决战吧!”
  然后人群就从台后炸开了,几个人挥舞的不是枪杆子,而是包胶的铅棍,技能真是娴熟之极。第一下便把他砸趴在地上,我们看着人腿纷错中我们那位团长被打躺下又爬起,爬起又被打躺下,一个人用绳子勒住了他的脖子,让他再也不能发出任何大逆不道的声音。
  我们哄地一声便往台上冲。完全无人发起,全是在南天门上给生造出来的本能反射,连阿译、连张立宪、连余治,全在其中。几十个枪托把我们砸了回来,几十条枪栓在我们周围拉动,几十个枪口对准我们。
  我架稳了被一枪托砸得头破血流地张立宪。阿译不分青红皂白地护住我们。当弄清对着他的是什么时,他便开始在正午的阳光下猛烈地打上了摆子。
  我越过阿译抖得不成话的背影。看着台上虞啸卿束手无策地看着,唐基蹙着眉头观望,那帮人——肯定不是军人,他们穿着青蓝色的便装——用绳子勒起了死啦死啦的一颗头,后者唾沫横飞地还打算再嚷那么一句,一棍子敲了上来,让他被绳子勒住地头也低垂了下去。
  枪托挥了过来,轻松就越过了阿译这道靠不住的屏障。一个枪托在我眼前越变越大,于是我的眼前也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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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0
发表于 2013-7-5 16:10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十二章
  进去了以后便有一个人表情古怪地看着我们,两种表情在他脸上迅速交替,先是“来了”,后是“何必”,他脸上的每一条纹路动起来都像是拿来气人的,于是虞啸卿的脸色比进来前更加难看,只怕他真是虞啸卿的克星,我路上那样气老虞都未遂,他刚和虞啸卿打了个照面,老虞已经是一副找碴的神情。
  张立宪在发呆,像我们去见一个并不是很熟的将死之人一样。我则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打量着他所处地这个小间,比我那个二乘二乘二的空间好多了,显然整治他的人也发现整治他是没什么意义的,他有桌、有床、有一张椅子,甚至还有一本书,我们进来时他正在看那本书。他今天穿得很松快,被卸掉了军衔的军装挂在椅背上,穿着干干净净地配发汗衫,他半敞着胸口,露着脖子上挂的那颗幸运弹,气色比按时去嗑药那会好得多,心情看上去也好得要命。
  我:“……你他妈是待宰的猪吧?”
  他哈哈大笑,而虞啸卿回头严厉地瞪了我一眼,显然他做这么大功夫来了这里,不是为了方便我们斗嘴。
  虞啸卿:“我来送行。走好。”
  死啦死啦:“不错的。这些年仗打的,难得有人像我这么狗运的,死之前还能有空想想事。”
  虞啸卿:“愿你想得通。”
  死啦死啦:“永远也不要想通。四万万个脑袋拼出来地世界,有生有死地,每天都在变。做该做的想做地就好了,今天的想通到了明天可能就是通而不通,想通干嘛?学了你拿些土皇帝订的规矩照人脑袋上瞎扣?你看我们张营长都被你逼成了什么样子?”
  他心情好到如此地步。让你无法跟他生气。而张立宪一直在怔怔地看着他,一被提到便赶紧做了个面无表情。
  虞啸卿:“我今天不是来和你斗嘴。”
  死啦死啦:“我知道。师座做你该做的事去吧,也是你想做的……等到哪天不想做了,想想我说过的胡话。”
  虞啸卿:“……你现在也知道你那天说的是胡话了?”
  死啦死啦:“哪天?把我送进这里来的那些话?不是胡话。”
  我无心去听他们两人的争论,我把手伸进了口袋,摸着口袋里藏着的东西。我的手心汗出到手滑,身子都在微微地发颤,张立宪奇怪地看了看我,我想在他眼里我一定更像那个就要送去吃枪子的人。
  而虞啸卿在那里忽然变得暴跳如雷:“你不要那么打哈哈!我对得起你!早几天只要你认个错我还救得回你,现在我已经被你逼得走投无路!”
  死啦死啦:“我认错。我那天是说滑了嘴。最要紧地话没说,现在说了。希望师座挥师北上,打到有一天不想打了的时候想得起来。我们根本打不过共党,三万三十万铁甲,三百万都会一溃如沙,我们会惨过南天门。”
  那两位又斗上了牛,两个脑袋几乎撞在一起。我相信虞啸卿对共党什么的并没有那么多的愤怒。他为之愤怒的是我的团长。
  虞啸卿:“你真地是共党吗?那我现在就告诉你,只要十万铁甲,我让你做了死鬼还无党无派。”
  死啦死啦:“不是。我只是个不愿意和你们一起伐异的同党。打了太久的战,打得你手一指我就会扑上去,就像我的一个朋友,我一说,狗肉,上——它就扑上去。我不想那样。你想?”
  张立宪望得很紧张,因为虞啸卿几乎是在掐着死啦死啦的脖子了。我没有在听,完全无心听。现在虞啸卿是背着我的,我慢慢掏出衣袋里的手,我的手上有一把小刀,那是在张立宪的屋里猫来的——我一直盯着虞啸卿腰上地那枝手枪。
  我的蠢计划终将现形,它会让我的团长笑掉大牙。拿刀换枪,拿虞啸卿换回我的团长,然后我们逃进深山,很蠢,蠢得我不敢再做拖延,再拖下去我会觉得他不需要搭救。他在搭救我们。
  而那两个家伙仍在那里做着争执。世界上没人能被另一个人说服。
  死啦死啦:“……杀上瘾了的总要被人杀,就像现在地日军。错一定输给对。年青总会取代年老,只要它真的年青。我不喜欢盛气凌人,可你我其实成了朋友。我敬重中正公,那也犯不上就美化我党。我不了解共党,可不能因为不了解就大开杀戒——总算从杀场上退下来了,能象人一样想事,我就这么想,死是可以的,可不要弄得像你一样衰老。”
  虞啸卿咆哮着,拳头就快顶到了死啦死啦脸上:“衰老?!”
  拳头变了指尖,指着我和张立宪,我全身的汗毛孔都快要被他吓了炸掉,我忙乎着把刚掏出来的刀子缩回袖筒。
  虞啸卿:“看看他们!这样的青年我们有百万之众!衰老?!”
  死啦死啦看着我和张立宪叹了口气:“所以更加……你们来地时候是少年,不要做了老头子出去。”
  我倒没什么反应,我心思也不在这上边,张立宪发梦一样点了点头,那可让虞啸卿更加生气。
  虞啸卿:“老头子……几年来拿命相护地东西,你就给了这三个字。”
  死啦死啦:“到头了,会年青起来的。否则这么好些人死得真就全无值偿了。我们会等来个想不到地东西,它终究会比我们好,没有这个,我死到临头又如何笑得出来?……嗳,有烟吗?”
  刚被虞啸卿吓了一跳,现在又被他吓了一跳,我正盯着虞啸卿气鼓鼓的背影,我的袖口伸着刀尖,而那家伙冲我们捏着两只指头。
  我和张立宪都摇头。
  虞啸卿:“你确实是死有余辜。”——但他仍然摸出一只皱巴巴的烟扔给死啦死啦,那还是在车上张立宪给他的,因我的火柴划不着而幸存了。
  死啦死啦:“怎么咬得全是牙印?”
  虞啸卿冷冰冰地伸手讨还,死啦死啦当没看见,又冲我撮指头:“你肯定有火柴。”
  我还不如给他一刀得了,火柴在我握刀的手那侧,他们看着我怪别扭地用另一只手把火柴掏出来。我把火柴递了给他,他伸了手来接,我看着他脖子上那发废子弹在灯光下跳跃和闪光。
  那家伙在耳边摇了摇,听里边还有多少内容:“归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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