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满打满算,李良开和李良华待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2个小时。 原本,他是打算多呆一段时间,哪怕在合肥多停留几天,也是可以考虑的。毕竟,自己来安徽的机会不多,见堂兄李良华的几率更是少之又少。再说,兄弟俩一个年过八旬,一个年近古稀,今生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都未尝可知,为何不珍惜这难得的机缘呢? 能够感觉出,对自己的到来,堂兄是高兴的,甚至有些过分激动,无奈语言功能退化得厉害,根本无法表达出那份意外和欣喜之情。这让李良开愈发伤感,进一步体会到了什么叫岁月无情,什么叫回天无力。 在与李良开相处的将近两个钟头里,除了断断续续地问一些故乡的老院子、古柏和唐家岩李家大院的陈年旧事,李良华最关心的事情,莫过于杜小娟的近况。他不止一次用探询的眼光望着远道而来的堂弟,嘴里呢喃着:“小娟…她好吗…” 李良开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杜小娟的实际情况,也怕李良华受不了打击,只好言不由衷地反复给出同一个答案:“你莫担心,她好得很。” 听父亲在别人面前反复提及母亲之外的另一个女人,李良华的小女儿李小花有些不高兴,想阻止父亲,却又放弃了。感情这事,谁能说得清呢?何况母亲早已去世,父亲已衰老得不像样子,真没必要再计较那些恩怨情仇了。时间会冲淡一切,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如何尽可能地让父亲快乐地度过余下的时光,才是她这个女儿应当好好考虑的事情。 吃过午饭,把李良华送回养老院,无论父女俩怎么挽留,李良开执意要走,说是去长沙的火车票早已订好,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这当然是在撒谎。这让李良开的内心很是不安,他不想骗堂兄,也想留下来多陪陪这个儿时的偶像,可是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李良华关于杜小娟的那些问题。 见李良开执意要走,李良华沉默了,眼里噙着泪水,扭着头,像生气的孩子一样,不答理任何人。见此情景,李良开鼻子一酸,上前抱了抱堂兄,算是告别,之后转身就走,没敢再回头。 在去火车站的路上,李良开把杜小娟的近况告诉了李小花:就在年初,比李良华小4岁、今年77岁的杜小娟被查出患了子宫癌,目前正接受保守治疗。 还有一件事,李良开没有讲,就是杜小娟曾亲自找过他,请他转告李良华:如果真有来世,不管遇到多大困难,她一定会嫁给李良华。 在合肥火车站社会车辆停靠处,李良开告别李小花,独自向售票处走去。 其实,李良开早就把行程计划好了。下一站,不是去长沙,而是去汉口,刚才说去长沙的火车票早已订好,只是口误罢了。 进入售票大厅,李良开发现买票的人不少,各个窗口都排着长长的队伍。一看时间,刚好是2013年10月9日15时30分。 在一列队伍的末尾站好,李良开忽然觉得胃又疼痛起来。 这一次,胃痛来得非常猛烈,翻江倒海,劈头盖脸,不一会儿功夫,李良开已是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双腿也打起颤来,最终不得不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嘴里不由自主地发出痛苦呻的吟声。 几个好心人围过来,纷纷问李良开怎么了,一位中年妇女还找来了男警察帮忙。征得李良开同意,大伙儿拿的拿行李,扶的扶人,齐心协力把他搀扶进民警休息室。与此同时,一个车站工作人员拎着一个应急药箱,小跑着进了民警休息室,有条不紊地进行问询和诊断,并让李良开服用了一些药物。 得知李良开只是患有比较严重的胃病,一帮人都松了口气,逐渐散去。那位民警见李良开气色恢复得差不多了,开始劝他:“你在合肥有没有亲戚?要不停留休整两天?最好找个医院好好检查治疗一下。我看你岁数也不小了,千万要注意身体,不能逞强了。” 从民警休息室出来,李良开没再去售票大厅,而是到火车站附近找了一家小招待所,开了一个小单间,决定在此休息一天。正所谓听人劝,得一半,既然警察同志都劝自己休整,为啥非要急着赶路呢。今天是10月9日,离与妻子徐小芳约定的3个月还有13天。接下来的行程抓紧一些,想来会在本月22日赶回老家的。 躺在招待所的床上,李良开眼前浮出妻子徐小芳和6个孙儿孙女的面孔。 说来也真奇怪,没当爷爷之前,每每出远门,李良开最牵挂的人除了妻子,就是4个儿子,别无他人。升格为爷爷,孙儿孙女逐渐成为心中最大的牵挂,有时甚至把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妻子也比下去了。都说隔辈亲,看来这话真是不假啊。 孩子们还好吗?想没想暂时在外漂泊的爷爷?没了爷爷的庇护和娇纵,奶奶有没有不停地在孩子们面前唠叨?还有,一个人在家带孩子,小芳一个人撑得住吗?会不会累垮了身体? 这些问题,一时间搅得李良开心绪不宁,本想闭目养神的他,头脑愈发清醒。于是干脆坐起来,拿起手机,拔通了徐小芳的电话,还没开口说话哩,那边响起了熟悉的“机关枪声”:“老头子,到哪了?上没上火车?听说武汉还热得很,莫把各人热坏了。看到良华三哥了?他身体怎么样?你自己的胃病呢?感觉好些没?吃没吃药?是不是用热开水喝的药?莫嫌我啰嗦,也就是我这个老太婆,换成别人,还不愿意跟你唠叨呢。怎么不说话呀?真是,越老越不听话了…” 听着妻子一如既往的唠叨,李良开第一次觉得那么悦耳,等徐小芳说得差不多了,他才开口:“你个老子说个不停,也不让我说话嘛。我还在合肥,明天去武汉,还在良华三哥这儿。娃儿们还好吧?想没想爷爷…” 破天荒地,李良开给妻子打了十分钟的电话,絮絮叨叨的,很有耐心。这让徐小芳很意外。要知道,李良开是最讨厌把时间浪费在打电话上了,三言两语不嫌少,十句八句就嫌多,历来是有事说事,没事就挂,很少超过两分钟。 徐小芳不知道,在外面跑了两个多月,李良开真的想家了。第一次这么长时间离开老家,第一次这么长时间离开妻子,李良开越来越怀念和妻子、孙儿孙女们一起生活的日子。在家千日好,出门点点难,这世上还有什么地方比家更让人舒心安逸的地方吗?肯定没有。 徐小芳更不知道,撂下妻子电话的那一刻,李良开无声地哭了,思乡的泪水,想家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噼里啪啦地跌落在他胸前。 这一刻,李良开甚至后悔不该出这趟远门。老院子能不能保住,祖坟的命运如何,古柏能否继续挺立在唐家岩山梁上,真就那么重要吗?就算关乎整个家族的历史和未来,对年七旬、身患胃病的自己来说,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难道当了那么多年基层干部,临老了还得靠这个组织上并不支持的事儿去名垂青史?显然不太可能。如此这般,自个儿不是没事找事吗? 就此回头?直接买合肥至万州的火车票回家?想到痛得越来越频繁的胃病,李良开有些动摇了。可他又不甘心,不愿就此让自己的使命夭折,这也不符合他的一贯办事风格。既然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吐出去的口水舔不回来,开弓的箭射不回来,那就继续按计划进行吧。 不过,李良开也向自己作了妥协:不管任务完成多少,最迟10月22日,一定要回到老家,回到妻子徐小芳和6个孙儿孙女身边。 想明白了这些事,李良开的思乡情绪不那么浓厚了,胃痛似乎也减轻了许多。人一放松,困意就袭来,李良开又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睡了多长时间,李良开恍惚觉得回到了童年,也分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反正自己和小伙伴林平运玩起了武打的游戏,一人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学着川剧里武生的样子,一招一式、像模像样地向对方身上砍去。正玩得高兴哩,林平远一时失手,那把闪着寒光的大刀一下子砍中了李良开的腹部,顿时鲜血直流,疼得李良开满地打滚,哀号不止… 醒过来,李良开发现自己满身大汗,湿透了枕头,打湿了床单。而要命的胃痛,正一阵接一阵地袭来。 赶紧起床喝了杯热水,感觉好了许多。看看时间,已是晚上9时22分。正准备躺下继续休息,手机响了。一看,是二儿子李远从西藏打来的,赶紧接通。 “爸,还在合肥?您的胃痛是不是又犯了?您在哪儿?”李远的声音显得很着急。 “老毛病了,没啥事。”因为才睡醒,又刚刚经历一场剧痛,李良开的声音有些虚弱,“我在你良华三叔这儿。” 听父亲这么讲,李远明显不高兴了:“我说老汉,您都快七十的人,怎么还学会撒谎了?我都给小花妹妹去电话了,说您早就进火车站了。您跟我说实话,您到底在哪儿?胃痛得厉害吗?” 见实在瞒不住了,李良开只好实言相告,告诉二儿子自己胃病犯了,目前在合肥火车站附近的一家招待所休息。 电话里,李远本想劝父亲就此结束行程,尽快回到老家。可话到嘴边,他还是忍住了。父亲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决定了的事情,不见分晓肯定不会罢休。思虑再三,他叮嘱父亲到药店买一些止痛片,胃痛实在顶不住了就服用两片。 和二儿子通完电话,李良开再无睡意,干脆取了身份证,锁好房门,先找一家药店买了一瓶止痛片,之后再次进入火车站售票大厅,计划买明天上午去汉口的车票。 此时,已过晚上十点,白天熙熙攘攘的大厅里冷冷清清,只有一个售票窗口还在卖票,排队的人也不多,老老少少加起来,不超过10个人。 排在李良开前面的,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年男子,看样子七十多岁了。他不经意地回头,李良开心里一动,觉得很是面熟。本想再仔细端详一番,不料人家迅速把头转了过去,根本没有理会李良开的诧异表情。 等到这位老年男子买完票,回头朝外走去时,李良开定睛一看,不由得惊呼起来:“双喜哥?你是双喜哥?” 老年男子一愣,仔细看了看李良开,惊喜顿时浮上脸颊,满脸的皱纹也猛地舒展开来:“良开?真的是你?” “对头,我是良开!双喜哥!”李良开上前两步,紧紧抓住对方的双手。“双喜哥,这些年你都跑到哪儿去了?怎么也给家里写封信?我们都以为你…” 往事不堪回首,双喜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双喜是李良开三姨家的长子,姓徐,家住开县竹溪,比李良开大四岁。他出生那天,刚好赶上其幺叔结婚,喜上加喜,他便有了双喜这名字。 不知是名字起了作用还是天性使然,反正徐双喜从小就爱笑,长大了也是个喜乐神,成天笑眯眯的,跟谁都好开玩笑,仿佛从没遇到过愁事。 因为是姨表亲,岁数又差不多,徐双喜和李良开从小就要好,只要小哥俩聚到一起,李良开就会觉得很快乐。在李良开看来,这个爱开玩笑、爱搞恶作剧的表哥实在太有趣了,跟他在一起,总有不少乐子。尤其是闹洞房这种喜事,只要徐双喜参与,一准有看头,鲜有例外。 第一次正经八百地参加闹洞房,徐双喜刚16岁,情窦初开,对男女之事似懂非懂,充满好奇。 那晚,在大舅家二表哥和二表嫂的新房里,在李良开等一帮老表的欢呼声中,徐双喜用麻绳把一颗麻糖高高悬起,还负责来回移动麻绳,增加新郎新娘齐心协力啃食麻糖的难度。 不知是徐双喜把麻绳移动得过频过快,还是表哥过于心急或是下嘴太狠,反正麻糖没啃几口,新娘的嘴皮子却被新郎咬破了。没上床便见了红,引来阵阵叫好声,也招来表嫂幽怨的眼神。 半年后,二姨家的表哥结婚。闹洞房时倒没出什么意外,可徐双喜的一个馊主意却惹来麻烦。 趁闹洞房时的混乱,徐双喜怂恿二舅家的两个小表弟躲在婚床下,还叮嘱他们死活不要出来,说是熄灯后有好戏看。 不料当晚一对新人折腾的动静太大,把床板撞击得怦怦直响。正是关键时候,两个小兄弟忍无可忍,突然大喊大叫,吓得新郎顾赶紧偃旗息鼓,差点坐下病根。 还有一次,村里一个要好的伙伴结婚,正闹洞房哩,徐双喜抽空溜了出来,猛地打开紧闭的窗户,一阵风灌进新房,煤油灯一下子被吹灭,屋内顿时漆黑一片。 新房里顿时混乱,一帮混小子趁机浑水摸鱼猛吃豆腐。再亮灯时,新娘脸上的彩妆留下一个个清晰的唇印,胸前也凌乱不堪。 一来二去,徐双喜“树敌”无数,挨整的和即将挨整的,都望眼欲穿地盼着在他的婚礼上来个绝地大反击。 1958年夏,18岁徐双喜与同院子17岁的谭红平结婚。新婚之夜,徐双喜处处小心翼翼,陪着笑脸和大伙儿周旋,生怕别人使出狠招对付自己。 闹洞房里,徐双喜正按众人要求和谭红平在床上模拟“人工呼吸”哩,突然灯一黑,徐双喜被几双大手抓起来扔在一边,把谭红平一个人留在婚床上,一帮年轻小伙儿欢呼着往床上扑,玩起了“叠罗汉”。 等到灯再亮起,重压之下的新娘子谭红平窒息身亡。 从此,徐双喜落寞寡言,再也欢喜不起来。谭红平去世满百天的当晚,到坟前祭奠过亡妻之后,徐双喜失踪了,之后五十多年音讯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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