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淡影 于 2022-1-16 13:41 编辑
第二十六折:父子演武
忠武将军走出客栈,客栈外的街道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奉命守在外面的兵士慑于他的威严,不知道撤到哪里去了,他突然觉得很疲倦,眼睛眯缝着,看着街巷口灿烂的夕阳。
夕阳的余晖里慢慢走来一个人影,那人影越来越清晰,忠武将军揉揉眼睛仔细分辨。一张脸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他一眼认出来那是梅生,十八九岁那时候的梅生!
他的梅生怀抱着一张古琴,站在巷子的那端,一张年轻美丽的脸,淡淡地微笑着。他惊喜若狂,飞奔过去,他想抱住梅生,可他与梅生居然穿体而过,背后的梅生回身过来,嘴里却发出一个低沉沙哑又无限苍老的男人的声音:
“无情无义的痴人,本座不是你要见的那个人,本座是魇魔,一个上古时期的妖。”
忠武将军回身,一脸惊愕:
“你怎么和梅娘一模一样?你的声音……”
梅生一脸冷笑,浑身一震,一道淡白的气流击中了忠武将军,他的身体顷刻之间定在那里。梅生站在不远处,缓缓地说出一段过往:
“这副皮相,连本座自己都觉得是梅娘一生哀苦的祸源,见过你之后,本座会毁了她。你的梅娘,恰好是本座的一位故人,本座是受她所托来见你最后一面。她心心念念都是等你回来,在那水月庵中等了十六年,为了容颜不老,她吸 食全城女子的精血,修炼妖术,成为百姓口中的妖女,一场大火吞噬了无怨无悔的她,到底还是没有等到你,本座是该杀了你,还是让你痛苦地度过余生呢?不,不能杀你,那样梅娘会恨本座的,到最后,终究本座才是那个与她魂梦相依的人,心愿已矣。梅娘尚有心愿,你们的儿子,就是客栈里的那个娃娃,希望你能善待他。十六年前,梅娘流落北邙山下的碧霞观,无奈之下将亲儿遗弃在古寺之外,为人母者,那是锥心刺骨之痛。走投无路的她上吊自尽时,遇上了本座,是本座带她回归故乡赤桑镇,是本座以毕生的修为给了她十六年不老的容颜,是本座给了她一具和你一模一样的尸首,用定颜丹让尸体永不腐坏。就这样她在空寂的庵堂,和一具尸首度过了十六年的时光!梅娘的怨苦,还有对你蚀骨焚心的思念,只有本座知道。天可怜见,临死之前,她认出了那个小和尚是她的亲儿子,但是她在那样的困境中却不能与自己的骨肉至亲相认,那是何等的悲哀,她不能让自己的儿子背负妖女之子的恶名而身处险境。如今,儿子你也见了,梅娘也已亡身,人死灯灭,恩怨已了。悲苦人间,你自承受丧失至爱之痛吧。本座尘缘已了,也要去另一个地方,带着你的梅娘,远离六道轮回,解脱所有的灾厄与苦难。你善自珍重吧。”
那个苍老的男人的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忠武将军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梅娘一步步走远,那个美丽的身影慢慢消失在灿烂的夕阳中。眼睛一黑,昏倒在地,倾斜的模糊目光中,他看到有无数的人向他奔来,纷纷喊:
“将军!将军醒来!”
三天后,灵照四人跟随兵士来到修葺一新的将军府前,一座高宅大院,朱漆大门两侧蹲踞着一对很大的石狮子,黑漆匾额,红漆书写“焦府”二字。门口已有管家焦升迎接。
一行人入府来,绕过一座雕刻着踏火麒麟的巨石屏风,众人来到前厅,拜见了忠武将军之后,管家领着他们走向后宅。
穿过一个月亮门,来到一个很大的花园,一行人穿行在一丛丛明艳照眼的花木之间,绿阴清凉,夏花绚烂,假山堆叠,石桥玲珑,流水如银,游鱼灵动,荷叶田田,菡萏凝露,黄莺披新羽,玄蝉响柳梢,长廊之下,南风清凉,水光潋滟,投于墙面,闪烁耀眼,让人看了,说不出的舒爽。一行仆妇鱼贯而行,见到几人屈身行礼。
管家领着他们穿过花园,跨过另外一道雕花的院墙,一个一个的小院出现在众人眼前。管家介绍道:
“咱家将军住正中间的卧虎堂,少主人腾哥儿住幽篁斋,客居在府的钟姑娘居住观星小筑,周娘子带着昌哥儿和瑜姐儿居倚翠阁,余下的院落皆空着,客人们居玉衡院,那儿宽敞,房屋多,院里有不少丹桂树,秋天里,满院飘香,这小姑娘另外安排在相邻的煮雪斋,你们说话方便一些。”
后庭太大,一个个院落依次罗列眼前,大家都有点恍惚,生怕迷了路。走了几刻,一个很大的院落出现在大家眼前,匾额上写着:玉衡院。旁边一个小院,那是知了居住的煮雪斋了。
众人安顿下来,有仆妇送来茶水饭食,后又送来两套衣服,一个伶俐的丫头施礼道:
“我家将军见两位小哥的衣服不合体,特送来两套圆领、中衣、幞头、鞋袜,还请客人更衣。知了姑娘的新衣已送至煮雪斋,道长的法衣已经着人订做了,不日即可送来。”
说着,那丫头屈身施礼,引仆妇们退下,灵一好奇地翻捡衣服,取出一件月白色云纹圆领,比着身量大小,欢喜不禁。灵照恍然如梦,他看了一眼静虚真人,而静虚真人正望着他温和地笑:
“既来之则安之,顺应心志即可,不必忧虑。”
灵照点头,默默地取了另外一件深蓝色提花缠枝纹的圆领袍,看了一下,将衣服带到内室和灵一更衣。两人出来后,活脱脱地变了模样,衣服合身,看来忠武将军是用了心的。下午的时候,知了过来,她一身淡绿色衫儿,梳着丫髻,看起来俏皮可爱,他们正说笑间,那个伶俐的丫头星彩又来了,她见到知了先施礼,然后转身对灵照行礼道:
“小哥,我家将军请你只身去卧虎堂说话。”
灵照有些惊慌失措,他看了一眼大家,无奈地随星彩离了煮雪斋,辗转来到卧虎堂。卧虎堂院内古木参天,甚是阴凉。藻井下方,摆放着一缸荷花鲤鱼,初此之外,再无其它。院内青砖铺地,很是宽敞,星彩将灵照引入堂内,便躬身退去。
灵照一人站在堂前,那卧虎堂,完全就是按照军营里的陈设布置的,北墙上悬挂一幅卧虎图,几案两端各摆着一只胆瓶,瓶里是荷叶荷花,其它再无它物,几案前面是一张古朴的八仙桌,桌子两侧各有一张名贵的黄花梨交椅,顺着主椅向南,东西各一排榉木客椅。其它器物应有尽有。西墙上挂着弓箭,以及一柄镇宅古剑,靠东边的墙壁,有一个很大的兵器架,摆放着各种兵器。大堂两侧是东西两间内室,大堂外另有两排厢房是仆妇管家居所。
灵照正在打量,东边内室布帘掀起,一身浅蓝提花圆领袍的焦昂走了出来,他头戴黑色交脚幞头,腰间还是那条缀着浅碧色美玉的革带,胸前依旧是一幅银白与火红相映的踏火麒麟刺绣图。他一脸虎威,没有多少表情,只看了一眼灵照,招手示意灵照在一旁的客椅上坐下,自己则坐在了八仙桌旁的交椅上,仆人给两人送来茶水点心,焦昂吩咐道:
“遣走所有下人,院外候着,任何人不得靠近。”
“喏,主君。”
仆人躬身施礼退下,院外脚步声凌乱一阵,四下里安静下来。
焦昂一双圆眼盯着灵照,看了片刻,沉声道:
“可还住得习惯?”
灵照一脸安静的神色:
“多谢将军,一切都安好。”
忠武将军脑海中浮现那日黄昏见到的“梅娘”,想到她说的话,疑惑地问:
“你是和尚?”
面对忠武将军的询问,灵照脸色一变,随即合掌施礼道:
“是,小僧自幼在北邙山静安寺出家修行,小僧是被生母抛弃在荒山古寺的。”
灵照越说眼神越冷。
焦昂心内明白了所有的过往,闻灵照之言,默默抚须不语,缓了一刻道:
“你说,水月庵主命丧火海,是赤桑镇府尹赵圭璋所逼迫?”
灵照眉心一动,点头称是。
焦昂一脸阴沉:
“好啊!我们的父母官果然体恤百姓,本将军今晚应邀去赵府赴宴,到时定要代表这赤桑镇的黎民百姓好好感谢一下这位府尹大人的除妖伏魔之功。”
灵照无言,垂头看着客椅夹几上的那盏清茶。
耳边再次响起焦昂低沉浑厚的声音:
“眼下,你且和几位朋友住着,待入了京城,本将军知会王大娘子之后,身份自可分明。你若执意不肯留下,也可,略住几日……”
焦昂没有说下去,他不忍心说出来,他想留住灵照,好好补偿他这么多年来所受的苦难。这一回,无论如何,都不能和自己的亲生骨肉再分离了。他看着灵照清秀的脸庞,想起了那些年和梅生的种种往事,眼睛不禁一热。回不去了,回不去了,罪孽前非,过眼云烟,那些最好的日子,如今已恍如隔世。只是,梅生的儿子如今就在眼前,他无论如何都要护他周全。焦昂的目光如炬,眼眸里有着一点难以察觉的暖意。
灵照偶然间抬眼,和生父目光相对,眼神寒澈如冰,灵照看得出他的心意,而自己内心的抗拒,几乎是本能地反应出来。娘亲一生的悲苦,都是他一手造成的,要说原谅,谈何容易,就算他修行了十几年的佛法,能宽恕世间一切恶人恶行,可是面对着自己的生父,他依旧心有芥蒂。在水月庵,他与娘亲生死关头的谋面而不相识,他无知无觉地亲眼目睹娘亲亡身火海,这是他一生的遗憾和悔恨,而这母子死别的悲惨一幕,何尝不是拜他所赐!
交椅上的焦昂似乎被灵照的眼神盯得不安,脸上有了一丝哀痛与落寞,他喝了口茶,再次打破屋子里可怕的安静,说:
“刚才在内室见你盯着兵器架子看了良久,莫非佛法之外,你还通武技?”
灵照低眉垂目,轻声说道:
“寺里恩师待我如父,也曾授我一些技艺防身。”
焦昂闻言,心中一痛:这些年,自己这个亲生爹爹,到底不如一个外人给他的照料与关怀。这孩子眼中的恨意,只怕很难化解,也罢,也罢。一念至此,他说:
“本将军忽然有了兴致,想与你走上几招,你可愿意?兵器任你挑选,本将军一柄单刀即可。”
灵照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忠武将军的如炬目光,那眼神里似乎很期待他的应答。随即平静地回答:
“乐意奉陪将军。”
说着站起身来,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柄长剑,那剑鞘是乌木的,没有什么雕饰,抽出来寒光爆射,剑意如霜,令人眼前一亮。
焦昂捻须颔首,起身自兵器架上抽出一柄单刀,径自走出卧虎堂,两人在院中站定,一个虎目炯炯,一个面沉如水。
焦昂刀身旋转如水银泼风,欺身而近,弓步弹跳,长身而起,那柄单刀裹挟着风啸,劈头砍来,灵照身影扭转,那刀贴着自己的前胸落下。
焦昂见此招走空,手腕翻覆,单刀横转,就势斜着向上奔灵照脖颈斩去。灵照眼睛里精光闪烁,他身体后仰如桥,那刀影贴着自己的鼻尖呼啸而过。他身体往下倒去,双脚蹬地,借力倒飞而去,后背撞在一棵树上,身法就此定住。
焦昂浓眉一扬,虎目闪烁神采,两招有空,都被他轻巧躲过,当下低声说:
“刀剑无眼,小子小心了。”
说着晃单刀,腾跃而起,一刀削向灵照面门。灵照退无可退,挥剑格挡,兵器碰撞在一起,火花迸射。灵照借力旋身,步法交错,剑身弯折,刀剑交错,火花点点,那剑尖疾速划过刀身忽然如离弦之箭,闪电一般向焦昂面门弹射而出!
焦昂虎目圆睁一声低喝,腰身后仰,剑影如蛇,颌下一缕胡须飘飘落地!焦昂手腕用力,硬生生将灵照的剑格挡荡开。手中单刀不再留手,呼呼生风,刀刀直逼灵照的要害!
心有顾虑的灵照顷刻之间就险象环生,一场演武变成了以命搏杀!险境之中,灵照的剑招也变得迅疾狠辣起来,两人真正的武艺施展起来。
那单刀片片幻影,舞得密不透风。那长剑一晃千叠,虚实难辨。焦昂的刀居然不可思议地穿过剑影直指灵照的前胸,危难关头,心中满是怨恨的灵照亦不顾自己生死,抱定同归于尽的决绝之念,电光石火之间,他手腕旋转,剑身扭转,剑花凛冽,幻影绚烂中,那柄长剑自单刀之下无声无息地刺去!
灵照的眼睛睁得很大,眼眸里满是错愕。那柄单刀的刀尖在自己胸前定住,而自己手中的长剑已刺入将军的肚腹中,他急忙撤剑,血珠飞溅,一声闷哼刺激着灵照的耳膜。忠武将军单膝跪地,以刀支撑,左手捂腹,鲜红的血从他的指缝中涌出。他抬头看向灵照,疼得咧嘴,眼神里居然没有狠戾之色,那张扭曲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
灵照以手掩口,圆睁双目,呆呆地站在那里,惊惶失措。
焦昂艰难地笑了一声:
“勿要担忧声张,伤得不深……”
一句话没说完,疼痛让他双眉紧皱。
灵照如梦初醒,急忙奔过来,蹲在焦昂身旁,眼中已有泪珠滚落。
焦昂咧着嘴,许久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一张扭曲的笑脸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
“莫哭,莫哭,这一剑原本就是偿还你们母子……”
灵照一下子醒悟,他无暇多想,急忙将焦昂放倒在地上,揭开他的衣衫,肚腹上那道剑伤鲜血淋漓,发白的皮肉向外翻着,灵照一边泪水滚滚,哆嗦的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将一整瓶白色的粉末倒在那伤口上,又从怀里摸了一下,拿出那个小包袱迅速打开,将包袱里的画像香囊之类的物件收回怀中,以那方包袱皮紧紧捂在焦昂的肚腹之上,躺在地上的焦昂疼得眉头紧皱,摇晃着脑袋,血慢慢浸透那朵蓝色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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